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中國作家》《作家》《作品》《小說選刊》等數十家報刊。主要作品中短篇小說《智取華山》《花團錦簇》《把兄弟》《青蔥志》《秋英》《葵花巷》等,出版《天鼓:從甲午戰爭到戊戌變法》《伴我半生:一個人的微閱讀》《寂寞的書》《那時候我們長尾巴》《輕輕地愛你一生》《美人尖》等小說、隨筆、評論集十七部,獲第二屆中國微型小說(小小說)理論獎、《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首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等多種獎項,有作品入選中國小說排行榜和軍事歷史好書榜。
姜大爺是個故事簍子。他愛講,我愛聽。夏日午后,他經常坐在自家門前那棵一人粗的合歡樹下乘涼。瞅見他在,我立馬提了板凳,坐到他對面。哩哩啦啦,周邊幾個小玩鬧,也都坐過來。姜大爺干咳幾聲,潤一口茶,開講。都是大連的老故事。
在姜大爺的老故事里邊,新開路一帶,有成片的瓦房。聽故事的當口,已無瓦房蹤影,滿眼都是高樓,我們在樓縫兒里來來往往。
姜大爺的老故事里,有個傳奇人物叫“楊大將”。我一直記得他。
日本殖民時期,新開路不叫新開路,叫新開大街。最早的一條柏油路由華人商民集資修筑,取名中華大街。日本人不允,更名為新開大街。還是不允,不允也叫,愛咋地咋地。
新開大街是舊大連的繁華之地,道路兩旁商鋪林立,吃喝拉撒、生老病死所需的各種商品,應有盡有。打把戲賣藝的、算命打卦的種種江湖達人,也都愛往那兒湊。姜大爺說:“做生意的,誰不愛往人多的地場去啊。”
姜大爺也經常往新開大街一帶出溜,他是去看熱鬧。
一群人圍在墻根兒,姜大爺好奇,擠進去,瞅見一個人在擺地攤。一塊舊毯子上面放一羅盤、一石板、一石筆和十幾個指南針,后邊立著一個清瘦男人,半百年紀,中等身材,穿長衫,拄文明棍,口中念念有詞。
姜大爺拎起耳朵聽。
那人問一胖子:“這位老兄多大年紀?”
回:“三十八。”
那人壓低嗓門:“再過十二年,您就五十了,對不對?”
胖子點頭:“對。”
眾人笑。
那人提高嗓門:“看看,我算對了不是?”
眾人又笑。
那人問一絡腮胡子:“這位老兄多大年紀?”
回:“四十三。”
那人說:“喲嗬,再過十七年,您就六十了呀。”
回:“沒錯。”
眾人笑。
那人壓低嗓門:“我用文明棍指指您,就知道您克不克妻。我可以指指您嗎?”
絡腮胡子點頭。
那人用文明棍比畫一下,隨即問道:“大嫂子比您大比您小啊?”
回:“大我三歲。我十六歲那年成的親。”
那人邊搖頭邊說:“我的天,壞菜了,娶早了您哪,非克不可。”
回:“我媳婦去年死了。”
“看看,我又算對了,”那人抬高嗓門,“各位老少爺們兒,我要是算得不對,倒找大洋一塊。可惜呀,我這都倆月了,一塊錢也沒找出去,急得我呀,滿頭是汗。”
說罷用手抹抹額頭,做擦汗狀。
眾人轟然大笑。
接著又問到一個也是早婚也是妻子大三歲的。
那人說:“還是克妻的命。請問大嫂子還健在么?”
回:“在,身體好著哪。”
那人說:“現在沒克,早晚得克。您回家別跟大嫂子說啊,說了她非來罵我不可,她要是真來罵我,我咋還口啊,還得急出滿頭汗。”
說罷又抹抹額頭,做擦汗狀。
眾人轟然大笑。
那人不笑,一本正經地、嗓門忽高忽低地介紹自己:“在下姓楊,雙名潤齋,直隸省人,人稱楊大將。今日初來寶地,不為賺錢,只為揚名。剛才這出,我是賣水餃的喝碗湯,招一招食客。哪位要是真要相面哪,甭管是老中少三步大運,妨父母不妨,克老婆不克,有幾兒幾女,富貴貧賤,窮通壽夭,連墳地帶孩子,連媳婦帶宅子,連洗面帶捋胡子,全都有啦。多了不要,少了不談,大洋兩毛,哪位要相,哪位開口。”
話音未落,笑聲四起。笑聲里,還真有幾位嚷嚷著要相面的。楊大將一邊相面,一邊捧哏逗哏,跟單口相聲有得一比,姜大爺說他笑得肚子疼。
姜大爺告訴我們,舊時江湖有句話叫“萬象歸春”。“春”,在相聲里的意思,是逗人一樂。
“沒想到看相這個行當,還有一門滑稽派。”姜大爺說,“人在江湖走,能把一個春字寫明白,就不愁吃喝啦。”
我不懂“江湖”是什么東西,問姜大爺,他咧咧嘴,瞥我一眼,說:“現在不懂,將來會懂,有一個算一個,你們都會懂。”
楊大將不總在新開大街做生意,也到別處串場子。姜大爺有時能遇見他,有時遇不見。
想不到楊大將晚上也出來相面。夏日傍晚,姜大爺和幾個浪蕩子,隨一闊少到群英樓喝酒。起杯不久,忽聽窗外有人吆喝:“算卦,相面,看手相不要錢——”聲調忽高忽低,唱歌似的。一屋子人都笑了。不光這一屋子,別的屋子也笑了。
姜大爺覺得耳熟,探頭往樓下一瞅,果然是楊大將。
這時隔壁包間喊話,把楊大將喊上樓來。各包間都開著窗,那邊大聲說話,這邊聽得真切。沒幾句,聽出樂子了,哪是什么相面,分明是一出對口相聲。楊大將和一個女聲輪流逗哏捧哏,那屋幾個男女笑得岔氣,這屋姜大爺他們笑得抽筋。
一出對口相聲說下來,楊大將得賞兩塊大洋。
從此每隔幾日,楊大將都到群英樓說相聲。喊他最頻的,是一個名叫徐文林的富商。徐文林常跟一年輕戲子到群英樓喝酒尋樂。
逾數月,媒體爆出冷門消息,徐文林死在群英樓,死因是食物中毒。
徐文林死前半個時辰,聽了一出楊大將的相聲,楊大將還是跟那個年輕戲子對口。
楊大將成為最大疑犯,可是搜遍全城,不見蹤影。
姜大爺說,徐文林是天字號漢奸,直接受命于奉天日本特務機關長土肥原賢二。
徐文林的死,一度成為大連街頭巷議的熱點。坊間盛傳,那個楊大將,是東北抗聯派來的。
很多年后我在《大連近百年史人物》一書中,查到了徐文林的名字,一時驚詫莫名。轉瞬又發現,此人是漢奸不假,接受土肥原賢二的領導也不假,但不是死在群英樓,他是日本投降后死在獄中。
死在群英樓的另有其人,此人姓姜,也是漢奸。
我恍然大悟。姜大爺在楊大將的故事里撒了個大謊。我懷疑那個很可能是死于楊大將之手的姜姓漢奸,跟姜大爺有某種關聯。我還懷疑姜大爺不是跟什么闊少廝混,而是跟姜姓漢奸在一張桌上把酒言歡。
姜大爺已經過世,不然我會當面問他。我還想告訴他,我多少知道一點兒江湖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