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滯漲：產業升級城市引才的舒適物阻滯及其機理

以物聯網、人工智能、大數據、區塊鏈、生物技術等為核心的第四次工業革命正在引發全球產業鏈的系統性變革，曾依賴廉價勞動力、資源消耗和規模經濟參與全球競爭的傳統工業城市面臨著十分緊迫的產業轉型升級挑戰。人才是撬動這一變革的關鍵杠桿，在技術驅動的產業生態中，人才已從“生產要素”升級為“核心資本”。然而，許多傳統工業城市難以通過原本以“工廠-宿舍”為核心的城市樣態吸引創新型人才。當前，各地以提供住房補貼、落戶優惠等公共資源為核心的人才政策層出不窮、“搶人大戰”轟轟烈烈，但創新型人才流動的底層邏輯并非“政策牽引”而是“生態選擇”，系統化構建城市舒適物體系以適配創新型人才的生活偏好才是21世紀以來全球城市“筑巢引鳳”推動產業轉型升級的核心戰略。這種以“舒適物驅動發展”為內核的城市更新模式能重塑“人才-產業-城市”共生關系，破解“人才政策熱、人才生態冷”的悖論，真正激活人才作為產業轉型“第一變量”的乘數效應，是后工業時代城市突破發展瓶頸、重構競爭優勢的關鍵路徑。然而，許多傳統工業城市想要“筑巢引鳳”卻知易行難，在吸引創新型人才方面存在著系統性的舒適物阻滯，這種阻滯有著復雜的形成機理。本研究重點關注這種阻滯的具體表征并探討其形成機理，揭示后工業時代城市競爭力重構的底

層邏輯。

一、文獻回顧與案例選擇

在知識經濟引發全球城市發展模式結構性變革的背景下，近二十年來城市發展逐漸從以生產因素為核心的模式轉向以人為核心和以創新、消費和文化為動能的模式。這一轉型標志著城市發展動能從工業時代的“生產要素驅動”向知識經濟時代的“人本價值驅動”演進。隨著城市發展越發依賴人才，城市何以吸引人才便成了核心議題，學者們用“城市舒適物（UrbanAmenities）”這一概念來特指城市空間中能夠滿足居民及特定群體物質需求、精神追求與職業發展訴求的綜合性設施、服務及環境體系。

（一）文獻回顧

舒適物理論最早于20世紀50年代由美國經濟學家愛德華·烏曼提出，并逐漸成為后工業城市發展的一個重要理論框架，學者們通過大量實證研究表明城市舒適物能顯著提高城市創新型人才的保有量。自21世紀初期，舒適物模型論證和實證研究成果逐漸豐富。在舒適物對于經濟增長和城市發展的重要性方面，相關研究揭示了舒適物在吸引創意階層[1]、促進人口聚集[2]、提高地租[3等方面的重要作用。國內學者在生產性研究框架下對城市舒適物的研究主要從消費社會學視角分析消費舒適物與產業結構優化的關系[4]，理論探討舒適物為導向的城市發展模型[5]，實證研究城市舒適物的作用，如以我國地級市數據驗證城市舒適物對人才分布的效應[6，高科技人才獨特的職場舒適物偏好[等，并分析影響機制，如人才聚集的中介作用[8]、城市人才吸引的提升路徑[9]等。

國內外學者在這一領域的研究突破了“舒適物 消費設施”的認知定式，建立了舒適物與城市創新能力的因果鏈，創新性地指出城市舒適物是新型城市的發展動力，其遵循“人才吸引-企業集聚”的間接傳導模式，強調舒適物通過人力資本集聚的中間效應推動高新技術企業空間重構，進而形成城市發展的新型動力機制。然而在實踐中，許多傳統工業城市想要重構舒適物體系以“筑巢引鳳”卻知易行難，在吸引創新型人才方面存在著系統性的舒適物阻滯。在人才紅利極大釋放的當下，進一步討論如何構建城市舒適物體系以吸引人才、提升城市競爭力是發展的必然要求。本文嘗試以正在通過政策引才以促進城市產業升級的珠三角W市為案例開展深入分析，探究傳統工業城市在創新型人才吸引中城市舒適物體系阻滯的具體表征，并進一步探討其形成機理，為處于產業轉型階段的傳統工業城市跨越轉型升級中的關鍵瓶頸提供系統性分析框架。

