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四年四月,隸屬于俄羅斯軍事史學會的軍裝博物館策劃推出了“庫羅帕特金將軍的戰爭與和平”專題特展。策展團隊通過甄選十九世紀下半葉至二十世紀初帝俄軍隊的文獻、制式軍裝及武器裝備等多元史料,全景式重構阿·尼·庫羅帕特金(一八四八至一九二五)從基層軍官至陸軍大臣的晉升軌跡。展覽中一幅題為“俄國亞洲區域之突厥斯坦邊疆區圖”的展品尤為耐人尋味—圖中那條自天山汗騰格里峰延伸至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連線,悄然改寫了我們對東北亞地緣格局的認知。
這條從未見諸史冊的神秘界線,以長春為界將中國東北劃分為不同的勢力范圍":中東鐵路的鋼鐵動脈在此分岔,綠色象征俄國勢力范圍,紅色則標注日本控制區。這讓人聯想起俄國所謂的“黃俄羅斯計劃”,學者常提及沙皇尼古拉二世意圖侵占自喬戈里峰至符拉迪沃斯托克一線之中國領土的野心。如李潔在《一九"〇四——一九〇五":晚清三國》中認為羅曼諾夫皇室心中的東進前景就是從大清新疆的喬戈里峰,到大清的“滿洲”全境,畫一道直線,線外則是他們心中的“黃俄羅斯州”。但庫羅帕特金的地圖揭示出更為復雜的殖民圖景":在日俄戰爭爆發后,俄國戰略家仍未放棄在圖紙上對中國的肢解預演。
二〇一九年,加拿大圣瑪麗大學教授蘇夏(Bill"Sewell)的《建構帝國":日本人在長春,一九〇五—一九四五》出版,將長春視作觀察日本構建帝國的絕佳樣本。他將一九〇五年設定為分析起點。此時,帝國博弈的結局確立了長春作為日本在“南滿”殖民建構帝國的前沿據點。但若將視野前推,庫羅帕特金的地圖恰似一道暗門,通往被遺忘的帝俄野心與其殖民活動留下的陰影。
傳統敘事將長春成為“南北滿”分界歸因于一九〇五年《樸茨茅斯條約》,視其為日俄戰爭被動形成的地緣裂痕。此時,作為整體的“滿洲”已然分裂為二,俄國控制下的“北滿”勢力范圍與日本實際掌控的“南滿”控制區,以長春為界,通過中東鐵路附屬地管轄權的轉移形成地緣政治分野。
但回溯歷史,“滿洲”(英語"Manchuria,俄語"Маньчжурия)概念自清初便承載著族群政治意涵。日本學者自一八三二年起將該術語地理化,逐步建構為殖民擴張的目標地域。
不僅是日本,俄國同樣對這片土地虎視眈眈。俄羅斯帝國通過《璦琿條約》《北京條約》,一步步蠶食了黑龍江以北的大片土地,這片土地常常被稱為“外滿洲”。作為整體地理單元的“滿洲”概念并不利于帝國擴張,因此,在二十世紀日俄劃分“南北滿”之前,該地域已因十九世紀帝國擴張行為被強制重構為內外兩部分。
帝國野心助長了殖民擴張的欲望。隨后,俄羅斯帝國的目光轉向了整個中國東北。這不免與虎視眈眈的另一帝國日本競爭,甲午戰爭后,東亞宗藩秩序在內外交困中解體。自歐洲而來的近代主權國家體系取代了東亞“宗藩體制”為基礎的國際秩序。隨后,三國干涉還遼,帝國間勉強維系的均勢狀態已然走向盡頭,俄國借機強租旅順、大連。
