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近百年中國美術發展歷程,不少著名畫家都曾經歷從早期西畫到中晚年轉向國畫創作的演變過程。
如果說,徐悲鴻、劉海粟、林風眠等是從油畫轉入國畫的第一代杰出拓荒者。那么,吳作人先生則是沿著徐悲鴻等開創的沿西入中的路徑奮力開拓的第二代出色代表。
吳作人(1908—1997),祖籍安徽涇縣,出生于江蘇蘇州,中國當代畫家、中國美術教育的一代宗師,曾任中央美術學院院長、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作為藝術家,吳作人先生早年師從徐悲鴻,曾在法國盧弗爾學校、巴黎美術學院、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美術學院等受過歐洲學院派繪畫的系統訓練,油畫人物、風景等題材的創作都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回國后,他將精湛的西畫技法與深厚的民族藝術傳統相融合,形成中國氣派的油畫風格,是中國油畫民族化的領路人。同時,他創立了牦牛、駱駝、熊貓、金魚等一系列中國畫前所未有的樣式,是中國水墨新風格的創新者和開拓者。
抗日戰爭時期,吳作人先生自費西行游歷考察,臨摹敦煌壁畫,考察民族風情,進行了大量的速寫,油畫、水彩寫生,這些不僅豐富了其后的創作素材和技法,還極大地影響了他的藝術風格和創作方向。他的作品開始融合中西繪畫技法,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既保留了中國傳統繪畫的意境和筆墨韻味,又吸收了西方繪畫的寫實技巧,對中國現代繪畫藝術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吳作人先生在油畫和國畫兩個領域均有卓越成就。20世紀50年代以前,他以畫油畫為主,留下不少堪稱經典的油畫名作;50年代以后,油畫只是偶一為之,雖然也有一些油畫新作推出,如《三門峽》和《齊白石像》等,但他更多地沉浸于寫意國畫之中,國畫逐漸成為他的主攻科目。先生以自己的構圖、形象和筆墨予以呈現對象,以自己的睿智和見識,走出一條既迥異于古人又有別于今人、既富有個性色彩又飽蘊時代精神的獨特道路。
《藏茶傳》創作背景
20世紀30一40年代,抗戰全面爆發,國土迅速淪陷,國民政府遷都重慶,“本土西行”運動浪潮高漲,一批批藝術家紛紛踏上西行之路,去尋求民族藝術傳統的文脈,深入了解民族力量。
蒼穹之下,雪域之上,有一條由茶葉鋪成的“天路”。這條“天路”,就是起源于的川藏茶馬古道。
80年前,吳作人先生沿著這條氤氬著茶香的古道一路西行,于1944年6月,避開成都炎熱的暑天,一路艱辛,經,過飛仙關,翻二郎山,8月抵達打箭爐(今康定)。10月底,在友人金搏九的聯系和介紹下,吳作人先生與重慶交通部委派的工程師勘察驗收團結伴,參加康青公路首次試車。西行出關,經塔公寺、道孚、爐霍、甘孜、覺悟寺、石渠,過通天河到達青海玉樹,11月中旬由玉樹出發原路折返,于12月上旬回到康定。

在康巴高原,沿途壯麗的高原風光,“高原之舟”牦牛、隊、藏茶等風物深深地吸引著吳作人先生,使他一待就是半年多,于次年2月再經回到成都,可謂滿載而歸。
吳作人先生在康藏期間,赴雪山、大草地游歷寫生,歷盡艱險,體察康區民眾生活。先生以一顆平常心去觀察他所看到的一切,去感受康藏高原民眾的生活,又將他們的生活記錄在自己的速寫、油畫、水彩寫生里,讓更多的人看到祥和安逸的邊陲之地和充滿生活氣息的民族。
這次西行游歷,先生再次被遼闊壯美的西部所感動,被西部人民的純樸、善良所感動,藝術思想和繪畫風格從此發生了重大變化。由西方學院寫實畫風逐步轉變為具有中國民族氣派的畫風,執著于明朗簡略、追求韻律的民族現實主義畫風,為其日后潛心于彩墨畫的創作奠定了堅實基礎。
回到成都后,吳作人先生潛心整理素材,經過一段時間的創作,在友人的幫助下,于1945至1946年先后在康定、成都、重慶、上海舉辦頗有影響的西行畫展,讓人印象深刻的是《祭青?!贰敦摬枧贰恫嘏撍贰洞蚣隣t少女》等作品,獲得觀眾的極大興趣和一致好評。
其間,吳作人先生還創作了一幅彩墨新風的主題卷軸《藏茶傳》,卻沒有公開展出,僅寥寥數人知曉。
這幅《藏茶傳》全景式展現了“茶葉鋪成的天路”—川藏茶馬古道的一段壯麗景象。作品問世后不久就“消失”了,在國內除了零碎不詳的提及外,瀏覽不到《藏茶傳》的圖片。
《藏茶傳》到哪里去了?
