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的太陽

1

農歷十三的月亮，已經圓得像一個小孩的臉。一縷縷的月光透過厚街王氏大宗祠后院那棵榕樹層層疊疊的葉子，灑在巷子里。羅曉天猴子般一閃，蜷縮在墻壁的陰影里，屏住呼吸，緊張地傾聽著遠處傳來的敵人巡邏隊的腳步聲。

這是1943年10月末一個涼爽的夜晚，羅曉天摸了摸懷里厚厚的一沓稿件，心里嘀咕著：“這些東西有那么重要嗎？

兩個多月前，瘦瘦高高的老楊帶著一伙人來到厚街，說是《前進報》的報社成員。在地方黨組織何叔的安排下，報社的油印社設在雙崗村，編輯室卻在羅曉天家隔壁的那間古老大屋內。大屋與雙崗村之間有段距離，聯絡工作和稿件傳遞需要有人協助。敦實的何叔蹲在大屋門口，目光落在羅曉天的身上。

羅曉天黑炭般的小臉上，嘴巴緊緊抿著。他爸媽都加入了抗日游擊隊，在大憐山和敵人戰斗呢！他也想去參加游擊隊打敵人，死黨林小虎都參加了抗日兒童團，他自己也不能落后。這送稿子算什么任務呀？

“你不要以為這是閑活。”老楊看穿了羅曉天的小心思，扶了扶鼻梁上那副厚厚的眼鏡說，“這些報紙不僅讓戰士們學到更多知識，更是一個無聲的戰場，重要著呢，你一個小鬼，還不知道能否順利完成任務。”

我才不是小鬼呢！羅曉天心里驤了一聲。他兩道粗粗的眉毛擰成兩把小黑劍，亂草堆似的頭發支棱著，仿佛在訴說著他的不服氣。

別看他瘦小，已經十三歲了，機靈得很，滑得像一條泥鰍呢！”何叔知道羅曉天的倔強，趕緊拉他過來，指著耳朵下面那條蜈蚣似的傷疤說，“看，這個勇敢的勛章，去年幫游擊隊運鹽時被鐵絲

網刮的。

老楊眼里閃過一道光，向羅曉天豎起了大拇指： “我們都靠你了。

這話說得讓羅曉天一下振作起來。每天等老楊他們在大屋內寫好稿子，他就趁著夜色送到雙崗。但羅曉天還是有些懷疑，這一張張印滿文字被送到四面八方的報紙有什么作用？上個月這事被小虎知道了，還笑他成了郵差呢！現在又出現了危險。

敵人的皮靴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響越來越近，羅曉天懷中的稿件仿佛要隨著心跳蹦出來。他第一反應就是從懷中取出稿件，想趕緊丟了跑掉。但一想到老楊的叮囑和何叔的交代，他又猶豫了。他可不能讓老楊看扁呀！

“今天的稿子非常重要，可能會扭轉抗日局面。”出發前，老楊千叮萬囑，還特意用油紙把報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天，你要小心，關鍵時刻為了保護稿件，甚至生命…”老楊看了看眼前這個黑黝孩子，最終把后面半截話吞了下去，終究還是一個孩子呀。

危急時刻，羅曉天腦瓜子一閃，想起何叔教他的法子一聲東擊西。他伸手在地上摸到一塊碎石，朝著西廂房的方向用力一擲。

“嘩啦！ ”一陣聲響傳來。

“什么人？”敵軍立刻調轉方向。

羅曉天趕緊貼著潮濕的磚墻挪動，濕漉漉的劉海像沾了露水的荔枝葉，緊貼在駿黑的額頭上，臉頰涼涼的。他終于摸到另一條巷子，一溜煙似的，撒開腿向雙崗跑去。

2

“今天怎么遲了？”老楊探頭往門 外看了看，壓低聲音問，“又遇到麻煩了？”

羅曉天輕輕應了一聲。這一個多星期已經多次出現驚險事件。前天在運送途中就遇到臨時增加的關卡，幸好羅曉天臨危不亂，把稿件卷成細條塞進竹扁擔才蒙混過關。

進入屋內，羅曉天直奔水井，猛灌了一瓢涼水，才舒了一口氣。

‘形勢越來越嚴峻，估計要轉移了。昏黃的油燈下，何叔對走進來的老楊說。

《前進報》一誕生，就處在日、偽、頑三面夾擊的環境中，無固定社址，我們得背負沉重的紙張和工具跟隨部隊輾轉流動。”老楊無奈地笑了笑，“在深山密林里，我們用軍氈架起帳篷，把藤籃當作桌子，進行編輯、譽寫、油印工作。在厚街能待三個月，已經很好了。

