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近代文化史,從側面看去,正是一部印刷機器發達史";而一部近代中國文學史,從側面看去,又正是一部新聞事業發達史?!蓖砬逡越?,隨著印刷技術的革新與都市文化的勃興,報刊逐漸成為近代中國信息傳播、知識生產、思想嬗變與文化重構的核心場域。在全球化與在地性交織的歷史場域中,香港文藝報刊通過植根本土文化基因與吸納全球文明養分的雙向互動機制,形成了具有范式意義的獨特文化標識。這種基于多元文化碰撞融合而形成的文學生產系統,既承續了中華文化的深層記憶,又實現了跨文明對話的創造性轉化。正如趙稀方所言,香港文學最迷人之處在于它的雙重特質":它是“最中國的”,它自覺強調中華文化認同,抵御殖民文化";同時它又是“最世界的”,能夠持續二十世紀以來與西方世界的聯系,創造出輝煌的現代主義及通俗文學作品。一部期刊史,見證著香港文學和文化從近代到當代的興衰。香港文藝報刊不僅是文學作品的發表平臺,更是知識分子構建文化認同、回應時代變革的輿論場域。
二〇〇三年,《小說香港》作為“三聯·哈佛燕京學術叢書”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付梓刊行。該書突破傳統文學史以作家作品為中心的研究范式,以“文化身份與城市經驗”為雙重視角展開深度闡釋。通過對香港文化身份流動性的解析,既打破了本質主義身份觀,又立足香港城市發展進程的歷時性考察,建構起香港文學研究的雙維結構。此后,該書作者趙稀方將研究視野拓展至香港文藝期刊領域。二〇一八年,《小說香港》被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重版并納入“香港文庫”;二〇一九年,《報刊香港":歷史語境與文學場域》在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出版,該書首次以報刊作為文學媒介,從第一手史料方面對香港文學史進行重構。二〇二五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香港":報刊與文學》,這本書在《報刊香港》的基礎上補充了大量圖片,并增補了四章內容,以物質性考掘和圖文互證的方式,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思想線索進行梳理,重構了文學與歷史的動態圖景。這本書既是對《報刊香港》的補充,也是對《小說香港》的呼應。
真正的學術創新,始于對事實的敬畏,成于對真相的逼近。趙稀方歷時十余年遍訪大英圖書館、哈佛燕京圖書館、荷蘭萊頓大學圖書館等海外館藏,遍尋香港各大圖書館、中國國家圖書館、中國現代文學館……完成了對自一八五三年《遐邇貫珍》創辦至二十世紀末的《香港文學》(一九八五年創刊)全部歷史的各個擊破。
歷史是一種敘述,敘述來自文本,然而這文本往往人云亦云,經不起推敲。一旦認真起來,歷史的面目就變得千瘡百孔。
有關香港文學的起點,學界的“定論”來源于劉以鬯,他認為一八七四年王韜創辦《循環日報》及其副刊,是香港文學起源。趙稀方通過對大英博物館及香港大學《循環日報》膠片的查閱,發現《循環日報》創辦時根本沒有文學副刊。劉以鬯的說法,受到內地史學著作的誤導,是一個簡單的資料錯誤。
書中,趙稀方將香港文學的起源追溯到一八五三年創刊的香港第一份中文期刊—《遐邇貫珍》。這份刊物由外國傳教士所辦,發表文章沒有署名,然而趙稀方發現,不惹人注目的英文目錄卻顯示":幾篇游記散文均出自中國人之手。不但是文學,并且是早期國人西學東漸的足跡—這一發現不僅將香港文學的起點大幅提前,同時顯示出香港文學起點的“不純”。
對于淪陷期間的葉靈鳳,文學界以羅孚為代表的研究者基本持肯定態度,相關研究性文章多從葉靈鳳“民族大義”的角度進行解讀。通過一手報刊資料,趙稀方發現,淪陷期間葉靈鳳“頗為風光”,曾在日本軍方主辦的大同圖書印務局任職,同時主持編輯香港一些主要報刊。一九四二年八月,葉靈鳳主持《新東亞》(創刊于一九三九年);一九四三年四月任《大眾周報》社社長";一九四四年一月,主編《華僑日報·文藝周刊》(創刊于一九二五年);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三十日起,主編《香港日報·香港藝文》等。這一時期,葉靈鳳在香港多種報刊發表了大量的文章,除了“書淫艷異錄”系列、讀書筆記、電影評論等之外,趙稀方意外地發現,葉靈鳳還發表了很多公然支持日本侵略者和汪偽的文章,這些文章大多發表在《大眾周報》(創刊于一九四三年),如《圣戰禮贊》《日本真意之認識》《筆桿報國—紀念大東亞戰爭兩周年》《中國人之心》《和平救國》等,這一發現令人震驚。不過,趙稀方并不糾結于“葉靈鳳是否漢奸”的問題,而是將它置于香港特殊的歷史文化語境中抽絲剝繭,力求考察葉靈鳳這一做法的思想來源。
