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可負擔住房制度的政策機制與空間導向：兼論中法制度差異與經驗啟示

關鍵詞：法國住房制度；社會住房；住房保障；空間治理；中法比較

Abstract：France has developed a multi-tiered social housing system characterized by strong state leadership，stable financial mechanisms，and legal institutionalization.This paper reviews the evolution of the French housing system from policy-driven programs to legallyprotected housingrights.It highlights how national financial tools such as the LivretA savings scheme and legal frameworks like the SRU and DALO laws have supported the long-term sustainabilityof housing provision.Italso examines how the policy of mixité sociale （social mix） promotes spatial redistribution and social integration through mandatory quotas， VEFA mechanisms，and urban renewal strategies.Based on this，the paper compares the housing systems of France and China across four dimensions：institutional structure，supply mechanism，spatial orientation，and governance logic.The comparison reveals structural differences in policy orientation， financial frameworks，and spatial outcomes.The findings suggest that China's affordable housing system could benefit frominstitutional reform focused on legal guarantees，diversified supply，and integrated spatial planning to support a more equitableand sustainable urban housing framework.

Keywords：French housing system;Social housing; Housing affordability;Spatial governance;China-Francecomparison

1.引言

住房是基本的社會資源，其制度安排與空間分配不僅關乎個體的生存權利，也體現出一個國家的社會治理能力與公共政策體系的結構特征。近年來，隨著城市化的持續推進與房地產市場的結構性矛盾加劇，“住有所居”問題再次成為城市政策關注的核心。盡管我國住房供應總體充足，但由于制度安排長期偏向商品化路徑，導致不同社會群體之間在住房可負擔性、空間公平性和生活質量方面差異顯著。如何建立可持續的可負擔住房體系，已成為建設城市包容性與可持續性的關鍵指標[1-3]。

在這一背景下，法國作為擁有百年社會住房制度傳統的國家，其制度經驗與演化路徑對中國具有一定參考意義。法國不僅構建了多元主體參與、金融機制完善、覆蓋范圍廣泛的社會住房體系，在政策層面引入了“社會混合”（mixitésociale）與“空間平衡”導向[4，5]，通過立法手段強制地方政府承擔住房責任，力圖打破城市內部空間隔離與貧困集中問題。其住房政策的空間導向性特征，表現出“制度一空間一社會”多維聯動的治理思路。

目前國內關于法國社會住房的已有研究多聚焦于法國住房制度的政策架構、歷史演變[和空間治理[4，7]，亦有部分學者對遺產保護前提下的住房政策[8]，社會混合的實施方式[9]，分權治理模式[10]等有所涉及，梳理法國制度邏輯并結合中國背景開展對照的研究仍較為稀缺。特別是在住房空間導向、權利法制化、地方治理協同等具體機制方面，兩國差異巨大，值得展開專題性比較分析。本研究以“政策機制”與“空間導向”為核心分析框架，對法國可負擔住房制度進行梳理，并在此基礎上，與中國當下的住房政策邏輯與實踐路徑進行比較研究。研究將聚焦以下核心問題：法國可負擔住房制度的核心政策機制與法律結構是如何形成的？法國住房政策如何通過空間治理手段實現“社會混合”與“空間再分配”？法國經驗對中國住房政策制定與住房空間公平治理有何啟示？研究期望能為中國住房的制度建構與空間治理提供啟發與建議。

2.法國可負擔住房制度的結構邏輯與演化路徑

法國可負擔住房制度的發展深受國家福利體系、城市治理結構及政策創新機制的多重影響。自19世紀末以來，法國逐步建立起以國家為主導、地方為實施、金融機制為支撐的社會住房體系，其核心特征是在不同歷史階段保持了政策工具的制度化整合，以公共自標為導向，通過住房政策調節社會空間結構，并體現出“通用型福利制度”與“空間混合導向”并行的結構性特征。

