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集體行動與自主選擇的產權邏輯

中圖分類號：F321.1；F32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176X（2025）08-0060-13

一、問題的提出

土地是中國農村社會最核心的生產資料，地權的分配方式及其權能結構直接決定農民的生計穩定和享益空間。一方面，人地矛盾所形成的“大國小農”經營格局，不僅因為附著于有限資源稟賦基礎之上的農戶個體具有孱弱性、封閉性、分散性特征，決定了小農向國家賦權的“呼吁”力量往往嚴重不足，而且也因為村莊的農耕本源與國家管制的工具性基因，決定了農戶地權獨立的有限性[]。另一方面，農村土地（以下簡稱“農地”）集體所有決定了地權均分的必然性[2]，由此使得農地的資源競爭、地權調整及其再分配在中國農村長期存在。地權調整看似是人地關系發生變化后農民對土地稟賦分配不平等的響應，實則背后隱含著地權的邊界模糊與農民產權的弱化，農地調整的周期性與潛在的失地風險不僅動搖了農民農事經營預期的穩定性，而且極大地限制了農民的發展空間、權利選擇和生存韌性[3]。

地權調整誘發的地權模糊與產權弱化會對農民行為產生兩個方面的影響。一方面，從生產層面來看，農地的動態調整及其生產時序的統一性決定了農戶獨立選擇、個性經營的不經濟，面臨調整時序與生產時序不一致而被征收“隨機稅”的風險，倒逼農民開展種植統一行動，以維持相對一致的生產時序，降低農業生產被阻斷的經營風險和生產成本。另一方面，從社會層面來看，由于農民面臨潛在的地權風險，客觀上要求其尋求集體庇護，通過強化社會認同構筑非正式的社會行動和村社通行的倫理與道德規范[1，以降低種植統一行動的交易費用。由此可見，農民集體行動具有產權經濟學邏輯。既然農民集體行動隱含著特殊的產權含義，那么農地產權制度改革勢必帶來農民經濟行為響應的演變。當前，明晰界定產權邊界、長期穩定地權已經成為中國農地產權制度改革的核心線索，面向農民的“賦權強能”使其擁有更為充分和獨立的享益空間、發展空間和權利選擇。與此同時，農民的行為邏輯也在發生重大變化，集中表現為農民權利的獨立性、利益訴求的多元性和行為決策的自主性使得農村集體成員之間往往難以達成一致行動，并且隨著村莊的逐步開放和農民選擇空間的不斷拓展，農民的個性化與獨立性不斷凸顯，小農戶集體行動的內部成本也會不斷攀升[4]，進一步內生出農民自主選擇與“善分不善合”的行動邏輯。

不難發現，農民集體行動與自主選擇的發生機理與地權的穩定性、安全性密切關聯。地權被部分約束、限制和“剝奪”，這不僅使得農民喪失生產經營活動的主導權，而且難以展現經濟決策的主體性[5]。因此，通過若干“家”的聯合形成較大地域群體，并組成共同利益體，以防范風險、保障生產安全，特別是在調整種植結構、合作利用土地中發揮“群策群力”的作用[6]。與之對應，地權享益的充分性和完備性能夠逐步提升農民生存韌性與獨立的經濟行為能力，激勵其通過自主選擇作出經濟決策和開展社會活動。農民集體行動與自主選擇具有明確的制度內涵，能夠從產權視角構建邏輯一致的分析框架。

農地確權被視為維護農民地權穩定與安全的最重要的制度安排，也是中國農村地權從模糊走向明晰、從調整走向穩定最核心的制度保障。農地確權政策實施將帶來農民從集體行動、統一行動向自主選擇、獨立經營的生產邏輯轉變。事實上，農地產權風險的降低使得農民基于集體捍衛產權的意圖得以弱化，松動鄉土社會以集體性、“差序格局”來抵御風險的基本格局，并已得到學術界的廣泛關注。本文的集體行動是農民開展農事活動在種植種類及生產時序上的相對一致性和統一性，自主選擇則是農民開展農事活動在種植種類及生產時序上的自主選擇和自主決策。因此，本文以地權穩定性對農戶種植多樣化的影響為例，揭示隱含在農戶維持相對一致的種植類型還是開展多樣化種植背后的集體行動與自主選擇的產權邏輯。

