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燁,1989年生于浙江湖州,文學碩士。2020年開始發表小說,作品見《山花》《青年文學》《江南》《飛天》《百花洲》《西湖》等刊。著有小說集《在晚風冷峻處》、散文集《閑情娛事》。曾獲兩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豐子愷散文獎等。現居杭州。
等待時,顏潯靠在窗邊。窗外,天剛剛透出一點兒亮,離得最近的這棵樹靜默在光影中。挨著窗子的樹梢上站著兩只鳥,望了她很久,她好像不敢迎接它們的注視,側著臉盯著樹枝上蓬勃著的新綠。顏潯忽而推開窗玻璃,那兩只無名鳥驚起身,搭在窗戶上的一根枝杈嗖地彈了出去,其上帶著的雨滴往她身上沖。此時,顏潯注意到,窗外的樹是一棵銀杏,幼葉小而嫩,大多卷著身子,裹著清透的嫩綠,全然不是成熟時的模樣,故而她沒有在第一時間認出這是銀杏樹。顏潯摘下一片銀杏幼葉,放入口中嚼了起來。嚼著嚼著,她的舌頭麻了,身體似乎也被一陣微醺推搡著,繼而她的世界模糊了。
銀杏葉入口前,她不會不知道它們布滿了銀杏毒素。但是,她仍然像吃青菜一樣自然地嚼起銀杏葉。當顏潯開始嚼第三片葉子時,手機設置的鬧鈴響了,這是早晨起床的信號,她馬上關了鬧鈴,又順手去關窗戶,不想,那根枝杈不依不饒地留在里頭,她索性不去管那扇窗,不去管那輕而烈的風。她轉過身,屋外的微光襯得她只剩輪廓,她的眼淚突然涌了出來。
她的丈夫在三米開外一言不發地站著,身子板正,眼睛死死地盯著前方那塊不大的屏幕。其他人好像也是這樣,一個個看上去木木的,保持著壓抑在心的悲傷。
屏幕上稍有動靜,黑壓壓或白花花的一群人就涌向了那個小小的窗口,各種各樣的聲音迅速鋪滿屋子,場面失控般混亂起來,但不多久,他們又齊刷刷奔向另一處,窗口前立刻恢復了寧靜。
靠著從外頭吹來的風,顏潯身體中沉淀著的麻麻的感覺一點點蕩漾開去。丈夫三步并作兩步走來,猛地拉上了她的手,顏潯不自主地跟著他走,恍惚間,她抬眼,看到了屏幕上剛剛閃出的“李顏”兩個字。顏潯的鼻腔像是被塞進了海綿,她哭不出聲,也喊不出聲,渾身顫抖著,步子凌亂,任憑丈夫拖著她往前。世界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
“你拉著我。”丈夫安排她的雙手拉著他的外套,他則端起了從窗口里送出的那個小小的盒子。丈夫的眼睛紅紅的,這個樣子,顏潯上一次見到還是自己生兒子的時候——因為難產,她闖了鬼門關,被推出手術室的時候,丈夫也是這樣,紅著眼失魂落魄地走向她。
顏潯松開手,要去拿丈夫手里的盒子,丈夫側了身:“我來!”接著,丈夫示意顏潯去拿立在墻角的那把黑傘。顏潯點著頭,去取了傘。
傘砰的打開了,顏潯晃了一下身子,一個趔趄往前沖,在身體的角度即將有偏差的時候,她用傘撐了一下地面,穩住了。她又開始了哭泣,隨著眼淚掉下來的還有她的身體,她靠在大廳大門的柱子上,丈夫第一時間用外套罩住了手里的盒子,往大門的陰影下站。人們麻木地從他們身邊經過,每個人都帶著不同的悲傷,因為被那些悲傷占有,已經沒有空隙收納別人的悲傷。
然而,小盒子里的兒子已經沒有機會看到父母的任何悲傷了。緩了一陣子,兩人站在了傘下,不聲不響地往前走去。
停車場入口處撐著一把藍色的廣告傘,傘下擺著一張桌子,桌子后頭坐著一個男人,一張易拉寶海報豎在桌邊。夫妻二人徑直向車走去。
按照丈夫的意思,顏潯打開了后排車門,丈夫弓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小盒子放在了座位上,雖然很難起到固定安全作用,他還是象征性地拉上了安全帶。關上車門,看了一眼收了傘站在一旁的妻子,丈夫把手搭在妻子的后腰上,引著她往副駕駛座去。等妻子坐上車,他接過妻子手中的傘,小聲地說了一句:“安全帶。”然后,他往車后方去。聽到后備廂關門的聲音,顏潯才插上安全帶。等了一會兒,不見丈夫上車,顏潯回頭通過車后玻璃往外看,發現丈夫正在那把藍色的傘下和一個男人說著話。她側過頭,目光落在了被安全帶斜挎過的盒子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是沒能阻擋淚水往下淌。
丈夫上車后,車內一直保持著沉默,直到顏潯發現車沒有往家的方向開。
“要去哪里?”
