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如磐暗故園，我以我血薦軒轅

詩關乎愛。魯迅在《小雜感》中說：

人感到寂寞時，會創(chuàng)作；一感到干凈時，即無創(chuàng)作，他已經(jīng)一無所愛。

創(chuàng)作總根于愛。

在東京，一個與男女情愛有關的外國詞語出現(xiàn)在魯迅的筆下，即他在日本所寫第一首詩第一句“靈臺無計逃神矢”中的“神矢”兩個字，字面意思是“神箭”。中國神話傳說里有持箭英雄后羿，以射殺野獸和射落九個太陽聞名，但他的箭并不是射向人心的，與愛情無關。魯迅的小說《奔月》敘述后羿箭法太好，射得野獸死光，自己無用武之地，生活愈來愈艱難，妻子嫦娥不耐貧苦，吃了長生不老藥飛到月亮上去了一后羿連愛情也沒保住。

能射中“靈臺”（心）的，無疑是古羅馬愛情之神丘比特的弓箭。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莊子·庚桑楚》：“不可內（納）于靈臺。”“風雨如磐”出自唐代貫休《俠客》詩：“黃昏風雨黑如磐，別我不知何處去?！焙牵戳餍恰Ｋ斡瘛毒呸q》有“愿寄言夫流星兮”，王逸注：“欲托忠策于賢良也?！毕胗兴ㄑ杂谫t良之人或者君長，但沒有得到垂顧?！败醪徊臁闭Z出屈原《離騷》：“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饞而齎怒。”軒轅即黃帝，姓公孫，名軒轅，傳說中漢民族的始祖。

這首詩曾寫在魯迅剪去辮子后所拍的照片的背后?，F(xiàn)存手稿寫于1931年，落款有“二十一歲時作，五十一歲時寫之，時辛未二月十六日也”。許壽裳在《懷舊》一文中說：“一九〇三年他二十三歲，在東京有一首《自題小像》贈我。”自此以后，《自題小像》成為該詩的題目，許壽裳如此命名，可能是覺得詩意正與照片形象契合。

許壽裳在《lt;魯迅舊體詩集gt;跋》中認為神矢就是古代外國的“愛神的箭”，“首句之神矢，蓋借用羅馬神話愛神之故事”，但沒有明確說這解釋出自魯迅本人。愛情之箭是逃不脫、躲不過的，因此也是一種束縛和限定。

被婚約束縛的魯迅在這首詩中表示既然沒有得到愛神的垂青，只好將自己的熱血和生命祭奠祖先。

詩中“荃不察”的“荃”是為魯迅包辦婚姻的母親，還是人民大眾，抑或皇帝和重臣？“不察”可以是“不理解”的意思，但也可以解作“沒注意到”“不理踩”。從訂婚到結婚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魯迅曾提出解除婚約。遺憾的是，母親沒有體察兒子內心的痛苦，不理睬他的請求。

這首詩幾乎一句一意，似連非連：懷念家鄉(xiāng)，抒發(fā)孤獨情思，表達愛國情懷，天上地下，古今中外，神界人間，跨度很大。

與此同時，英國詩人拜倫的長詩《唐璜》中《希臘諸島》一章正廣為傳頌。馬君武以文言譯作《哀希臘歌》：

其一

希臘島，希臘島，詩人沙浮安在哉？愛國之詩傳最早。戰(zhàn)爭平和萬千術，其術皆自希臘出。德類、飛布兩英雄，淵源皆是希臘族。吁嗟乎！漫說年年夏日長，萬般銷歇剩斜陽。

其二

莫說佚佃二族事，繁華一夕盡消沉。

萬玉哀鳴俠子瑟，群珠亂落美人琴。

迤南海岸尚縱橫，應愧于今玷盛名。

俠子美人生聚地，悄然萬籟盡無聲。

吁嗟乎！琴聲搖曳向西去，昔年福島今何處？

其三

馬拉頓后山如帶，馬拉頓前橫碧海。我來獨為片刻游，猶夢希臘是自由。吁嗟乎！閑立試向波斯冢，寧思身為奴隸種。·

古希臘是西方文明的源頭之一。留學日本的中國學生對這個在文獻中頻繁出現(xiàn)的古國不勝神往，因之注意到現(xiàn)代希臘遭受著被欺凌的命運，引起同情共鳴?！栋ＥD歌》最能打動中國青年的心弦。馬君武之后，梁啟超、蘇曼殊、胡適、聞一多、卞之琳、穆旦等都翻譯過這首詩。