與已有研究相比，本文的邊際貢獻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農民集體行動與自主選擇是學術界關注的重要話題，本文基于農戶種植行動一致與否的觀察，從產權視角構建農民集體行動與自主選擇邏輯一致的分析框架。另一方面，本文從地權穩定性視角揭示農民從集體行動走向自主選擇的產權機理，提出并驗證地權穩定性提升通過強化產權排他性、提升產權處置自由度、固化土地細碎化和松動種植統一行動促進農戶種植多樣化，探析中國農村生產模式調整和社會發展秩序轉變背后隱含的產權邏輯與制度內涵。

二、理論分析與研究假設

（一）農民集體行動與自主選擇的產權邏輯

農地產權是理解農民集體行動與自主選擇內在機理的核心。長期以來，中國農地產權制度具有兩個典型的特點：一是農地的使用規則與處置規范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地權均分的制度基因使得村社土地伴隨集體成員人地關系的動態變化而頻繁發生調整與再分配，因而農地產權歷來具有模糊性和不穩定性[7]；二是規范農民土地財產權益的法律保障不健全[8]，土地權益的各個維度、邊界難以完全被法律覆蓋，因而農地產權的安全性不足。

農地產權穩定性與安全性不足產生一系列影響。其一，農民在農業生產經營的全周期內可能面臨不同類型的經營風險（如土地調整再分配風險，甚至是失地風險），導致農民在特定地塊上的前期投資、經營投入因地權風險而遭受損失，這相當于對農民自主投人與個體努力所產生的經濟剩余征納“隨機稅”[9]。上述情況使得產權弱化，農民缺乏獨立應對地權風險的行為能力，自主選擇和自主決策的農事活動往往難以抵御潛在的地權風險，由此帶來了農民集體行動、“抱團取暖”的需求。此時，內含集體選擇與統一決策的農事經營集體行動往往能夠化解且抵御由地權風險誘發的經濟剩余被攫取的風險。其二，地權調整是農地承包經營權重新分配的過程，也是重新締約的過程。在農地集體所有的制度框架下，雖然名義上農戶憑借集體成員身份享有農地調整的參與權和決策權，但農地調整的發起者和組織者通常是宗族代理人[10]。一方面，產權弱化且被動依附的農民往往要服從基層政府統一安排和政策引導，從事特定的農事活動，在種植行動中維持種植種類的同類性和生產時序的一致性。另一方面，基層政府主導和農民權能部分被“禁錮”使得地權界定與分配更多表現為農戶個體與村集體之間的博弈，誘發農戶基于共同利益訴求的合作行為和關系維護[1]。集體成員通過集體行動開展同質的農事活動，形成共同進退且經營同質的小農，這也成為保護地權和農戶利益的重要方式。從農戶種植結構調整的角度看，產權弱化使得農民種植決策往往服從村級組織的統一安排[12]；地權調整的統一時序決定了農民基本維持相同的種植種類，以避免作物生長周期內發生調整所造成的經營損失。由此可見，地權穩定性不足將引致農民集體行動。

既然地權穩定性不足是農民集體行動的重要制度根源，那么地權從模糊走向明晰，從調整走向穩定、從孱弱走向強化則必然引起農民行為邏輯的轉換。農地確權是明晰界定產權和長期穩定地權最為重要的制度安排。其一，農地確權通過提升農地承包經營權安全性形成激勵效應，進而提升農戶農業生產的積極性[13]，農民可以獨立開展農事經營，采取差異化的經營方式，獲得自主選擇和獨立經營帶來的勞動剩余與經濟紅利。其二，以農戶為主體的“賦權強能”意味著農戶成為產權實施主體，由此誘發農戶與村集體之間的地權博弈向農戶之間的博弈轉變[1]。一方面，農戶作為獨立產權主體的地位強化與法律保護，決定其他主體均被排除在外，農戶之間集體行動的價值基礎將逐漸喪失。另一方面，村集體在產權賦予與分配中的主導功能弱化，農民從被動依附走向自主決策。從農戶種植結構調整的角度看，地權穩定性提升（農地確權頒證政策實施）使農民獲得在特定地塊上生產的自主選擇權，農戶具備作物多樣化種植的穩定基礎。與此同時，地權穩定性提升意味著均包制下零散地塊與質量差異被長期固化，因地制宜的多樣化種植成為理性選擇。事實上，地權風險的弱化將不可避免地使得農民風險共擔、利益共享的集體行動出現松動傾向。由此可見，地權穩定性提升將促進農民行為從集體行動向自主選擇演變。綜上所述，本文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1：地權穩定性提升能夠促進農戶種植多樣化。