“永福園。”
“什么?”
“我讓小曹選好了墓地,最好的位置,一個家庭墓,以后我們也埋在那里。”
“李家偉,你是不是有毛病,今天就讓我兒子一個人住到冷冰冰的墓地去?”
丈夫沒有說話,依然穩穩地把控著方向盤。
“你現在馬上掉頭,回家!”
顏潯解了安全帶,車內立刻響起了提示的聲音。李家偉沒有絲毫猶豫,按了雙閃,把車停在了路邊。空氣中飄滿了無奈,兩個人都不響,李家偉撥著他的手指,顏潯側著臉,看著窗外。僵了十來分鐘,李家偉的車載電話響了,他點開了屏幕上的接聽鍵,聲音瞬間鋪滿了整個車廂:
“李總,這邊已經準備好了。”
“好的,我在路上了。”
掛了電話,李家偉抽了幾張紙巾遞給妻子。
“我開車了啊,十點半前要趕到。”
顏潯不再出聲,她望著窗外呼嘯而過的風景,木然地坐著。過了一會兒,她從口袋里掏出了幾片打著褶兒的銀杏幼葉,一股腦兒塞進了嘴里。嚼著嚼著,顏潯閉上了眼,直到丈夫再次開啟車輛,她才微張開眼。那個時候,裝著兒子的小盒子已經躺進了一個冰冷的坑。丈夫應該把下葬的過程弄得既低調又體面吧,即使顏潯不在現場,也不會失了偏頗。家中諸多事務,顏潯都沒有參與過,但是,李家偉卻有本事讓顏潯看上去就在其中,特別是,在別人看來。
到家后,顏潯發現,丈夫的助理小曹和丈夫非常依賴的張大師已經坐在了家中。顏潯準備上樓回房間,丈夫叫住了她。
“今天,是請張大師來家里看看,他會給咱們一些建議。咱倆都得在這兒。”
顏潯頓了一下:“我去洗個臉。”
顏潯下來時,客廳沙發的位置發生了一點兒變化,丈夫正拿著筆和本子認真地記錄著張大師的句子。見顏潯下來,丈夫招呼她過去,告訴她,玄關桌子上的花瓶已經按照大師的說法讓屬龍的小曹去處理了。顏潯點了點頭,花瓶而已,某次旅行途中隨手買的。
坐在李家偉身邊,顏潯看上去恭敬順從,望著大師的方向,偶爾點點頭,眼里卻沒有大師,大師說的話也全然沒有聽進去。直到大師請她攤開自己的雙手,她才恍如隔世般回過神,也一同端詳著自己掌心上充滿深意的紋路。張大師把夫妻倆的手看了又看,把他倆的八字盤了又盤,最后,他說,他們兩口子子女緣薄,這一道坎過去了之后就平順了。但是,也不要刻意再求子了,年紀大了,一切順其自然,要先把自己的人生過好。這話倒是說到了顏潯的心上,也應了兒子最后留給他們夫婦二人的話:人生并沒有什么意義。應了嗎?顏潯反問自己。那一刻,悲從某處來,眼淚匍匐在顏潯的面頰,她抓了茶幾上的紙巾,匆匆往樓上去。
