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法、主張、動機：解讀《過秦論》邏輯理路的三個維度

賈誼的《過秦論》史論價值與文學價值兼具，是歷代公認的文章典范，同時也是高中語文教材中的經典篇目。但也有不少讀者對《過秦論》的論點、論據和論證邏輯提出質疑。結合《過秦論》的中、下篇，立足于全文的布局和章法，聯系《過秦論》的思想主張和創作動機，就會對以上問題有更清晰的認識，從而更深刻、全面地把握《過秦論》的文本價值。

一、章法：解析文章論據安排的切入點

課文《過秦論》以稱秦之興為脈，并沒有著自嘲的詞語既營造出輕快氛圍又充滿幽默氣息，更展現了作者王選的謙遜和善眼于秦之“過”，于“仁義不施”無涉，也未提及“攻守勢異”的問題，甚至對秦朝統一天下過程的暴虐行為沒有一句批評，只是在渲染秦始皇威力時提到秦王的暴虐政策隱約透露出貶義，顯然不能充分證明結尾的論點。《過秦論》給讀者留下論據與觀點不統一的感覺，這實際上是節選惹的禍。《過秦論》分為上、中、下三篇，語文教材只節選了其上篇，語義不完整，難怪很多語文教師立足于《過秦論》上篇的論據怎么分析也無法得出“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的觀點。

縱觀《過秦論》全文的章法和布局，會發現文章采取的是先亮論點、后呈論據的論證方式[。“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是《過秦論》全文（上、中、下）的論點，而上篇以近千字敘述秦朝的興衰歷史，是為了引出而非證明這個結論。全文的布局是這樣的：上篇于成敗懸殊的對比中設疑，進行充分鋪墊和懸念蓄勢，順勢提出論點；中篇揭露秦王、秦二世不施仁政的錯誤政策，直接論證論點；下篇指陳秦王、秦二世“仁義不施”的嚴重后果和秦子嬰的危弱無輔，間接論證論點。

《過秦論》中篇和下篇，尤其是中篇對論點進行了詳細論證和分析。中篇緊緊圍繞“仁義不施”和“攻守勢異”兩個方面，直接論證論點。中篇開頭一段便是分析秦得天下后攻守之勢的變化：“秦滅周祀，并海內，兼諸侯，南面稱帝，以養四海。天下之士，斐然向風。”[2點明秦國已經由“攻勢”進入“守勢”階段，此時的安危之本在于“專威定功”。這一節是對“攻守之勢異”的展開論述。以下“秦王懷貪鄙之心”和“今秦二世立”兩段，具體指陳秦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先炸力而后仁義”的錯誤政策，以及秦二世不“正先帝之過”“重以無道”的錯誤行為，指出秦朝的滅亡“可立而待”。此兩段具體揭示了秦王及二世不施仁政的種種錯誤事實，分析秦朝統治者之“過”，是“仁義不施”的展開論述。下篇言子嬰不能救敗，子嬰繼位時間短，尚來不及行“仁義不施”之事，其“過”在于“救敗”失策，不知閉關堅守而貿然出兵。而子嬰“救敗”失策又由于秦王及二世嚴刑峻法、不施仁義，以致“秦俗多忌諱之禁”，大臣“不敢盡忠拂過”。所以，下篇仍舊是在指陳秦子嬰之“過”，但其“過”更多是前代君王的積弊造成的，因此可以看作論點的一個補充論據。由此可見，《過秦論》文脈一氣貫注、議論雄肆，論據較為充分。

二、主張：剖釋文章論證邏輯的突破口

長期以來人們在解讀《過秦論》時認為該文存在“秦國不行仁義而興”“四公子施行仁義而敗”等邏輯悖論，若我們注意到賈誼重“勢”的思想主張，就會發現并不存在所謂的“邏輯悖論”，《過秦論》的論證邏輯是嚴密的。

賈誼非常強調歷史形勢。《過秦論》上篇緊緊圍繞“攻守勢異”四個字描述了秦朝的興亡史。賈誼分析，秦朝的崛起和興盛并非偶然，而在于占盡天下之勢，是勢所必然。具體來說，秦國擁有“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的“地勢”，具有立刑法、務耕織、修守戰之具而至民富兵強的“國勢”，占據“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的天下“形勢”。《過秦論》下篇再次強調了秦朝攻取天下時的得“勢”：“秦地被山帶河以為固，四塞之國也。自繆公以來，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為諸侯雄，此豈世賢哉？其勢居然也。\"[2指出秦國稱霸天下是因為得\"勢”，而諸侯六國并心攻秦而慘敗，并不是勇力智慧不足，而是“形不利，勢不便也”。秦得勢而取天下，但卻于數十年間遽然覆亡，原因何在？