（二）案例選擇

W市是珠三角的非核心城市，產業以傳統制造業為主，并逐漸向高端制造、智能制造、綠色能源等領域轉型升級。然而原有的人才結構與新興產業需求不匹配。根據麥可思研究院2023年研究數據，W市 34% 的制造業企業計劃未來兩年進行智能化改造，但極其缺乏工業機器人工程師、大數據分析師等復合型人才。近年來，W市人才招引工作成效顯著，整體上快速補齊了人才短板。但隨著日益白熱化的人才爭奪戰，W市的人才政策逐漸捉襟見肘，如何突圍成為難題。同時，W市位于大灣區核心區域，處于核心城市的虹吸效應與溢出效應較大的敏感地帶，W市一直致力于承接核心城市的溢出效應，然而當下看來，人才領域的虹吸效應顯著大于溢出效應，人才流失嚴重。人才的引育留是一個系統復合的工程，如何做好人才工作，仍是懸在W市高質量發展道路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筆者從2022年開始深入W市開展調研，包括高新技術企業、高層次人才群體以及政府部門等，獲得分析的第一手材料。

二、舒適物阻滯的具體表征

根據國內外學者對城市舒適物的分類，結合對W市的考察，本文將從生產型舒適物、政策型舒適物、生活型舒適物以及創新型舒適物四個方面，分析W市的城市舒適物建設現狀。

（一）生產型舒適物：技術鎖定與平臺缺失

生產型舒適物是指直接服務于產業技術升級與人才職業發展的基礎設施及協作網絡，它強調技術基礎設施與產業生態對人才集聚的驅動作用。具體包括為高新技術產業配備的技術基礎設施、共享實驗室、技術驗證平臺、產業協作社群等，其旨在降低人才創新活動的交易成本，提高產業鏈與人才鏈的協同效率。

1.產業結構的技術鎖定。W市產業以傳統制造業為主，涵蓋電子信息、家電、燈飾、燃氣具、鎖具等多個領域，單一的產業結構容易受到市場波動和政策變化的影響，企業對成本和收益十分敏感，然而產業升級需要大量的資金投入，包括研發、技術引進、設備更新、人才培訓等，許多企業在產業轉型升級的關鍵時刻未能居安思危，錯過了升級轉型的最佳時機。同時，W市城市化進程的加速使土地資源變得越來越緊張，土地價格不斷上漲，企業擴大生產規模或轉型發展的難度增加、意愿降低。“公司要做智能化轉型的成本很高，現在的經濟形勢下，很多企業都擔心收不回成本，不是不想做，是怕做不起，被資金流拖垮。”（受訪者M，高新區企業主）這種產業結構導致的路徑依賴不僅使制造業智能化轉型慢，而且限制了高新技術產業和服務業的發展，“我們招引的AI應用場景公司，就是看上我市的傳統制造業體量大，智能制造轉型的需求足。給我們提的要求就是拉訂單，但是大多數的制造業企業不愿意花太大成本做智能化轉型，我們也很難給這些公司拉到訂單”。（受訪者Z，高新區工作人員）產業是吸引人才的根本，高端人才需要適配的產業及崗位。W市高新技術產業和服務業的發展相對滯后，產業對高端人才需求有限，人才無處生根，這導致W市在吸引高層次人才方面存在一定困難。“我搞理工研究的博士同學，想來W市都來不了，因為沒有相關的企業和合適的崗位，W市現有的一些科研機構的運行也不太好。” （受訪者A，高層次人才）

2.創新產業平臺缺乏。首先，本地研發平臺稀缺。廣東省科學技術廳2023年數據顯示，W市有省重點實驗室（企業類）6個，對比廣州的42個、深圳的25個、佛山的22個①，W市的人才缺乏持續成長空間，進而出現“引才-流失-再引才”的惡性循環。其次，W市也缺乏智能制造的產業鏈資源以及產業平臺，這不僅導致高端人才被虹吸，也導致高端產業被虹吸。“我們Z鎮的某燈飾，做大之后就搬走了，某地產公司也是，發家之后就把總部搬到廣州去了。我們當然也能理解企業的選擇，廣州能夠提供更好的產業鏈資源和產業發展平臺，很可惜我們不能把它們留下來。”（受訪者Y，W市Z鎮鎮長）最后，W市缺乏大型科研機構和高端人才，同時企業之間、企業與高校和科研機構之間的合作不夠緊密，缺乏有效的創新合作機制，創新能力受到極大限制。“W市的人才和大灣區的人才互動很不足，沒有平臺，也沒有融入平臺，就算是M這樣的大公司，吸引人才都很難。人才的流動是有一個圈子的，要融入這個圈子，才會有人才的流動。W市本來研發機構就少，人才來了也很難留住。W市本地的大企業也沒有在W市打造自己的平臺，而是參與到別的城市的聚集效應里面去，這樣就沒有形成帶動效應。” （受訪者E，經濟學者）