2.1.制度演化路徑：從國家干預到社會權利

法國社會住房的起源可追溯至1894年《Siegfried法》（LoiSiegfried）設立的“廉價住房”（Habitations? Bon Marché，HBM）制度[11]，最初由地方政府與慈善機構聯合推動，以解決工業化進程中工人階層的居住困境。20世紀上半葉，HenriSellier等城市改革者進一步將住房視為“社會平衡與城市健康的基礎”，推動了郊區“花園城市”實驗（圖1，圖2），為社會住房理念注入公共衛生與空間秩序的目標取向[]。二戰后，為應對戰后嚴重的住房短缺與快速城市化挑戰，法國政府強化國家干預，確立了“租賃型社會住房”（HabitationaLoyerModere，HLM）體系。自1950年起，HLM被作為國家住房政策的核心載體，構建起由國家出資、地方執行、專業機構運營的三級治理架構，實現了社會住房制度在資源動員與空間組織方面的制度性嵌入[12]。這一時期，住房政策的主導模式被稱作“供給側干預”（aidealapierre），即國家直接向住房建設主體（如社會住房機構）提供財政支持，用以降低建房成本，從而間接實現住房租金的可負擔性。

圖1.巴黎東北LesLilas （Seine-Saint-Denis）的花園城（1927-1954），建筑師FelixDumail，總平面圖

圖2.巴黎東北LesLilas（Seine-Saint-Denis）的花園城（1927-1954），建筑師FelixDumail

1977年住房援助制度改革引入了個人住房援助（AidePersonnaliséeauLogement，APL）制度，通過財政補貼，減輕低收入家庭或個人的租金或貸款還款負擔，資金直接支付給符合條件的租戶或貸款購買住房的家庭，保障居民能夠獲得體面且負擔得起的住房。個人住房援助屬于典型的“需求側補貼”（aide?lapersonne）。自此，在制度層面確立了“需求側補貼與“供給側干預”并行的雙軌模式[13]。相較于“供給側干預”，個人住房援助更靈活有效，能夠迅速幫助低收入居民改善居住條件。另一方面，個人住房援助制度也間接推動了私人租賃住房市場的發展，并一定程度緩解了社會住房供應不足的問題。

進入21世紀后，社會住房政策進一步制度化，并逐步向“權利化”方向演進。2000年《城市團結與更新法》（簡稱SRU法，Loin°2000-1208du13décembre2ooo relative? lasolidaritéetau renouvellementurbains）與2007年《可訴住房權法案》（簡稱DALO法，Loin°2007-290du5mars2007 instituant ledroitau logementopposable）的相繼出臺，標志著住房政策從行政供給型制度逐步轉向法律保障型制度，為住房權的實現提供了更加穩固的制度基礎[12，14]。

2.1.供給體系結構：多元主體與制度化融資機制

在經歷了20世紀下半葉的制度建構與政策演化之后，法國社會住房體系逐步形成了一套以多元供給主體參與為基礎、由國家主導并通過制度化金融機制加以支撐的運行體系。中央政府在資金與制度設計中處于主導地位，但社會住房的供給與運營更多依賴地方政府與專業機構的協同推進[10，13，15]。在供給主體方面，法國社會住房的開發與管理由一系列具備公共性屬性的組織負責，其主要類型包括：一是公共住房辦公室（OfficesPublicsdel'Habitat，OPH），通常由地方政府設立并直接管理，是歷史最為悠久的住房運營機構，例如ParisHabitat（巴黎人居署）；二是社會住房公司（EntreprisesSocialespourI'Habitat，ESH），其前身多為合作性質的非營利法人，現在雖然組織形式趨于企業化，但是仍接受國家強監管，承擔大比例的住房建設任務；三是混合經濟公司（Societesd'EconomieMixte，SEM），由地方政府與私人資本合資設立，主要參與城市更新與復合型開發項目；四是各類非營利組織與住房合作社，多活躍于特定區域或小型項目中，作為制度性供給體系的有效補充。這些機構依法享有一定的建設、自主融資與資產運營權，截止2023年底，共管理了約540萬套社會住房，占全法住房總量的 14.3% [16]。這一供給結構體現了“國家一地方一社會”之間的責任分配與協同機制，也為社會住房建設在不同空間尺度上的實施提供了靈活路徑。