原來,吳作人先生將這幅主題卷軸畫送給了時任省教育廳廳長的郭有守。
郭有守(1901一1978),又名子杰,省資中縣人,早年留學巴黎獲博士學位,精通英、法、德等多國語言,是民主愛國人士,曾任國民政府駐法國和比利時文化參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官員。1966年回國,他被安排在全國政協工作。
郭有守在任民國省教育廳廳長時,曾為吳作人先生兩次西行提供了幫助。尤其是第二次西行,那時的吳作人先生,雖然在中央大學工作,卻申請不到公費考察,加之親人故去,以及國統區政治氛圍讓他感到惶恐和壓抑,許多知識分子出現人身意外,這種心理傷痛和不安全感驅使吳作人先生以自由職業者的身份,再次自費西行考察寫生。然而,此時先生囊中羞澀。幸有郭有守再次介紹先生為當時的余中英、張群、劉文輝、張為炯等川康政要和達官貴人畫像,賺取酬勞,從而籌措游歷經費。同時,郭有守還為先生的“西行”游歷提供了資金等諸多便利。
正是為了表達對郭有守的感激之情,吳作人先生將第一次融合中西的藝術探索之作的首幅主題卷軸畫《藏茶傳》贈送給了他。

《藏茶傳》創作的年代,正值中華民族最深重、苦難和動蕩時期,先生將《藏茶傳》作為禮物贈送,應該有兩層意愿:一是表達感謝,二是希望借助受贈者的身份地位,更好地將《藏茶傳》的主題思想傳遞給大眾,以激發民眾的社會責任感。
然而,受贈者職務變更,被國民政府任命為駐法國和比利時文化參事,受贈者于1946年初,將《藏茶傳》帶出國門,拿到了法國,1953年受贈者將《藏茶傳》捐贈給法國賽努奇博物館 (MuceeCernuschi)。從此《藏茶傳》流落海外,幾乎未曾與國人見面,自然也就無法被大眾深入理解、釋讀和共情,更無法喚醒人們的覺悟。
由于《藏茶傳》長期深藏海外,國內報刊也只是偶爾提及,只聞其名卻不見其畫,這件作品至今并沒有引起國內研究者的關注,以致《藏茶傳》聲名不顯,沒有得到應有的研究和重視。
2023年由吳作人國際美術基金會主編、吳寧與朱青生擔任執行主編的《吳作人全集》(民國時期)正式出版。在該書第6卷的折頁中,《藏茶傳》以等比例高清復制的形式呈現。至此,部分國人得以一睹《藏茶傳》的廬山真面目。
二、《藏茶傳》的內容
《藏茶傳》是吳作人先生第一次融合中西的藝術探索之作,由傅抱石題簽,沈尹默題名,畫家題記、自署。整個卷軸近4米長,卷軸內容從右到左為引首 (沈尹默題名、畫家題記)、背夫背茶入藏、改裝邊茶、烏拉娃背茶、隊運茶、集市易茶、牧民煮茶、畫家卷尾自署等八個部分(圖1),一幀接一幀撲面而來。卷軸描繪的是抗戰時期,川藏茶馬古道上,至康藏高原一帶的藏茶運輸、改裝、銷售、消費場面,令人嘆為觀止。
1.題簽
主題彩墨畫《藏茶傳》卷軸外側為著名畫家傅抱石的題簽(圖2):
吳作人藏茶傳,乙酉冬抱石署(鈐:抱石之作)。
從落款看,題簽是在畫作完稿的半年后,即1945年冬所題。
2.引首
開卷引首為沈尹默題名和畫家的題記,宛如長歌之序曲。
圖2吳作人《藏茶傳》傅抱石題簽



著名學者、詩人、書法家、教育家沈尹默的題名為:
藏茶傳,尹默(鈐:沈尹默印)。
