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沈從文筆下的邊緣社會與文學故鄉

丁曉麗，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摘要：《邊城》創作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京城，描繪的卻是湘西地區特有的風土人情，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具有獨特的地位。《邊城》的“邊”在小說中具有豐富的文學意義，既指向地理層面的物理空間，又指向融政治、經濟、文化等為一體的社會空間。邊城是沈從文在京城文明參照下建構起來的文學故鄉，其產生隱含沈從文對故鄉的復雜情感。同時，邊城的困境與轉型深刻反映出沈從文對于人性和民族問題的體察與思索。

關鍵詞：邊城；物理空間；社會空間；文學故鄉

《邊城》是鄉土文學的經典代表作，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占據重要的一席之地。沈從文以京城為參照，以湘西為地理載體，用田園牧歌式的筆調描繪出一個“世外桃源”式的鄉村社會，借以表達自己對理想社會和詩意人生的向往，對腐朽都市文明的痛斥與批判。小說在描寫邊城淳樸的風土人情，展現健康人性與夢幻社會的同時，也隱透出一股哀婉與無奈，體現出在新的時代背景下，沈從文對湘西在現代化轉型中命運的擔憂。

一、“邊”的多重意義解讀

“邊”與“城”是沈從文經筆聯結而成的統一體，“城”指明作品的書寫對象，“邊”則揭示書寫對象的性狀特征，二者均具有多重意義。然而，現有研究資料多止步于理解“城”，而極大程度地忽略了對“邊”的意義解讀。

“邊”字的本義是指走近山崖旁邊，隨著漢字歷史的不斷發展，又引申為泛指側旁、邊緣、邊境等含義，還可以用作動詞，表示靠近的意思。沈從文用“邊”限制“城”，既說明了邊城的地理位置，又隱喻著邊城岌岌可危的現實境況。

邊城地處湖南、四川、貴州三省交界，既是地理位置獨特、為人物活動提供場域的物理空間，又是處在時代邊緣的社會空間，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解讀《邊城》中“邊”的文學意義，并深剖其產生原因，對于進一步了解沈從文的創作意圖和作品主旨具有重要價值。

（一）邊城的物理空間

“邊”最基礎的文學意義是指以四川、湖南、貴州為參照的物理空間，即形成于山環水繞之間的山城茶峒。“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1]邊城地處湘西邊境，與川黔交界，位置隱秘，交通不便，物理空間上處在邊緣地帶。

物理空間的大小具有相對性，在討論《邊城》時，可以將其從小到大依次劃分為碧岨溪、茶峒、茶峒以外的世界三個空間層次。碧岨溪是處于微觀的物理空間，依山傍水，范圍狹小，由篁竹、白塔、渡船等重要意象組成，不僅是老船夫和翠翠最基礎的生存空間，也是邊城傳統精神的核心孕育地。茶峒是處于中觀的物理空間，在地理位置上處于邊城的中心地帶，民族文化和商業活動十分活躍，為小說中重要的節慶活動提供了最重要的場地支持，也最能代表邊城的整體風貌。“茶峒”在苗語中含義特別，其中“茶”是指“漢人”的“漢”，“峒”是指山中的小塊平地。所以，茶峒指的是漢人居住的小塊平地。這一名稱既指明了當地民族分布與地理特征之間具有緊密的聯系，也為整部作品寄托民族情緒提供了地域支撐。茶峒以外的世界是最宏觀的物理空間，向外可以不斷延伸為整個湘西、整個中國，乃至整個世界，是催逼邊城進行現代化轉型的重要力量。碧岨溪的范圍雖小，但具有重要的空間意義。它是茶峒和茶峒以外世界的連接點，既處在茶峒的邊緣，也處在茶峒以外世界的邊緣，在現代化轉型中承受著最劇烈的陣痛。

在建構邊城物理空間時，沈從文用到最基礎的文學手段是引入“山”與“水”。邊城背靠太山，左依九龍山，右傍香爐山，面朝風鳴山，群山環抱。長江支流沅江的最大支流酉水蜿蜒盤旋，流經邊城，穿越湘川鄂。山與水在茶峒和茶峒以外的世界之間形成層層屏障，使得茶峒仿若一片遺世獨立的“世外桃源”。碧岨溪與茶峒雖只隔一里左右的路，但從碧岨溪到茶峒，仍需翻山越水，二者在物理空間上具有明顯的隔膜。正是由于山水的阻隔，才使得碧岨溪雖屬邊城，但位置仍偏邊緣化。“山”與“水”的介入，使得地處中國腹地的邊城，在物理空間上得以體現出鮮明的邊緣性。

