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入蘆花

進入十月，天氣陡然寒冷，一場薄雪落下來，把山丘和平原都覆蓋了。少年循著雪地上深深淺淺的馬蹄印，遠遠地從鎮上的市集一路跟到了一座村落里來。他聽到一陣熟悉的打著響鼻“咳咳”的叫聲從一座房子里傳出來，他又驚又喜，趕緊跑了過去。

他從門縫里看進去，他的小白馬就拴在院子里的一棵干枯的樹干上，他差點叫出聲來。一只狗向大門叫著沖過來，他嚇得側身躲在密實的木柵欄那兒，一動也不敢動，還好，狗沒有沖出來。半晌，他才慢慢地挪到門縫處，往里看。

屋里走出來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孩兒，老人把拴馬的繩子松開，小孩兒高興地抱住馬脖子往上竄，馬撅著屁股差點兒把小孩兒甩了下去。老人拿起馬鞭子“啪”一下抽在了白馬身上，驚得白馬刨著蹄子向后退。隨著馬鞭子落下，少年的眼淚倏然落下，他抬手擦了擦眼眶，轉身向村外跑去，急急地，像有鼓點在追。

過了幾日，雪化了，一群小孩在干涸了的河套上玩。少年趕了遠路，密密的汗珠掛在鼻尖上，他遠遠就看見在黃的、褐的大地和山丘之間，那道突兀的白色像一道閃電，他連呼吸都滯住了。

“我的馬，我的馬！”小孩兒邊哭邊喊，誰也沒理他。

“傻子寶瑞！”他們一邊喊著，一邊摔他的白馬。少年疾跑過去，他的加入輕易就扭轉了局勢一白馬的韁繩被重新放在了小孩兒的手上。白馬卻掙開了小孩兒的手，地跑到少年身邊，把臉貼在他臉上蹭，小孩兒看看白馬又看看少年，有些呆了。

少年忍住了翻身上馬的沖動，他把白馬牽到小孩兒的面前。“寶瑞，你的馬。”他說。

“咦，你知道這是我的馬？”小孩兒笑起來，露出白白的牙齒。少年臉上抽了一下，心想果然是傻子，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也好，那他的計劃實施起來便容易多了。

“寶瑞，騎到馬背上，行嗎？少年忽然說。

小孩兒嚇了一跳，趕緊搖頭。“我不敢。”他說。

“不怕，我教你！”少年拍著胸脯保證，“我們是朋友，你可以相信我！”

小孩兒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他還從來沒有過朋友，他點點頭同意了。少年把他往上托，很快他就坐在了馬背上。

“腰背挺直，不要駝背！”少年發出指令，小孩兒馬上就把腰挺直了。

“抓緊馬韁繩！”少年又說，小孩兒的手握緊了。

那一天，少年和小孩兒把馬騎到了河套外幾百米的地方，直到喊小孩兒吃飯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少年才依依不舍地把白馬和小孩兒送回了村落。

“明兒你還來？”小孩兒咧嘴笑得憨憨的，少年重重地點了點頭。

隔天少年果真又來了，這次他們又多騎出去一點兒路。

少年第三次來時，他們騎到了叢林邊上。就差那么一點兒，少年想，若不是從林子里走出來個背柴火的人，他的計劃就成功了。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他們每次都往叢林里前進一點兒，每次少年都能收到小孩兒送給他的禮物，或是一把吃食，一張卡片，一個玻璃彈珠，總歸是小孩兒的心愛之物。小白馬也是小孩兒的心愛之物。大伙兒都嫌他傻氣不帶他玩，爺爺攢了很久的錢，才到市集上給他買回來一匹小白馬給他做伴。