《唐璜》敘述主人公唐璜遭遇饑餓的恐怖和沉船的災難，在希臘的海邊遇見了美麗的少女海蒂。沉浸在愛情和大自然美景中的唐璜對希臘產生了愛慕，然而，一個游吟詩人向他展示了殘酷的現(xiàn)實：希臘正飽受土耳其的侵擾，瀕臨滅亡。拜倫不但借《希臘諸島》表達同情，而且隨即采取行動：奔赴希臘，與希臘人民一起抵御外辱。如此言行一致，讓青年魯迅欽慕不已。魯迅后來在《雜憶》中寫道：

就自己而論，也還記得怎樣讀了他的詩而心神俱旺；尤其是看見他那花布裹頭，去助希臘獨立時候的肖像。其實，那時Byron之所以比較的為中國人所知，還有別一原因，就是他的助希臘獨立。時當清的末年，在一部分中國青年的心中，革命思潮正盛，凡有叫喊復仇和反抗的，便容易惹起感應。

借古喻今，以外鑒內，中國的詩人們著意于本民族的命運。梁啟超等人翻譯哀希臘詩，其意在“哀中國”。魯迅也曾把目光投向古希臘，為《浙江潮》編譯了描寫古希臘勇士奮勇抗敵故事的《斯巴達之魂》，以他自己的方式發(fā)出一曲“袁中國”，激勵同胞奮起抗擊沙俄侵略。

當時，反清革命斗爭牽動著留學生的心。革命志士回國宣傳革命思想，發(fā)動武裝起義，前仆后繼，演出一幕幕悲壯的活劇。其中，魯迅的同鄉(xiāng)徐錫麟、秋瑾英勇就義，在留學生中引發(fā)巨大震動。魯迅雖然沒有參加實際的革命斗爭，但密切關注以浙江同鄉(xiāng)為主干的光復會志士們的行動。

1909年，魯迅結束留學生活回國。

留日時期，魯迅廣泛閱讀和接受各國進步文學，確立以翻譯“異域文術”喚醒民族自強自新為志業(yè)。從日本回國，魯迅成為所謂的“海歸”一反面的稱呼是“假洋鬼子”一對國內的情況很不適應，如他在《吶喊·自序》中說的，“感到未嘗經(jīng)驗的無聊”。從杭州到紹興，從紹興到南京，又從南京到北京，新文化運動前后的十年，魯迅基本上處于沉默狀態(tài)：

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

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

魯迅先在杭州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擔任生物學講師助理，并教授生理衛(wèi)生課。他過著單身生活，人生沉悶，除了打一場“木瓜之役”外，很少有意氣風發(fā)的場面。關于他的日常生活，夏丐尊在《魯迅翁雜憶》中寫道：

周先生那時雖尚年青，豐采和晚年所見者差不多。衣服是向不講究的，一件廉價的羽紗一當年叫洋官紗—長衫，從端午前就著起，一直要著到重陽。一年之中，足足有半年看見他著洋官紗，這洋官紗在我記憶里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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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杭州的時候，所吸的記得是強盜牌。那時他晚上總睡得很遲，強盜牌香煙，條頭糕，這兩件是他每夜必須的糧。服侍他的齋夫叫陳福。陳福對于他的任務，有一件就是每晚搖寢鈴以前替他買好強盜牌香煙和條頭糕。我每夜到他那里去閑談，到搖寢鈴的時候，總見陳福拿進強盜牌和條頭糕來，星期六的夜里備得更富足。

因為學校新舊斗爭的激烈，他不久就離開省城，回到紹興府中學堂擔任監(jiān)學（教務長）。然而，這里的文化氛圍比省城更差。他只有在給朋友的信中發(fā)發(fā)牢騷，平時則埋頭于故紙堆一與“異域”越來越遠。

1910年11月15日，魯迅在給許壽裳的信中訴說自己的苦悶：“仆荒落殆盡，手不觸書，惟搜采植物，不殊曩日，又翻類書，薈集古逸書數(shù)種，此非求學，以代醇酒婦人者也?！薄按季茓D人”是中國古代詩文的常見題材，無數(shù)詩人流連于美酒和佳人，或尋歡作樂，或借酒澆愁。

