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G4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2684(2025)24-0008-05
一、引言
“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等詞匯反映出中國父母對子女普遍抱有很高教育期望。《現代漢語詞典》中將期望定義為“對未來的事物或人的前途有所希望和等待”1]。教育期望通常指學生的家庭成員或學生個體對于自身所能達到的最高學歷的預期和期待,父母教育期望即父母希望子女獲得的最高程度的受教育水平[2。
近年來,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日益受到社會的廣泛關注,尤其是抑郁癥的高發引起了各界熱議。抑郁癥不僅影響著兒童青少年的日常生活和學業表現,還可能導致一系列嚴重的心理健康問題,對兒童青少年的身心發展產生危害。《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2021-2022)》調查發現,青少年群體有 14.8% 存在不同程度的抑郁風險,其中 4.0% 的青少年屬于重度抑郁風險群體[3。《2022年大學生心理健康狀況調查報告》中指出,家庭因素與青少年心理健康密切相關。抑郁情緒作為一種普遍的心理障礙,不僅對個體的生活質量產生負面影響,還可能導致一系列社會問題。研究表明,抑郁情緒在兒童和青少年中的發病率逐年上升,已成為注:本文通訊作者為王金萍,E-mail:2530847416@qq.com。
全球性的公共衛生問題。在此背景下,探討影響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的因素,對于預防和干預抑郁情緒具有重要意義。
研究發現,家庭環境是影響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的重要因素之一。家庭和學校都是持續影響兒童青少年成長和發展的主要社會情境,父母更是與兒童青少年頻繁互動、影響其社會化的“重要他人”[5。父母教育期望可能成為影響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的重要因素。期待效應認為,個體的情感與思想往往會受到他們所欣賞、尊敬、信賴以及景仰之人的影響和啟發。因此有研究認為,個人教育期望的形成會受到重要他人的影響。父母期望可能通過多種途徑影響兒童青少年的自我認知、自尊、壓力感受以及應對策略,進而影響其抑郁情緒的產生和變化。具體而言,一方面,父母期望是子女努力學習的重要動力8,適度的教育期望可以激勵子女積極學習,增強自我效能感,減少抑郁情緒的發生;另一方面,過高的教育期望也會給子女造成沉重的心理負擔,當他們無法達到父母的期望時,可能會感到挫敗和無力,進而增加抑郁的風險[9-10]
同樣,子女對于父母教育期待的觀念也會影響其心理健康。根據自我決定理論,個體天生具有成長和融合的傾向,這種成長趨勢的一個重要表現是內在動機,外部動機內化后,個體會感受到自主性。在家庭中,父母的期待、獎懲等是外部動機的表現形式;內在動機和良好的內化都被認為是自主調節,而部分內化或根本沒有內化的活動被認為是受控調節。對于受控調節來說,雖然父母的教育觀念與教育期待已經被子女采納,但個人的行為仍然無法被自己完全接受,個體的內心仍然充滿了抗拒、沖突和焦慮,容易造成抑郁情緒者1]
然而,目前關于父母教育期望與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之間關系的研究仍存在一定缺口。一方面,現有研究多集中于父母的期望如何影響兒童青少年學業成就方面,對于父母教育期望對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影響研究較少;另一方面,以父母教育期望和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為對象的研究大多采用橫斷面設計[12-13],難以揭示因果關系和時間序列變化。本研究的交叉滯后分析將有助于理解父母教育期望與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之間的動態關系,為家庭教育實踐和心理健康干預提供理論依據和實證支持。基于此,本文提出以下研究假設。
H1:父母教育期望能正向預測隨后的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H2: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能正向預測未來的父母教育期望。H3:父母教育期望與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存在顯著雙向預測作用。H4:父母教育期望與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的雙向關系不存在顯著性別差異。