（二）農戶種植結構調整的產權機理

1.地權穩定性、產權排他性、產權處置自由度與農戶種植多樣化

產權是包含排他權、處置權和收益權等權利的多維權利束，是一類由人對于物品的占有關系、處置關系的行為規范帶來的權利與義務[14]。地權是農民最為核心的土地權利，其穩定性決定著農民的種植行為。在農地調整長期存續的歷史階段，廣大農民并不具有完備的產權排他性和產權處置自由度，其約束機制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村集體是土地發包方，農民是土地承包者，兩者之間的地位存在不對等關系，農民不僅要按照承包合同經營，而且其經營行為往往需要通過響應基層政府政策的方式來規避地權弱化的風險[15]。另一方面，農地調整涉及村莊集體成員的利益，地權調整與農村土地重新分配的時間主要是在農民完成作物收割和農田整理之后，這就需要相近地塊的農民維持大體相同的作物種植類型，形成一致的生產時序，以避免農地調整時作物尚處生長期或未收獲而導致經濟損失。因此，地權穩定性不足會限制農民農事經營的自由度，村社成員之間的作物種植類型往往并不會差異太大。農地確權頒證被視為維護地權穩定最重要的制度安排，在不動搖集體土地所有權的基礎上，保障農民的承包權長期穩定、經營權有效盤活。事實上，地權明晰與穩定賦予了農戶經營決策權（決定生產什么和生產多少的權利）和生產決策權（決定如何生產的權利）[16]。因此，地權穩定性提升有助于農民自主選擇，進而形成農戶之間的作物種植類型差異。綜上所述，本文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 2a ：地權穩定性提升通過強化產權排他性、提升產權處置自由度促進農戶種植多樣化。

2.地權穩定性、土地細碎化與農戶種植多樣化

地權穩定性提升在“賦權強能”的同時也形成了各地塊的現有格局。其中，農地確權的核心方式是通過對農戶的土地進行詳細測量登記之后頒發具有法律效力的土地產權證書[17]，明確農地的經營者、面積大小、形狀特征、地塊分布及四至。這不僅從權利界定上強化保障，而且從空間、時間維度上給予承諾。也正因如此，均包制遺留的土地細碎化格局在確權過程中被長期固化[18]。2015年全國9省的農戶調查數據顯示，中國農村戶均5.08塊耕地；中國農村家庭追蹤調查（China Rural Household Panel Survey，CRHPS）數據顯示，2015年和2017年中國戶均地塊數分別為4.71塊和5.01塊；2020年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鄉村振興綜合調查（ChinaRural RevitalizationSurvey，CRRS）數據顯示，中國農村戶均6.20塊耕地。由此可見，中國農村細碎化、分散化的土地經營格局并未改變。雖然公平原則下的農地調整被視為土地細碎化的根源，但調整機制也為土地集中留存了靈活空間。理論上，農地確權頒證消除了農地調整發生的實施基礎，也摒除了通過調整實現土地集中的可能性，土地細碎化格局客觀上被長期固化。當然，國家導向下長期穩定地權是為了通過活躍農村要素市場解決土地細碎化問題，通過農戶間的土地流轉實現土地規模經營[19]。實際上，地權明晰與穩定也會強化農民的土地權益意識，并存在稟賦效應，不利于土地交易和土地規模經營目標的實現[20]。對于從未退出農業生產且未進入農地要素市場的廣大小農戶而言，土地細碎化的分布狀態是客觀存在的。實際上，農地調整和土地均分制度帶來公平原則下的土地細碎化的格局，基于地質和區位公平獲取和享益多個地塊，這些分散的地塊在自然稟賦、生產條件、土壤特征和水文結構等方面均存在巨大差異。以家庭為單位，基于細碎化地塊開展專業化種植并不具備基本的客觀條件。因此，土地細碎化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農戶種植多樣化，實現了種植作物的多元化，在分散和規避農業經營風險的同時，也便于農業生產勞動力在地塊間的自由配置[2I-23]。農地確權在一定程度上將土地均分制度下土地細碎化的格局固化下來，在細碎化地塊的基礎上因地制宜地促進農戶種植多樣化。這不僅是農民的理性選擇，也是最有助于增加農民收入、提高農業生產效率的種植決策。綜上所述，本文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2b：地權穩定性提升通過固化土地細碎化促進農戶種植多樣化。