空氣里突然彌漫起一陣香氣，老楊從木炭上翻出一個烤紅薯，遞給羅曉天。羅曉天搖了搖頭，眼睛盯著何叔腰間那把磨得發亮的駁殼槍。

“何叔，我什么時候才能領槍呀？羅曉天羨慕地說，“小虎比我還小半歲，上個月都跟著小隊端炮樓去了！

“你老記掛著這些干嗎？”何叔說， “讓你上戰場，能殺幾個鬼子？”

“我…” 羅曉天不好意思地撓撓 亂蓬蓬的頭發。

“一個人的力量有限。”老楊插話說， “但報紙宣傳可以喚醒更多的人起來戰斗。”

“我們廣東人民抗日游擊隊第三大隊一百多人在1940年10月挺進大嶺山，創建了抗日根據地，僅過了三個月，曾生大隊長就要辦報紙。”何叔說，“他認為這很重要，可以宣傳我們的政策。他說過，你們在東莞應該很清楚，這里很多土匪，每個都占了一定地盤。為了表示我們共產黨和別人不同，必須辦個報紙’。

“我們就辦了《大家團結報》，是抗戰時期廣東敵后戰場第一份革命報紙，報社辦公地在大嶺山大王嶺村，一座‘三間兩廊’的民房。”老楊接過話說，“后來幾經改名，1942年改為《前進報》，是總隊的機關報。這一年多，報社就是文化游擊隊，傳播黨的政治主張，指導東江地區的抗日工作和斗爭。”

曾隊長這么重視報紙？羅曉天聽到這里心里便釋然了。

這時，大屋隔壁傳來士兵的吵鬧聲和沐浴時的潑水聲。

何叔“噓”了一聲，趕緊吹滅煤油燈：“厚街敵人越來越多了，隔壁住著成連的偽軍，這里不是長久之計了。

老楊面色嚴峻地點了點頭。

3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天剛蒙蒙亮。

隔壁院子的動靜驚醒了羅曉天，他貼著墻壁仔細一聽。當三長兩短的暗號傳來，羅曉天一骨碌爬起來，跑到側門，鉆過去。

老楊站在磨盤旁，搓著手：“老何今天有事，你幫忙送一批報紙去大嶺山？‘

“好。”羅曉天二話不說跑到雙崗的油印室，用油紙包好一疊報紙，放進竹簍。

路上的晨霧還未散盡，羅曉天背著竹簍，像只松鼠似的在林間小道穿行。

他沾滿露水的褲腳掃過野草叢，驚起幾只螞蚱。

剛把最后半塊紅薯塞進嘴里，羅曉天突然聽見前方樹叢里突然傳來窸窣聲，連忙閃到一棵樹后。他想，這時候如果有一支槍就好了。

兩個鋼盔慢慢從濃綠的荔枝葉間探出來。原來是兩個穿著土黃制服的偽軍，高個的拿著一把漢陽造步槍，矮個的扛著一挺烏黑的機槍，兩人左瞧右看，小心翼翼地走過來。

千不該萬不該，羅曉天放了一個響屁，估計是吃多了紅薯。

“誰？”高個的“漢陽造”立馬舉了起來。

“路過的。”躲藏不了，羅曉天干脆大搖大擺地走出來。

“小鬼，舉起手來。”高個說，“竹簍里是吃的嗎？老子走了半夜的路，餓著呢。”

羅曉天下意識后退了一步，左手緊緊地楸住衣角。

高個餓虎撲羊般，一手抓住羅曉天的胳膊，一手翻竹簍。

“報紙，是《前進報》！”高個興奮地喊起來，“太好了，我們正愁無處可尋，你剛好自動送上門來。”

這下壞了，報紙被發現了。羅曉天心一涼，拼命掙扎起來。

“別嚇他了。”矮個露出笑臉，討好地問，“小鬼，你既然是送報的，肯定知道曾隊長的隊伍在哪吧？”

“你們休想從我口中獲得任何信息。”羅曉天已經下定決心，死也不會暴露隊伍的行蹤。

“你誤會了。”高個湊過來說，“我們是來投降的。

“少蒙人，當我是三歲小孩呀？羅曉天才不相信。

真的，我們為了表示誠意，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到一挺這個。”矮個拍拍肩上的機槍，并趕緊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疊著的報紙，慢慢打開，赫然是之前那期《前進報》，他指著上面一篇文章說，“《偽軍反正優待條例》承諾了‘帶回機槍一挺可分三畝水田’，還算數吧？”

難道報紙真的像老楊說的那樣“咱們的報紙能讓成百上千甚至更多的敵人把刺刀調轉槍口”？羅曉天重新打量了他們一番。雖然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讓人討厭，但他們手上的槍卻是真的。

“走吧。”羅曉天還是多一個心眼，把他們帶到小虎說過的一個哨崗。讓羅曉天驚訝的是，不用多解釋，哨崗的游擊隊員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陸續都有敵偽來投降，不僅僅是一兩個，今年還爭取過偽軍1個營反正，2個連投誠呢。”游擊隊員拍了拍羅曉天的肩膀，稱贊說， “你們的報紙宣傳起了很大作用！”