一八九九年冬,義和團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擴展到華北平原,甚至蔓延到了東北。義和團的目標本是扶清滅洋,卻適得其反地引來列強派出聯軍鎮壓。俄國同樣視鎮壓義和團為出兵良機,十余萬大軍長驅直入,西伯利亞大鐵路的枕木已化作帝國觸須—鐵路延伸處,即是“內邊疆”的拓展方向。同時,這也直接將俄國與中、朝,乃至間接地與日本連接起來,使這片區域長久地處于博弈狀態中。俄國試圖用旅順軍港和停留在此的太平洋艦隊維護自身在“遠東”的特權,此時,“滿洲”則成為俄國設想中的“異質共同體之間的邊疆”—"維護帝國“內邊疆”安全的“外邊疆”。
帝國擴張的邏輯很簡單":想要“滿洲”成為帝國的一部分,需要依靠直接的政治吞并和間接的經濟統治,以建立“非正式帝國”。這種帝國擴張的邏輯消弭掉“外滿洲”與“滿洲”間的差異,俄國將“滿洲”視為帝國未來的一部分。
因此,當一九〇一年九月簽訂的《辛丑條約》無法解決俄國占領東北的問題,一九〇二年四月八日,清廷就與俄國簽訂了《交收東三省條約》,其中規定俄軍分三期撤出中國東北。俄方堅持以“如果再無變亂,并他國之舉動亦無牽制”作為撤軍的附加條件,這也為俄國日后拒絕撤軍埋下了伏筆。在履行了第一個階段的撤軍計劃后,因日、美向清政府提出在“滿洲”開港、開市的要求,俄國以擔憂“滿洲”會淪為日、美的勢力范圍為由,拒絕繼續撤離第二批軍隊。
此時,俄國高層內部對如何實現“滿洲”的俄國化爭論不休。外交大臣弗·尼·拉姆茲多夫(一八四五至一九〇七)對日本的好戰十分擔憂,提議撤離“滿洲”。庫羅帕特金則主張通過長期戰略逐步實現控制“滿洲”的目標,提出效仿俄國在中亞布哈拉地區的經驗":首先使“北滿”依附俄國,繼而通過漸進式擴張將影響力延伸至南部地區。
庫羅帕特金以布哈拉汗國舉例,源于其早年經歷":一八六六年,自巴甫洛夫軍事學校畢業后,他服役于突厥斯坦第一步兵營,跟隨康·彼·考夫曼(一八一八至一八八二)將軍的征程進入中亞。一八六六年四月,俄國與布哈拉汗國爆發戰爭,后者戰敗。一八六七年,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二世頒布《關于設立突厥斯坦總督區的詔令》,以塔什干為首府建制,下轄七河省與錫爾河省。考夫曼作為第一任總督,擁有“無限權力”。一八六八年四月,考夫曼率領三千五百人進攻撒馬爾罕,布哈拉軍隊敗北,考夫曼進入撒馬爾罕,當地貴族上層同意投降。但俄國為降低管理成本、規避與英國的沖突,選擇保留布哈拉作為附庸國。
庫羅帕特金曾在中亞服役多年,親身參與了俄國在中亞的擴張進程。因此,早在義和團來勢洶涌的一九〇〇年,他就提出效仿布哈拉模式區分對待“南滿”與“北滿”。他將在中亞的殖民經驗轉用到“遠東”,提出應嚴格劃分不同意義的殖民區域。盡管在他的敘述中沒有明確“南北滿”的分界,但在他看來,“北滿”為“包括黑龍江省和吉林省的北部”,這片區域像楔子插入了帝俄的領土,因而,只有在“北滿”站穩腳跟,才能有足夠的掩護去開發已成為“內邊疆”的阿穆爾沿岸邊疆區。“南滿”則包含“整個奉天地區和吉林省的南部”,以越來越尖的楔子形狀與關東州相連接,與朝鮮有著八百俄里的邊界,且擁有危險的海疆。
