[摘 要] 悲劇的“凈化”作用,又可稱為“卡塔西斯”作用。關于“凈化”作用的內涵,可以從多個方面進行研究?;凇睹缹W散步》以及一些西方哲學家的悲劇理論,對悲劇的“凈化”作用展開新的論述。以《美學散步》里的“悲劇”理論為起點,從情緒情感、道德倫理、個人本能、社會建構思維、悲劇凈化背后的美學觀等方面進行探究。
[關" 鍵" 詞] 《美學散步》;悲劇;情緒情感;道德倫理;個人本能;社會建構思維
引言
對于“悲劇”有兩種不同的理解:一種是戲劇類型之一,展現主人公與現實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以及悲慘的結局;另一種是一種審美屬性,不再局限于戲劇這種藝術類型,任何文體展現主人公與現實的沖突以及悲慘的結局,都可以說是具有“悲劇性”。下面筆者將要討論的是悲劇審美屬性中的“凈化”作用。
一、《美學散步》中的“悲劇”
(一)“凈化”作用:“從沉重壓迫的沖突中恢復”到“光明愉悅的超脫”
宗白華先生在《美學散步》“希臘哲學家的藝術理論”一章中,基于古希臘的“悲劇觀”,談到悲劇的“凈化”作用——“一幕悲劇能引著我們走進強烈矛盾的情緒里,使我們在幻境的同情中深深體驗日常生活所不易經歷到的情境……英雄在掙扎中殉情的毀滅……反使我們痛快地重睹青天朗日……我們的心胸從沉重壓迫的沖突中恢復了光明愉悅的超脫?!保?]238這里,“凈化”是埋藏在“從沉重壓迫的沖突中恢復”到“光明愉悅的超脫”,這段從“沖突”到“恢復”再到“超脫”的心理變化過程中的。在這段心路變化歷程中,悲劇通過制造矛盾吸引接受者身臨其境,接受者隨人物的悲劇而心痛悲傷,但是由于悲劇的虛構性,這種情緒不會一直存在。在接受者走出悲傷的陰霾后,那種失而復得的快樂,給接受者帶來極大的審美愉悅。這種審美愉悅是一種由“失而復得”的快樂引發的欲揚先抑的快感。審美愉悅投射到現實生活中,就是宗白華先生在書中所提到的“光明愉悅的超脫”,即一種“超入和諧”——悲劇使得從矛盾沖突中誕生的大喜大悲的情緒,回歸到和諧、平靜、不偏不倚的“中庸”狀態,從悲劇本身的意義投射到現實生活,接受者對生活有了超越性的理解。超越性的理解是理性思維的產物,使接受者從閱讀過程中的感性共情模式中脫離,轉向思考悲劇背后隱藏的社會真相、個人成長意義。談到“悲劇本身的意義”,可以從悲劇的特點“真”這一角度進行探析。
(二)悲劇之“真”
悲劇之“真”在于它的靈感來源于現實生活,又更典型地反映生活。作品不僅有技巧地、藝術性地展現出書中人物的生活,而且更思辨性地、有側重地反映了群體生活的發展規律,這種規律投射到現實生活中,就具有了“普適性”意義,從而揭露出世間的規則。以關漢卿的《竇娥冤》為例,這部劇作圍繞竇娥、婆婆、張驢兒父子、梼杌等人展開敘述,表面僅寫竇娥小人物式生活的艱苦、命運的不公,但在更深層面,作者通過對這些小人物性格的刻畫以及行為的把握,反映了為官者貪婪受賄的丑惡嘴臉,以及普通百姓等小人物欺軟怕硬等。關漢卿以他們為縮影,反映了元代社會的黑暗腐敗,從中又可得出一個規律——時代的興衰可以由人性的善惡反映,反之人性的善惡又會影響時代的興衰[2]。這個規律超越了悲劇的文本,它是從悲劇中得出的對現實的思考,這種虛擬藝術對現實生活的觀照,就是所謂的“真”——一種“普適性”價值,普適于世間的規則。
(三)悲劇之“真”下的“凈化”作用
悲劇之“真”,即用藝術化的筆法揭露社會現實,為“凈化”作用的實施提供特定的情境。但悲劇之“真”是一種文學藝術對真實感的追尋,它是一種基于社會實踐、社會變革,反映社會真相的客觀性,與藝術化手法營造的藝術性“真實性”的結合,它的“真”與客觀現實的絕對真實不同,故悲劇尚未逃脫文學虛構性的范疇。所以在悲劇帶來身臨其境的悲情效果消失后,接受者便可從感性悲情的旋渦中抽離。這種抽離使接受者在腦海里構建起藝術想象世界,身臨其“境”的“情境”與現實世界發生分離,欣賞者回歸到現實生活中,所謂書中的“從沉重壓迫的沖突中恢復”,悲情的余韻促使接受者開始沉思,轉入對超越悲劇本身價值的思考,思考故事情節的悲劇性,思考其中的“普適性”規則。比如在看完《竇娥冤》后,對其中掩藏的時代興亡規律的思考,以及對《俄狄浦斯王》“命運悲劇”、《哈姆萊特》“性格悲劇”、《悲慘世界》“社會悲劇”背后故事的“悲劇性”與現實人生發展規律的探究等。此時的“凈化”作用帶來的“不悲不喜”的心理狀態,給沉重之后的反思提供了冷靜的頭腦,既陶冶了性靈,也發展了體現“奴斯”精神的理性思維——思維超越個人主觀情感的束縛,向更高的普遍性思考接近[3]。上述從主觀情感到理性思考的過程,就是“從沉重壓迫的沖突中恢復”到“光明愉悅的超脫”反映的思維過程,也是悲劇“凈化”作用背后的邏輯。