（二）政策型舒適物：工具鎖定與靶向性不足

本文將政策型舒適物界定為由政府主導的制度設計與公共服務供給，包括人才激勵政策、柔性治理機制等。調研發現，W市的產業政策及人才政策因路徑依賴而難以系統重構，難以實現對行業轉型的廣泛賦能。

1.產業政策工具錯配。一方面，雖然W市出臺了一系列的產業政策來激勵企業智能化轉型，但政策落實的力度不足、落地效果欠佳，并未給高端人才招引賦能。具體而言，政策工具仍以稅收減免、場地補貼等傳統手段為主，對數字化轉型、AI技術應用等新興領域的專項扶持不足。“政府在產業結構升級方面的政策支持力度不夠，缺乏有效的引導和扶持措施，這導致企業在面臨產業結構升級時缺乏必要的政策支持，影響了升級的進程。”（受訪者M，高新區企業主）同時，政府對創新失敗的容忍度低，如智能工廠改造項目若未達預期產值，企業可能面臨補貼追回風險，這抑制了技術試驗意愿。“W市的一些產業發展配套政策沒有向先進看齊，政策環境相對比較保守和滯后，政策的容錯空間也比較小。很多政策也沒有和大灣區其他核心城市的政策進行銜接，導致很多好的促進創新的政策在W市難以落實。”（受訪者C，政策研究學者）另一方面，W市注重招引培育典型項目，財政投入碎片化、樣板工程依賴等較為顯著，政府傾向于集中資源打造少數標桿項目，普惠性政策覆蓋面有限，中小企業難以獲得均等支持。“像Y創園這樣的例子也很好，W市給的比別的地方多或者其他因素，所以他們過來，但是這樣的樣板也比較難推廣，因為政府投入的力度很大。”（受訪者D，產業研究學者）

2.人才政策供給效能衰退。近年來，W市出臺了一系列人才政策引才留才，極大程度上緩解了高端人才短缺的困境、補齊了人才結構的短板，然而調研結果顯示人才群體對這一系列政策的評價并不樂觀。首先，政策靶向性不足，與重點產業匹配錯位。未建立率先發展戰略產業的專屬人才政策包，政策資源平均化導致重點領域支持力度不足。高層次產業招商人才配置缺失，如半導體裝備、生物醫藥等細分領域亟需既懂技術又通市場的復合型人才，但現行政策仍以學歷、職稱等傳統指標為標準。“W市的人才政策像是一把抓，只看帽子和學歷，沒有針對性，比如針對W市率先發展的產業，能不能每個產業都配備高層次專業人才去招商？”（受訪者B，學者）其次，政策延續性與競爭力雙重弱化。人才補貼標準低于大灣區核心城市，如博士后工作站配套經費標準較低（W市：20萬/站，東莞：50萬/站），部分人才購房補貼標準較低（僅為佛山同等級人才的 60% ）。同時，W市的人才獎勵政策兌現周期過長（如安家補貼發放延期超6個月）、政策頻繁調整（某新能源企業2022年引進的德國氫能專家，因政策調整被取消研發團隊獎勵，入職1年后便轉投蘇州），削弱人才安全感。“我在W市享受的人才政策到現在都還有一部分沒有落實，人才政策的持續性沒那么好。”（受訪者A，高層次人才）“人才政策穩定性很差，朝令夕改，讓人才很沒有安全感，對未來的預期比較差。”（受訪者F，高層次人才）當人才將區域流動視為“用腳投票”的市場行為時，W市的政策競爭力將被系統性削弱。

（三）牛江刑鍋遷物尺忙士墳匯上八#

服務能級斷層

本文將生活型舒適物界定為滿足人才日常生活品質需求的物質與文化設施，包括居住質量、教育醫療資源、智慧社區、文化娛樂空間等。

1.房價優勢減弱與收入增長滯后的結構性矛盾。W市2015年新建商品房均價約為5888元/平方米，2024年10月全市新房均價達到了13730元/平方米，10年間增長超1倍。而2016年W市城鎮私營單位就業人員月平均工資為3628元，2023年為5370元，增長不足0.5倍。房價優勢減弱與收入增長滯后形成了結構性矛盾，對比中西部地區省會城市，W市收入房價比并沒有明顯優勢，同時其公共資源的相對匯集度弱于中西部省會城市，這在很大程度影響了W市的人才吸引力。