在融資機制方面，法國建立了高度制度化且穩定運行的金融支持體系，形成了區別于傳統財政撥款的住房融資模式。其核心機制之一是LivretA儲蓄制度，即國家鼓勵居民將資金存入一種免稅、可隨時支取的儲蓄賬戶（LivretA），并由國家儲蓄銀行（CaissedesDepotset Consignations，CDC）統一集中管理。CDC通過這一機制將私人儲蓄轉化為長期低息貸款，專門用于社會住房項目融資，形成了一種“國家信用背書 + 公民資金參與”的融資邏輯[17]。此外，法國還通過動員企業社會責任參與住房供給。自1953年起，國家規定一定規模以上企業須提取員工工資的 1% 用于支持員工住房（即 ^α1% logement\"），并設立專門機構統一管理使用。該制度演變為今天的ActionLogement集團，不僅直接參與住房建設，還為青年人、流動員工及低收入家庭提供租金補貼、無息貸款與住房擔保等服務[18]。通過LivretA與Action Logement兩套機制，法國住房制度在金融支持層面實現了“動員全體公民儲蓄”與“動員企業社會責任”的制度整合，提升了社會住房供給的長期可持續性。

此外，法國社會住房供給還依據目標群體收入水平差異，制度性地劃分為PLAI（PretLocatifAidéd'Integration，面向極低收入群體）、PLUS（PretLocatifaUsageSocial，面向普通中低收入群體）以及PLS（PretLocatifSocial，面向中等收入群體）三個主要租賃住房類型。這種細致的供給分層設計，體現了住房政策在制度執行層面實現的社會公平、社會空間整合和經濟可持續發展導向[19，20]。

2.3.權利制度化進程：從社會義務到法律保障

隨著法國社會住房制度逐步實現從福利供給向制度權利化轉型，住房保障也經歷了從地方自治管理與國家干預政策，走向以法律形式保障居民住房權利的制度進程。SRU法與DALO法的出臺與實施，共同推動了住房政策的權利化轉型，并塑造了社會住房制度的法律基礎與空間治理框架。SRU法案規定，城市人口規模超過3500人的市鎮，社會住房占總住房存量比例不得低于 20% （現已調整至 25% 。未能達到要求的市鎮須承擔財政處罰，并制定住房建設與空間配置計劃，以完成法律設定的社會目標[12，21]。這一強制義務不僅將社會住房政策提升為法律義務，而且將住房公平理念內嵌于地方城市規劃與空間發展政策中，從而強化了社會住房建設在城市空間規劃中的剛性約束力[22]。

DALO法則進一步明確住房作為公民基本權利的法律地位。該法案首次規定公民有權通過法律程序要求政府保障其住房權利，即住房權的“可訴性”（opposabilité）。具體而言，DALO法案設立了專門的省級住房調解委員會（Commissiondemédiation），接受公民對緊急住房需求的申請并依法做出裁決，強制相關地方政府履行住房安置的法律義務。雖然該機制在實踐層面仍面臨地方住房資源不足和行政管理能力不足的挑戰，但DALO法案顯著提升了社會住房制度的制度正當性與公眾問責性[12，21]。這一過程不僅鞏固了住房權利在法國社會中的法律地位，而且推動了住房政策在實施過程中更加制度化、規范化和具有社會空間整合性。

綜上所述，法國可負擔住房制度經歷了從國家主導建設、需求側補貼引入，到權利制度化的深刻轉型，逐漸形成了一套多主體參與、制度化融資、分層次供給的綜合性體系。這種結構不僅反映出法國社會住房政策在福利目標與市場邏輯之間的制度性平衡，還也體現出其在推進住房公平、社會空間整合與可持續發展目標上的制度創新與實踐探索。

3.社會混合與空間分配機制

自20世紀末以來，“社會混合”逐步成為法國住房政策的重要價值目標與實施導向。在貧困空間集中與城市功能失衡問題持續加劇的背景下，住房政策從單純的數量供給轉向對空間公平與社會融合的更高訴求。特別是在SRU法案確立社會住房空間義務之后，法國通過一系列規劃、財政、土地與市場機制，推動社會住房實現從邊緣集中向嵌入式布局的轉變，通過制度機制介入空間分異結構，重構城市融合格局。