去年這會兒,兒子經常哼一首老歌。現在她知道,他留下的那句話就出自那首歌。有一次,顏潯問他,這歌哪兒好?兒子說,有一句詞特別好。接著,兒子關了房門。顏潯把那首歌的詞仔細瞅過,也沒看出哪句好。后來,兒子不唱那首歌了,她也忘了去理會哪句詞特別好。
兒子的房間還是原來的模樣,空氣中似乎還有兒子身上那種即將成年的味道。剛才,張大師說,這間房間不能留,要全部改掉。顏潯靠著墻,仿佛凝固在時間的一隅,停下了無休無止地訴說,奔著遙遠的歸途。人生并沒有什么意義——紙上的字有力且有形,這是兒子幼年苦練的結果,如今,每一筆都刻在了顏潯的心上。實際上,那句歌詞前面還有一個“雖然”,后面還有一段人生,然而,兒子只看到了“人生并沒有什么意義”。
顏潯第一次覺得“人生無意義”是在成為李顏的母親之后。那會兒,李家偉正在創業,不太著家,李顏體弱多病,顏潯顧了孩子就顧不了自己,沒過上什么安生日子。李家偉的母親前來搭把手,忙沒幫上,常常指桑罵槐說孩子的病根在顏潯身上,又是一個勁兒地挑剔顏潯看護的辦法。誰都指望不上,讓一個新手媽媽失去了最后的尊嚴。所幸,她走過了那段日子。往后,她再也不想回憶那段帶著絕望跋涉的旅途,她并非比兒子堅強,只不過對她來說,那一團小小的肉人是她的軟肋,可對李顏來說,父母不過是“無意義”的始作俑者。
兒子,李顏,你好嗎?
……
顏潯一遍遍呼喚兒子,她以為那小子會像蹣跚學步時那樣心無旁騖地向她奔來,然而,他連背影也沒有留下。撲向顏潯的,是兒子小時候生病時的蔫樣兒,調皮搗蛋滿地打滾的皮樣兒,青春期著奇裝異服的模樣,還有那一聲聲砸在她心上的摔門聲……顏潯猛地睜開眼,只見丈夫靠在李顏的書桌前望著自己。
“沒事吧?”李家偉看了看妻子,“你剛才喊得很大聲,我在外頭都聽見了。”
顏潯不知所措地搓著手,她大喘著氣,心跳得猛,又覺一陣寒氣升起,而剛剛那個荒唐的夢明明還沒有結束。
“幾點了?”