（二）邊城的社會空間

“邊”更深層的文學意義是指以北京、上海等現代都市為參照的邊緣社會空間。社會是一個復雜且多維的系統，由多個相互關聯的要素組成，其中政治、經濟、文化是最重要的三個要素。就這些要素而言，邊城發展落后，處在社會空間的邊緣。

1.邊城的政治邊緣性

邊城處在政治發展的邊緣，是政治文明的滯后者，且其政治邊緣性由來已久。中國古代將周邊非華夏民族泛稱為“夷蠻”，根據地理位置不同，又可細分為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其中南蠻相傳是蚩尤部落的后代，主要分布在今天的洞庭湖附近和湘鄂川黔地區。從春秋時期起，南蠻民族就不斷遭到華夏政權的清剿。宋代，南蠻的統稱逐漸退出歷史舞臺，轉而出現苗、瑤等專屬的民族稱謂。此后近千年，苗漢之間的民族沖突仍時隱時現。明清時期，政府對湘西實行改土歸流，官方軍隊正式入駐湘西。但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性以及沉積的歷史原因，湘西仍較少受到官方意識形態的控制，始終處在官方政治的邊緣地帶。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軍閥混戰，社會矛盾不斷激化，各方勢力暗流涌動。大批作家以筆代戈，欲以戰士姿態投入政治斗爭之中。生長于湘西和軍人世家的沈從文，自幼熟知政治斗爭的無情，長大從軍后的他在目睹過無數的橫征暴斂、草菅人命之后，對政治斗爭的殘酷有了進一步的體悟。這些經歷讓沈從文始終對政治保持著一種疏離的態度。所以在《邊城》中，沈從文刻意將邊城從腥風血雨、戰爭頻仍的時代背景中抽離出來，將其安置在政治發展的邊緣位置，淡去政治性和階級性，以此表明自己反對文學功利化、政治化的創作傾向。

古代，湘西以蠻夷聚居地的身份被官方政治所排斥；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湘西為地理背景的邊城仍然遠離以北京、上海等現代都市為中心的政治文明，被擱置在政治的邊緣。

2.邊城的經濟邊緣性

邊城處在經濟發展的邊緣，是一片未經資本主義開墾的荒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北京、上海等現代都市，幾乎被資本主義經濟吞噬殆盡，儼然成為資本主義經濟市場與原材料的“風水寶地”。而同時期的邊城卻因閉塞的地理位置，得以免遭資本主義經濟的毒手，仍然維持著相對傳統的、建立在熟人社會基礎之上的經濟狀態。經濟活動主要以農業和手工業為主，缺乏現代化的工業和商業活動，經濟觀念相對原始落后。

老船夫作為湘西傳統精神的核心代表，其所在地域、經濟地位及貿易行為最能體現邊城經濟發展的邊緣性。就全中國而言，北京、上海等大都市處在經濟發展的中心地位，而邊城則處在經濟發展的邊緣。就邊城內部而言，茶峒處在經濟發展的中心地位，其中尤以船主順順家為經濟核心；老船夫所在的碧岨溪則處在經濟發展的邊緣。船主順順家有八只大船，住著城中最好的吊腳樓，家境殷實，是邊城經濟的中堅力量。欲與其結親的王鄉紳，花大錢七百吊，為女兒置辦陪嫁，在邊城中的經濟地位穩步上升。兩家有意聯姻，其出發點不在于兒女情感，而是想在經濟上實現強強聯手，進一步鞏固兩家在邊城的經濟地位。老船夫以渡船為生，全年無休但回報甚微，三斗米，七百錢，僅供糊口。家住城邊的碧岨溪，經濟地位卑微。在貿易行為上，茶峒主要依靠鑄幣進行交易，與外界相比，已屬落后。而在老船夫的身上，還存在不少物物交換的貿易行為，這種交易方式更原始，也最能體現邊城經濟的邊緣性。