3.地權穩定性、種植統一行動與農戶種植多樣化

現有研究基于經典分工理論論證了地權穩定性提升促進農戶種植專業化。一方面，地權穩定性提升能夠促進農戶種植專業化，進而在特定生產環節形成專業化知識，提高生產效率。另一方面，產權的進一步細分能夠引入多元參與主體，進而使分工得以深化和拓展[24]。農戶參與橫向分工，進行專業化種植，有助于通過增加服務需求擴大交易范圍和外包服務市場容量。分工經濟的效率紅利也可能倒逼農戶進行專業化種植。但是，分工理論認為，規模經濟不是經濟增長的根源，分工水平才是經濟增長的決定力量[25]。不可忽視的是，農戶生產環節的分工外包具有典型的縱向分工特征，如果農戶對生產環節的服務需求是離散的，分工不可能產生；只有聚合多個農戶需求且形成市場容量，分工才可能發生。由此，農戶基于橫向分工進行連片種植，擴大農業社會化服務的市場容量，依托農業生產性服務深化縱向分工，進而提高農業生產效率[26]。享益分工經濟紅利隱含著村社區域內的農民種植統一行動的意識。然而，在農地產權從模糊走向明晰、從調整走向穩定、從孱弱走向強化的過程中，農民擁有更為充分的非農就業機會和外部發展權利，農地的生存保障功能不斷弱化，農民基于農地產權所聯結的關系網絡出現松動和瓦解的趨勢[27]。由此引發的問題是，農業區域性專業化的協調與統一將面臨著極高的交易費用、談判成本和締約成本。因此，地權穩定性提升將不斷松動種植統一行動，難以形成基于橫向分工的區域性種植專業化，更可能出現基于自由經營和謀求個體收益最大化的農戶種植多樣化。綜上所述，本文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 2c ：地權穩定性提升通過松動種植統一行動促進農戶種植多樣化。

三、研究設計

（一）數據來源

本文使用的數據來源于2017年CRHPS，該調查涉及中國農村家庭比較完整的信息，詳細包括村莊和農戶層面的農地調整與確權信息、種植結構、家庭基本結構、農業生產經營、農業信貸、土地利用與流轉、工商業生產經營等方面。數據涉及全國29個省級單位（不包括新疆、西藏、港澳臺地區）的農村樣本共24764個家庭77132人。其中，實際居住在農村的樣本共12732個家庭45067人，在全國層面和農村層面均具有較好的代表性、權威性和穩定性。本文剔除主要變量數據缺失嚴重的樣本，獲得全國240個村莊7176個農戶樣本。

（二）變量定義

1.被解釋變量

本文主要研究地權穩定性提升對農戶種植多樣化的影響，以表征農民集體行動與自主選擇的產權邏輯。本文參考鄒寶玲和鐘文晶[28]的研究，采用赫芬達爾一赫希曼集中度指數衡量種植規模集中度，作為農戶種植多樣化的反向指標。赫芬達爾一赫希曼集中度指數的計算公式為： G= 。其中， x_j 表示第 j 種作物的種植面積， X 表示作物種植總面積。 G 的取值范圍在0到1之間， G=1 表示該農戶只種植一種作物，農戶種植多樣化程度最低； G=0 表示農戶種植多樣化程度最高。即數值越小，農戶種植多樣化程度越高。

2.解釋變量

本文的解釋變量是地權穩定性。農地確權是通過國家統一頒發確權證書的形式對土地承包戶的土地權利進行規范和法律界定，體現了國家的意志，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地權穩定性[29]。本文基于CRHPS問卷中“家庭耕地是否有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權證書”①的問項結果衡量地權穩定性，家庭耕地確權頒證賦值為1，家庭耕地尚未確權頒證賦值為0。其中，家庭耕地確權頒證表明農地產權得到法律保障，地權明晰且穩定。