“三點多了。你睡著了。阿姨把飯菜熱在鍋里了,你下去吃一口吧。”
顏潯坐起身,李家偉已經走到了門口,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轉過身:“待會兒會有人來收拾李顏的房間。”
李顏的房間透著一種青春的凜冽,還有一些即將凋謝的殘忍。顏潯已然不想再看。再看,也看不到那張鮮活的臉。顏潯走了兩步,只覺一陣頭暈,她拉住椅子背,丈夫突然又進了屋,他扣上門,轉過身:“記住了,李顏不是自殺,是因為交通意外沒的。”
顏潯苦笑了一下,側身望著窗外。風里,星星點點,吹起了整個春天。
李顏的離開不是意外,是蓄謀已久。如果把他短暫的一生平鋪開去,一點點地回放,一定能在某個時刻停下,停下,目睹他生命中那些誰都無法直視的不堪或不忍。作為母親,顏潯勇敢無比地望向來時的路,雖然她一直遠離真相。然而,面對無法挽回的,所有的心痛、懊悔、埋怨又算得了什么,少有人走的路總是少有人走,而剩給顏潯的,只有白慘慘的一片。
過了“五七”,兒子的事似乎告一段落了。他的房間已經成了一個潔白的無底洞,壓縮著他的故事和許許多多來不及被審視的存在。在確定了李顏或他的魂魄不會返回之后,他曾經的家成了沒有他的地方。
顏潯常常在午后陽光滿溢的時候,坐在兒子房間的地上,想象著自己到了有兒子的世界,又一次陪他長大。在那里,他成了一個特別好的小孩,專注、自信、開朗—— 一切好的詞語都屬于他,一切美的光影都籠罩著他。她遠遠地看著他,從一個小小人長成了俊美的少年,去往廣袤的宇宙。
有一次,顏潯在空蕩蕩的屋子里睡著了,直到地板的寒氣把她逼醒,她來不及去爭搶越走越遠的李顏,默默地靠在墻角。滾燙的陽光穿過玻璃變得冰冷,在墻角彎了一道弧線,溫柔的黃光里,她看到了兒子的側影——他蜷著身子,安詳地睡著。他那個樣子像極了自己。生命的不可思議在于隨時能在兒子身上哪怕是來歷不明的側影上看到自己,這大概也是一種自我的迭代。陽光轉瞬即逝,隨著那塊光斑消失的還有兒子。那一刻,顏潯的眼淚又無聲息地落了下來。她仍然死死地盯著那塊墻面。她似乎發現了什么,是的,墻面上有一塊類似浮雕的東西。她如獲至寶般站起身,顧不得那一陣頭暈的威力,開了燈,又回到了墻角邊,顏潯發現了一片刻在墻上的銀杏葉。從葉子的形態看,是成熟的樣子,脈絡分明,十分逼真,仿佛印在上面一樣。這個位置原先擺放著兒子的書架,除了兒子,好像沒有人會在此處刻上一片銀杏葉。不過,她也不能完全確定這是兒子的作品。顏潯拿了手機,拍下了那片不知年歲的銀杏葉。
看著墻上的銀杏葉,顏潯仿佛拿到了救命的良藥。人很容易在某一時刻把自己交給某路神仙或某種召喚,只有這樣,她才能獲得一點兒麻痹,因為她從來沒有泰然地接受過“一個母親失去了兒子”的事實,以前沒有,現在沒有,未來也不會有。她也沒有考慮過用另一個孩子代替李顏,雖然她與李顏之間并沒有那么親近。當李家偉的母親用近乎威脅的語氣逼著她備孕,不然就讓李家偉和她離婚時,顏潯只輕輕說了一句“離婚吧”,換來了李家偉難得出場的調停場景。李家偉以孝子的模樣,安撫母親,又勸告母親不要插手他小家的事情;又以賢夫的模樣,告訴妻子他們將永遠在一起,且不為孩子所累。要說沒有感動,顏潯自己都不信,多年來,顏潯處處被婆婆欺壓,丈夫雖然很難“控場”,但也一直能讓她安心。顏潯并不想被打動,她想著,這大概是丈夫忌憚張大師說的那句“李家偉離了顏潯,就會走下坡路”吧。
這世道,誰還能真的離不開誰嗎?
在一些月殘星疏的夜晚,顏潯獨自坐在李顏的房間,她的腦袋是空的,眼中也是無盡的空。她也不知道為了什么,要干什么,或者該追尋什么。在逐漸封閉的狀態里,顏潯發現,自己不僅離丈夫越來越遠,離兒子越來越遠,甚至離自己也越來越遠。這是非常玄奇的說法,何為“離自己越來越遠”?過去,面對這樣的講述,人們習以為常,其中奧義,仿佛盡在語言的夾縫中。當她開始較真兒,她發現了其中的殘忍:“自己”究竟在何處?