3.邊城的文化邊緣性

邊城處在文化的邊緣，隱含沈從文出逃京城的文化心態和文化選擇。《邊城》創作于1934年，這時期的文壇，基本形成馬克思主義與自由主義兩大文藝思想相對峙的局面。前者以左聯為陣營，以魯迅為代表，大力發展無產階級文學，倡導文學作品的政治性，論證文學與階級、與人民、與政治革命的關系。后者則高舉自由主義思想大旗，追尋文學與人性、與心靈、與人生的聯系，試以獨特的藝術形式表現對社會人生的思考，對政治秉持疏離態度，沈從文是其典型代表。

向來被視為夷蠻之地的湘西，長期處在文化發展的邊緣，文化信仰始終自成體系，獨立于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官方信仰之外。成長于此文化背景下的沈從文，沒有將傳統與現代絕對對立起來，更反對拋棄儒家文化的過激傾向。當京城文化圈的作家熱衷于借批判儒家、表現政治時，沈從文踽踽獨行，創作出了《邊城》，孤獨而堅決地擔負起重塑國民形象的文學重任。他在漢族語境中堅持苗族本位立場，立志書寫遠離京城的邊城文化。

湘西歷史悠遠，民族文化燦爛，卻長期被擱置于民族文化的邊緣。從古至今，誤解、偏見、歧視像清晨的霧靄一般，靜靜籠罩在湘西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散之不開，揮之不去。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外界對湘西的偏見依然存在。“負氣與自棄使湘西地區被稱為苗蠻匪區，湘西人被稱為苗蠻土匪，這是湘西人的羞辱，每個人都有滁除這羞辱的義務！”[2]沈從文體悟到歷史遺留的隱痛，在歷史的警策之下，流著漢族、土家族、苗族混合血脈的他熱情書寫《邊城》，真誠謳歌邊城豐富多彩的民族文化，希冀以此為湘西正名。通過《邊城》，沈從文竭力向大眾展現出被流言包裹的湘西的真實面貌，籍以表達積極的民族情緒，傳達其欲隱匿到邊緣的文化心態和文化選擇。

二、邊城的產生

沈從文1922年離開家鄉湘西，1934年創作出了《邊城》。十余年的時間里，沈從文的足跡遍布北京、青島、武漢等各大都市，數十年的都市生活經歷讓他對都市文化有了更深刻的認知。所以，邊城是沈從文在以京城為代表的都市文明參照下建構起來的文學故鄉，是其故鄉記憶與都市體驗融合下的文學產物。

挪威建筑理論家諾伯格·舒爾茲曾提出“存在空間”這一概念：“所謂‘存在空間’，就是比較穩定的知覺圖式體系，亦即環境的‘形象’。存在空間是從大量現象的類似性中抽象出來的，具有‘作為對象的性質’。”[3]也就是說，“存在空間”是我們非常熟悉的、投注了情感的空間，往往承載著我們最初的重要記憶。它作為一種比較穩定的知覺圖式體系而存在，會有意無意地影響我們對其他事物的認知，而故鄉就是一種典型的“存在空間”。

湘西作為沈從文的“存在空間”，深刻影響著他對都市的認知，讓他無時無刻不在以一個“鄉下人”的身份對都市進行審視。對于自己“鄉下人”的身份，沈從文經歷了一個由自卑到自傲的心態轉折。盡管他一生都在強調自己“鄉下人”的身份，但是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其中暗含的文化心態截然不同。

明清時期，中央政府實行改土歸流，將湘西納入官方軍事控制之中。派遣官方軍隊入駐西南的傳統使湘西形成了一股濃厚的從軍氣息。沈從文出生軍人世家，祖父和父親都是軍人。童年時期的沈從文曾夢想走從軍的道路，做一名將軍，幾經輾轉，終以失敗告終。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二十出頭的沈從文憑借一腔熱血，懷揣著對現代都市文明的向往，孤身來到北京。初到京城的他既缺乏來自家庭的持續支持，又缺乏穩定的謀生來源，生活潦倒不堪。這時的沈從文與《邊城》中的老船夫極其相似，他們都是那個時代的邊緣人物，不受關注，局促不安而又寂寞地存活著。