二、研究方法
(一)數據來源
借助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據庫,該研究的樣本囊括我國內地25個省份和直轄市。在2018年(T1)和2020年(T2)這兩個時間點,研究均使用了相同的評估工具來測量父母的教育期望和青少年的抑郁情緒。本研究選擇了父母教育期望與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的數據,并對兩次調查按照家庭編碼和個人編碼將家庭庫、成人庫中數據與少兒庫進行匹配。根據下述條件篩選數據:(1)在T1和T2兩個時間點,父母完成了關于教育期望的問卷,子女則填寫了包含抑郁評估的少兒自填問卷;(2)剔除了變量中存在數據缺失的樣本。最終收集到1045份有效數據。2018年兒童青少年與父親、母親的年齡分別是 16.85±4.42 歲、 40.54±5.56 歲、 38.56±5.32 歲。
(二)研究工具
1.父母教育期望
父母對子女的教育期望是其基于經驗所形成的主觀認知和現實條件,對子女接受教育后可實現的某種結果的信念和愿望[14]。在問卷中,關于父母對孩子教育期望(希望孩子讀到何種程度)的提問,其選項從1至8依次為:無須接受教育,小學,初中,高中,大專,本科,碩士和博士。
2.流調中心用抑郁量表簡表(CES-D8)
CES-D(Center for Epidemiologic StudiesDepressionScale)是用于評估成人在過去一周內抑郁癥狀嚴重性的20項自評量表。而CES-D8是從這20項中選取的8項所形成的簡表,可更快速地篩查抑郁癥狀。例如“我感到情緒低落”“我感到悲傷難過”等,采用李克特4點計分( $\harpoonleft$ “幾乎沒有”至 4= “大多數時候有”)。基于CFPS的已有研究通常使用該量表來反映抑郁癥狀[15-16]該量表在我國適用性良好[17,在T1和T2測量的Cronbach's ∝ 系數分別為0.753、0.776。
(三)數據分析
利用SPSS26.0計算變量的均值、標準差以及相關系數。此外,研究還借助Amos28.0構建了交叉滯后模型,并對其顯著性與擬合優度進行了深入分析。
三、研究結果
(一)共同方法偏差檢驗
運用Harman單因子檢驗法對共同方法偏差進行檢測。對兩個時間點上的數據進行未旋轉的主成分因素分析發現,特征根大于1的因素共有2個,且首個因子的變異解釋量為 30.306% ,低于臨界值 40%1181 ,因此,本研究不存在明顯的共同方法偏差。
表1父母教育期望與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在兩個時間點的相關分析

注: *plt;0.05 , ??plt;0.01 , ***plt;0.001 。下同。
(二)父母教育期望與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的發展變化
對父母教育期望做重復測量方差分析,其中測量為被試內變量,性別為被試間變量。結果顯示,性別的主效應不顯著( F=2.055 , pgt;0.05 =ηρ2=0.002 )。重復測量方差分析的結果表明,在過去2年中,父母的教育期望和兒童青少年的抑郁情緒均呈現出顯著上升的趨勢。對父母教育期望前后兩次測量做配對樣本 Φt 檢驗發現前后差異不顯著( pgt;0.05 ,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前后兩次前后測差異顯著( plt;0.01 )。
(三)描述性統計及相關分析結果
如表1所示,父母教育期望與兒童青少年的抑郁情緒在同時點測量以及相隔2年的測量中均表現出顯著的負相關;同時,T1和T2父母教育期望呈顯著正相關,T1和T2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得分均呈顯著正相關。父母教育期望與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的性別差異檢驗顯示,2018年和2020年,父母教育期望不存在顯著性別差異( tT1=- 0.368, pgt;0.05 ; tT2=1.229 , pgt;0.05 );2018年和2020年,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不存在顯著性別差異( tT1=1.341 , pgt;0.05 tT2=1.138 , pgt;0.05 )。
(四)父母教育期望與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的交叉滯后分析
構建了交叉滯后模型后,模型擬合結果如下:卡方與自由度比值(x2/df)為1.257,Tucker-Lewis指數(TLI)為0.993,比較擬合指數(CFI)為0.999,擬合優度指數(GFI)為0.999,標準化均方根殘差(SRMR)為0.004,均方根誤差近似值(RMSEA)為0.016,各項擬合指標均顯示模型擬合良好。