3.1.社會混合的理論淵源與政策演變

社會混合概念最早起源于20世紀下半葉法國社會學界對城市貧困空間化（spatialisationdelapauvreté）與社會隔離 （segregationsociale）問題的批判性研究[22]。自1970年代以來，隨著法國城市外圍大型住宅區（grandsensembles）（圖 3～ 圖5）集中出現就業困難、貧困積聚、治安惡化及教育機會不均等問題[23]，社會混合理念逐漸成為城市和住房政策的核心議題，強調通過住房空間再分配，實現不同收入群體的空間融合與社會互動[24]。進入1990年代，面對郊區社會危機的持續加劇，法國政府逐漸將社會混合從理論理念上升到政策實踐層面。此時期的住房政策逐步向空間再分配與社會融合目標轉型，試圖改變過去社會住房大量集中布局于郊區或貧困區的狀況。尤其在1991年《城市導向法》（簡稱LOV法，Loid'orientationpourlaville）提出“城市社會發展”目標之后，社會混合被明確寫入城市法律文本，也開始成為法國住房和城市更新政策的戰略導向。

除了SRU法以法律義務形式推動市鎮空間布局上的社會融合目標外，社會混合的政策工具也日益多樣化。政府推動社會住房機構與私營房地產開發商建立合作機制，以提升住房供給效率與空間布局的靈活性。其中，期房購買模式（Venteenl'état futurd'achevement，VEFA）逐漸成為推動社會住房嵌入式開發的主要手段[25]，標志著住房政策從傳統公共供給向更具市場協作性的機制轉型。

3.2.空間分配機制與實施工具

為了通過住房這一關鍵空間資源的制度性再分配，實現社會群體在空間尺度上的有效融合，法國住房政策逐步形成了一套以多層級規劃與制度化工具為基礎的空間分配機制。這一機制整合了國家規劃協調、地方土地管理與財政激勵約束等多重政策工具，在宏觀空間結構與微觀社區建設兩個層面同時推進社會住房的空間布局與社會整合目標。首先，在規劃協調方面，法國政府實行中央與地方的分級協調體系，即國家政府制定總體住房建設目標，地方政府據此編制《地方住房規劃》（ProgrammeLocaldel'Habitat，PLH），并將住房建設目標進一步落實到城市總體規劃（PlanLocald'Urbanisme，PLU）之中，確保社會住房在空間布局上的政策剛性與地方執行的靈活性，實現國家戰略目標與地方空間條件的有效銜接[11]。

其次，法國住房政策在土地管理與開發模式方面，以VEFA為代表，建立起社會住房與商品住房并行開發的新路徑，即允許社會住房機構在項目尚未完工時，從私營開發商處“預購”部分住宅單元，項目建成后將其直接納入社會住房體系。該機制不僅提升了建設周期的效率和資金運作的靈活性，也拓寬了社會住房在土地緊張區域的進入渠道，使其更易嵌入中產社區與城市更新項目中，從而實現空間混合的布局目標。VEFA雖在技術層面實現了政策工具的靈活性，但其制度正義性與空間治理效能仍需持續考量。例如，開發商主導下的空間規劃往往以盈利最大化為導向，可能削弱住房品質控制與空間公平性考量；地方政府在具體選址與設計決策中的話語權相對弱化，可能導致社會住房布局向邊緣化或低吸引力地塊集中。此外，社會住房機構在面對快速開發周期與復雜融資結構時，也承受著監管與服務運營的雙重壓力[25]。

圖3.大型住宅區Les Courtillieres（1955-1965），Pantin （Seine-Saint-Denis），建筑師EmileAillaud，總平面圖

圖4.大型住宅區Les Courtillieres （1955-1965），Pantin（Seine-Saint-Denis），建筑師EmileAillaud

圖5.大型住宅區Les Courtillieres（1955-1965），Pantin （Seine-Saint-Denis），建筑師EmileAillaud

第三，法國通過一系列財政激勵與約束措施推進空間分配的制度落實。SRU法案規定，未達到社會住房比例標準的市鎮必須繳納罰款，也對積極實施社會住房布局的地方政府，提供財政補貼與政策優惠。這種雙向激勵與懲罰的財政機制，確保地方政府在推進社會混合目標中承擔明確的制度責任[12，26]。最后，以國家城市更新署（Agence Nationale pour laRénovationUrbaine，ANRU）為代表的城市更新計劃，為空間再分配政策提供了更為具體的實施平臺。自2003年以來，ANRU大規模推進大型住宅區的改造項目，在改造過程中引入多樣化的住房單元，并將原有單一收入群體的區域改造為收入異質化、空間結構更加平衡的居住空間[11，13]。這種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貧困地區的更新和社會經濟活力的提升，但也產生了空間碎片化、居民結構性遷移和社會排斥等新的挑戰。