2.公共服務資源能級不足，削弱生活品質。W市優質教育資源短缺。粗略統計，W市僅15所省一級小學，且集中在行政核心區，產業發達的工業區優質教育資源更緊缺，不少高層次人才子女選擇赴廣州、深圳就讀。同時，W市教育結構性短板顯著，公辦高中錄取率長期維持在 40% 左右，這一數據顯著低于珠三角大部分核心城市。在醫療資源方面，W市醫療資源配置斷層，三甲醫院僅有5家，約為同類城市佛山（13家）的三分之一，且專科能力薄弱，跨市就醫的高層次人才家庭比例高。

3.城市更新緩慢，形象與功能雙重老化。老舊城區形象削弱城市吸引力，W市地標摩天輪周邊1公里范圍內，30年以上房齡建筑占比高，且外立面改造率低，城市更新進程緩慢，城市缺乏現代性與活力。“城市建設太落后了，沒有新鮮感，沒有變化和活力。”（受訪者F，高層次人才）舊城區未能通過更新激活集體記憶（如工業遺產轉化），年輕人才與城市缺乏情感聯結。同時，老城區功能配套退化，公共服務設施薄弱，難以滿足人才的精神文化需求。

4.休閑載體能級斷層。W市休閑載體建設不足，具有城市標志性的城市休閑街區業態陳舊，缺乏對年輕人的吸引力。各類公園以觀賞為主，娛樂設施不足，互動屬性弱，利用效率偏低。W市的文化、體育等公共服務設施建設相對滯后，文化、體育活動種類和數量也相對較少，場館設施等缺乏維護和管理。國家統計局W市調查隊2023年調研結果顯示，四分之一的受訪居民反映“健身、培訓場館基礎設施有待改善”。同時，W市高質量文化演出數量少、覆蓋面小，年輕人才最期待的休閑方式如“Livehouse演出”“藝術展覽”等供給不足。“在廣州起碼還可以看個演出什么的，但是W市就什么都沒有，休閑娛樂也不一定要高樓大廈。”（受訪者F，高層次人才）同時，政府投資建設的公共空間（如城市展覽館、規劃館）建設良好但知曉率低、開放度低，而人才實際需求的社區健身房、共享會議室等設施供給缺口巨大。

（四）創新型舒適物：社交生態斷裂與制度文化排斥

本文將創新型舒適物界定為激發人才創造性思維與跨界協作的新型場景和社會氛圍，如創客空間等新型場景、尊重人才的社會氛圍等，其通過“技術-社會-文化”的混合空間催化創新。

1.社交生態斷層削弱創新活力。W市社交生態斷層現象嚴重，對比深圳灣創業廣場、廣州TIT創意園等標桿項目，W市缺乏專業化創新社交載體，科創人才線下交流頻次低，在灣區科創社群中的參與度低且主要扮演信息接收者角色。同時，政府主導的創新資源配置模式擠壓市場選擇空間，如某產業園強制要求人駐企業加入本地行業協會。

2.制度性壁壘損害人才創新生態。W市仍然存在不少制度性壁壘，阻礙人才創新環境的形成。在W市科研項目中，外地專家團隊常被限定為“技術顧問”，從而難以獲得知識產權主導權，極大地限制了創新生產的空間。2022年，W市單獨出臺針對本地戶籍的人才政策，本地戶籍人才待遇顯著優于同等的非本地戶籍人才，大量非本地戶籍人才認為遭遇了“制度性區別對待”。2025年，W市一項科研項目要求項目申報人必須有W市戶籍或居住證，外地研究團隊被排除在外。“W市的本地保護主義也比較強，比如W市本地人回到W市，享受的人才政策就更好，這個在其他地方就沒見過。這其實會傷外地人才的感情，也說明W市地方政策的格局。” （受訪者F，高層次人才）