隨后進行模型路徑系數顯著性檢驗:T1的父母教育期望能夠正向預測T2的父母教育期望;T1的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能夠正向預測T2的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在交叉滯后回歸路徑中,T1的父母教育期望能夠顯著負向預測T2的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T1的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能夠顯著負向預測T2的父母教育期望(見圖1)。
圖1交叉滯后模型

運用多組結構方程模型檢驗交叉滯后模型在不同性別兒童青少年中的等同性。第一,構建自由估計模型,允許男生組和女生組的所有參數獨立估計;第二,進行限制模型估計,將兩組的自回歸路徑、交叉滯后路徑以及各因子載荷均設定為相等;第三,進行多群組分析適配分析(表2)和不變性檢驗(表3),兩個模型擬合結果均可接受,各模型兩兩間擬合指數差異( ΔCFI=-0.014 1 ΔTLI=-0.037 /ΔGFI=-0.003 / ΔRMSEA=0.022 , ΔSRMR=0.012 )均小于(204號 0.05[19-21] ,即模型穩定。表明模型結果在性別上不存在顯著差異,該交叉滯后模型適用于男女兒童青少年。
四、討論
(一)父母教育期望與兒童青少年抑郁關系形成的影響機制分析
1.親子間教育期望差異
本研究結果顯示,T1的父母教育期望能夠顯著負向預測T2的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父母的高教育期望并不必然引起子女的高心理壓力;而當父母對子女的教育期望遠高于子女對自身的教育期望,同時子女無法通過與父母的溝通交流改變父母的教育期望,也無法達成父母的教育期望時,子女才往往會感受到較高的心理壓力,更易出現抑郁情緒。認同差異理論(identity discrepancytheory)認為,當現實評價反饋與理想狀態存在較大差異時,會促使個體產生抑郁情緒[22]。已有研究表明,同樣對于自身教育期望低的子女,其父母的教育期望水平越高,心理健康水平越低[23。父母教育期望較高并不必然對青少年心理健康產生不利影響,只有在父母教育期望明顯高于子女自身教育期望時,才表現為不利的健康后果[24]。因此,相比于父母的高教育期望,親子之間教育期望的巨大差異更有可能是引發子女產生抑郁情緒的重要原因。
表2多群組分析適配表

表3不變性檢驗表

2.子女自身學業成就
本研究結果顯示,T1(2018年)的兒童青少年抑郁情緒能顯著負向預測T2(2020年)的父母教育期望。研究表明,當兒童青少年的學業水平越高,其感受到的父母教育期望以及子女與父母之間所達成的教育期望一致性越高,據此推測,高學業成績能促使父母與子女都建立起較高的教育期望[25。因此,抑郁情緒水平較低的兒童青少年往往能表現出較高的學業成就,同時體驗到高學業成就所帶來的幸福感與成就感,形成對于自身學習水平的自我效能感,并更易與父母的教育期待達成一致,形成良好情緒與高學業成就的良性循環。對于父母而言,因子女表現出更高的學業成就,父母相應的會提升對于子女學業水平的自信與期待,會希望子女在未來達成更高層次的教育目標。由此分析可知,當子女抑郁水平較低、學業成就水平更高時,父母可能會對于子女形成更高水平的教育期望。
(二)父母教育期望與兒童青少年抑郁的相互關系不存在性別差異
本研究結果顯示,父母教育期望與兒童青少年抑郁的相互關系不存在性別差異。已有研究顯示,無論是在感知到的父親教育愿望與自我教育預期的一致性上,還是在感知到的母親教育愿望與自我教育預期的一致性上,男生與女生均沒有顯著差異[2。同時,隨著父母認知能力以及認知水平的提升,父母會更加重視子女的教育,重視受教育機會的性別平等,子女性別在父母認知能力對教育支出和教育期望的影響上無差別[27]。同時,社會對于性別的固有刻板印象也在逐步打破,父母對于子女的教育期待不再趨于模式化與固定化,而應采取開放包容的態度支持子女的自身發展與方向選擇。
根據這一研究,提出以下教育建議:首先,形成支持的父母教養態度。父母應尊重兒童青少年的自主性,避免過高要求和過度監督。教育期望應與兒童青少年的自我發展想法一致,提供自主、自信的學習環境,并在他們感到壓力時給予支持。其次,采用積極的父母教養方式。父母應以情感溫暖、鼓勵自主和適度控制的方式教養兒童青少年,緩解他們的焦慮和抑郁情緒。父母應作為“助益者”參與兒童青少年的成長,提供穩定支持和情感溫暖,鼓勵他們依據自身價值觀實現自我認同。最后,養成開放的父母教育心態。父母應建立多維的發展評價體系,避免單一維度的評價方式。應關注兒童青少年的綜合素質發展,包括學習品質、社會交往能力和品德行為等,促進他們身心全面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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