“藏茶傳”三個字,拳頭般大小,如行云流水揮灑而出,筆墨跌宕起伏,濃淡相間,有歐陽詢之神韻,帶趙孟顓之骨肌,一種文人墨客的書卷之氣撲面而來。
吳作人先生的題記(圖3)為:
茶產漢地,制成茶磚后,以竹篾為包,苦力背負入山,登西藏高原。
輸送至打箭爐各鍋莊,鍋莊 乃漢藏貿易商賈之宿棧,茶商復 雇茶包縫工改皮包。
出關期屆,茶商乃集本地女工,復背負至隊。
烏拉娃以茶包上馱,藏語烏拉即徭役。茶幫隊出關,運茶入草地。
草地無市集,喇嘛寺僧兼管商業,以物易物,茶既為藏民生活所必需,故亦可以代幣。
牧民煮茶。
卅四年,吳作人箋(鈐:吳作人)。
吳作人先生的題記,為畫而書,以飄逸瀟灑的行書,書寫了寥寥數語,似乎是隨意而出,卻又精要簡括,句句寫景如畫。點畫章法,取勢結體,神采風韻,功力法度不讓書家,承續著沈尹默濃郁的書卷之氣。其后是畫家的畫面場景,六個場景之間無界限,彼此交叉穿插,連貫自然,一幅接一幅地展現出來,宛如流動的畫卷。
3.背夫背茶入藏
吳作人先生在去康定的路途上,曾親眼看見過背夫跌落山崖和大渡河的慘狀,深感背夫的艱辛與不易,所以畫家在創作《藏茶傳》時,將背夫作為開篇畫幅的首段—“背夫背茶入藏”(圖4)。
畫面高遠之處是高低錯落的二郎山,用重淡清不同的彩墨涂染出兩重大山的輪廓形貌,以虛化、留白的手法營造出二郎山的高險。右下寥寥幾筆淡清彩墨渲染出若隱若現的一隅樹木,茫茫林海之意油然而出。近處一位背夫裹著頭帕子,身背近兩百斤的茶包子,右手拿著拐子,腰掛煙桿子,左手于胸前拉著汗刮子,艱難而行。由于長途跋山涉水,背夫腳上穿著的草鞋腳碼子早已破爛,只能赤足而行。
背夫、茶包、樹木、兩重山,這些極其簡略的物象,不僅把經二郎山到康定長達260多公里的路程濃縮于一隅,更將背夫的艱辛隱含在這簡簡單單的畫面里。
圖5就是畫家描繪的“改裝邊茶”的場景。畫面描繪了兩個甲珠娃(縫茶工),面對面,一正一背席地而坐,正在加緊縫合茶包,右邊縫茶工旁邊已經有兩包縫合好的茶包摁疊在一起,左邊縫茶工身后還有兩張攤開的牦牛皮。畫中人物服飾顏色,除背坐者纏繞腰間衣著以濃、重、淡的水墨暈染外,其余幾乎以不同的彩墨平涂處理。
邊茶(邊疆民族用茶),憑借背夫并不寬闊的背膀,跟隨他們穿行于莽莽林海,躲避虎狼盜匪,攀爬雄險崖壁,翻過山的脊梁,躁過刺骨的河水,越過峽谷飛流…從漢地到達藏區。
牛皮包裝,原因有二:一是因為竹篾包裝的邊茶經背夫一路顛簸運至康定,已有破損;若繼續使用竹篾包裝從康定前往拉薩,乃至更遠的不丹和尼泊爾,顯然無法承受高原環境下長途顛簸造成的磨損。二是康定往西的藏區路途遙遠,沿途的海拔均在2500米以上,且需翻越數十座4500米以上的高山,渡過無數的江河,此時再靠人力背負已不現實,須改為牛馬馱運。而竹篾包裝不適用于馱隊運輸,牛皮包裝則更便于牛馬馱運一它能適應高原環境和運輸需求,更加耐用,可更好地保護茶葉在運輸過程中的安全。
自此,漢地的邊茶正式轉成藏地藏茶,即將開始它的新旅程。
5.烏拉娃背茶
透過“背夫背茶入藏”的勞作畫面,我們看到:無論歲月如何更迭,漢地之茶沿著被河流切割、為山巒橫隔的道路延伸,走向藏區;更看到了前人在困苦中堅韌求生、裕國興家的艱辛一一他們在峭壁上一步步“背”出了川藏兩地血脈交融之路,用生命譜寫了民族團結奮進的華章。千百年來,邊茶不僅為發展漢藏貿易、促進漢藏民族團結、穩定邊疆與鞏固國防起到了巨大作用,更推動和豐富了茶道沿線各民族物質文明的發展和繁榮。