沈從文的母親出身書香門第，對子女教育嚴格。但由于家境中落，加之當地崇尚從軍的傳統，青少年時期的沈從文未能接受到系統的教育。沈從文到達北京之后，開始重拾接受教育的熱情與信心，決定重走從學之路，但不是因為申請學校失敗，就是被高昂的學費和生活費無奈勸退。從軍、從學都失敗后，為改善生活境況，沈從文又和朋友將全部身家投入出版業，一腔熱血地走上從商的道路，但這一選擇最終不僅沒能幫他改善經濟狀況，反而令其雪上加霜，欠下一筆巨債。鑒于生活壓力和從軍、從學、從商的失敗經歷，沈從文在走投無路之際，走上了“從文”的道路。為賺取稿費，他開始了狂熱且高產的寫作生涯。隨著一篇篇文章的發表，沈從文的生存境況才稍有改善。

之后，隨著《邊城》等系列“湘西之作”的走紅，沈從文聲名大噪，在文壇逐漸有了一席之地。同時，隨著作品的走紅，沈從文的家鄉開始被越來越多的人熟知、認可、向往。這時沈從文對自己“鄉下人”的身份有了心態上的轉變。沈從文最初強調自己是“鄉下人”，更多的是源于內心的自卑與不安，他試圖用這種自嘲的方式來消解自己的自卑，促進自我與都市的融合。而后隨著大眾對自己家鄉的逐漸認可，“鄉下人”的身份轉而成為他引以為傲的事情，湘西也由此成為他樂此不疲的書寫對象。

沈從文懷著對京城文化的美好向往，來到北京。可是當他真正以“鄉下人”的身份對京城進行審視的時候，入眼的不是璀璨而博大的文明，而是一片人性與文明的廢墟。這反映在他一系列寫都市的作品之中：《八駿圖》以八位教授為描寫對象，以嘲諷的筆調揭露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高級知識分子的虛偽與變態；《紳士的太太》描寫兩個紳士家庭的日常生活，兩個家庭表面謙遜有禮、極富教養，實則充斥著奢靡、亂倫、頹喪與淫樂；《有學問的人》著力揭露都市知識分子的虛偽與墮落。在系列作品之中，他尖銳地揭露都市人變態、自私、虛偽的真面目，呼求健康人性的復歸。

這種文化心態也體現在《邊城》之中——“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4]寥寥幾筆，傳達出沈從文對城市人的看法——懦怯、不知羞恥、毫無信用。相反，邊城的人民卻能坦率地正視人性的欲望，真誠地表達對異性的愛欲與渴求，連娼妓、嫖客都比城市人高貴幾分。樓上的娼妓，漂泊的水手，在沈從文的筆下，都只是邊城人民的一種生存方式，無需刻意粉飾，更無需任何人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對其加以指摘、批判。

對故鄉的深切懷念，對都市文明的失望以及自身生存境況的糟糕，讓沈從文將目光再一次放回了湘西。他樂此不疲地向外界表達自己對故鄉的贊美與懷念，指明國家的青年應該具有的血性與力量。“《邊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熱情，雖然已經成為過去了，應當還保留些本質在年青人的血里或夢里，相宜環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5]邊城作為京城文明的對立面而產生，沒有侵染現代都市的城市病，呈現出健康的人性與豐盈的人生形式，這既是沈從文對自我的救贖，是防御自己感染城市病的利器，又是他為國家和民族開出的一劑解藥。

三、邊城的困境與轉型

沈從文曾在一篇序言中寫道：“我作品能夠在市場上流行，實際上近于買櫝還珠。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6]沈從文雖以高度的熱情書寫故鄉，贊美邊城人民的美好人性和理想的人生形式，但他又清醒地知道，真正的世外桃源是不存在的，故鄉也是回不去的。

沈從文親眼目睹在資本主義文明的侵害下，傳統的京城文化正在走向凋零。當時的上海已經完全“淪陷”，躍身為現代都市文明的代名詞；北京也正遭“淪陷”，處于文化急速轉型的歷史時期。這些城市博大而悠遠的傳統文明的消失，不由得讓他聯想到故鄉，湘西那淳樸而自然的美也終將難逃時代的魔爪。盡管他對邊城的存在方式持以肯定的態度，但在時局不安的中國，故鄉將去往何方，邊城的命運又將如何，這些問題都讓沈從文隱隱作痛。他清晰地意識到盡管邊城在社會空間上處在邊緣位置，但是邊城的政治、經濟、文化仍面臨著不可回避的現代化轉型。