賈誼認為秦朝滅亡的關鍵原因便在于不通時變，逆時勢潮流而動，無法順應民心實施仁義。賈誼于《過秦論》中篇有言：“夫并兼者高炸力，安危者貴順權，推此言之，取與守不同術也。”[2]這表明，取與守要采取不同的“術”，奪取天下可以詐力；而固守天下要行仁義以順民心。秦朝一統天下，結束了諸侯混戰的局面，百姓從戰亂兵火中擺脫出來，渴望清靜無為、安居樂業。但秦始皇卻沒有順應這一國勢民情，依舊以法家暴力治國，采取愚民、弱民的暴虐政策。秦朝君王不及時調整統治方略，實行仁政，在“守勢”階段依然采用“攻勢”時期的辦法，天下形勢變了但“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措施和形勢不相應，以致“一夫作難而七廟隳”。可以看出，賈誼“過秦”的重心在于施政方略是否適應社會發展趨勢，而沒有一味地批判秦之暴政。統一之后沒有選擇適應“勢”的“術”，是秦朝滅亡的關鍵所在。

可見，采用什么樣的治國策略、施不施行仁義不是絕對的，而是有條件的，這個條件就是客觀因素“勢”，只能順勢而為，不能逆勢而動。秦國“不施仁義”而興，戰國四君子“施仁義”而敗，恰說明“攻守之勢異”是“施仁義”的前提。治策不能隨勢而變，即不能在“攻守之勢異”的條件下改變策略，變暴政為仁政，這就是秦朝滅亡的關鍵原因。賈誼很重視客觀存在著的“勢”，主張“策”隨“勢”變，這樣看來，賈誼一方面肯定秦朝以法家興國的策略和攻取天下的功績，又基于“攻守之勢異”批評其統一天下后不施仁義，同時承認四公子亂世行仁并不能取得成功的事實，其論證邏輯自有合理性。

三、動機：認識文章論點合理性的關鍵

今人質疑“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這一論點，認為其有失片面，是因為忽略了文章的生成背景和創作動機。賈誼的身份是朝廷文官，他寫作《過秦論》有特定的動機和意圖。

從交際背景上看，賈誼所處的西漢初年，天下初定，百廢待舉，內有藩王謀亂，外有匈奴之患，正當多事之秋、用人之際，社會矛盾逐漸顯露，政權危機不斷出現，大一統政治還沒有真正建立起來，亟需治策改革。賈誼少年得志，二十歲左右便做了博士，頗見識拔，穎脫眾人，文帝非常賞識，一年之內破格提拔為太中大夫。這樣一個年輕有為又意氣風發的少年，生在國家憂患之際，胸懷治國大略，竭力為國遠慮，寫下了《論積貯疏》《治安策》等一系列諷諫治策的政論文，為維護西漢王朝的長治久安出謀劃策。作為一個儒者，賈誼所能想到的解決政治危機的辦法就是施行仁政。從交際對象上看，賈誼以主文官員的身份向帝王上書獻策，其交際對象是當朝皇帝，因此不可能是就史論史。綜合當時的政治背景和賈誼的身份、地位、使命、政治理想，可以推斷，賈誼寫作《過秦論》有著特定的交際意圖和動機，那便是借秦朝速亡這一歷史題材給予帝王心理上暗示與警示，進行治國取向上的引導和勸誡，說服統治者接受自己的政治主張。

因此，賈誼無意于全面總結秦朝滅亡的真實原因，而是借秦朝速亡這一歷史題材表達自己的仁政主張，勸諫統治者實行仁義治國。于是，《過秦論》表面看起來是在總結歷史經驗教訓，骨子里卻是在推進自己的主觀認識，極力把漢文帝和讀者引向相同的認識上，他的目的達到了，因此《過秦論》是一篇成功的政論文，極具雄辯力量。賈誼得出的秦朝亡于“仁義不施”的結論，也許并不符合歷史之“真”，但卻符合文章論述的邏輯之“理”和作者之“情”。

四、余論：《過秦論》的文本價值重審

《過秦論》固有的史論價值與文學價值是其成為經典的基礎。《過秦論》的文學價值毋庸置疑，其在晉代便逐漸走向文學經典的寶座，唐以后成為古文的經典，宋代以后，《過秦論》差不多成為眾多古文選本的必選篇目，被后世文人奉為圭桌[3]。語文教材將《過秦論》選入其中就是對它經典地位的肯定。《過秦論》篇章構思精妙、語言生動流暢、語勢犀利勁拔、敘事行文舉重若輕，還運用了對比、夸張、渲染等修辭手法。作為一篇政論文，歷史增強了其真實感，文學則賦予了其生動性，筆墨到處，皆妙難盡述。賈誼總結的歷史教訓足夠深入人心，給人強烈沖擊和震撼，細節的失真并不影響文章的論證力量，這也是《過秦論》歷來廣受推崇的重要原因之一。劉向評價“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甚美，通達國體，雖古之伊、管未能遠過也”[4，魯迅評價《過秦論》“為西漢鴻文，沾溉后人，其澤甚遠”[5]，都對《過秦論》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過秦論》有著極高的藝術造詣，其敘事藝術和說理藝術直至今天仍不過時，對中學生而言，仍然極具學習價值。《過秦論》的文學價值幾乎得到了語文教師及研究者們的一致肯定，接下來重點談談《過秦論》的史論價值。