這個時期，魯迅的主要工作是抄輯古代文獻，“述而不作”，甚至連“述”也很少。現(xiàn)在留下來的幾則短小的雜記，如《辛亥游錄》，是署了三弟喬峰（周建人）的名字發(fā)表的。那天，他和周建人到紹興稽山門外的禹祠一帶采集植物標本，這是他這一段生活中少有的樂趣。歸來所寫的記錄中有幾句頗有詩意和哲思：“遂同循山腰橫徑以降，凡山之縱徑，升易而降難，則其腰必生橫徑，人不期而用之，介然成路，不荒穢焉。”可以視為他后來小說《故鄉(xiāng)》結尾那段關于“希望”和“路”的思考的先聲：“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p>

魯迅沒有加入本地詩壇的唱和，不管是地方的文人雅士，還是具有反清革命傾向的南社分支越社成員。據(jù)說他編輯了《越社叢刊》，而他在上面刊登的作品都署了弟弟們的名字：《辛亥游錄》署名周建人，《lt;古小說鉤沉gt;序》署名周作人。

《越社叢刊》第一輯中的“越社詩錄”刊載了周作人的《秋草園》七絕兩首：

大堤春日多游女，客路西風少敝襲；

勝地雖多難著我，不如歸臥故園秋。

幽居卜筑在何許，獨樹差牙秋草長；

非不欲栽花滿塢，四山無奈已邪陽。

此外還有魯寄湘、阮久巽、周仲翔等周家本家親戚的詩作。魯迅不在這些對仗、平仄、典故之間閃轉騰挪。他把自己的精力用于文獻的整理抄錄，以青燈黃卷來壓抑詩情，抵抗孤獨。他渴望走出這個狹小天地。1911年7月31日，他給在京城譯學館任職的老友許壽裳寫信說：“家食既難，它處又無可設法，京華人才多于鯽魚，自不可入，仆頗欲在它處得一地位，雖遠無害，有機會時，尚希代為圖之?！?/p>

直到辛亥年杭州和紹興光復，魯迅的心情才慢慢有些舒展。雖然對地方官員的所作所為不滿，但革命勝利給他帶來新的希望。

他在《范愛農》中記述當時的心情：

忽然是武昌起義，接著是紹興光復。第二天愛農就上城來，戴著農夫常用的氈帽，那笑容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老迅，我們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復的紹興。我們同去。”

我們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滿眼是白旗。然而貌雖如此，內骨子是依舊的，因為還是幾個舊鄉(xiāng)紳所組織的軍政府，什么鐵路股東是行政司長，錢店掌柜是軍械司長…。這軍政府也到底不長久，幾個少年一噻，王金發(fā)帶兵從杭州進來了，但即使不噻或者也會來。他進來以后，也就被許多閑漢和新進的革命黨所包圍，大做王都督。在衙門里的人物，穿布衣來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換上皮袍子了，天氣還并不冷。

他相信共和制度將為社會帶來新氣象，因此支持學生辦報批評和監(jiān)督政府，希望新政府在共和精神的感召下行為端正，為民服務。他撰寫的《lt;越鐸gt;出世辭》顯示出對民族國家前途的信心和作為公民的責任意識，政體完善和社會變革是他最關心的所在：

共和之治，人仔于肩，同為主人，有殊臺隸。前此罪惡，既咸以歸索虜，索虜不克負荷，俱以隕落矣。繼自今而天下興亡，庶人有責，使更不同力合作，為華土謀，復見瘠弱槁枯，爰立斯報，就商同胞，舉文宣意，希翼治化。紓自由之言議，盡個人之天權，促共和之進行，尺政治之得失，發(fā)社會之蒙覆，振勇毅之精神。灌輸真知，揚表方物，凡有知是，貢其顓愚，力小愿宏，企于改進。

辛亥革命對國家政體的改變固然值得歡呼，但因為中國專制體制的“秦政”思維根深蒂固，一時難以拔除，舊勢力和老規(guī)矩仍然禁錮著人民的思想和生活。

摘自商務印書館《魯迅詩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