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庶琪,浙江大學附屬中學教師。
摘要:詩歌詩意的有無往往在于詩人能否把握好語言和言語之間的張力。昌耀以其創造性的語言,為我們構建了《峨日朵雪峰之側》深遠的詩意空間。這種詩意空間的構建,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雙軸關系的運用與語言的陌生化、刺點的設置、借音表義。
關鍵詞:語言;言語;雙軸關系;陌生化;刺點;借音表義
《峨日朵雪峰之側》是唯一一首被選入統編本普通高中語文教科書的中國當代詩歌,且被編在必修上第一單元內,標了“*”,屬于自讀篇目。雖然編者在單元導語和“學習提示”中都做了閱讀導引,但詩歌詩意的含混性不是簡單的“對青春的吟唱”所能涵蓋的,其詩語的陌生化也給學生造成了很大的閱讀障礙。
《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明確指出,通過語文課程的學習,要讓學生“體會文學語言的靈活性和創造性”,要讓他們“樹立語言和言語的相關性和差別性的觀念”[1]。語文教學,歸根結底還是要通過學習他人的言語作品來提高學生的語言建構和運用能力。詩歌語言是一種創造性的語言,《峨日朵雪峰之側》作為優秀的言語作品,正好可以讓學生從中一窺詩歌語言的奧秘。
一、雙軸關系與陌生化
語言是一種用來表達觀念的音義結合的符號系統?!叭魏畏栁谋颈赜袃蓚€展開向度,即組合軸和聚合軸”[2],詩歌也不例外。組合可以理解為詩歌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構成方式,它是顯現的;聚合則是詩歌外在構成方式背后的建構方式,它是隱藏的。詩人只有在隱藏的聚合軸上進行選擇,確定哪些字詞可以入詩,才會產生組合,最終變成顯現的詩歌語言。比如,昌耀在創作《峨日朵雪峰之側》時,應該有更多的意象可供選擇,但他偏偏選了“薄壁”“太陽”“山?!薄笆[”“深淵”“指關節”“罅隙”“千層掌鞋底”“血滴”“巖壁”“蜘蛛”等意象,這就是雙軸關系在發生作用。
我們進一步追問,昌耀為何選擇了這些意象而沒有選擇其他?因為在雙軸關系背后,還有“意義”在約束著文本的組合。《峨日朵雪峰之側》的“意義”在哪里?詩歌的首句給了我們提示。
“詩歌首句的性質決定著整首詩的性質?!盵3]昌耀在詩歌首句末尾用了一個“:”。這個“:”可以理解為“引出解釋的話”,即下文開始解釋為什么“這是我此刻僅能征服的高度了”。
“彷徨許久的太陽/正決然躍入一片引力無窮的/山?!笔且还上蛳碌牧?,“石礫不時滑坡”也是一股向下的力,它們在拽著“我”往下;“我的指關節鉚釘一樣揳入巨石的罅隙”是一股向上的力,“血滴,從撕裂的千層掌鞋底滲出”也是一股向上的力,它們托舉著“我”。“我”就是在這種向上與向下的拉鋸中保持了現有的平衡。
昌耀在“征服”前用了兩個限定語“此刻”“僅能”?!按丝獭币馕吨€有“過去”和“未來”;“僅能”意味著“唯一,別無選擇”。我們如果展開聯想,大抵不難發現:“過去”的“我”因有一股向上的力在支撐,故而能爬到當下的高度;現在的“我”則被一股向下的力拖拽著,不得不用“指關節”和“鞋底”維持現狀。那么,未來的“我”呢?