3.中介變量

本文的中介變量為產權排他性、產權處置自由度、土地細碎化和種植統一行動。其中，根據題項“權利更加明確”“作為農地糾紛的維權依據”衡量產權排他性，是賦值為1，其他賦值為0；根據題項“權利更加明確”“可以完整處置土地權利”衡量產權處置自由度，是賦值為1，其他賦值為0。根據題項“農民土地維權意識增強，土地流轉緩慢”“不利于土地整理”衡量土地細碎化，是賦值為1，其他賦值為0；根據題項“不利于村莊公共事務的開展”衡量種植統一行動，是賦值為1，其他賦值為0。

4.控制變量

本文參考付小鵬和梁平[30]的研究，選取如下可能影響農戶種植多樣化的一系列控制變量：戶主年齡，采用戶主實際年齡衡量；戶主性別，男性賦值為1，女性賦值為0；戶主受教育程度，高中及以上賦值為1，高中以下賦值為0；戶主身體狀況，非常好賦值為1，好賦值為2，一般賦值為3，差賦值為4，非常差賦值為5；家庭總人數，采用家庭成員總數衡量；16歲及以下成員占比，采用家庭中16歲及以下成員占比衡量；60歲及以上成員占比，采用家庭中60歲及以上成員占比衡量；養老保險占比，采用家庭中有養老保險的成員占比衡量；醫療保險占比，采用家庭中有醫療保險的成員占比衡量；務農人數占比，采用家庭中務農成員占比衡量；耕地面積，采用家庭實際經營的耕地面積的自然對數衡量；地塊數，采用家庭耕地塊數衡量；家庭資產，采用家庭總資產的自然對數衡量；工商業經營，家庭從事工商業經營賦值為1，否則賦值為0。

（三）模型構建

為了考察地權穩定性對農戶種植多樣化的影響，本文構建如下計量模型：

Conc_iv=α₀+α₁Land_iv+α₂Controls_iv+μ_v+ε_iv

其中， i 和 v 分別表示農戶和村莊， Conc_iv 表示農戶種植多樣化， Land_iv 表示地權穩定性，Controls表示上述一系列控制變量， μ_v 表示村莊固定效應， ε_iv 表示隨機誤差項。本文主要關注系數 α₁ ，如果 α₁ 為負數，表明地權穩定性提升能夠促進農戶種植多樣化。

表1是本文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

表1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

四、實證結果與分析

（一）基準回歸結果與分析

表2是地權穩定性對農戶種植多樣化的基準回歸結果。表2列（1）未加入任何控制變量，地權穩定性的系數為-0.013，且在 5% 水平上顯著。表2列（2）在此基礎上加入上述一系列控制變量，地權穩定性的系數為-0.011，且在 5% 水平上顯著。由此可見，地權穩定性提升能夠促進農戶種植多樣化，假設1得到驗證。

表2基準回歸結果

注：**和***分別表示在 5% 和 1% 水平上顯著，括號內為穩健標準誤，下同。

（二）內生性檢驗

村莊層面的農地確權很大程度上可以被視為政策性外生變量[31]，但農戶種植結構差異可能使實際的確權進程在不同農戶之間存在差異，進而導致反向因果問題。同時，模型中可能還存在其他影響農戶種植多樣性的遺漏變量。因此，本文使用工具變量法重新進行回歸。參考李寧等[的研究，本文采用村莊其他農戶農地確權率作為工具變量。獲得確權證書可能誘發農戶行為選擇的改變，尚未完成確權的農戶并不會受到村莊其他農戶確權率的影響。因此，滿足工具變量與地權穩定性相關，而又與隨機誤差項不相關的要求。表3是內生性檢驗結果，第一階段的回歸結果顯示，村莊其他農戶農地確權率的系數為0.945，且在 1% 水平上顯著。第二階段的回歸結果顯示，地權穩定性的系數為-0.132，且在 1% 水平上顯著，表明本文基準回歸結果穩健。

表3內生性檢驗結果

（三）穩健性檢驗①

1.更換被解釋變量和解釋變量衡量方式本文更換被解釋變量衡量方式，采用最大化指數衡量農戶種植多樣化。具體為種植面積最大的一類作物占作物種植總面積的比重，最大化指數的取值范圍在0到1之間，數值越大，表明作物種植的集中程度越高，農戶種植多樣化程度越低。本文更換解釋變量衡量方式，分別采用農地確權時長和村莊農地確權頒證信息衡量地權穩定性。更換被解釋變量和解釋變量衡量方式的回歸結果顯示，地權穩定性提升能夠促進農戶種植多樣化，表明本文基準回歸結果穩健。