(四)“凈化”作用:由感性向理性的凈化
悲劇的矛盾性引得接受者身臨其境,但是基于文學上的虛擬性,接受者在與腦海里構建的藝術情境分離的同時,其實是一個感性轉向理性的過程。此處的感性源于對人物的共情,是自我內心本質力量向故事情節中的投射,此時“我”已經成為悲劇的一部分。接受者從故事文本中抽離出情緒,此時理性思維占上風,基于悲劇之“真”的特性,以及悲劇揭示社會“普適性”規律的價值,會啟發接受者進行思考。
二、亞里士多德:道德上的“凈化”
《美學散步》中談到亞里士多德的“悲劇論”。亞里士多德用“過失”與“凈化”來解讀悲劇,他把“過失”視作悲劇的起因,認為完美的人不存在悲劇,因為他們的人生不會有過失;邪惡的人也不會有悲劇,因為他們人生中的過失過多,虱多不癢。只有那些在現世善惡間掙扎的俗人,才會因為過失而悲傷,感到惶惶不安,恰如烈火在燒灼良心,所以悲劇所刻畫的人物,既不會是完美的圣人,也不會是罪惡的囚徒,他們都是市井中的普通人[4]。那些人身上“普通”的稟性,更能讓身為普通人的接受者產生共鳴。亞里士多德的“凈化”是達到“通過引起憐憫和恐懼而使感情得到陶冶”的效果——再現普通人道德滑坡后的結局,接受者從中得到啟發或者訓誡。所以從價值取向上來說,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立足于道德的意義上,是一種潛在的道德審判。以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為例,俄狄浦斯其實就是一個普通人,他向善,比如幫助城邦居民平息瘟疫,做別人所不能做的事,但是他也有傲慢的性格弱點[5]。就比如當克瑞翁告訴他,他就是那個弒父娶母的罪人,他的第一反應是不相信,認為克瑞翁是“羨慕這城邦自己送給我的權力……偷偷爬過來,要把我推倒……”[6]。俄狄浦斯絕非性格奸惡之輩,但是在無知的情況下弒父娶母仍是違反倫理道德,他是個“罪惡”的“好人”(“好”體現在他為城邦居民做事)。所以在他對自己的道德審判中,刺瞎眼睛、自我放逐的結局讓接受者唏噓憐憫。但是這部悲劇反過來也訓誡了接受者——社會倫理不可僭越,犯了罪就一定會遭受報應。從道德意義上講,悲劇的接受者得到“陶冶”,提高了道德修養。
三、尼采與黑格爾:在個人本能與社會建構思維上的啟發
宗白華先生在《美學散步》“論文藝的空靈與充實”一章中提道:“尼采說藝術世界的構成由于兩種精神:一是‘夢’……一是‘醉’……這豪情使我們體驗到生命里最深的矛盾、廣大的復雜的糾紛;‘悲劇’是這壯闊而深邃的生活的具體表現……悲劇是生命充實的藝術……”[1]51尼采在《悲劇的誕生》里談到酒神精神與日神精神。酒神精神代表著“醉”,象征著一種肉體的放縱。日神精神代表著“夢”,是一種維持客體化的克制[7]。悲劇的本質在于酒神精神與日神精神這對矛盾,即個體表達肉體欲求的本能與把控個人行為尺度之間的矛盾。悲劇以一種藝術化的形式反映生活中的這對矛盾。接受者雖然代入悲劇,但仍是處于一種上帝視角,因為肉體欲求是每個人都會有的,尼采也把酒神精神這種放縱的欲求作為世界本質,因為體驗過克制的痛苦,所以格外能體會。但歸根究底,那終究不是屬于接受者的個人故事,接受者只能是處于一種上帝視角,以“上帝”的目光看著這出“熟悉”的矛盾誘發的悲劇上演,看著肉體的毀滅、道德的淪喪,或是更復雜的情況——兩個皆懷有能夠自圓其說理念的人,因為理念發生沖突,最后肉體毀滅,但是理念還留存于世,無聲地繼續與另一方對峙,留下一個由統一片面化理念構想的完美社會圖景。