到了第七次時，少年把小白馬和小孩兒引到了叢林深處。他躍身上馬，疾跑了一段，只要從叢林的西邊出去，不遠就是鎮上的市集，穿過市集，他就能到家了。偏那天風大，風把小孩兒歡呼的聲音密密地傳到他的耳朵里，耳膜被聒噪得生疼。把這么一個傻小孩兒扔在叢林里無異于遺棄，他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回去的路的。雪又下起來了，疾跑的少年生生拉住了韁繩，他暗罵了一句，猝然回頭。馬蹄發出嚼嚼的聲音，比來時更響亮，一下一下踩在他心上。

小孩兒還站在原處，少年把馬拴在一棵松樹上。“走吧，我送你回去，讓馬自己玩兒，玩夠了它會自己回家。少年說。

“好！好！”小孩兒說。

“真傻，誰見過被牽走的馬兒還能自己回家？”少年想，活該他被我騙走了馬。

分別時小孩問： “明兒你你還來？”“還來！”少年答。小孩兒得了承諾，走進門去，少年才轉身向叢林疾跑去。

少年一氣跑到拴馬的松樹下，心里卻駭得直打鼓一一白馬不見了。是馬掙開了韁繩自己跑了？老馬識途，小馬應該也不差，若是跑了，是往市集方向跑去了吧。少年沿著淺淺的馬蹄印追蹤而去。可奇怪的是，馬到了岔道口，竟走了反方向，一路往山上去了。顯而易見，他的馬被人偷走了！少年沿著蹄印一路跟上去，他發誓要找到那個偷馬的人，叫他好看。

漫天的大雪下個不停，白馬和雪山大地融合在一起，蹄印也迅速被雪花覆蓋，簡直是無處可尋。天越來越暗了，少年無數次在雪地里摔倒，心里沉甸甸的信念又把他支撐了起來一一他要把白馬牽去給他的弟弟看。小白馬是弟弟的，阿爸把白馬賣了換錢給弟弟治病，弟弟眼看著就不行了，他只想再看一眼白馬。是了，只看一眼，少年想。他不是偷馬，他和偷馬賊是有本質區別的，他是借馬，借馬不是偷。

突然一陣馬的嘶鳴聲傳來，少年側耳聽，是馬，他的馬！少年積攢了力氣，向馬叫的方向走去。等少年走近了看，原來是馬腿陷在了一個雪窩子里，少年使了好大的勁，才把馬拉了出來。他總算找到他的馬了，牽著韁繩，少年摸索著打算沿路回家。

“救……命……”虛弱的求救聲從少年身后傳來。少年回頭看去，一個人下半身陷在不遠處的一個雪窩里，頭無力地垂著，大概是凍僵了。“偷馬賊！活該！”少年心里蹦出那個要叫他好看的念頭來。他頭也不回地快走了幾步，又躑躅了幾步，終是忘了那個折磨他的念頭，返了回去。少年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拉著那個人的手。“駕！”他趕著白馬往前走。馬拖著少年，少年拖著偷馬賊，一點一點，終于把他拖出來了。

天暗了下來，下山的路也已經找不到了，留在雪地里過夜嗎？少年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突然想到，春天時，弟弟病著，阿媽曾帶著他爬到山頂上的一座寺里求菩薩庇護。少年記得那廟門窄窄的，古樸的木頭匾額上刻著金色的“覺安寺”三個字，寺里的老和尚慈眉善目。

一 少年把偷馬賊扶上馬，用繩子把他綁好后，拉著韁繩在前面跌跌撞撞地向上爬。經過漫長的爬行，兩人一馬，終于在黑夜完全暗下來之前抵達覺安寺。

寺門被叩響了，好一會兒，門吱呀被打開了，一張蒼老的、慈祥的臉出現了，少年驟然安下心來。老和尚領著他們到香客住的廂房去，生起火爐，又端來了熱湯飯。

上山玩兒迷了路。”少年編了個謊，老和尚點頭，什么也沒說。期間，那人醒了一回，勉強喝了些熱湯又睡去了，老和尚也安寢去了，炕桌上留有燈如豆，映襯著白墻上的殘畫一巨大翻滾的海浪上，一艘折了槍桿的船，飄飄蕩蕩。