首先，《過秦論》主張將以守成為特色的儒家思想作為漢代治國理政的思想，表明賈誼是漢初為數不多的感受并捕捉到時代氣息的思想家，體現了賈誼的憂時慮世和前瞻性眼光。西漢初年的劉邦到呂后時期，采用黃老之術，實行無為而治，對穩定政勢和恢復發展具有積極作用。但是到了文帝時期，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國力的強盛，黃老思想已難以適應社會形勢的變化，很多社會問題在無為政治下逐漸暴露出來。無為而治已經完成了它在歷史過渡時期的使命，漸漸與社會現實不相適應，必須采取“有為”的政策來解決社會問題。以賈誼為代表的漢初思想家憂思深遠，欲圖長久之計，以儒家之仁義來揭露秦政之失，勸誡君主轉變執政理念，施行儒家仁義。“此論過秦，與當時社會上黃老無為思想已逐漸不適應國勢發展，儒家思想潛流已然在上升的趨勢相暗合，具有明顯的過渡性色彩”[

其次，漢初“過秦”之風盛行，“過秦”之作頗多，但對秦的得失天下進行全面、深刻探討的是賈誼。秦王朝速興而速亡，讓人晞噓不已，漢王朝如何才能避免重蹈覆轍而獲得長治久安，是西漢初期政治家、思想家必須思考和作出回答的問題。因此，陸賈著述《新語》，張釋之“言秦漢之間事”，賈山撰寫《至言》，積極探討秦亡之因，總結秦亡教訓。他們著重揭露秦王朝的種種“暴政”行為，將秦朝一味推行法家路線而不以仁義治國歸結為秦朝滅亡的重要原因。與陸賈、張釋之、賈山的言論相比，賈誼的《過秦論》不僅關注秦之亡，還看到了秦之興，對秦朝整個的興亡歷程都進行了梳理和總結；不僅對秦朝滅亡的原因進行了深入分析，還總結了秦朝得以崛起、興盛、統一天下的憑借：地勢、國勢、形勢。另外，賈誼也認識到重法是導致秦失天下的深層原因，但沒有一味批評秦之暴政，甚至肯定秦朝以法家興國的策略和統一天下的功績，反思秦之失，也肯定秦之得，態度更為客觀

最后，賈誼將秦失天下歸結為“仁義不施”，并且將其與“攻守之勢”聯系起來進行論述，這在當時是很有創見的。章太炎在《國故論衡·論式》中曾批評漢初儒者論述曰：“漢初，儒者與縱橫相依，逆取則飾游談，順守則主常論；游談恣肆而無法程，常論寬緩而無攻守。”章太炎指出，漢初儒者談守成不離施仁政之類的“常論”，不能結合攻守的具體情況作分析，因此顯得淡乎寡味，了無新意。章太炎批評漢初論文的這種通病，似乎恰可說明，賈誼將“攻守之勢”作為是否施行仁義的前提和條件，確是道出了當時人所不能言的新見解。賈誼意識到統治方略具有時代適應性，治策要隨勢而變，這一認識是十分深刻的，雖然與陸賈的“逆取順守”之說聯系密切，但論述確是更為翔實和深刻。

總的來說，賈誼的“過秦”之論是漢初時代思潮下的產物，因此既體現了時代的共有認識，又凸顯出自己的獨特創見，他和漢初眾多儒者一起，在弘揚儒家仁義治國的過程中，促進了漢代儒學的復興，也一定程度上為武帝時期董仲舒提出“獨尊儒術”提供了前期思想基礎。

參考文獻

[1]周明.《過秦論》（上）不當獨立成篇[J].江蘇教育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2）.

[2]吳云，李春臺校注.賈誼集校注：增訂版[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12，18，12.

[3]吳承學.《過秦論》：一個文學經典的形成[J].文學評論，2005（3）.

[4]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2265.

[5]魯迅.漢文學史綱要[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37.

[6]宋賢.秦之攻守得失與賈誼“過秦”主張[J].山西大同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6）.

[7]章太炎.國故論衡[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