黑格爾將悲劇的矛盾進一步上升,提出“和解說”,超越了酒神精神中肉體欲求的放縱與客體化克制的矛盾。他將矛盾進一步上升到思想領域,探索個人倫理思想之間的碰撞,以及與同等合理而片面的對立面之間的沖突[8]。他認為古希臘戲劇《安提戈涅》就是這種悲劇的體現,克瑞翁堅守著城邦的法律和制度規范的原則,安提戈涅秉持著家庭倫理親屬之愛的原則,他們的理念都是極端片面的[9]。最后一方身死,一方眾叛親離,留下來的是能啟發讀者的社會構想——如果人們認識到各自理念的局限性,既尊重道德倫理的親屬之愛,又考慮到法律的嚴肅性,是否就會避免這個慘淡的結局?就如居瑞斯特所說,悲劇從形而上學的角度可以作為表現真理的手段, 從社會歷史的視角體現了完美社會的分裂[8]。
“悲劇是生命充實的藝術”,這里的“充實”因為悲劇既展露出瑣碎的生活場景,帶有接地氣的“土腥氣”,又揭示了社會規律,讓生命看到世界更多的可能性。同樣,悲劇也給接受者打了一劑預防針,啟發接受者:如果在現實生活遇到了類似的情況,應該如何去思考、如何去解決。從功用價值上來看,這就是悲劇給人帶來的“充實”。此處的“充實”其實也是一種“凈化”,其與上文所提到的情緒、道德都不一樣,此時的“凈化”是一種思想上的啟迪,極具實用性。
四、“凈化”作用:主客交流的美學觀
悲劇的“凈化”作用反映了一種主客交流的美學觀。宗白華先生在回答“悲劇為什么能夠凈化心靈”這個問題時,認為在于“美”——悲劇中所蘊含的美可以凈化人物心靈。接受者在觀看悲劇時,會把自己代入故事情境中,其實真正欣賞的是自身情感與悲劇內容的結合。立普斯在《論移情作用,內模仿和感覺器官》里提道,美感產生于我們對審美客體的情感投射,審美主體將主觀情感投射到審美客體之中,審美主體欣賞的是情感與客觀物象的融合物[10]。例如,以一種恣意的心境去游山玩水,將輕松雀躍的心情融入自然山水,此時的山水富有蓬勃生氣,和接受者帶著壓抑的情緒去看山得到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一個是看山不是山,一個是看山還是山。悲劇的魅力在于它制造的矛盾沖突,審美主體被吸引并身臨其境,這里的“身臨其境”就是情感的投射,甚至程度更深,因為它不僅將情感灌注其中,更是全身心投入故事情境中,與故事主人公融為一體,這就完成了一次“移情”。在“移情”過程中,審美主體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因情節發展而來的悲傷。悲劇結束后,它帶來的悲情消散,移情結束,審美主體又可思考悲劇中的超越性價值,這是“凈化”背后“移情”的體現,也反映了審美主體和審美客體之間物象與情感的主客交流。
總結
宗白華先生的《美學散步》一書收錄了其對于美的思考,上述內容是筆者探究其悲劇思想得到的一點關于“凈化”作用的啟發??偨Y上文,根據不同的側重點,“凈化”可以有很多不同的理解,比如從最淺層來看,是欣賞悲劇過程中情感的變化——由悲轉樂,失而復得的快樂、此為情緒的“凈化”;在道德層面,如亞里士多德的“凈化”說——通過欣賞悲劇提高道德修養,這就是道德的“凈化”;還有黑格爾“和解論”中的“凈化”作用——一種對問題解決思維的啟發?;谏衔睦碚?,還能衍生出對“理性”與“凈化”的思考,即悲劇欣賞過程中折射的感性情感向理性思考的轉變,接受者從感性地共情轉向理智地思考,這也是一種“凈化”,一種帶有超越意義的“凈化”——超越悲劇文本,反映現實人生的普適規則;超越個人主觀情感的束縛,向更高、更普遍的思維的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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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國石油大學(北京)
作者簡介:夏文汐(2004—),女,漢族,湖北武漢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