改裝成大方包的藏茶,須從改縫工場運送到隊。這一段的短途運輸任務,由康定當地的烏拉娃承擔?!盀趵敝概f藏區為官府或農奴主提供的勞役,烏拉娃即服徭役者、農奴。
改裝邊茶,通常是把茶磚從條形篾筧里取出,用牦牛皮重新打包成五十斤的大方包。先把牦牛皮泡濕軟后,平鋪在地上,有毛的一面朝上,光皮的一面朝下,把一塊塊的茶磚擺在牦牛皮上,康磚五十磚,金尖十磚為一方包。縫制時將四邊牦牛皮拉起疊合后,用牦牛肋骨做的骨針與牦牛皮割成的細線縫合接口。這一切都要在牦牛皮濕軟的時候去做,牦牛皮干后收縮,包裝更緊實、耐磨、不透水,適于馱隊運輸。
那時的康定城有三個城門:東關、南關、北關。東關是從到康定運邊茶必入的城門,因為要繳納茶稅。而南關、北關則是藏茶運出的城門。
4.改裝邊茶
邊茶運至康定后,須改用“烏拉娃背茶” (圖6)是卷軸畫面的第三段。遠處一處隱隱約約的城門建筑(圖7),高高的城墻,獵獵飄動的“達覺”(經幡),一群牦牛馱隊臨近城門,準備出關西行。畫面中的城門,與現實中的北關或南關城門有很大的差異,這是畫家根據畫面構圖的需要進行了藝術提煉處理的結果。
圖5改裝邊茶

圖6烏拉娃背茶

中景右側是攘疊整齊的方包藏茶茶包堆,一個烏拉娃背著兩包茶包剛從茶包堆處離開,而近景則是兩個背茶的烏拉娃,一個背一包,一個背兩包,正在前往隊的路上。藏族女子背負貨物很特別,茶包上端用繩子捆住并繞到胸前來,可用手扶著,以調節負茶的舒適度,另一只手則可以比較靈活。
畫面中人、景、物的素與艷相映成趣,色彩對比鮮明而不失和諧,艷而不俗,絢中見素,共同營造出高雅素馨之境。
這段畫面,畫家比較簡略概括地表現藏茶出關前的情形,沒有草地和馬群,只再現重要的烏拉娃、城關以及茶堆環節,使得中間大量的空白留給觀賞者去建構補充。
6.烽隊運茶
康定是扼守川藏茶馬古道的東西要沖,不僅是邊茶的集散地,也是東背西馱運輸方式的轉化地。條形竹篾包裝的邊茶,經人力背進康定后,便改成方形牛皮包裝的藏茶,再用牦牛繼續西運出關,經草地深入康藏全境。牦牛在康藏地區除用于農耕外,還是高原的長途運輸工具。牦牛體壯,耐寒、耐勞、識途,善走險路和沼澤地,并能避開陷阱擇路而行。
圖7烏拉娃背茶(局部)之遠景

民國及以前,康藏地區主要以若干牦牛組成龐大的運輸馱隊,俗稱氂隊。運茶的牦牛,背上馱著茶包,排成行,負重致遠。旁邊有騎馬者以及藏獒等陸陸續續巡趕。隊規模不等,小則幾十頭牦牛,大則達千頭以上。
卷軸第四段“隊運茶”(圖8),描繪的就是一大群牦牛組成蜿蜒的隊,排列整齊的牦牛馱著方包藏茶、浩浩蕩蕩疾步前行、奔赴康藏草原的畫面。
圖8隊運茶

隊運茶這一段既是畫家刻畫的重點,也是畫幅的最高潮。畫面雖只描繪人物、牦牛、馬匹、藏獒、茶包等物象,但碧草原野的曠達悠遠,白云護佑的靜謐,一路牦鈴的清脆悅耳在觀者眼前不知不覺地閃現。