2.剔除農地轉入戶樣本和更換數據

雖然基準回歸中使用的樣本均為統計調查過程中的農戶，但并未區分小農戶和進入要素市場轉入土地的農戶。農地轉人戶往往尋求集中連片且具有較強的經營性動機，更重要的是，這部分農戶所經營的土地并不完全是個人的，與農地確權頒證界定的地權并不相同。本文剔除農地轉入戶樣本，以更精確地識別地權穩定性對小農戶種植決策的影響。此外，本文更換數據，使用2015年CRHPS數據重新進行回歸。①剔除農地轉人戶樣本和更換數據的回歸結果顯示，地權穩定性提升能夠促進農戶種植多樣化，表明本文基準回歸結果穩健。

3.更換模型

由于農戶種植多樣化數據存在截斷的特征，所以在前文OLS模型的基礎上，本文進一步采用Tobit模型進行回歸。更換模型的回歸結果顯示，地權穩定性提升能夠促進農戶種植多樣化，表明本文基準回歸結果穩健。

（四）異質性分析

1.是否經歷農地調整

農地的周期性調整一度成為中國農村的普遍現象。農地確權頒證政策的實施具有情境依賴性，原有地權的安全性及農戶由此形成的“記憶”，會對農地確權的行為響應產生重要影響[32-33]。本文進一步將樣本劃分為經歷農地調整和未經歷農地調整進行異質性分析，回歸結果如表4列（1）和列（2）所示。地權穩定性對經歷農地調整農戶種植多樣化的影響不顯著，對未經歷農地調整農戶種植多樣化的影響為負，且在 5% 水平上顯著。

2.農戶經濟動機

分工理論認為，選擇種植專業化和土地經營橫向分工是農戶在收益最大化目標下的理性行為。事實上，橫向分工需要有一定的規模匹配，對于中國廣大小農戶而言，在人地矛盾和“一畝三分地”的經營格局下，橫向分工難以產生規模經濟。基于家庭有限的土地稟賦優化種植結構才是農民尋求經濟收益最大化的理性選擇。本文進一步根據問卷題項“您家產出的農產品是否出售”將樣本劃分為經濟出售和自家消費進行異質性分析，回歸結果如表4列（3）和列（4）所示。地權穩定性對經濟出售農戶種植多樣化的影響為負，且在 1% 水平上顯著，對自家消費農戶種植多樣化的影響不顯著。

3.是否為糧食主產區

糧食問題關乎國家安全，糧食主產區是維護國家糧食安全的核心力量。按照斯科特[34]對作物的政治學分類，糧食作物因具有“征稅單位”的特征而大多屬于“集權主義作物”，所以糧食主產區更易于受到國家制度安排的影響。本文進一步將樣本劃分為糧食主產區（河北、內蒙古、遼寧、吉林、黑龍江、江蘇、安徽、江西、河南、山東、湖北、湖南和四川13個省份）和非糧食主產區（其他省份）進行異質性分析，回歸結果如表4列（5）和列（6）所示。地權穩定性對糧食主產區農戶種植多樣化的影響為負，且在 1% 水平上顯著，對非糧食主產區農戶種植多樣化的影響不顯著。

表4異質性分析結果

五、機制檢驗與進一步分析

（一）機制檢驗

為了檢驗地權穩定性對產權排他性、產權處置自由度、土地細碎化和種植統一行動四個中介變量的影響，本文構建如下計量模型：

Mech_iv=β₀+β₁Land_iv+β₂Controls_iv+μ_v+ε_iv

其中， Mech_iv 表示上述中介變量，其他變量含義同式（1）。

1.強化產權排他性、提升產權處置自由度

農地確權的本質是明晰界定產權邊界、長期穩定地權、強化產權排他性、提升農民處置地權的能力。農地確權使得農民權利得到了國家和法律的有效保護，減少了農地周期性調整，農民可以無懼風險和時序統一性，自由開展多樣化種植。因此，地權穩定性提升促進農戶種植多樣化的前提是，地權穩定性提升強化了產權排他性，賦予了農民自由處置產權的法律資格和行為能力。表5列（1）和列（2）的回歸結果顯示，地權穩定性的系數分別為0.067和0.099，且均在 1% 水平上顯著。因此，地權穩定性提升通過強化產權排他性、提升產權處置權自由度促進農戶種植多樣化，假設2a得到驗證。