李家偉好像忘了曾經有個半大兒,他看上去未經波折,依然早出晚歸,游刃有余地穿梭在自己恢宏的事業中。顏潯一度懷疑他是不是在外頭有另一家室,有妻有子,安撫了他失去兒子的心。夫妻二人相安無事地在一處家宅中生活,互不打擾,她有她的痛苦,他有他的焦灼。
這一天中午,李家偉叫醒了仍在睡夢中的妻子。他異常興奮地邀請妻子下樓去,在顏潯側身去衛生間的時候,李家偉朝她瞥了一眼,一個詞立刻在他腦中浮現:形容枯槁。他不敢再看向妻子。她是什么時候變了模樣,十年前,五年前,三個月前,還是七天前?李家偉控制住了自己的思緒。曾經那個凡事都不敢怠慢的妻子似乎不見了,她還在衛生間里磨蹭著,李家偉開始變得煩躁,他敲了敲衛生間的門,里面的水聲斷了。過了一會兒,顏潯出來了。
“趕緊的,人等著呢。”李家偉壓著嗓子,但沒能壓著他的憤怒,他像逐漸露出猙獰的狐貍,開始變得丑陋。
顏潯本能地加快了往衣柜去的步子。隨手拿起一件風衣披上,跟著李家偉下了樓。
“陳博士,久等了,我來介紹一下,我的夫人顏潯。”李家偉笑容可掬地側臉看著顏潯,“這是陳博士,美國名校畢業的,我們正在談合作,你也一起聽聽。”
顏潯一時沒弄清是怎么回事,但是,丈夫能把人帶到家中,說明關系匪淺或者十分重要。她配合著坐了下來。
“陳博士,你來說吧。”
“好的,”陳博士喝了一口茶,“李太太,最近好點了嗎?雖然發生了不幸的事,但是,你有一位好丈夫,這已足夠幸運。”
顏潯疑惑地看著陳博士。
“是這樣的,陳博士有一個八代AI人計劃,基本上已經成熟了,我想投這個項目。”李家偉換了一個坐姿,把筆記本電腦推到了顏潯面前,又看了看陳博士,“陳博士,你直接介紹項目。”
陳博士剛要開口,顏潯提了一個問題:“這個項目和我有什么關系?”
“我想讓李顏在你面前復活。”李家偉急切地說。
此時,落地窗前的風鈴晃了晃,清脆的聲響擊打著顏潯的鼻尖,眼睛也跟著有了難忍的濕意。復活?這種鬼話誰會相信?一瞬間,顏潯覺得丈夫可能是瘋了,不同于那些歇斯底里的時刻,此時,他似乎正墜向無盡的深淵,且沒有降落傘或其他工具的庇護,而他還樂在其中。他好像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人物,逍遙于與自己無關的場域——顏潯已經不止一次這般感受。
“顏潯,為什么兒子死了之后,我仍然常常感覺充滿希望,是因為陳博士與我談了這個項目的設想。只要我們稍微努力一下,一個活生生的沒有缺點的快樂的兒子就能再次出現在我們的家中。你總說,十歲的李顏最可愛,那我們就選擇十歲的李顏來我們家……”看得出,李家偉有些興奮。
顏潯推開了面前的電腦,不疾不徐地說:“這孩子我能帶出門嗎?”
“按照目前的法規,AI人的活動范圍僅限于與監護人同住的室內空間。”陳博士馬上答。
顏潯點點頭:“我知道,PPT上介紹得很清楚了。”她欠了欠身,繼續說,“關于這個八代AI人,我的理解是,先整一個高性能機器人,套上某個死者比如李顏的皮囊——現在的仿生技術已經很強了,我相信,我能看到一個和李顏幾乎沒有區別的孩子。然后,通過AI分析李顏留存的語言、行為、思想什么的,再把這些數據植入皮囊,又像基因篩選一樣把那些我們認為不好的東西去掉,再為這副皮囊加上好的注腳,最后,扯出一個所謂的AI人?”
