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我和妻子為端午節回老家做了很長時間的準備,可一大早動身時還是有些忙亂。我一個勁兒地催促,惹得原來興致頗高的孩子們嘟囔著嘴,或許是我回家的心情過于堅決而急切了。
清早出發是為了避免高溫,全程兩百多公里的路程對于我這個身心懶惰且體形肥碩的人來說,也是一種煎熬,可心思總是牽著那個山村里的小院落。
到家后,父親和母親在底溝給玉米除草,只有九十歲的老奶奶一個人在家。老奶奶身體硬朗,見我們回來,她滿臉皺紋里都充滿了舒展的笑容,不斷地招呼著睡眼惺忪的孩子們進窯涼快。
兒子站在鹼畔上,喊了兩聲“爺爺快回來”,便去尋找他心心念念的小伙伴——一條黑頭白身喚作“豆豆”的小狗兒。我站在院子外,看著被爬山虎籠罩得密密匝匝的鐵門和角落里開發的一小塊菜地,燥熱的情緒瞬間涼了下來——這就是生我養我的家。菜地里栽植的西紅柿在烈日的炙烤下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墻崖邊幾棵櫻桃樹裹著濃稠的枝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搭在木架上的葡萄枝條纏繞延伸,如綠豆般大小的葡萄粒緊緊地依偎在橢圓形的枝葉下,似乎也在躲著似火般的驕陽。被鐵絲網圍起來的小果園里,幾株桃樹滿載著毛茸茸的有些丑陋的毛桃。毛桃樹下是一簇簇勃發的韭菜和青菜,那份青翠完全不像受了干旱。緊靠院墻下兩棵渾身是刺的花椒樹與旁邊的蘋果樹互不相讓,似乎都嫌棄對方侵占了自己的地盤,相互碰觸的枝條似乎有要大動干戈的架勢。果園和菜園里,時不時有蝴蝶翩翩,蜜蜂嗡嗡,小鳥喳喳,蚊蟲嘁嘁。我坐在樹蔭下,聆聽蟲鳥低聲吟唱,靜靜地等待著勞作的父母歸家。
母親先回來,這位風風火火的陜北婦女已年過六旬,患糖尿病十幾年了,可依舊守著幾畝薄田和這座小院落,東山日頭背到西山地苦焦地過活著。母親看著我坐在鹼畔上說:“你咋不回家了?被褥已經給你們曬好了,咱這就弄得吃飯,天熱的,把娃娃燒壞了。”我匆忙隨她進了院子,和妻子將帶回來的東西歸置好。母親又開始埋怨:“叫你們回來什么也不要買,家里什么都有,經常瞎花錢。”我和妻子無言以對,只好一笑了之。對于母親的這種絮叨,我不能說什么,因為我想只要我回來,她一定是高興的。
父親在我躺倒在炕上歇息時回來了,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只是矜持般地笑了笑,便攥著兒子的手使勁往懷里擁。正在看兒童英語畫冊的兒子被打擾顯得極其不情愿,不斷地推搡著父親,爺孫倆不斷地拉扯著。父親笑著說:“這孫子嫌你爺爺是個土老漢了。”我覺得我的父親似乎永遠和他的子女不太親熱,總是沉默或是冷冰冰的,這大概是所有陜北男人沉重而又內斂的父子關系。
父親坐到炕沿前的木床上,面對我和妻子,似乎有些手足無措,甚至略顯惶恐。他只是安靜地坐著,雙手相互交叉揉搓,時不時咬著嘴唇,傳來沉沉的呼吸聲。父親的頭發全白了,夾雜著草屑凌亂不堪,瘦削的臉龐上一道道深淺不一的皺紋像陜北地面上縱橫的溝壑,迷離而渾濁的眼神中透著堅毅的光,花白蓬亂的絡腮胡子如雜草般匍匐在臉上并一直延續到脖頸,尖尖的下巴和深陷的顴骨支撐著松弛的皮膚。一件寬大的長袖襯衣裹著他瘦小的身體,滿是泥土的褲腿挽起,露出有些破爛的紅色線褲,趿拉著一雙布鞋,鞋面已被扯得七零八落,腳脖子腫脹得如發面般隆起——他患有嚴重的腿疾。一把攔羊鏟子斜靠在床邊,這是他形影不離的伙伴,伴隨他走過了幾十年苦難的歲月。