畫面近處,左側描繪了正、側、背三種姿態的四頭牦牛(一灰三黑):一頭已負茶待行,一頭兩側有二人正在為其捆綁茶包,另兩頭則靜待負茶,右側一人赤裸著上身,正彎腰搬地上的茶包。無論是人物還是牦牛皆用簡練的筆法勾勒形象結構,再平涂施色,每一筆都順著形體走勢而行,僅在人物的頭、腰、衣腳和牦牛的肩、頸、胸部加重色彩。正面的牦?;局淮嫱庑屋喞?,并不注重細部刻畫,呈現出簡略風貌。
圖9隊運茶(局部)之中遠景

圖10集市貿易

中景的運茶隊(圖9),吳作人先生幾乎以平涂的色彩描繪了一位藏商牽著一只藏獒健步行進于隊后方。藏獒是藏地游牧民族的保護犬,勇猛剛毅且忠心護主。深黑色藏獒頸部紅色的項圈非常醒自,這是巡護藏獒的標志物。此時的藏獒乖巧溫馴地跟在主人的身后,雖已略去了很多細節,但其健碩的肌體、蓬松的毛發依稀可見。隊近處的馬及騎者造型非常獨特,作者并未以現實形象入畫,而是借鑒敦煌壁畫的人馬造型,將奔跑的馬畫成兩前腿同姿向前、兩后腿都同態朝后的樣式,頗具裝飾性。人物平涂施彩,馬匹以淡墨染出輪廓,其鮮紅的馬鞍坐墊與藏獒的紅色項圈呼應,在此浩浩蕩蕩的深色隊中顯得格外鮮活耀眼。
遠景的牦牛與巡視人馬的勾畫更為簡略,不著色彩,全用水墨,亦不注重細部刻畫,由近及遠分別用重墨、淡墨、清墨點出其形貌輪廓,輕描淡寫間將景象遠遠推開,直至牦牛剪影消失在草原的遠方,盡顯畫面的深遠遼闊。
氂隊從康定出關西去,到拉薩往返一次需要一年左右的時間。
此段的人物、牦牛、藏獒、馬匹等,均以意韻生動的形象和積極溫婉的意蘊打動人,耐人咀嚼玩味。
7.集市易茶
康藏地區既有山區,也有草原和牧場。集市易茶在固定的季節進行,通常在較為平坦的草地上搭起帳篷,擺放交易物資,便成露天市場;買賣做完,帳篷物資等一拆除,集市就散了。吳作人先生的題記中記載:“草地無市集,喇嘛寺僧兼管商業,以物易物,茶既為藏民生活所必需,故亦可以代幣?!保ㄒ妶D3)
卷軸第五段“集市貿易” (圖10)僅描繪了近景和遠景。
圖11集市貿易(局部)之遠景

圖12 牧民煮茶
圖13畫家卷尾自署

遠景(圖11)是輝煌巍峨的藏傳佛教寺院,高高的院墻,廟宇莊嚴,經幡獵獵,佛塔肅然。兩位喇嘛寺僧正一前一后走出寺院,向集市趕來。
近處,兩位一坐一立的茶商正與兩位抱著稚子 (藏區的一種粗糙羊毛織品)的喇嘛商討交談,席地而坐的茶商身后是其交易的茶包。遠處寺院、喇嘛以平涂造型,近處人物與茶包則以淡彩勾畫部分輪廓,再平涂施色。人物表情自然生動,五官刻畫雖然十分簡單,卻依然能從體態、手勢等感受到他們神情專注、豪爽灑脫、交談甚歡。
畫面除此之外再無他物,大篇幅的留白處理既讓畫面空靈開闊,又使主題突出,更留給讀者豐富的想象空間:琳瑯滿目的交易物資,各色衣著的寺僧商旅穿行其間,此伏彼起的商討聲,濃郁的茶香、奶香、籽粑香…相互交織,好一派繁華的露天市場景象。
8.牧民煮茶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藏族人煮茶時,先在壺中加入冷水,投入適量茶葉燒開,然后用小火溫著;喝茶時加入適量的鹽,這叫清茶,是最普通的一種。藏族最具代表性的煮茶就是酥油茶,打制酥油茶的工具叫茶桶,茶桶形如打氣筒,棒端有一圓木片。常用打法是:取適量的藏茶置鍋(或壺)內煮成濃茶,濾去茶葉,將茶汁倒入木制茶桶內,再加入適量的食鹽與酥油(從牛奶中提煉的粗制奶油),以木棒在桶內連續上下撞擊,令其水乳交融,成為高原最佳飲品。
