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二州∕牧伯”，還是“二∕州牧伯”

周德富，四川省成都市大邑縣鴻鵠高級中學教師。

摘要：本文辨析《陳情表》“二州牧伯”注釋之誤。傳統注疏釋“二州”為梁、益二州，實則兩誤：一淆西晉地理（李密屬益州犍為郡，梁州無關）；二違察舉制邏輯（郡守逵舉孝廉、刺史榮舉秀才屬益州層級協作）。結合籍貫、職官與史實考據，證“二”指逵、榮二官，其舉薦合“一州一郡”框架。揭示教材因割裂歷史語境致訛，主張訓詁須文本內外互證，為經典注釋提供方法參鑒。

關鍵詞：《陳情表》；二州牧伯；李密籍貫考據；西晉察舉制；地理區劃誤讀

李密的《陳情表》作為經典名篇，一直保留在高中語文教材中，老教材在必修5第二單元，新教材在選擇性必修下第三單元。新老教材的注釋不盡相同，但對“二州牧伯”的解說卻基本一致，老教材的注釋為：“二州牧伯，這里指太守逵與刺史榮。二州，指梁州和益州。牧，古代稱州的長官。伯，長。”[1]新教材的注釋為：“二州牧伯，指太守逵與刺史榮。二州，指梁州和益州。牧伯，稱州郡長官。”[2]新老教材的編者都認定“二”是指州的數量，即梁、益這兩個州；而筆者認為“二”應該是指“牧伯”的數量，即“逵”和“榮”兩位州郡長官。

一、籍貫與區劃

要準確理解這句話，先要弄清兩個問題，一是李密是哪里人，二是西晉初年的察舉制是怎樣的。

李密的籍貫，記載最早的是東晉的常璩，常璩在其編撰于晉穆帝永和四年（348）至永和十年（354）的《華陽國志》中記載：“李密，字令伯，犍為武陽人。”[3]此后，劉宋時期裴松之的《三國志注》和唐代房玄齡等人合著的《晉書·李密傳》均沿用這一說法。其后一直未見異說。這里的“犍為”為郡名，“武陽”為縣名。查相關史書可知，西晉的行政區劃，承襲了東漢末年奠定的州、郡、縣三級制。晉武帝司馬炎統一天下后，對州郡重新進行合并劃分，全國共設十九個州，梁州、益州是其中的兩州。益州下轄八郡三屬國，犍為是其中一郡（另外七郡為蜀郡、汶山、漢嘉、江陽、朱提、越雋、牂牁）。鍵為郡領九縣，武陽（今四川眉山市彭山區）是其中一縣，并且是郡治所在地（另外八縣為南安、牛鞞、資中、漢安、江陽、符節、南廣、僰道）。

二、選才機制

其次，我們要了解西晉的人才選拔制度。西晉的人才選拔雖然主要是九品官人法，但東漢以來形成的察舉制仍在發揮重要作用，其具體方法基本沿用漢代舊制。“孝廉”為郡舉，“秀才”是州舉。即郡守（太守）負責舉薦本郡的優秀人才為“孝廉”，刺史在“孝廉”的基礎上再舉薦更優秀者為“秀才”。需要說明的是晉朝初年的“太守”和“刺史”是不同層級的官員，“太守”是“刺史”的下級官員，與后世的“太守”“刺史”有時可以視為同一官員不同。顯然，舉薦李密為“孝廉”的“前太守臣逵”應該是蜀漢末年至西晉泰始三年（267）（《陳情表》約寫于此年）間的一位犍為郡守。但遺憾的是，由于史料的缺乏，我們沒能查到這位名“逵”的犍為太守。同理，舉薦李密“秀才”的“后刺史臣榮”，應該是益州當時的刺史。后一推斷則在文獻中基本可以得到證實，這位益州刺史叫董榮。陳壽的《三國志》引《益部耆舊傳》記載：“益州刺史董榮，圖畫周像于州學，命從事李通頌之曰：‘抑抑譙侯，好古述儒。寶道懷真，鑒世盈虛。雅名美跡，終始是書。我后欽賢，無言不譽。攀諸前哲，丹青是圖。嗟爾來葉，鑒茲顯模。’”[4]（陳壽《三國志》卷四十二《蜀書》十二）。這位“譙侯”是三國時期蜀漢大臣、著名學者譙周，譙周有三大弟子，一個就是《三國志》的編撰者陳壽，一個是名將羅憲，另一個就是《陳情表》的作者李密。董榮任益州刺史的時間史書無載，但譙周的去世時間《三國志》有明確記載，去世于泰始六年（270）冬[5]，也就是李密寫作《陳情表》后的第三年。董榮為譙周畫像應該是在譙周去世不久，這從“前哲”的稱呼和“嗟爾來葉（按，‘來葉’指后世）”的感嘆能看出來。我們據此可以推知，董榮就是西晉初年的益州刺史。董榮對譙周如此敬佩，不可能不知道譙周的得意弟子，他了解李密然后舉薦李密就再正常不過了。