陳博士扶了扶眼鏡,看了眼這位丈夫口中長年相夫教子的女士,又看了看沙發另一邊的李家偉,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顏潯有些疲了,往沙發上靠了靠,又坐正了身子,余曲未了,她不能停下。李家偉亦保持著沉默,他可能在盤算接下來該如何說服妻子,又擔心自己的企圖已被妻子窺見,他盡量小心翼翼,又不能失了風范。
良久,顏潯打破了繃著的氣氛:“陳博士,殯儀館停車場邊的攤兒還擺著嗎?”
李家偉突然回了神,驚訝鋪滿了他的臉,他又猛地站了起來,繞到了沙發后頭。李家偉背過身,捧著臉。誰也看不到他變形的面孔。
整個客廳凝固了,只有陳博士那不知所措的眼神徘徊在夫婦倆之間。
李家偉與顏潯是大學同學。李家偉大學時期最得意的事,就是搞定了這位總比自己厲害一點兒的女同學,又在光陰的流逝中把她養成了一只只對自己微笑的金絲雀。更重要的是,看上去,如今的自己比她強太多了。這些說法,雖然荒誕,但也在情理之中。一位丈夫為何要與妻子比較,又為何不能與妻子比較,而一位妻子又為何甘受這樣的比較?櫥窗里,妻子的舊照片上,二十歲的光澤明艷動人,她笑臉盈盈盯著李家偉以及李家偉竭盡全力精心打造的溫馨之家。她溫和,從容,似不知名的野花在世界的余光里兀自開放。妻子整日幽閉于巨大的屋子,依然保持著敏銳的注視,她記得陳博士,她觀察著丈夫悄悄進行的計劃,她迅速弄清了“八代AI人”的面目,或許,她已經猜到了李家偉之后的打算。
李家偉的想法很簡單。留美博士在殯儀館停車場擺攤頗有一些姜太公釣魚的風范,這一點觸發了李家偉內心奇妙的點。他與陳博士聊得投機,又覺得這個項目有很大的市場需求——不幸失去親人、愛人的人群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愿意再續與逝者的緣分。而AI技術到了今天也已經發展到了“瞞天過海”的程度——當然,是在法規和倫理的約束之下。有“AI人生存指南”之稱的法律條文剛剛在這個國家面世,揣著這項技術和資金的各大機構都躍躍欲試,誰都不想錯過時代風口上的紅利,李家偉也不例外。不過,他仍有顧慮,畢竟,技術總有不成熟的地方。但是,如果,投資者的兒子成功“復活”,那將是最好的廣告,而且,在“復制”兒子的過程中,他能直觀地發現這項技術存在的問題,再進行及時的修復。他想,妻子一定會支持,她也應該支持,如若成功,不僅能帶來個人生活場景的巨變,也將見證人類社會發展史上的一大進步。
“李家偉,很多年前,我們一起看過一部美國爛片,叫《仿生人》,你還記得嗎?”顏潯緩緩站起身,她接著說,“你肯定不記得了。那天,李顏去上培訓班,你難得有空兒,我們找了一家影院式足道,捏了腳,看了電影,不過,你后來睡著了。”
顏潯飄著往樓梯去,剛上一節臺階,她停了下來,對丈夫說:“你搞你的投資,隨便你。我不需要一個AI兒子。”
接下來的日子,顏潯開始在兒子房間的白墻上畫銀杏葉,一片接著一片,一簇攏著一簇。她慢慢拾起了幼年時的繪畫技能,慢慢靠近兒子留下的簡單的紋路。她越畫越多,越畫越好,從平面到立體,從單一到絢爛……有一天,她突然停下了,望著滿屋子繁盛于中生代的銀杏,她問自己,這一切到底為了什么?