3.文化包容性缺失導致人才歸屬感缺失。首先，政務服務場景粵語使用率高，醫療、教育等民生領域未全面推行雙語服務，“語言玻璃墻”依舊存在。“很多政府窗口的工作人員，一開□也是講粵語，就讓我感覺政府的開放和包容度也沒有建立起來。” （受訪者D，高層次人才）粵語主導的政務服務場景存在隱性排斥機制，這種文化資本的區隔效應，阻礙外來人才形成地方認同。其次，城市餐飲業態中非本地菜系占比低，且多集中于鎮街工業區，與人才居住空間形成地理隔離，這些潛在區隔都使外來人才缺乏歸屬感。此外，W市的決策機制封閉性突出，城市更新等公共項目的公眾參與率低，公共參與還停留在“公示即參與”的階段，這種“權力-資本”主導的更新模式，剝奪了居民對空間重構的話語權，加劇社會疏離感，人才難以參與到城市發展過程中，歸屬感難以建立。

三、舒適物阻滯的機理分析

W市在城市舒適物建設中存在制度慣性與市場理性博弈、科層理性與市場規律的制度性錯配、空間權力重構中的創新生態斷裂以及文化資本與社會排斥等多重困境。這些困境的本質是城市治理中既有制度安排已喪失效能，卻因利益固化與風險規避等原因難以突破而呈現出的“制度滯漲”。

（一）制度慣性與市場理性的結構性沖突

W市以傳統制造業為主導的產業結構，本質上是制度慣性與市場理性博弈的產物。根據制度經濟學理論，專業鎮模式在早期通過規模效應降低了交易成本，形成了地方產業集群的競爭優勢，但也導致了技術鎖定和認知鎖定。因此，W市傳統制造業的路徑依賴本質是制度鎖定與技術鎖定交織的社會技術困境。

專業鎮模式通過規模效應形成的交易成本優勢（如產業集群協作網絡），在早期形成了制度合法性，但隨著技術迭代加速，這種路徑依賴成為發展的阻滯。首先，產生財政分權與產業升級的張力。政府長期依賴土地財政和稅收分成，導致緊張的地方財政無力支撐產業轉型所需的基礎設施建設和研發補貼，迫使政策制定者更傾向于短期見效的稅收優惠而非長期技術投入。其次，W市房價與收入的失衡本質上是土地財政模式與勞動力再生產需求的結構性沖突。根據制度社會學理論，地方政府長期依賴土地財政會導致住房市場成為地方財政的“蓄水池”而非居民生活保障系統，政府實現了短期財政收益，卻擠壓了居民可支配收入的增長空間，失去了成本洼地優勢。最后，風險文化的社會建構。W市制造業從業者群體中形成的“成本敏感型”風險文化，實質是制度環境塑造的集體行動邏輯，創新型風險共擔機制的缺失（如智能改造失敗即追回補貼），則進一步強化了企業的風險規避傾向，形成“低水平均衡陷阱”。

（二）政策工具的治理效能衰減

政策體系的路徑依賴導致科層理性與市場規律的制度性錯配，政策工具成為產業發展的掣肘。首先是工具鎖定的官僚邏輯。政策工具仍以稅收減免、場地補貼等傳統手段為主，對數字化轉型、AI技術應用等新興領域的專項扶持不足。這種政策工具的類型鎖定是地方政府過度依賴稅收減免等傳統手段的體現，而政策工具同質化現象則源于官僚體系“風險最小化”的風險規避決策偏好，當新興領域需要更靈活的專項扶持時，政策創新則受制于財政剛性支出結構。其次是考核機制的短期導向。在“GDP錦標賽”考核體系下，官員任期與創新周期的結構性矛盾導致官員更關注短期內可量化的經濟指標，而制度創新收益具有長期性、不確定性。智能工廠改造補貼追回機制，本質上是通過“結果問責”轉嫁政策風險—官員用企業的經營成敗來對沖自身的政治風險。這種結構性矛盾也催生了“亮點工程”策略，但集中資源打造的“亮點工程”往往導致資源錯配，資源錯配又導致“政策懸浮”，最終中小企業難以獲得普惠支持，加劇市場不公平，反而抑制了產業發展。再次是官僚系統簡化治理。W市人才政策靶向性不足并不是孤例，中小城市普遍存在政策覆蓋面廣但精準度低的現象[10]，這是官僚系統簡化治理策略的體現。這種治理策略不僅把人才簡單等同于“帽子”“頭銜”，而且將“人才服務”簡單等同于“政策補貼發放”，最終導致W市戰略產業難以獲得“技術-市場”的復合型創新人才。最后是治理理念與創新規律脫節。W市政府將“產業平臺”簡化為物理空間，忽視其作為知識交互載體的社會屬性，平臺中社會資本的缺失導致平臺“硬件達標、軟件荒漠”。對比深圳灣創業廣場等標桿項目，W市忽視了創新活動所需的軟環境。