“雙軸操作必定是追求意義的符號活動?!盵4]當詩人“把諸多同質異構的語言要素強行納入同一詩歌結構體系中,讓它們互相沖突、對立、遮蔽、輝映,使詞語的本義發生扭曲和變形”[5],就是為了獲得新的意義。在首句的統攝下,詩人必須為“此刻”“僅能”找到合理的解說,或者說賦予意義。如此一來,太陽就有了“決然躍入”的悲壯,石礫就有了滑坡時引動的“囂鳴”,指關節才會如“鉚釘一樣”,千層鞋底才會撕裂及滲出血滴?!抖肴斩溲┓逯畟取肥拙涞膹娭菩?,迫使昌耀在聚合軸上不得不根據“意義”進行選擇,讓“太陽”和“石礫”、“指關節”和“血滴”“鞋底”分別在語意上形成等值,同時造成“上”與“下”之間的反差,使過去和未來在此刻匯聚。
為了突出意義,詩人又有意改變句法結構,借對標準語的故意觸犯,來實現對詩歌詩意空間的構建。倘若我們對《峨日朵雪峰之側》的部分詩句進行調整,它將變為以下詩句:
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許久的太陽正決然躍入一片引力無窮的山海/不時滑坡的石礫引動棕色深淵自上而下的一派像軍旅遠去的喊殺聲般的囂鳴/我的鉚釘一樣的指關節揳入巨石的罅隙/撕裂的千層掌鞋底滲出血滴。
縮句后或許更有助于分析:太陽躍入山海/石礫引動囂鳴/指關節揳入罅隙/鞋底滲出血滴。
如此一來,這首詩歌便有了新的節奏,但是,這樣的節奏是很容易讓詩歌語言陷入自動化的,讀者能夠根據已有的語法規約猜出下一句的組合形式,進而滿足自己的閱讀期待。
詩歌語言,最忌諱的便是“語言的自動化”?!白詣踊?,是語言藝術形式固有的傾向”,究其原因,即“‘言語’變成為‘語言’”。[6]言語是“個人的意志和智能的行為”,“個人永遠是它的主人”。語言則是“言語機能的社會產物”,“是社會集團為了使個人有可能行使這機能所采用的一整套必不可少的規約”。[7]詩歌作為詩人個體的言語活動,常常會以對語言規約進行扭曲和變形來抵抗“語言的自動化”。詩歌語言是“對普通語言的‘有組織的’侵害”[8]。昌耀有意打破這種整齊的語言形式,并且借擬人、比喻等修辭手法以及運用巧妙的分行造成語義和形式上的陌生化,使讀者的閱讀期待受挫,以此來調動讀者的注意力。
二、刺點的設置
在“向上”與“向下”的極限拉扯中,“雄鷹”與“雪豹”的登場就變得理所當然??墒牵姼璨荒芾硭斎?。“理所當然”是一種程式化和自動化。詩歌語言必須抵抗這種自動化,破壞這種程式化,如此才能獲得詩意。所以,詩人并沒有讓“渴望”成為現實,而是用“一只小得可憐的蜘蛛”使“理所當然”出現斷裂。這只“蜘蛛”是什么呢?這只蜘蛛就是整首詩的刺點。
“刺點”是羅蘭·巴爾特在一本討論攝影的著作《明室》中提出的術語?!按厅c”是“被利器造成的傷痕、針眼和印記”[9]。按照趙毅衡的解釋,刺點“就是文化‘正常性’的斷裂,就是日常狀態的破壞,刺點就是藝術文本刺激‘讀者式’解讀,要求讀者介入以求得狂喜的段落”,是“在文本的一個組分上,聚合操作突然拓寬,使這個組分得到濃重投影”。[10]和“刺點”相對的,是“意趣”(趙毅衡譯為“展面”)。羅蘭·巴爾特認為,“意趣屬于喜歡而不是愛的范疇,它調動起來的是個半吊子欲望”,它帶給人“一種中性情感”“一種由嚴格教育培育出來的情感”。[11]
昌耀用前十行詩歌,塑造了一位勇敢堅毅的攀登者形象。這樣的攀登者,該拿什么去和他相配呢?讀者很自然地便會生出聯想:“雄鷹”“雪豹”。此時,讀者的感情便是巴爾特所說的“一種由嚴格教育培育出來的感情”,是順著文本的正常走向得出的符合常理的情感。可這類情感同樣是自動化的,只能調動起讀者半吊子的欲望,滿足他們的閱讀期待,卻無法讓他們“介入以求得狂喜”。昌耀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用分段(分節)的方式使前十行詩歌告一段落,讓首句的統攝強度得以減弱,將一位“小心地探出前額”的攀登者的狀態由“驚異”地“向外看”轉向孤獨地“向內求”。于是,文本于此處斷裂,意義期待在此處被破壞,被“意義”限制的聚合軸上的選擇也一下子多了起來。
昌耀沒有選擇在天空翱翔的雄鷹和在雪山穿梭的雪豹與“我”共享大自然賜予的快慰,而是選擇了一只“在銹蝕的巖壁”的“小得可憐的蜘蛛”,“與我一同默享著這大自然賜予的快慰”?!颁P蝕”和“蜘蛛”背后的選擇軸之寬,遠超后五行詩句的其他成分,“蜘蛛”可以是“螞蟻”“甲蟲”等一切小的生物,而用“銹蝕”來修飾“巖壁”,顯然是違規的。
作為刺點的“蜘蛛”,是詩歌的局部,是一個細節。這個細節,擁有一種擴展的力量,它不合常情地把整首詩占滿了。“蜘蛛”在出現的那一刻,將原本屬于“攀登者”的詩歌畫面給“搶”走了,就如同電影鏡頭一般,從主角“攀登者”身上移到了“蜘蛛”身上,并且不斷放大,最終定格?!爸┲搿钡某霈F破壞了文本常規,使“攀登者”成了背景,“刺痛”了讀者。這種“刺痛”是對讀者的沖擊,具有啟發作用。它企圖把讀者從慣常思維中解脫出來,促使他們去關注現實(沒有強大的“雄鷹”和“雪豹”,只有“小得可憐的蜘蛛”),引導他們去發現平凡事物中所蘊含的真理,進而頓悟。