圖6.巴黎17區Clichy-Batignolles更新項目，前SNCF鐵路場改造成一個新的社區，所有住宅樓內均包含社會住房單元。

3.3.社會混合的空間實踐：成效與困境

隨著住房政策目標從數量供給轉向社會融合，法國社會住房的空間治理逐步演化為一種多主體協作的復合治理結構。在國家法律約束和財政機制的推動下，地方政府、社會住房機構、房地產開發商、金融機構與居民代表等多方力量共同參與住房項目的規劃、開發與運營。盡管該治理模式提升了政策執行的靈活性與適應性，但也帶來了治理復雜性、協調成本與空間公平性的新挑戰。地方政府在社會住房空間治理中扮演日益關鍵的角色。它們不僅負責落實《地方住房規劃》（PLH）所設定的住房分布目標，還需在土地劃撥、項目審批與開發談判中調和各方利益。在此框架下，HLM機構逐步由傳統的“建房者”角色轉型為“住房購買者”和“運營服務提供者”，退出直接開發環節，轉而依托VEFA機制與開發商協作開展建設。開發商在選址、設計與土地控制方面獲得更大主導權，金融機構則在融資結構與風險調配中主要扮演支持角色。

圖7.巴黎17區Clichy-Batignolles更新項目，前SNCF鐵路場改造成一個新的社區，所有住宅樓內均包含社會住房單元。

在實踐效果層面，SRU法實施以來，社會住房在空間上逐漸呈現“社會混合”趨勢，部分富裕市鎮提高了社會住房占比，“混合社區\"（quartiersmixtes）（圖6～圖8）在巴黎大區、里昂和圖盧茲等城市逐漸出現[27]。社會住房不再集中于城市邊緣，而是逐步進入中產社區與城市更新區域。然而，這一進程并非線性推進，仍伴隨著顯著的治理困境。一方面，一些地方政府表現出消極的被動合規，通過最小化建設規模、選址邊緣地塊（如靠近高速、工業用地）等方式使得社會住房雖然數量達標卻未必“社會混合”。另一方面，一些城市更新項目在“社會混合”的名義下，實施了“社會過濾”（filtragesocial）或“去貧困化”的再開發策略。即通過舊區拆除、功能置換與服務提標等方式，將原有低收入居民替換為中等收入群體，雖然改善了物理空間環境，卻引發了“社會排斥”現象[24]。更有部分更新項目未能實現“原地融合”，反而導致貧困人口的空間再集中與內向轉移。有學者在對巴黎大區的實證研究中指出[27]，原住戶往往被遷至相鄰老舊小區，導致貧困空間以“碎片化”方式再現，呈現出“從集中到分散到再集中”的特征。這種空間碎片化不僅弱化了政策的整合意圖，也帶來了服務配置、社會認同與治理資源匹配的新困境。

4.中法住房制度的差異

圖8.巴黎17區MacrolotE10混合開發項目，包含社會住房、養老院、私人住宅等，建筑師DavidBesson-Girard等

住房制度不僅關涉資源配置與城市治理，更體現了國家福利體制、空間政治與制度路徑的深層差異。中法兩國的住房制度都面向“可負擔、基本保障”目標，但在制度結構、供給機制、空間策略與治理邏輯等方面形成了不同的發展模式。基于對法國制度邏輯的分析，本節將結合中國住房政策實踐，從制度結構、供給機制與空間導向三個維度展開比較。