（三）空間權力重構中的創新生態斷裂

首先，被動形成的創新生態斷裂。核心城市通過“總部-分支”模式吸納W市優質企業的行為本質是空間權力對生產要素的再配置，“總部-分支”模式使W市淪為價值鏈末端的生產單元，這種虹吸效應因W市自身缺乏基礎研究平臺而被進一步放大，固化了其“創新洼地”的屬性。其次，政府主導的創新資源配置模式擠壓市場選擇空間，如某半導體產業園強制要求入駐企業加入本地行業協會，從而形成“行政干預型創新共同體”，這實質上是行政邏輯對市場邏輯的替代。這種干預導致社交載體異化為“行政任務執行工具”，抑制了自發性創新網絡的生長，破壞了創新生態環境。最后，政績導向下的空間生產異化導致政府投資的公共空間建設良好但知曉率低、開放度低，而人才實際需求的設施供給缺口巨大。

（四）文化資本與社會排斥的雙重困境

W市的文化治理矛盾首先體現在教育資源分配中的“文化資本空間化”一權力中心通過教育資源集聚鞏固階層再生產優勢，而產業區成為公共服務荒漠，這種“核心-邊緣”格局不僅導致W市人才家庭被迫跨城求學，更削弱地方社會資本積累。同時，W市在文化空間也存在制度性排斥。如Livehouse、藝術展覽供給不足，反映了政策制定者對青年文化需求的認知偏差。年輕人才作為城市“新移民”，其文化消費需求未被納入主流舒適物供給體系，這種青年文化的制度性排斥不僅導致“新移民”群體歸屬感缺失，同時嚴重削弱城市活力感知。而本土主義的隱性社會排斥則無處不在。粵語主導政務服務場景、城市餐飲業態中非本地菜系占比低等構成對外來人才的符號排斥，使外來人才缺乏歸屬感。這種“本土文化優越論”在公共服務、社會交往中形成排外慣性，造成制度性壁壘，嚴重損害了創新生態。

四、對策建議

針對W市在吸引創新型人才方面存在的舒適物阻滯及其背后深層次的“制度滯漲”機理，提出以下系統性對策建議，以破解發展瓶頸，提升城市競爭力。

（一）重塑產業生態，夯實生產型舒適物基礎

1.強化產業精準招商與培育。跳出傳統制造業路徑依賴，結合W市產業基礎，聚焦智能制造、高端裝備、新材料等新興產業方向，實施“產業鏈圖譜”招商，精準引進能夠帶動產業升級的“鏈主”企業和關鍵技術項目。設立產業轉型引導基金，重點支持企業智能化、數字化轉型，降低企業創新初期的資金壓力和風險。

2.構建多元化創新體系。打破單一依賴政府投入的模式，鼓勵龍頭企業、高校、科研機構聯合共建高水平研發平臺、中試基地、共享實驗室和技術轉移中心。積極融入大灣區創新網絡，爭取與廣州、深圳等核心城市共建聯合實驗室或分支機構，承接溢出價值，彌補研發短板。

3.促進產學研協同與知識流動。建立常態化的產學研對接機制，鼓勵企業、高校、研究機構人員互聘交流。支持本地大企業開放部分研發資源和數據接口，為中小微企業和人才提供實踐平臺。發展技術轉移服務機構，暢通科技成果轉化渠道。

（二）創新政策工具，優化政策型舒適物供給

1.實施更具靶向性和競爭性的人才政策。改變“一把抓”模式，圍繞重點發展的戰略性新興產業，制定專項人才政策包，明確人才畫像，引進“既懂技術又通市場”的復合型、領軍型人才。建立人才政策動態評估和調整機制，確保政策的連續性和穩定性，增強人才安全感。適度提高人才補貼標準，探索“柔性引進”等新模式，增強政策吸引力。

2.優化產業政策工具箱與考核機制。拓展政策工具，增加對數字化轉型、AI應用等新興領域的專項扶持，如設立應用場景開放基金、提供數據資源支持等。改革政績考核體系，適當降低GDP短期增速權重，增加科技創新、人才集聚、產業升級等中長期指標權重，建立容錯糾錯機制，鼓勵政策創新和企業試錯。