李密是益州人，不是梁州人，西晉梁州所領的八郡即漢中、梓潼、廣漢、新都、涪陵、巴郡、巴東、巴西，均與當時的犍為武陽（今眉山市）不搭界；且現有的史料看不出李密此前曾在梁州任職。因此，梁州的刺史及其下轄郡的郡守，對李密既無舉薦之責，也無舉薦之權。基于此，筆者認為此句中的“二”是指兩個人，即“逵”和“榮”這兩位州郡長官；而不是指梁州和益州這兩個州。

三、牧伯之辯

其實，教材的注釋也不是沒有依據，而是有“來頭”的，此說應該是來自唐代《五臣注文選》的注釋：“銑曰：‘二州，謂梁州、益州也。牧伯，謂榮、逵也。’”[6]《五臣注》的編者是唐人呂向等，此書多達三十卷。唐代開元時，呂向認為李善注《昭明文選》過于繁冗，遂與呂延濟、劉良、張銑、李周翰等另作注解，上引“銑曰”即張銑所作的注釋。此書于開元六年（718）由工部侍郎呂延祚進表呈上，時謂《五臣注》。南宋以后，《五臣注》與李善《文選注》兩本合刻，稱《六臣注文選》。因為《五臣注》是繼李善《文選注》之后另一較早注釋《昭明文選》的書，加之是進呈朝廷之書，因此影響較大。但《五臣注》的注釋錯誤眾多，早就是學界共識。蘇州大學教授范志新先生在其編撰的《文選版本擷英》中曾指出：“《五臣注》之庸陋，自唐李濟翁以來，已有定評。比之李注，猶虎狗鳳雞（按，虎狗鳳雞比喻杰出者與平庸者）。其注大抵剿襲李善、公孫羅等，有意立異，強自注解，不為多余，即錯誤百出。”[7]此書對李密《陳情表》的注釋就還有一處同樣不能成立：“良曰‘圣朝’謂晉朝也，‘逵’‘榮’，並刺史字也。”[8]此處的“良曰”即五臣中的劉良所作的注。此注的錯誤十分明顯，一是混淆了“太守”與“刺史”的區別，用唐人的概念解釋漢末晉初的官名；二是混淆了名與字的區別，劉良一定是忘記了這是一篇呈送給皇帝的奏章，而不是一封寫給朋友的私函，李密在此是絕對不可能稱字，而一定是直接稱名的，“父前子名，君前臣名”這是先秦時就明確的禮制，學問豐贍的李密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細想張銑之所以注“二州”為梁州、益州，可能是受句中“蜀之人士”的“蜀”的影響，“梁益”確實可以代指蜀地，但這種用法一般出現在司馬炎泰始七年（271）把益州一分為三（益州、梁州和寧州）之后的文獻中。此文寫于泰始三年（267），似乎不太可能這樣用。其實，“二州”如果真的和前面的“蜀”指稱一致，那“牧伯”也就只能和前面的“人士”一樣理解為泛指，泛指整個蜀地的牧伯，而不能理解成張銑在后面所說的特指“逵”“榮”這兩個具體的州郡長官。張銑這兩個解釋前后是相互矛盾的。張銑是唐人，唐代以梁益代指蜀地已較常見，加之他解釋“二州”時可能只注意了句子而忽略了篇章，從而顧此失彼，不能自圓其說，就只得“強自注解”。從文章的篇章結構看，“二州牧伯”顯然是為了照應前面“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榮舉臣秀才”一句。因此，張銑說“牧伯，謂榮、逵也”是正確的，但對“二州”的解釋是錯誤的。我們認為，“二州”實際是“二州郡”的省略，因為是駢文，常常要考慮對應句子的字數相等。“二州牧伯”是與“蜀之人士”相對的，只能用四個字，就省略了“郡”字。“二州郡牧伯”就是二位州郡的長官。張銑對“二州”與“牧伯”這種前后矛盾的注釋還有一個問題，極容易讓讀者誤以為舉薦李密的“太守臣逵”和“刺史臣榮”這兩人，一個是梁州的，一個是益州的，而這顯然與漢代以來就已形成定例的屬地舉薦原則相矛盾。

新老教材的注釋都是完全照搬張銑的說法，只是把文言換成了今天的白話文而已。我們認為，教材作注，一方面要言之有據，盡可能地參考前人的注釋；但另一方面也不能盲目相信前人，更不能簡單地以典籍刊刻時間的先后作為對錯的標準。

注釋：

[1]教育部.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5：必修[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37.

[2]教育部.普通高中教科書：語文：選擇性必修：下冊[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71.

[3]常璩.華陽國志新校注[M].劉琳，校注.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5：495.

[4][5]陳壽.三國志[M].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71：1033.

[6][8]蕭統.六臣注文選[M].李善，呂延濟，劉良，等，注.北京：中華書局，1987：697，696.

[7]范志新.文選版本擷英[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