4.1.制度結構與權利邏輯：普遍性福利vs目標型政策

制度定位與政策覆蓋的差異構成理解兩國住房治理模式的關鍵起點。法國建立的是一種嵌入福利國家框架下、以普遍性為導向的制度性住房保障體系。法國住房政策的基本原則是將住房作為全體市民的基本社會權利加以保障，體現出面向中低收入多數群體的普遍覆蓋導向。在操作層面，社會住房的準入標準并未以“貧困”為唯一依據，而是結合家庭收入、成員構成與住房狀況，建立起覆蓋廣泛、機制穩定的準入體系，僅PLUS租賃住房一種，全法約有 65.5% 的法國人口符合申請資格[28]。中國是在市場化主導下構建出一種以特定群體為目標、行政補償為基礎的政策性住房供給機制，具有明顯的“目標型”特征（表1）。自1998年市場化改革以來，國家終止單位福利分房制度，推動住房由“社會分配品”轉變為“市場消費品”，住房政策以“市場主導、政策補位”為基本路徑，商品房成為主流供給模式，保障性住房主要服務于中低收入群體、無房戶、新市民等特定“政策規定對象”。國家角色從直接供給者轉為制度設定者與市場監管者，住房政策定位也隨之發生根本性轉變[29-31]。盡管各地逐步發展出廉租房、公租房、經濟適用房、共有產權房等多元產品，但整體制度依然以行政認定為前提。保障性住房被嵌套于市場主導格局之下，僅作為補償性機制存在。在實際執行中，中國各地住房保障政策差異較大，缺乏統一法律框架與權利機制，不同群體的準入門檻、補貼標準及配租方式不一致。這種制度結構不僅加劇了政策碎片化，也削弱了住房保障制度的穩定性和空間公平性[32]。

表1.住房制度類型

表2.住房供給機制與金融支持

在權利制度化層面，中國尚未出臺全國性《住房保障法》，保障性住房政策主要依賴行政性文件與地方性立法支撐。住房權未被正式確立為一種“社會性權利”，公共住房仍然依附于地方財政能力與土地市場收益，難以擺脫“行政資源配置工具”的政策本質[30]。從住房制度類型劃分[33]來看，法國接近于“單位制度型”（unitaryhousingsystem），公共與私人住房在同一制度框架下運行，具備一定制度融合性與公平調節機制；而中國則更趨于“雙軌制度型”（dualhousing system），保障房與商品房在制度邏輯、財政支持、空間布局上分屬兩個平行體系。這種結構性的分離不僅削弱了住房體系的整體性與協同性，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住房公平與空間整合政策目標的實現。

4.2.住房供給機制與金融制度：制度化vs財政主導

法國住房供給體系的特征是制度化、多元化與金融機制嵌入性強。中國的住房供給體系依然呈現出高度行政主導與財政依賴的結構特征（表2）。在政策性住房開發過程中，地方政府仍是核心組織者與主要出資方，住房建設資金主要來自土地出讓金、專項撥款及財政預算安排。這種依賴“土地財政”的融資邏輯使住房供給極易受到房地產市場波動的影響，缺乏制度化的資金支持機制與跨周期調節能力[32。地方政府通常以城投平臺或直屬國有企業為實施主體，項目推進多依賴行政審批與財政統建，市場機制參與程度低，導致住房建設與后期管理專業化水平有限，長期可持續性不足[32]。近年來，部分城市如深圳、上海等地開始探索將政策性住房與商品房建設相融合的“配建機制”[34，35]。這種方式在操作邏輯上與法國VEFA機制類似，即通過引導開發商參與政策性住房供給，實現市場效率與公共自標之間的協同。然而，與法國社會住房機構直接“購買期房”的模式不同，中國的配建機制更強調行政義務與土地收益再分配，仍以“項目制”方式組織。在金融工具方面，盡管住房公積金制度覆蓋面較廣，但其制度屬性更偏向于職工互助性儲蓄，而非面向弱勢群體的保障性金融工具[36。近年來部分城市嘗試引入房地產投資信托基金（REITs）作為保障房融資路徑[37]，但仍處于初步試點階段。

4.3.空間導向與城市治理：社會融合vs功能分化

法國住房政策的空間導向長期強調“社會混合”原則。中國住房制度的空間導向更多類似于法國社會住房早期特征（表3）。由于土地市場收益機制與財政預算結構的強相關性，保障性住房多被規劃在城市邊緣或非核心區，形成與商品房空間上相對隔離的格局，其選址與建設路徑往往由行政主導決定，缺乏市場調節機制和空間整合能力，導致空間隔離、配套服務不均衡等問題[29，38]，削弱了住房公平目標的實現。近年來，部分城市嘗試打破格局，探索保障性住房“嵌入式”開發模式。例如，深圳市2016年，上海市2018年分別發布相關文件對城市更新或新建商品住宅項目配建保障性住房做了規定[34，35]，即通過市場開發環節嵌入公共住房目標，實現住房空間結構的可調節性與公平性。