少年盯著畫看了好一會兒，迷迷瞪瞪地墜入了夢的虛無。無垠的海面在少年的面前徐徐展開，他和他的白馬被巨浪席卷到灰藍的海水里。他叫喊著，掙扎著，拉著馬爬到那艘折了槍桿的船上，他無論如何也要把馬帶回去給弟弟看，他可不是空講的人，他答應過弟弟的：他還要把白馬還給那小孩兒，他可不是賊，他只是借馬…

‘啖當”的一聲鐘鳴，他的意識回歸，睜開眼睛，油燈熄滅了，天還未大亮，寺里的晨鐘響起，應是四五點鐘的光景。少年望出窗外，雪沒有停，白茫茫的一片映照在玻璃窗上，四周一片惘惘的白光。

身邊的那人發出吃語：“我不跑

了…不跑了。

借著天光，他見那人臉色有些潮紅，似乎不對勁，伸手摸去，哎呀，好燙！少年打開門，裹緊衣衫向前殿走去。老和尚正在做早課，少年等不及了，急急去拉老和尚的衣袖。老和尚快步跟著少年往廂房去，摸了摸，說：“發燒了。”

老和尚去香積廚熬煮湯藥，少年也去幫忙。“荊芥、防風、柴胡，”老和尚笑著指給少年看，“這幾樣一起煮，可去風寒。”

少年和老和尚一起給那人喂了湯藥，又喂了熱粥。好一會兒，他干咳幾聲，從昏厥中醒了過來。“我在哪兒？”他虛弱地問。

“這里是覺安寺。”老和尚平靜地說， “你還需要靜養幾日。 77

那人動了動胳膊，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你暫時還死不了，放心吧！少年恨恨地說。

那人慢慢清醒，看見一個慈祥的老和尚和一個總瞪著眼睛的小孩。這兩天，那人也漸漸明白了小孩的恨意從何而來，原來小孩是他偷來的那匹白馬的主人，為了尋馬又為了救他，和他一起被大雪封在了這小小的寺廟里。這場雪下了整整三天，把山路封死了，誰也進不來，誰也出不去，除了幾只耐寒的麻雀、斑鳩會飛進寺里，老和尚總要從不多的糧食里舍出去一把谷子或者玉米粒。

原本老和尚的存糧就不多，誰也沒想到今年大雪封山會來得這么早，如今又多了兩個困在寺里的中年人和少年。少年的唇角動了動，他想說，不要再舍糧食了。老和尚像是能聽到似的，對少年笑笑說：“它們是投奔我來的，不能空了肚子走。”少年能說什么呢，他們不也是投奔老和尚來的嗎，既然能舍糧給他們，為何不能舍給麻雀和斑鳩？

‘生命和生命有什么不同呢？少年突然想，“一個傻孩子和一個正常的小孩誰更配擁有一匹馬呢？”千頭萬緒，肚里饑餓，少年有些恢恢的。

原本以為最多三天便可下山了，不承想漫天大雪下個不停，將寺廟和外界隔絕開來。

幾天后，老和尚嚴肅地宣布，他們即將要斷糧了。老和尚從兩日前就開始整日打坐入定，不管少年怎么勸，他都拒絕吃一口糧食。

那中年人混混沌沌了兩日，眼睛驚，他跑去護馬。“不準你打馬的主意，它是我的！”那中年人哼了一聲：“那我們都得死在這里！”他往香積廚走去，少年知道他要做什么，滿心滿眼

生命和生命有什么不同呢？許下的諾言要怎么實現呢？老馬是識途的，小馬應該也能吧”少年思緒紛亂，耳邊依稀聽到香積廚那邊傳來磨刀霍霍的聲音，不及思索了，少年把寺門打開，把馬推到門外去。“快跑啊！”馬不肯走，少年揚起馬鞭狠狠地抽在馬屁股上，白馬嘶鳴著跑了幾步，馬蹄在雪地上打滑。