三、借音表義
葉公超在《談新詩》一文中提到:“文字有聲音,有意義。文字的聲音本身可以產生各種隱微的和諧,有時還能幫助意義的傳達。”[12]詩歌語言是一種將語音系統組織化了的語言,詩歌的意義間或也會借助聲音來傳達。如在“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許久的太陽/正決然躍入一片引力無窮的/山海。石礫不時滑坡,/引動棕色深淵自上而下的一派囂鳴”中,上句的定語“彷徨許久”(páng huáng xǔ jiǔ)和下句的定語“引力無窮”(yǐn lì wú qióng)在聲調上的相對,就很好地表現了“向上”與“向下”的力之間的較量。而“決然躍入”(jué rán yuè rù),用兩個平聲修飾兩個去聲,既上承上句的“彷徨許久”(平平上上),又強調了同句的“引力無窮”(上去平平),造成了語義上“向下”的必然。這種類似“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韻律排布,很難讓人相信不是詩人有意為之?!皼Q”“躍”同韻,“然”“入”同聲,似乎也昭示著詩人在音韻上的巧思?!吧胶!睂Α疤枴贝蟾乓嗄艹蔀檫@種巧思的旁證。
此外,《峨日朵雪峰之側》中還出現了如“薄壁”“罅隙”“蜘蛛”等雙聲詞。雙聲詞很悅耳,給人以聽覺上的享受,但雙聲詞并非判斷一首詩好壞的標準。雙聲詞用得好不好,關鍵還要看它們是否能和整首詩形成語義上的和諧。正如江弱水所說:“聲韻技巧與情思表達必須有機配合才行。一個詩人對于聲音層面的關注,一定是以對意義層面的關注為前提的。”[13]
“薄壁”之“薄”,含有“脆、弱”之意;“罅隙”即縫隙。兩者在語義上都暗帶“微、小、弱”之意??伞氨”凇碑吘共皇恰捌票凇保绑料丁币彩强扇荨拔业闹戈P節鉚釘一樣揳入”的。它們雖然給人“微弱”之感,卻仍能帶給攀登者保障和希望,正如那只“蜘蛛”,“小得可憐”卻擁有旺盛的生命力。由此可見,這些雙聲詞和整首詩在語義上是契合的,甚至可以說,它們和詩人所塑造的攀登者形象,在精神上也是契合的。它們共同解答了上文所提出“未來的我呢”的問題。
一首優秀的詩,在音與義上,必定是圓融的?!氨”凇薄笆[”“罅隙”“血滴”“鞋底”“巖壁”,這些名詞都以“i”韻結尾,難道只是出于對意義的追求而沒有出于對韻律的考慮嗎?“罅隙”“血滴”“鞋底”(xià xì xuè dī xié dǐ)在上下行句中的連續交錯協韻,難道不是在用聲音傳達意義嗎?更何況,當“蜘蛛”這個刺點的出現使得文本意義斷裂的時候,下節首行的尾字“伍”,不是又從聲音上讓上節的尾字“出”和刺點“蜘蛛”發生了關聯嗎?
詩歌是一種文學樣式,文學是人學,研究詩歌,不能離開人;語言是人類的家園,研究詩歌,也不能離開語言。語文課程“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一”的特點,要求我們既要關注日常的言語行為,又要關注如《峨日朵雪峰之側》這樣語言具有張力、意蘊豐富的文學作品。唯有充分認識到“語言和言語是互相依存的;語言既是言語的工具,又是言語的產物”[14],才能真正將工具性與人文性統一起來。
注釋:
[1]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S].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16.
[2][4][10]趙毅衡.符號學原理與推演[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23:179,183,189,191.
[3][5][6]張冰.陌生化詩學:俄國形式主義研究[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141,145,202.
[7][14]費爾迪南·德·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M].高名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28,33,34,40.
[8]陳學廣.文學語言張力論[M].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21:20.
[9][11]羅蘭·巴爾特.明室[M].趙克非,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34,36.
[12]葉公超.新月懷舊[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7:62.
[13]江弱水.詩的八堂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