文學史有些空白,趙稀方也信手做了填補。以往香港文學史一向關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香港南來作家的成就。此固不錯,不過趙稀方發出了一個疑問—抗戰前香港的新文學作家去哪里了?通過史料考察,他發現黃天石、平可、張吻冰、龍實秀等香港本土作家思想很進步,他們聚集在《工商日報》(一九二五年創刊)寫都市流行小說。趙稀方又研究了曾被湮沒的《文藝青年》(一九四〇年創刊)香港本土作家群。由此得出結論":抗戰前期的香港文學作家事實上由三個部分構成":一是茅盾、許地山、蕭紅等一大批南來作家,二是原有的黃天石等香港新文學作家,三是劉火子、彭耀芬、黃谷柳等在內的香港青年作家?,F有的香港文學史地圖,三分缺了二分。
新史料的發現或對舊史料的辨析糾偏,在趙稀方的著作中比比皆是。比照香港大學孔安道圖書館、中山大學圖書館、國家圖書館的館藏,趙稀方整理出全部《紅豆》雜志(一九三三年創刊),對《紅豆》的創刊及沿革進行系統梳理,并對此前關于《紅豆》的相關研究進行考訂,指出了香港本地的侶倫、盧瑋鑾等學者對《紅豆》研究的錯漏。
眾所皆知,茅盾在第一次文代會上,將黃谷柳的《蝦球傳》稱為國統區的優秀代表作。然而,這個說法也經不起推敲,趙稀方考察了《蝦球傳》的發表歷史":自一九四七年起,黃谷柳在香港《華商報》(一九四一年創刊)上連載《蝦球傳》三部曲,一九四八年連載結束后由香港新民主出版社出版單行本,后被吳祖光改編,由香港大眾化影業公司拍成電影。由此說明《蝦球傳》只是香港文學作品,并非出自國統區。
趙稀方曾明言":“史料工作的意義,在于讓被遮蔽的歷史細節重新開口?!痹凇断愀郏簣罂c文學》中,類似的史料糾偏像一個個文化密碼被一一激活、貫穿全書,打破了以往文學史的神話,重建了香港文學史的內在邏輯。學術研究有一種“小文本”與“大歷史”的說法,趙稀方的研究并非停留在史料堆砌層面,而是通過一個個新的“小文本”,由點到面,構建出新的文學史觀。
香港文學史歷來以《伴侶》(一九二八年創刊)雜志為“香港新文壇第一燕”,趙稀方發現,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伴侶》是第一個白話刊物,然而香港文學的特征,恰恰在于它的新舊文化混雜,這是其與內地新文學的差異?!缎≌f星期刊》(一九二四年創刊)的編輯以香港本地人為主,是一個以文言為主、文白夾雜的期刊,該刊所發表的白話作品,不但在數量上,而且在題材、主題、文體等方面都有所創新,遠遠超過了《伴侶》。由此,香港早期白話文學的源流,可以更早追溯到《小說星期刊》,而不是《伴侶》。書中專門有一節探討“舊文學的現代性”,以香港多元教育史出發,辨析香港舊文學及其與粵文化區往來的嶄新意義。
作為中國后殖民理論的拓荒者,對于香港殖民現代性與內地啟蒙現代性的辨識始終貫穿在趙稀方的著述中。他認為,香港當然是中國的一部分,不過因為其復雜的歷史文化語境,香港也是內地的“他者”,以香港為方法,能夠發現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很多問題。
在世界范圍內,“冷戰”是解釋“二戰”后文化和文學格局的基本框架,香港是“冷戰”的文化前沿,由此產生一些新的參照。如張愛玲的《秧歌》《赤地之戀》,在多元文化背景下,其小說的原創性不能不大打折扣。
新亞書院歷來以“花果飄零、靈根自植”(唐君毅)自述,《香港:報刊與香港》卻考察了新亞書院與美援之間的緊張關系。香港本是殖民主義的受害者,需要從政治上反抗壓迫,從文化上反思東方主義,然而,在“冷戰”格局中,香港卻被塑造和自我認同為“民主櫥窗”與“自由天堂”。新亞書院如何敘述西方、祖國及自身,進而構建出一套新的文本政治,很值得玩味。
至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前后,在全球左翼運動的背景下,香港產生了一系列社會運動,如保釣運動、中文合法化運動、反對“臺獨”運動、支持中國加入聯合國運動等,在藝術上,香港相應地出現了對于晦澀的港臺現代詩的反省,重新肯定內地文藝。這些與中國在當代世界中的位置密切相關的“冷戰”背景,被我們的當代文學研究忽略已經很久了。
隨著一九四九年后在香港出生的新一代港人的長大,本地作家開始浮出歷史地表。在《香港":報刊與文學》中,通過《大拇指》《羅盤》《素葉文學》等刊物追溯了香港本土文學的淵源。同時又通過《詩風》《詩雙月刊》《詩網絡》等刊物,追蹤了另一種本土性。趙稀方通過對于報刊的梳理,發現香港性并非只有一種,它取決于對香港的不同理解":強調表現本地的也斯、西西等人的民間派固然是一種香港性,而將香港文化理解為中西融合的黃國彬等人的古典派也是另一種香港性。這后一種是未被人們注意到的。

《香港":報刊與文學》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它揭示了香港文學研究的未完成性,正如黃碧云在《烈佬傳》中所寫":“我們是未完成的,但正因為未完成,所以永遠在尋找?!壁w稀方的研究從未止于歷史回溯,而是將目光投向香港文學的未來—正如書中所言":“每一份新發現的報刊手稿,都是填補‘事實與敘事之間罅隙’的碎片?!?/p>
香港文學的獨特價值,恰恰在于其作為文化轉換站的媒介屬性,既要在歷史對話中強化主體性,又需在雅俗交融、中西互鑒中開拓新路徑。
(《香港":報刊與文學—歷史語境與文學場域》,趙稀方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〇二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