暑假前的一天下午,顏潯依約到了李顏曾經就讀的學校,準備拿回兒子的一點兒遺物。她拖了很久,終于平靜地走進了兒子的另一個世界。在一間溫馨的小房間,班主任和另一位老師局促地坐在顏潯的對面。腳下的紙板箱里擺著兒子留在學校的課本、一件外套、等著顏潯去注銷的校園卡和一只水杯。
坐在班主任身邊的那位老師先開了口:“李顏媽媽,這間是我們剛剛整飾出來的心理活動室。非常感謝你們家對我們學校心理健康工作的支持。”
顏潯的心咯噔一下,她沒有掩飾驚訝,因此,“尷尬”去了兩位老師那邊,又空出了短暫的沉默。
“‘支持’的意思是?”
兩位老師面面相覷,接著,班主任開了口:“李顏媽媽,李顏過世之后,李顏爸爸委托他的助理來學校,為學校的心理咨詢室捐了二十萬元人民幣,用以支持學校的心理健康教育工作。我們很感動。有了這份支持,我們希望孩子中能少一些李顏的悲劇。”
“李顏有什么心理問題嗎?”顏潯的心跳快了起來。
“您不知道嗎?我們一直是和爸爸聯系的……”班主任的聲音弱了下來。
兒子沒了之后,學校的幾位老師來了家里,顏潯第一次與班主任建立了聯系。李家偉早前一直告訴她,母親只要管好孩子的生活,外頭的事由他來處理,外頭的事也包括與兒子學校的溝通。
“在上學期的一次心理健康測評中,我們發現了李顏的異常,他有抑郁傾向,我找了班主任,聯系到了他的爸爸,”另一位老師開了口,“他沒有告訴你嗎?”
顏潯沒有說話。
“抱歉,學校當時沒有您的聯系方式。我當時給了爸爸建議,必要時需要給孩子進行心理干預。但是,實話說,我感覺他沒有把這個信號當作一回事,或者說,他回避這個問題,他覺得這是件丟臉的事——很多家長都這么看待孩子的心理問題。”這位老師是心理老師,她注意到了來自班主任的眼神提示,停了停,“我知道,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
顏潯看上去沒什么波瀾,只輕輕閉了眼,她嘆了口氣,說:“謝謝。”
如果不是老師的那次到訪互留了電話,顏潯可能沒有機會知道兒子的秘密;如果不是李家偉太過忙碌,老師可能也不會打給顏潯并邀請她來校……顏潯問自己,如果世界上有那么多“如果”,自己真的是無辜的嗎?
夏日的風中帶著熏人的熱浪,顏潯一時回不過神。但兩位老師眼里的那一點兒同情,顏潯捕捉到了。
沉默了一陣,心理老師試探地說了一句:“我不知道您不清楚這個事。”她看上去有點抱歉也有點掙扎,但她似乎掙開了,繼續說:“寒假之前,李顏出現了頭痛頭暈的軀體癥狀,他應該很痛苦。那一次,我們叫來了爸爸,爸爸接走了李顏,他告訴我們,媽媽在海南。”
那會兒顏潯確實在海南,兒子上高中住校之后,生活上也不需要她了,冬天,李家偉會安排她在溫暖的地方過冬。后來,李顏和李家偉一起到了海南,一家三口擁有了短暫的“同一屋檐下”的時光。顏潯突然意識到,那個時間,兒子還沒有放寒假。回想起來,她忽略了很多事情。兒子的恍惚和回避被她理解成青春期的逆反,她選擇盡量避開兒子,以免大家都不愉快。兒子似乎也向自己發出過“求助”的信號,某一天晚上,顏潯的房門似乎被敲響了,她躺在床上,根本沒有想到孩子能主動找她。她問他要不要一起去海邊散步,他說他看到海水會暈,她只當是借口,她不知道他是真的暈……