2.固化土地細碎化

地權穩定性提升雖然能夠帶來生產激勵和交易激勵效應，但也將長期維持土地現有的空間與形態分布格局。對于農地確權頒證政策，理論上，明晰界定產權邊界和長期穩定產權能夠促進農地市場化流轉，通過經營權交易實現土地規模經營。但是，朱文玨和羅必良[35]研究發現，農地確權將會提升農戶承包經營權的產權強度，特別是通過稟賦效應抑制農地資源向效率主體配置。尤其是對于尚未退出農事經營的小規模和分散化的廣大小農戶而言，四至的明晰劃定、地塊分布的空間特征和物理結構的長期穩定實際上也固化了土地均分制度遺留下來的土地細碎化和家戶地塊質量各異的格局。資源稟賦、生產條件等方面的差異使得農戶基于多地塊優化土地種植結構、因地制宜地開展多樣化的農事經營成為優選策略[36。表5列（3）的回歸結果顯示，地權穩定性的系數為0.014，且在 5% 水平上顯著。因此，地權穩定性提升通過固化土地細碎化促進農戶種植多樣化，假設2b得到驗證。

3.松動種植統一行動

地權長期穩定意味著調整機制受到抑制，為了降低土地調整可能引發的經營損失而維持統一經營時序的必要性大為減弱，農民種植統一行動將出現松動。表5列（4）的回歸結果顯示，地權穩定性的系數為0.101，且在 1% 水平上顯著。因此，地權穩定性提升通過松動種植統一行動促進農戶種植多樣化，假設2c得到驗證。

表5機制檢驗結果

（二）進一步分析①

1.農業社會化服務的經濟影響

本文進一步采用租賃農用機械或車輛的戶均花費衡量農業社會化服務，引入地權穩定性與農業社會化服務的交互項進行回歸。表6列（1）的回歸結果顯示，農業社會化服務弱化了地權穩定性提升對農戶種植多樣化的促進作用。此外，本文進一步引入地權穩定性與自置農機自我服務的交互項。表6列（2）的回歸結果顯示，地權穩定性與自置農機自我服務的交互項不顯著。對于農戶而言，自置農機自我服務是為多樣化種植服務，以緩解勞動力約束問題。但是，外部提供的農業社會化服務可以有效倒逼農戶卷入橫向分工。

2.確權方式的影響

確權方式包括確權確界到人、確權確界到戶、確權到戶但不確界（含確股確利）、確權到人但不確界。確權不確界并不能明確農戶土地位置，本質上是權利界定，但土地邊界是模糊的，農戶依然不能形成明確的土地不再調整、不被征收“隨機稅”的穩定預期。本文進一步分析確權方式（確權不確界 ⁼¹ ，確權確界 =0 ）對農戶種植多樣化的影響。表6列（3）的回歸結果顯示，只有在確權確界的農戶中，地權穩定性提升能夠促進農戶種植多樣化。

表6進一步分析結果

① 引入村莊層面控制變量，具體包括村莊外出務工勞動力占比、村莊距鄉政府距離和村莊到縣城的公路數。

六、研究結論與政策啟示

本文基于2017年CRHPS數據，實證檢驗了地權穩定性對農戶種植多樣化的影響及作用機制，以揭示農民集體行動與自主選擇的產權邏輯。研究結果顯示，地權穩定性提升能夠促進農戶種植多樣性，該結論在經過內生性檢驗和一系列穩健性檢驗后仍然成立。異質性分析結果顯示，地權穩定性提升對農戶種植多樣化的促進作用主要發生在未經歷農地調整、經濟自售、糧食主產區的農戶中。機制分析結果顯示，地權穩定性提升通過強化產權排他性、提升產權處置自由度、固化土地細碎化和松動種植統一行動促進農戶種植多樣化。此外，農業社會化服務會弱化地權穩定性提升對農戶種植多樣化的促進作用，確權確界更可能促進農戶種植多樣化。