從治理結構的視角來看，中國住房政策的執行機制以地方政府為主導，依賴行政推動與財政統籌。在財政分權與政績導向制度的雙重作用下，地方政府在住房政策的資源配置、目標設定與具體執行中具有高度自主權。一方面，這種靈活機制使地方政府能夠根據本地財力與社會需求快速組織實施住房項目，推動公租房、保障性租賃住房等政策在部分重點城市取得階段性成效。同時，中國住房治理還面臨執行資源分布不均的問題。一線城市如北京、上海、深圳因財力雄厚與治理能力強，在住房保障體系建設方面推進迅速；而中西部城市則受限于財政壓力與土地收益不足，保障性住房供給能力不足，住房空間布局易受財政收益與土地開發邏輯主導，導致居住隔離與空間不平等問題難以緩解。

表3.空間治理與社會融合機制

5.政策啟示與結論

本文以法國住房制度為研究對象，從制度結構、供給機制、空間導向邏輯等方面展開梳理，并結合中國當前住房政策進行比較分析。研究顯示，中法住房制度雖均面向“提高可負擔性、保障基本居住權”這一公共目標，但其制度路徑與政策實踐已形成兩種具有典型意義的制度模式。

首先，在制度結構方面，法國住房制度作為普遍型福利制度的一部分，將住房確立為公民基本權利，強調法定保障與普遍覆蓋，制度體系高度法制化與制度化。中國則延續“市場主導、政策補位”的制度邏輯，住房保障主要面向特定群體，作為市場制度中的修正性機制存在，尚未形成覆蓋全民的住房權利結構。其次，在住房供給機制方面，法國構建了以多元主體參與、金融機制穩定支持的制度型供給體系，依托LivretA與ActionLogement制度，實現了住房供給的長期可持續性。相較之下，中國住房供給體系依然以地方政府為主導，資金高度依賴土地財政，缺乏全國統一的金融支持機制，項目實施以“項目性”邏輯為主，市場機制參與程度有限。

在空間導向層面，法國通過SRU法案與ANRU城市更新政策，推動社會住房的去集中化分布與社會混合機制嵌入，力求通過空間干預實現社會融合目標；而中國住房制度的空間布局受土地市場機制與行政規劃路徑雙重影響，保障房選址往往被安排在邊緣地區，形成制度性空間排斥與功能隔離，在城市治理層面制造了“空間碎片化”與“社會分層”的新風險。同時，中國依賴地方政府作為政策實施的主要力量，執行路徑呈現行政推動與財政調配并重的特征，雖然在特大城市中形成一定的治理經驗，但制度協同性與政策連續性仍有待提升。

面對當下中國城市住房保障體系日益復雜的治理需求，未來住房政策的制度重塑應著眼于三個方向：一是推動住房法治化進程，確立基本住房權的法律地位；二是構建長期可持續的住房金融支持機制，降低對土地財政的依賴；三是通過規劃導向與類型混合機制，推動住房空間結構由“物理集中”向“社會融合”轉型。法國經驗提供了制度化、規范化與法治化治理的參照體系，為中國構建更加公平、可持續的住房政策體系提供了有益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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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圖片來源：

1本文所稱可負擔住房制度，在法國主要指以社會住房（logementsocial）為核心的國家住房支持體系；在中國則泛指涵蓋公租房、經濟適用房、人才房、保障性租賃住房等面向中低收入群體的政策性住房安排。

圖1：當代建筑檔案中心 （Archive Center of Contemporary Architecture），檔案編號：AR-27-03-07-46

圖3：當代建筑檔案中心 （Archive Center of Contemporary Architecture），檔案編號：AR-19-01-07-02

圖2、圖4-8：攝影，丁夏

作者信息：

朱文健《世界建筑導報》，深圳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廣東深圳南山區南海大道3688號，518060電郵：zhuwj@sz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