第六段“牧民煮茶” (圖12)中,近處中央的幾塊石頭支撐著一口深色的煮茶鍋,鍋中熱氣升騰,三位牧民圍著鍋莊而坐。鍋莊,原本是指用三塊石頭圍著一堆火,支鍋以烹煮,人們圍坐取食飲茶的設施(三石即鍋莊),后演變為住所、組織及鍋莊舞的代稱。
近處畫面左側,女子面朝右席地而坐,雙手捧著茶碗正待飲用;中間的男子背對畫面坐著,旁邊放著茶碗,似乎正與左側的女子交談;右邊的女孩躬身蹲在地上,正準備拿取茶碗。她的身旁放著裝有茶鹵、食鹽、酥油等的口袋。為了適應長期游牧生活的需要,牧民們會將茶葉加工成茶鹵(茶母),每次外出放牧時只需倒出少許,加入開水和適量的牛奶、鹽沖和即可飲用,非常方便。從畫面人物的形象、年紀、坐姿以及服飾,可以看出這是一家子正圍著鍋莊煮茶飲用。不遠處是他們所居住的帳與牧養的牦牛,康藏高原牧民恬淡質樸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
9.卷尾自署
《藏茶傳》卷尾(圖13),是畫家的自署:
“卅四年夏,吳作人寫藏茶傳”(鈐印:吳作人)
畫家仍以灑脫的行書作結,再次說明這幅《藏茶傳》卷軸創作于1945年夏,首尾呼應,余音回蕩。
三、 《藏茶傳》的形式
《藏茶傳》為紙本彩墨,描繪了抗日戰爭時期川藏茶馬古道上至康藏高原一帶藏茶的運輸、改裝、銷售和消費場面。畫作既展現了筆墨的酣暢淋漓,又體現了造型的精致巧妙,既簡潔概括又氣韻生動,簡雅含蓄的風清骨峻與巧奪天工的審美意趣初見端倪。
《藏茶傳》聚焦了背夫、包縫工、烏拉娃、茶商、喇嘛、牧民、牦牛、隊、藏獒、馬匹、茶包、山嵐、城門、寺院、帳等川藏茶馬古道上的平凡物象,采取中國傳統橫式卷軸與波浪式行進布局,以移步換景,細細看面面觀的多點透視安排了六段場景,而每段場景的畫面又或多或少遵從西畫近大遠小、近實遠虛的焦點透視。場景之間彼此穿插、和諧連貫、錯落有致。如“背夫背茶入藏” (圖4)整體以高遠法構圖,巍峨壁立的二郎山聳立于眼前,局部的條形篾筧茶包則用焦點透視;“隊運茶”(圖8)整體以深遠法表現,中遠處的隊卻又遵從近大遠小、近實遠虛的透視呈現,盡顯高原遼闊深遠的意境。
畫家巧構《藏茶傳》,融傳統構圖于現代視角,打破時空桎梏,繪就藏茶貿易與文化交流盛宴。各場景如鏡頭捕捉的瞬間,定格了茶路的一景一點,再以波浪式行進布局串聯,呈現出時間與空間的流動轉換。作品取精用宏、繁簡相宜、言簡意賅,境界博大而意境悠遠。
《藏茶傳》以筆墨造型,筆簡意足。筆墨作為中國畫的藝術特征、表現特征與形式特征,集中反映了中國畫藝術表現的精粗與高下。從《藏茶傳》的一點一畫中,可見畫家將所表現物象化為各種姿態的沒骨與骨法用筆之美,不滯于形,更重筆墨的特殊組構與結體思考:大多場景物象以沒骨法繪就,單個場景的個別物象則先用線勾出部分輪廓,再平涂敷色以顯質感。如“烏拉娃背茶”(局部)(圖6)的人物,“隊運茶”(局部)之近景(圖8)的牦牛,均以沒骨法直接用彩墨或水墨畫出,“牧民煮茶”(局部)(圖12)人物衣飾則先用線勾出輪廓再敷色。