‘跑吧，跑回家去！”少年哭起來。白馬回頭看著少年嘶鳴了兩聲，轉頭在雪地里跌跌撞撞跑起來，不一會兒就融入了白雪中，不見了蹤影。少年想起老和尚禪房里的一幅毛筆書法，上面寫著四個字：白馬入蘆花。此時的白馬入雪花之間，倒似入了蘆花里了。少年問過老和尚，老和尚講，白中有白，白里有白。少年不解其意，老和尚說乃是超越彼此分別思量之境界。如今少年倒像有所領悟了，白馬與雪花融合為一體，分不出白馬和雪花。那生命和生命也并沒有什么不同，乃是超越你我、大小、高低、美丑等種種。

少年還在怔愣，中年人看白馬不見了，目光有些狠冽。少年不敢看他，轉頭往前殿跑去，跑了幾步又回頭大聲對他說：“你既沒偷走白馬，便不算是賊了！”

中年人聽得少年這么說，神色忽地松落了下來，滿身戾氣散了一半。少年和老和尚一起打坐去了，中年人靜靜地端坐在廂房的炕上，面對著那幅斑駁的殘畫。一燈如豆，光影之間他也沉入了那片灰藍和蒼茫里，被漩渦吞噬著，沉到海底，海水泊汨流進他的耳鼻口中，一直灌入心里。真苦，他突然了悟了這片灰藍的海乃是苦海無邊，心里生出一句話來：回頭是岸。他忽地睜開了眼睛，苦澀的海水從心里倒了出去，他看見海空上的晦暗消失了，波光晃動，星河燦爛。

四

第二天早上，少年發現中年人不見了，香積廚里僅余的幾顆土豆也不見了。想是中年人臨走前把糧食都拿走了，少年難受了一會兒也想開了，活一個是一個吧。老和尚已經很虛弱了，少年餓得前胸貼著后背，實在坐不住了，他昏睡過去前，仿佛看見白馬回到了弟弟的病床前，又嚼嚼嚼地回到了河套上張望著的小孩兒的身邊。“我沒有偷馬，是借…”少年這樣想著，墜入了黑暗的虛無。

兩天后，有人嗩嗩敲打著寺門。“師傅，師傅！”少年清醒了一瞬，“有人來救我們了！”救援隊突破重重困境來到了山上的寺廟里。老和尚和少年被快速送到山下的醫院去，他們漸漸緩了過來。

“有個來派出所自首的盜竊犯，告訴我們有人被困在山上的寺廟了。”救援隊隊長說。

老和尚還是一副淡定的模樣，仿佛這一切都不在心里，少年熱淚盈眶。

阿媽來看少年，她含著淚說，病中的弟弟看到了白馬很開心，馬也給寶瑞家送回去了。

少年閉上眼睛，仿佛看到白馬嚼嚼踢著蹄子，小孩咧嘴笑著說：“馬兒真的自己回家了！”是啊，馬兒回家了，他也回家了。夢中的那片灰藍的海翻滾著，他忽地睜開眼睛，晦暗的色彩褪去了，一片湛藍的靜海在少年的眼前徐徐鋪開。

責編：林楓煬

作者簡介

莫曉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兒童文學作家班學員。獲第四屆曹文軒兒童文學獎長篇佳作獎；2022年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小說類大獎；2022年東方少年重點作品扶持獎小說類特等獎；第三屆謝璞兒童文學獎小說類大獎。在《七彩語文》雜志社的兒童小說專欄《恰同學少年》欄目入選2023年中宣部出版局“青少年期刊講黨史”100個重點選題。著有長篇兒童小說《來自古古怪怪鎮的老師》《明月度關山》、短篇小說集《戰地黃花分外香》，并發表兒童文學作品數百篇，散見于《兒童文學》《小火炬》《寶葫蘆》《少年文藝》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