顏潯翻了翻兒子留下的課本,突然發現每一本書的扉頁上都有手繪的銀杏圖樣,有幼葉,有碧綠的成熟的葉子,還有金黃的落葉,形態各異,每一片都在訴說著少年的心事。她看著著了迷,她從來不知道兒子有如此高的繪畫能力。她拿出手機,拍下了每一片葉子,邊上的班主任湊上前說:“去年開學初,我讓每個同學談理想,我記得李顏說,想做一個古生物學家,這個理想很特別,我印象很深刻。”原來,兒子的理想是成為一名古生物學家,這確實很特別,而顏潯竟然不知道,兒子有過這么特別的想法。顏潯知道李顏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大概與其他媽媽認為自己有個與眾不同的孩子是一樣的心態——畢竟孩子的軀殼是自己給予的,而“自己”總是特別的。又或是別的原因,比如他不太像物質充裕的家庭走出來的孩子,他花錢很少,拒絕留學,談不上特立獨行,但也翩然成自己。生活有時候活像個嘲諷大師,顏潯不得不接受新的現實,她曾有一個想成為古生物學家的孩子。
在老師的陪同下,顏潯去學校后勤部門處理了校園卡,里面還剩了一千多塊錢,她留下了那只她為兒子買的水杯,請老師處理掉剩下的東西。這個曾經有過李顏的校園,再也沒有李顏的氣息了。若干年后,也許仍有人會想起他,那時候,留給他們的,除了模糊的面容,只剩釋懷的遺憾。
走出李顏的學校,顏潯開上了自己的車,剛拐出停車場,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她踩下了剎車,狠狠地哭了出來,淚水飄散在人聲鼎沸中,飛揚在車水馬龍里……直到后頭傳來按喇叭的聲音,她才慌亂地把車開到了可以停下的地方。外頭下起了雨,顏潯坐在車里哭到沒有淚水,她給李家偉打電話,接通之后,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李家偉“喂”了幾聲,掛了電話。顏潯看著手機,不知道下一個電話該打給誰。
與李家偉從相識到戀愛,再到結婚、生子、共育家庭,點點滴滴猛然浮上她的心頭。與陌生人成為愛人再成為親人,似乎是人類的本能,有時卻是兇險的一程。顏潯一直問自己,在或本能或兇險的旅程中自己的感受是什么,她不清楚。兒子的突然離開讓她知道,能夠確定的是,她無法準確地形容自己在這場相伴中的感受。安逸的生活,親切的表達,事事詢問的態度,當然也有偶爾無法言明的壓抑和讓心口發顫的拳頭——這些重疊交織的東西常常讓她陷入恍惚。李顏又怎么會沒有感受到這些呢?他已經是一個很大的孩子了。
李家偉給顏潯發來了一則新聞和一段視頻,是他剛剛接受的一檔訪談節目的內容。屏幕上,李家偉意氣風發,大談八代AI人的前景與市場。聽他這么說話,顏潯身上開始起雞皮疙瘩,但是,年輕時,吸引顏潯的,就是他那毫無畏懼、侃侃而談的樣子。文字新聞里,開篇即說李家偉痛失愛子再從八代AI人身上獲得慰藉,文字煽情催淚,要不是顏潯從未見過那個AI兒子,她可能也會產生共情。顏潯回了李家偉一句:你的AI兒子在哪兒?李家偉很快回了消息:在實驗室里。
顏潯瞧了瞧窗外,外頭下過雨了,地面已經濕透了,鋪滿了被吹落的翡翠般的葉子,路上行人寥寥,經過的車輛飛起水花后逍遙離開……隔著玻璃,顏潯也能聞到放線菌的味道。她喜歡雨后的味道,李顏出生在這個季節,當顏潯下了手術臺被推進病房時,沖入鼻腔的就是這氣味,那一刻,她仿佛獲得了新生。她打開雨刮器,兩根刮條撲棱地擺動,瞬間,前窗玻璃上鋪滿了一片片銀杏葉狀的圖形,重疊著,回應著來自中生代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