3.提升政策落地效能與精準度。簡化人才政策兌現流程，縮短政策兌現周期。利用大數據等技術手段，精準識別人才需求和產業發展痛點，實現政策資源的精準匹配和高效配置。避免“樣板工程”依賴，推動普惠性政策擴大覆蓋范圍，確保中小企業也能受益。

（三）提升城市品質，補齊生活型舒適物短板

1.調控住房市場與優化收入分配。審慎評估土地財政依賴度，探索多元化的城市財政收入來源。加大保障性住房建設和供給力度，滿足人才多元化居住需求。同時，通過促進產業升級、規范企業薪酬體系等方式，提升居民收入水平，緩解房價與收入的結構性矛盾。

2.均衡配置公共服務資源。加大對產業集聚區優質教育、醫療資源的投入力度，推動教育、醫療資源向工業區延伸布局。提升現有三甲醫院專科服務能力，或通過合作辦醫、遠程醫療等方式，提高醫療服務水平。探索設立人才子女人學綠色通道或專項補貼。

3.加速城市更新與提升休閑文化品質。加快老舊城區更新改造，在保留工業遺產記憶的同時，融入現代設計元素，提升城市空間品質。補齊社區級公共服務設施短板，建設更多社區健身房、共享會議室等人才實際需求的設施。升級改造城市休閑街區，引入多元業態。增加高質量文化演出、藝術展覽、青年文化供給，建設開放共享的公共文化空間。

（四）營造創新氛圍，培育創新型舒適物土壤

1.構建開放包容的創新社交生態。支持市場化運作的創客空間、孵化器、眾創空間發展，鼓勵舉辦專業化創新社交活動，如行業沙龍、技術路演、開源社區活動。減少政府對創新資源配置的不必要行政干預，尊重市場選擇，營造寬容失敗的社會氛圍。

2.破除制度性壁壘，保障人才發展權益。推動科研項目管理制度改革，保障外地專家團隊的知識產權權益。打破人才政策的地域和戶籍限制，推行更具普惠性的待遇標準，消除“制度性區別對待”。全面推行政府服務場所雙語（普通話、粵語及其他必要語言）服務，打破“語言玻璃墻”。

3.增強文化包容性與公眾參與度。推動城市餐飲、文化業態多元化發展，滿足不同背景人才的消費需求。在政務服務、社會交往中倡導開放包容的文化理念。深化城市更新中的公眾參與，借鑒“參與式預算”等模式，讓人才和市民能夠實質性參與到城市發展和空間重構的決策中，增強歸屬感和認同感。

（五）推動治理變革，化解“制度滯漲”困境

1.轉變治理理念，提升治理能力。城市管理者需深刻認識到知識經濟時代“人才-產業-城市”共生關系的重要性，將舒適物體系建設作為城市治理的核心議題。主動學習借鑒先進城市經驗，提升對創新規律、市場規律的理解和把握能力。

2.深化體制機制改革，破除利益固化藩籬。勇于突破路徑依賴和制度慣性，通過深化改革解決財政體制、考核機制、資源配置模式等方面存在的深層次問題。鼓勵基層創新，為破解“制度滯漲”提供實踐探索

五、結論

傳統工業城市在產業升級過程中面臨的核心挑戰之一，在于其舒適物體系難以適配創新型人才的多元化需求，而系統性重構舒適物體系將會遭遇制度慣性與市場理性的深層博弈。以珠三角W市為案例的研究表明：生產型舒適物缺乏會導致產業生態與人才需求錯配，政策型舒適物滯后表現為制度工具創新不足與政策穩定性缺失，生活型舒適物短板源于房價收入失衡與公共服務斷層，創新型舒適物匱乏則體現為社交生態斷裂與文化資本區隔。這些阻滯的根源在于知識經濟時代城市治理的“制度滯漲”—已有制度安排因路徑依賴、科層理性錯配、空間權力異化與文化排斥而喪失效能，導致制度慣性壓制市場規律。研究提出的“產業生態重塑、政策工具創新、城市品質提升、創新氛圍培育、治理變革深化”的系統性解決方案，不僅為W市突破轉型升級瓶頸提供路徑，而且為傳統工業城市破解“人才政策熱、生態冷”悖論、實現“舒適物驅動發展”提供可復制的分析框架與實踐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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