《藏茶傳》的獨特之處還在于只繪極少的背景或不繪背景,僅憑人物、隊等的活動,營造出康藏茶馬古道的運輸、貿易與消費氛圍。如背“夫背茶入藏” (圖6),取一隅之景,造群山巍峨高聳、疊重險峻之勢,營林海茫茫靜謐之中、背夫負茶前行之境;“隊運茶”(圖9)明描有形人物、耗牛、馬匹、藏獒、茶包,暗繪牦牛負重致遠的精神。境的營造與心的感悟,同頻共振。手法簡練如同古戲,無需布景,僅憑川藏茶馬古道的線索便可現周遭景致。吳作人先生深請傳統精髓,舉簡治繁,盡顯中國畫之魅力與智慧,讓讀者在不知不覺中心領神悟領略茶馬古道的前世今生,探尋茶馬古道的遺韻,品味多彩的民族風情,領悟執著誠信、勇往直前的茶馬古道精神。
四、 《藏茶傳》的地位
《藏茶傳》是吳作人先生兩次西行采風后,在接觸敦煌石窟藝術和高原人民生活、畫風鮮明轉變之際的創作。兩次西行游歷,西部豐厚的人文藝術遺產、豐富的民族生活風情和清新遼闊的自然景象給予畫家的蒙養,令其開闊了眼界,獲得了嶄新的感受,進而激發出探索新的形式語言來豐富創作,并開始嘗試以中國水墨畫方式抒情達意?!恫夭鑲鳌肪褪窃谶@樣的藝術探索中創生的,是畫家的中國畫新風的首件試水之作。
難能可貴的是,80年前《藏茶傳》就以藝術之名為“藏茶”代言,對中國藏茶文化的研究和發展意義重大,既是了解中國藏茶的一手資料,也是研究川藏茶馬古道文化的重要資料。
地方、漢族與多民族交流交融的昔日風華,令讀者如臨其境一踏著茶馬古道的塵埃,邂逅歷史的印記,感受千年藏茶文化的韻味。
作為反映藏族人民生活與勞動的藝術珍品,《藏茶傳》兼具鮮明的時代性與人民性。畫家不僅在作品中呈現了承載著漢藏民族深厚友誼的藏茶貿易與文化交流,更將獨到感受和思想情懷注入其中,借景抒情,托物言志;透過背夫、隊牦牛特有的精神品質,既寄寓著畫家對堅韌不拔、負重遠行的贊美,更頌揚了中華民族在困苦中堅韌生存、危難中勇于反抗始終跋涉向前的精神。
《藏茶傳》可以說為我們打撈了川藏茶馬古道上內地與邊疆、中央與《藏茶傳》的創作不蹈故常,刻意探求,大膽創新,以真誠的筆觸去繪現純凈的高原,一出手就別開生面,不論在場景與表現對象的選擇,還是在藝術語言的鍛造,吳作人先生都以睿智見識,走出一條既迥異于古人又有別于今人、既富有個性色彩又飽蘊時代精神的獨特道路。這既為后來的“新中國畫”的確立奠定了充分的理論與實踐基礎,也成就了他作為中國水墨畫新風格試驗者與創新者的地位。他在《藏茶傳》的創作實踐中所萌芽的“中國畫筆墨融匯古今、打通中西、下筆就是造型”的理念,對后來的中國畫創作和發展產生了重要推動作用,影響了后來藝術家的創作思考與實踐。
結語
吳作人先生的兩次西行采風,使得他的藝術生涯發生了決定性的轉折。畫家在青藏高原的懷抱中,開闊了眼界,獲得了新的感受,找到了民族文化自信的支點,悟到了水墨語言更能表達自己的心境和意趣,也認識到彩墨畫作為中國的文化現象具有不可替代的藝術特色,進而激發出探索融合水墨與彩墨、融匯中西的新形式語言來豐富創作。《藏茶傳》卷軸是吳作人先生致力于民族傳統水墨與彩墨畫研究的創造性實踐成果,是其藝術由西轉中的標志性試水之作與轉型坐標。先生創造性地把東西方繪畫觀念和技巧熔為一爐,把藝術創造和人民生活相結合,倡導了中國新興藝術的新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