羅曉天走到岔路口回頭望時，那兩個土黃色身影已經變成跳動的光斑，跟著游擊隊員越走越遠。一陣風吹來，一種自豪充盈在羅曉天心里。他背著裝滿報紙的竹簍，挺直了腰板。

4

路上的月光像打翻的牛奶，潑在羅曉天急促起伏的背上。送完報紙回到雙崗油印室，已經是半夜了。

“風聲緊，組織決定今晚轉移。羅曉天沒有想到老楊他們都來了，正忙著收拾東西。他拉過羅曉天說，“快，去幫忙拆‘鐵家伙’。‘

羅曉天剛把印刷的鋼板裝好，大門外忽然傳來密集的狗吠。

“來不及了。”何叔趕緊把新印的《前進報》分裝進十個竹筒，交給老楊，“你們先走，我來收拾干凈。”

“開門，開門。”打雷般的敲門聲傳來，伴隨著的還有敵人的吆喝聲。

“快走，等下荔枝園會合。”何叔迅速掀起地上的草席，露出個黑駿駿的地洞。羅曉天像條小泥鰍似的鉆進去，老楊幾個人也跟著進去了。地道很短，出口就在屋后的池塘邊。他們剛鉆出來，就聽到油印室傳來了槍聲。

“何叔他… 羅曉天與老楊對視一眼，欲言又止，眼里溢出了淚花。

“希望吉人天相，我們快走。”老楊有點哽咽地說。

他們剛跑到荔枝園，背后又傳來敵人的追趕聲。老楊略一思考，把油墨和印刷工具沿著池塘邊丟進水里，帶著大家閃入茂密的荔枝園，悄悄爬到樹上，躲藏在樹梢里。不一會兒，一小隊敵人跑過去。他們不敢動彈，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沒有了聲息。大家才偷偷滑下來，跑到池塘邊撈出印刷的東西。這么一折騰，天已經快亮了。

“小天，感謝你這三個月的幫忙。老楊遲疑了一會說，“我們就在這分手吧。

羅曉天低著頭，兩道粗粗的眉毛擰成了一條繩。他拂了拂藍布衫上沾著的露水，小聲問： “楊叔，我可以加入報社的工作嗎？”

老楊一愣： “你不是說要去和小虎

參加戰斗嗎？

“我已經在戰斗了。”羅曉天抬起頭，目光堅毅，“你說得對，這里也是一個重要的戰場。

老楊欣慰地點了點頭。

這時太陽掙扎著探出了笑臉，早晨的第一縷陽光鋪滿了水面，波光粼粼。黑夜再長，都會過去，終將迎來黎明。

羅曉天突然意識到，《前進報》不正像天上那顆鮮紅的太陽，照亮了他自己，甚至是每一個人前進的路嗎？

首長要求我們的報紙馬上刊發《廣東人民抗日游擊隊東江縱隊成立宣言》以及《關于抗日武裝聯合統一指揮的第一號布告》。”老楊帶來了最新的指示。

“我們又得連夜趕活了。”羅曉天興奮地應道。

忙了一天一夜，羅曉天并不覺得疲憊，短發齊刷刷立在頭頂，像割過的稻茬般精神。他輕輕地撫摸著新出的報紙，像撫摸著新生的嬰兒。

5

第一束陽光鉆過窗戶溫柔地灑在手背上，羅曉天閉上眼睛，陶醉地吸著彌漫的墨香，耳邊回蕩著老楊那句鏗鏘有力的話：“這是咱們的槍桿子，印出來的每個字都是射向敵人的子彈。”

一個多月后，1943年12月3日，東江縱隊宣告成立，《前進報》成為縱隊的機關報。

責編：林楓煬

知識點：《前進報》

1941年1月，抗戰時期廣東敵后戰場第一份革命報紙《大家團結報》出版。2月，與《新百姓報》合并。1942年1月初，《新百姓報》改為《東江民報》。由于形勢發展的需要，廣東人民抗日總隊成立，《東江民報》改為《前進報》，作為總隊的機關報。1943年12月3日，東江縱隊宣告成立，《前進報》成為縱隊的機關報。期間，報社無固定社址，經常跟隨部隊輾轉流動，一直在艱苦的環境中堅持出版，傳播黨的政治主張，指導東江地區的抗日工作和斗爭。1943年，《前進報》曾在東莞厚街出版了三個月，有一名機靈的“小鬼”協助聯絡工作和稿件的傳遞。1946年6月3日，東江縱隊北撤山東煙臺，《前進報》出版了100多期，發行范圍遍及東江地區、北江、珠江、粵中、粵北、西江、韓江、南路抗日游擊區和部隊，在華南敵后有廣泛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