在政治層面，邊城的人民雖不關心政治，但政治的暗流依舊于無聲之中注入了邊城的河流。邊城人民對于米價、油價、鹽價的極度關心，暗示著邊城以外的世界正處于極度動蕩之中，這也將不可避免地給邊城人民的生活帶來或多或少的影響。因為米油鹽作為最基礎的生活物資，只有在供給不穩定的情況下，才會引來普通老百姓對其價格的格外關心。復雜的政治形勢，必將對邊城有所影響，那時的邊城又將去往何方？

在經濟層面，資本主義的觸角已漸漸抵達邊城。世界交易市場中的美孚油與洋燈，逐漸走入邊城普通百姓家，與人們的日常生活產生千絲萬縷的聯系，傳統的經濟體系正在遭受入侵。渡船和碾坊作為《邊城》中兩個極為重要的意象，不僅象征著儺送的愛情抉擇，也象征著舊經濟結構的逐漸瓦解與新經濟結構的逐漸建立。渡船為公家所有，幾十年來由老船夫管理，代表著邊城經濟“常”的一面，象征著邊城傳統的經濟價值體系。碾坊作為邊城的新事物，催生著新的經濟生產方式，暗示邊城內部逐漸出現貧富差距，代表著邊城經濟“變”的一面，象征現代的經濟價值體系正在建立。“水”作為建構邊城的另一個重要文化符號，也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它既是邊城人民從封閉走向開放、從相對獨立走向互相融合的通道，也是邊城人民維持生存的謀生手段，在現代化轉型中，既象征著邊城生活“常”的一面，重復的一面，又象征著某種具有顛覆性的力量，可以吞噬生命、覆沒渡船、重構經濟體系，對邊城人民政治、經濟、文化等方方面面產生重要影響。綜上，美孚油、洋燈、碾坊以及“水”的經濟功能的變換，都預示著邊城經濟層面的現代化轉型。

在文化層面，邊城人民傳統的價值信仰正在經受重創，新的價值信仰體系亟待建立。從地方割據走向民族融合，實現民族信仰與官方意識形態的交融，這是邊城文化發展的必經之路。趨勢不可改變，但在融合過程中，如何規避資本主義文化和官方意識形態的絕對控制，保持民族文化的獨特性，這是值得思索的問題。象征傳統信仰價值的“白塔”雖然倒塌，但新的“白塔”仍需建立，并繼續迎接時代風雨的暴擊。

現代化轉型的痛苦滲透在邊城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所以《邊城》在奏響牧歌的同時，也回蕩著一曲悲歌——翠翠的父母因為苗漢不通婚的傳統，被迫雙雙自殺，幾乎成為后面所有悲劇的源頭；被天保佑、被水養大的天保反而被水吞噬了年輕的生命；失獨的老船夫在風雨之夜帶著未盡的遺愿與世長辭；還有未歸的儺送與執著等候的翠翠……這都給邊城帶來一股哀婉氣息。

邊城的現實困境不可回避，現代化轉型的浪潮也不可阻遏，但沈從文的意志卻并沒有因此消沉。他主張以善良、勇敢、熱情、正直來涵養新青年的內在品格，在批判都市城市病的過程中醫治愚昧的國民，重塑健康的國民形象，實現陽光人性的歸位。在翠翠父母的婚姻悲劇中反思苗族不合理的民族習俗，促進土苗少數民族文化的批判性繼承與發展，助推邊城文化與官方文化的和諧交融。

邊城的轉型勢必充滿著痛苦與無奈，但無論時代的暴風雨如何，他都將為邊城淳樸而自然的美，做堅持到底的抗爭。他將重建象征邊城精神的白塔，也將在“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7]的不確定性中，堅定地等待著儺送的回歸。

《邊城》的“邊”具有豐厚的文學意義，既指向地理位置上的物理空間，又指向融合了政治、經濟、文化等多重維度的社會空間，暗示著邊城處在時代發展的邊緣。沈從文站在京城，回望邊城，在京城文明的參照下建構邊城文化，書寫文學故鄉。“邊”與“城”的聯結，既體現出沈從文對理想社會和詩意人生的肯定，對人性問題的追尋和對湘西現代化轉型的隱憂，又體現出其作品厚植中國傳統美學的文化底色。

注釋：

[1][4][7]沈從文.邊城[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1，16，154.

[2]沈從文.湘行散記·湘西[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105.

[3]諾伯格·舒爾茲.存在·空間·建筑[M].尹培桐，譯.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90：19.

[5]長河·題記.沈從文[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015.

[6]沈從文.沈從文選集.習作選集代序.第5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