因此,制造南北分裂的“滿洲”并非肇始于日俄戰爭,并不是《樸茨茅斯條約》締造了帝國對立的地緣政治格局。相反,正是帝國勢力的不斷擴張與回縮,使得該區域在開戰前就被預設為分裂的“內外”“南北”分野,以便于一步步吞并、蠶食。這種預先解構的殖民框架服務于漸進式領土消化戰略,其本質是移植俄國在中亞的殖民經驗,進行帝國擴張邏輯的“遠東”實踐。
盡管俄國早在開戰前已經制定了不同版本的分裂“滿洲”計劃,但日俄戰爭最終導致俄國勢力在日本來勢洶涌的擴張態勢下被迫回縮。這場以朝鮮半島與中國東北為戰場的戰爭,不僅見證了諸如俄國、德國、法國及英國等傳統帝國的相繼介入,而且標志著美國作為一個新興的調停者與仲裁力量,在日俄沖突中的調解及《樸茨茅斯條約》的締結過程中發揮著關鍵性影響。俄國在東亞的戰略地位遭受重創,與此同時,日本則作為歐洲列強的新對手嶄露頭角。一場針對太平洋地區的更為緊迫的競爭即將在日本與美國之間展開。
不僅在東亞備受打擊,此時俄國面臨著腹背受敵的危險,在另一方邊疆同樣危機重重。自十九世紀以來,帝俄的擴張性政策直接引發了與英國間的激烈沖突":為了阻止俄國進入地中海,英國幫助奧斯曼土耳其抗擊俄國";為了阻止俄國勢力擴張到波斯灣和印度洋沿岸,英國扶持了波斯";為了抵抗帝俄的擴張逐步壓至南亞,威脅印度,英國試圖以阿富汗作為屏障。
日俄戰爭撬動的不僅是遠東格局,英國同時也在修正對俄屬突厥斯坦軍事實力的評估":盡管突厥斯坦后勤基礎設施有所改善,但帝國為支持前線戰事,不斷將軍事資源運送至波斯、阿富汗和中國邊境。因此,英國在一九〇四至一九〇五年間制定了在歐洲、中亞、高加索及黑海地區等三種對俄作戰方案。
帝國博弈的陰影籠罩著從黑海到興都庫什山脈的歐亞腹地,原本聚焦于中亞的“大博弈”已演變為跨歐亞大陸的復合戰略競爭。因此,在日俄戰爭期間,拉姆茲多夫提醒庫羅帕特金防備英國。承擔俄羅斯帝國國防重任的庫羅帕特金需要同時兼顧“遠東”的直接沖突與“近東”的戰爭威脅,重新界定俄羅斯帝國的邊疆防御體系與擴張軸線。
這種多線博弈延續至日俄戰后,隨著“遠東”利益分贓完畢,英俄開啟了對“近東”地區的重新分配。德國在一九〇五年德俄同盟條約中展現的全球野心,使英德矛盾取代英俄對抗成為歐洲國際體系的核心問題。英國已不再視外強中干的俄國為最大威脅,而視其為需要拉攏的對象。一九〇七年英俄條約的簽訂,宣告了自拿破侖戰爭后延續近百年的歐亞大陸“大博弈”地緣競爭模式的終結。
戰后,庫羅帕特金在反思中痛陳":“由于一場打輸的戰爭,我們丟失了關東與南滿。我們未能保住我們在遠東所占據的位置,在大陸上與占領了朝鮮、關東和南滿的日本進入直接接觸的狀態。”俄國喪失了其作為緩沖地帶的“外邊疆”,導致新崛起的日本得以暢通無阻地穿越朝鮮半島、“滿洲”,直至與俄國的“內邊疆”接壤。對他而言,此次戰敗不僅標志著俄國的挫敗,更是西方世界的挫敗,它為日本提供了契機,宣揚建立“亞洲人的亞洲”,夢想最終將歐洲人驅逐出亞洲大陸。
因此,盡管英俄間的博弈暫時偃旗息鼓,但在庫羅帕特金看來,此時,英俄兩國都已陷入了被驅逐出亞洲的危機中,亞洲會成為“亞洲人的亞洲”。俄國官員關心的是,如何建立“俄國人的亞洲”?