農民集體行動與自主選擇這兩類行為一直是學術界關注的重要話題，但始終缺乏一個邏輯一致的分析框架。土地產權分配與享益格局歷來是農民經濟社會活動的核心內容。農民權利被部分“限制”“約束”則可能選擇集體行動，以化解潛在的地權風險，“賦權強能”也自然會激勵農民的自主選擇。因此，農民集體行動與自主選擇具有深刻的產權邏輯和制度內涵。但是，在政策不斷強調地權明晰與穩定的同時，應高度警惕集體秩序松動所潛藏的治理風險，這是未來政策不可忽視的重要內容。分工理論認為，在保障農戶在位控制權的前提下，多數農業環節可分離且可交易，由此形成橫向分工，并激勵農戶種植專業化。本文闡明了這一理論邏輯面臨的困難：“賦權強能”隱含著種植秩序難以協調統一的行動隱患，土地細碎化被四至長期固化，種植統一行動松動會提升區域橫向分工的交易費用。這些困難的理性看待與解決將檢驗中國小農戶與現代農業有機銜接的農業現代化道路的底色。根據上述研究結論，本文得出如下政策啟示。第一，地權穩定性提升的同時也在松動村社的集體行動。因此，必須強調國家穩定地權的基礎制度功能與村社合作機制的輔助制度功能的互補，有效動員傳統組織資源與道德力量，構筑內在一致和外在統一的村莊善治基礎。第二，構建約束與激勵相統一的地權實施框架，有效規范農戶種植行為。第三，發揮基層政府作用和非正式制度功能，通過土地整理或集中互換等實現“戶地集中”，提升交易密度，降低交易成本，促進農業社會化服務的發展。第四，因地制宜地開展農事活動，對于地塊特征相差不大的村莊，引導農戶參與橫向分工；對于土地稟賦、水文條件等差異大的村莊，鼓勵農戶優化種植結構，進而促進農民增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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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Collective action andautonomous choice represent two distinct modes of behavior，but the formation logic underlyingthemremainsasignificant topic inacademia，lackingaconsistentexplanatoryframework.Landpropertyrights， asthecore forfarmers togainchoices，developmentrights，andbenefit spaces，directlyinfluencefarmers’behavioral responses through theirallocationmethodsandrightsstructure.Thispotentiallyalowsforconstructingalogically consistentanalytical framework forfarmers’collective action and autonomous choice froma propertyrights perspective.

Taking the impact of farmland titling onfarmers’planting behavior asanexample，this paper reveals the property rightslogic underlying colective actionversus autonomouschoice，hidden behind theobservation of whether farmers maintainrelativelyconsistent planting types orengage indiverseplanting.BasedondatafromtheChina Rural Household Panel Survey（CRHPS），this paper empiricall examines the impact of farmland titling on farmers’choices regarding farmers’planting structureandits internal mechanisms.Theresultsshowthatfarmland titling significantlyincentivizes farmhouseholdstoadoptdiversifiedplanting.Farmlandtitlingstrengthenstheexclusivityandfreedomofdisposalof farmers’landrights，solidifiesthepatteroflandfragmentation，losensuifiedplantingactions，andconsequentlyleads to diversification in farmers’planting.

The marginalcontributionsofthispaperare twofold.First，fromapropertyrightsperspective，itconstructsalogically consistentexplanatory framework forcollctiveactionandautonomouschoicebasedonobserving theconsistencyin farmers’plantingactions.Second，asthecorefoundationforfarmers toexpandbenefitspaces，strengthen livelihood resilience，andunleashoperationalautonomy，thedefinitionand implementation structureofland rights directlyshape farmers’behavioral responses.This paper reveals the propertyrights mechanism driving farmers fromcollctive action towardsautonomouschoice，therebyanalyzing the propertyrightslogicandinstitutional implications behind theadjustment of China's rural production models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social development order.

Therefore，itisessentialtoemphasize thecomplementaryrolesof thestate'sfundamental institutional function in stabilizinglandrightsandtheauxiliaryinstitutionalfunctionofvillagecooperativemechanisms.Alandrights implementationframeworkunifyingconstraint-incentivebalanceshouldbeconstructed toefectively induceandregulate farmers’plantingbehavior.Simultaneously，itisnecessarytoleveragetheroleofgrasrootsgovernmentsandinformal institutions，achieving“householdplotconsolidation”through landconsolidationorcentralized exchange，driving the developmentof agricultural socialized services，and carrying out farming activities adapted to local conditions.

Key words：collective action;autonomous choice; land tenure security; planting diversification; farmland itling

（責任編輯：孫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