俄國戰敗后,作為俄軍總司令的庫羅帕特金飽受批評,“沙皇的無能將軍”成為其軍事生涯的定論。盡管他被任命為國務委員,卻并未參與實際工作。他隱居在普斯科夫州,撰寫日俄戰爭總結報告,并于一九〇七年在華沙出版。一九一三年,庫羅帕特金出版了其革命前最后一部作品《俄中問題》,然而并未引起公眾注意。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庫羅帕特金屢屢請命前往前線,卻毫無回音。直至一九一五年,尼古拉二世親臨前線,才任命庫羅帕特金為新組建的擲彈兵軍指揮官。然而,俄軍的失利使他再次面臨沙皇的懷疑,隨后,他被解除職務,派往突厥斯坦擔任總督,本文伊始時提及的那張地圖得以陪同他重返中亞。
該地圖承制機構為圣彼得堡阿·阿·伊林制圖所,該機構專門負責制作軍事地圖、鐵路地圖、地圖集,于一九一三年制作了一批俄屬突厥斯坦地圖。
該地圖雖以“俄屬突厥斯坦”為標題,卻沒有局限于展示俄屬突厥斯坦的地理細節,其核心內容聚焦于俄國東部邊疆地緣格局。該地圖利用不同顏色區分對帝國不同意義的邊界線":綠色劃定俄國的邊界,黃色標示中俄間的漫長邊界和被俄屬中亞環繞的希瓦汗國,紅色則用以區分出中、朝邊界,庫頁島的日俄分屬,及布哈拉與俄國間的行政分界。
本文無法也無意考證庫羅帕特金所持地圖是否為一九一三年制作的這批地圖中的一張。但基于制圖要素的高度同構性,可以推導出此時俄國制圖師及持有地圖的庫羅帕特金對“俄國的亞洲”的相似認知。
首先是中亞,在俄國殖民體系下,希瓦汗國與布哈拉汗國雖同屬突厥斯坦總督區管轄范疇,但制圖師試圖通過差異化制圖策略揭示兩者間殖民地位的差異。希瓦汗國被俄屬錫爾河省與費爾干納省包圍,因而防御壓力較輕。但布哈拉汗國接壤阿富汗,盡管英俄間的博弈暫告一段落,卻仍可能成為俄國對外防御、進攻的緩沖邊疆。因此,制圖師以不同顏色區分出了兩個汗國對帝俄的不同意義。
其次是“遠東”的情勢,東亞的政治版圖因戰爭的塵埃落定而發生了變遷。地圖最東,樸茨茅斯談判中,庫頁島曾成為日俄爭奪的焦點,最終由美國總統出面調解,確定了南北庫頁的分治方案。再向西行,則是同樣被《樸茨茅斯條約》劃歸日本勢力范圍的朝鮮半島。日俄戰爭甫一結束,伊藤博文就來到漢城,在威脅之下,一九〇五年十一日十七日,韓國政府與日本締結了《乙巳條約》。就這樣,大韓帝國成為日本的保護國。因此,朝鮮半島及庫頁島南部都已不是俄國的勢力范圍,遂用紅色線條包裹其邊緣。同時,這種紅色同樣象征著與日本對峙的危險氛圍,盡管戰爭結束,俄國的危機感卻從未消失。
中國國境則以黃色標識,與希瓦汗國相同。不同顏色的邊界線實質上揭示了俄國殖民戰略中的滲透梯度認知—黃色邊界區相較于紅色邊界區具有更低的地緣政治阻力。
因此,伊林制圖所繪制的地圖中勾勒出了此時俄羅斯帝國與亞洲關系的輪廓,化作帝國野心的雙重投射:既是失落的“黃俄羅斯”殘夢,也是通往“俄國人的亞洲”的新路標。盡管標題中強調了“俄國的亞洲”,但地圖本身更為關注“俄國的亞洲”以外的亞洲區域。這些沒有被納入俄羅斯帝國直接統治的地域,被視為“亞洲人的亞洲”。但“亞洲人的亞洲”同樣擁有不同的等級,制圖師及其背后的帝國以殖民主義的認知框架,依據殖民滲透的難易程度瓜分了亞洲。
通過對比兩張地圖可見,庫羅帕特金所持地圖增加了一些信息,如中東鐵路權益的分配,同樣以綠色和紅色強調了俄國及日本的對立。以長春為界,中東鐵路被劃歸為不同歸屬。當然,這是源自《樸茨茅斯條約》中“沙皇政府允將由長春(寬城子)至旅順口之鐵路及一切支路,并在該地方鐵道內所附屬之一切權利財產,以及在該處鐵道內附屬之一切煤礦,或為鐵道利益起見所經營之一切煤礦,不受補償,且以清國政府允許者,均移讓于日本政府”。因此,此時分裂的“南北滿”不再是庫羅帕特金記錄中的模糊區域,而是固定為以長春為界的不同帝國控制的勢力區。
在庫羅帕特金的地圖中,以長春分界并非偶然,他將汗騰格里峰與符拉迪沃斯托克相連接,這條線與中東鐵路的交點則為長春。
若對庫羅帕特金選擇汗騰格里峰有所驚詫,需溯源至其早年前往新疆的經歷。在俄國入侵浩罕后,阿古柏流竄至新疆,并于一八六五年入侵喀什噶爾,隨后又強占新疆大部地區。一八六八年,阿古柏勾結英國勢力,簽訂《英國與喀什噶爾條約》。尚忌憚英國擴張的俄國不甘落后,派出使團前往喀什噶爾,與阿古柏簽訂《俄國與喀什噶爾條約》。在此背景下,考夫曼于一八七六年派遣庫羅帕特金率團前往喀什噶爾同阿古柏談判,以確定與俄屬費爾干納省的邊界。盡管在喀什噶爾停留時間并不長,但庫羅帕特金從喀什噶爾經阿克蘇抵達庫爾勒,沿途收集情報,撰寫游記。因此,他對新疆十分熟悉,同樣埋藏下侵略擴張的野心。
在更早的一八五六年,維·彼·謝苗諾夫(一八二七至一九一四)就前往天山進行考察,測量了汗騰格里峰的高度。他在進行科考外,鼓吹俄國占領外伊犁領土的好處,以打造阿姆河—天山區域的整體性。此時,汗騰格里峰作為天山最高峰的重要性凸顯出來,外伊犁地區成為俄國侵略擴張的首要目標。謝苗諾夫同樣強調了帝俄位于歐亞中間的特殊地位,這種地緣政治思想對庫羅帕特金產生了重要影響。
因此,眾多“巧合”使得汗騰格里峰—符拉迪沃斯托克連線并非“偶然”促成,而是系統性殖民規劃的必然結果。特別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全球帝國主義體制已經無法保障世界和平與繁榮。此前,英、俄、德、法、美、日等帝國各自推行帝國主義擴張時,彼此保持基本上的合作關系。但第一次世界大戰重啟了一九一四年前全球殖民的未竟事業,籠罩在破裂的全球秩序及諸帝國勢力下的亞洲前途未卜。因此,如果說制圖師試圖用地圖提出帝國在亞洲的處境問題,那么,庫羅帕特金的連線更像是對該問題的回應—打造從咸海到日本海的帝國想象。
日俄開戰前,庫羅帕特金就曾反應激烈,擔憂會有“亞洲人的亞洲”,而這張圖上的連線試圖在“亞洲人的亞洲”構建出“俄國人的亞洲”的擴張目標。庫羅帕特金將自己的思想寫入《俄中問題》一書,明確將汗騰格里峰—符拉迪沃斯托克一線預設為中俄的邊界線,規劃了帝國未來的擴張事業。
盡管無法判斷是先有作為分界的長春,還是先有這種劃定方法,但可以確認的是,在庫羅帕特金的戰略視野中,“遠東”與中亞并非孤立的地緣板塊。在后日俄戰爭階段,亞洲在俄國的殖民體系中仍有著跨區域的聯動。這種連接與互動可能并非傳統英俄博弈的直接產物,卻標志著亞洲被構建為系統性的地緣整體。
二〇一二年,師從俄國遠東史知名學者安·維·列姆涅夫(一九五五至二〇一二)教授的伊·瓦·別洛孔在博士論文《庫羅帕特金的政治思想與國家軍事活動》中提出,庫羅帕特金的地緣政治認知具有全球性視野,他以一種泛歐洲的視角去規劃俄國在亞洲乃至全球的擴張事業。盡管該研究刻意忽視了庫羅帕特金思想與實踐的殖民本質,但她揭示了早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如庫羅帕特金在內的俄國政客已不再孤立處理不同的邊疆問題。他們將“遠東”、中亞、歐洲相連接,以全球視野規劃帝國的殖民事業,展示出了亞洲問題的全球性、跨國性影響因素。這種“遠東”與中亞的戰略聯結,形塑了長春在全球地緣空間生產中的獨特節點地位。
這些帝國殖民者又通過推行殖民活動重塑亞洲。盡管題為“誰制造了作為分界的長春”,但本文并不能完全回答這個問題,只能展示出回應該問題的一種可能性,即“遠東”問題并非“遠東”所決定。當然,中亞也是如此,全球皆是如此。自十九世紀全球化的趨勢洶涌而來后,包含長春在內的“遠東”成為全球秩序“蝴蝶效應”中的一環,最終又再次反作用于全球秩序的重塑。
(Constructing"Empire: The Japanese in Changchun 1905—1945. Bill Sewell,University"of British Columbia Press,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