父親點起了一根煙,閃爍的火花照亮了他遲暮蒼老的面容,一縷香煙裊裊升起,飄散在略顯潮濕陰涼的窯洞里。我們父子就這樣相互沉默著,他坐在木床上,我仰靠在土炕上,一種凝重而習以為常的氣氛彌散在我們父子之間。等了很久,父親才欠了欠身子,緩緩地說道:“以后回家不要拿東西了,我和你媽夠吃。”我說:“你趕緊把羊賣了,國家政策不允許放養,再說你身體不允許了,你經常腿疼,把羊賣了,假期我帶你去西安看看腿,治療一下。”父親吭了吭氣:“我不看,看了多少回了,白倒錢了,我的腿我知道了,把你招呼好就行了,不要天天出去喝酒,老大不小了,自己要把自己的身體管好。”我鼻子一酸道:“你還是把羊賣了吧,務上兩棵棗樹,種點菜,夠吃就行,實在想干活了就買頭牛攔上,苦輕些。”父親低聲說:“我曉得了,我和你媽自己掙點,不用苦害你們幾個,不干了說不定渾身都是病。”父親抽著煙,吧唧著嘴,嘴角兒泛著白色的唾沫,顯得氣定神閑。我和他每次談話就是這樣,內容基本一樣,語氣基本一樣,結果當然也一樣。父親受了一輩子苦,他已經將生命融入這片枯焦的黃土地里,他的倔強和要強從不輕易改變,在得逞后總會露出不易察覺的淺笑。
下午,太陽依舊忠于職守地烘烤大地,我坐在院墻邊槐樹的陰涼下,靜靜地打量著這座小院落。一線六孔窯洞,凝結了父母當年的血汗和淚水,琉璃瓦屋頂,青石板窯檐,紅磚挽成護欄,窯面用刻著花紋的石塊砌成,木質門窗鑲嵌著青色玻璃,墻上掛著幾串去年曬好的紅辣椒,青磚鋪成的院落干凈平整,兩米多高的院墻將小院包圍得嚴嚴實實。院墻下,幾株洋槐樹枝繁葉茂,角落里圈起來的小菜園里,母親伺候的西紅柿、辣椒、茄子苗正在茁壯成長。院墻外的旮旯里,一個簡易的雞窩里時不時傳來雞鳴聲,給小院增添了生活氣息。屋檐下的電表箱上,一窩即將出窩的小燕子偷偷探出腦袋,或是注視著我這個陌生人,或是急切地等待著它們的爸爸媽媽回家。當小燕子從我身邊掠過時,久違的“歸巢”感從我心頭頓然升起。
夕陽西下,余暉染紅的云霞也給周圍鍍上了一層金黃色。孩子們興致盎然地要去山上摘杏子,這大概是他們最愿意干的事情。母親不斷地告誡我們說:“今年不知道咋回事,杏子結得稀,還都是蟲。”我和妻子帶著孩子在一個叫“背咀”的地方尋找杏子。這個地方是我小時候成長的樂園,十幾個梯田條里,種植著蘋果、梨子、李子、葡萄、核桃、桃子等各種水果,可惜因為修路已經被毀掉。撂荒了的田地堎畔上,一棵杏樹掛著金黃的杏子迎風招展,可我們摘一顆扒開,里面是蠕動的白色蟲子和密密的黃色蟲卵,又手不停歇地摘了幾十顆,顆顆都是“皮包肉”,最后大家都泄氣了,只好收工回家。
黃昏時分,天氣轉涼,我和妻子帶著兒子向對面棗樹地里走去。站在路邊,遠眺后溝,那個曾經散落在山洼上的民居,已經凋敝得讓人心疼。那條叫“石坡”的用石頭堆砌起來的小路,已經被野草掩蓋得沒有了蹤跡;那些經常坐在石碾子旁拉家常歇息的鄉親們,都已搬離此處在他鄉安家落戶;那一路上拉水馱麥的鈴鐺聲早已銷聲匿跡,不知蹤影;那曾經留下過我們歡聲笑語的學校,也湮沒在新修的壩底。野草肆無忌憚地占領了曾經屬于“人家”的地方,廢棄的窯洞和院落只剩下破磚爛瓦,撲棱棱飛起來的野山雞“咯咯”地叫著。記憶總會裹挾著溫情讓人淚流滿面,時代前進的車輪將曾經煙火繚繞的小山村碾得支離破碎。村里只有父親這一代人還在堅守,我們這一代還留有回憶,而到了我們的下一代,“老家”對于他們僅僅是個文字。
棗樹看起來還是那么親切,漫山遍野,幾乎籠罩了所有山山洼洼。家鄉的紅棗樹曾經是鄉親們的衣食父母,人們盡心竭力地侍弄它們,可靠天吃飯的宿命還是無法改變。紅棗成熟了,可秋天一下雨便全部爛在地里,欲哭無淚啊,只能收起眼淚詛咒老天,再凄凄然然地投入到勞作中。連年沒有收成,終于讓紅棗不再成為鄉親們的寵兒,后來任由其在黃塵中自生自滅。棗樹林里,野草發了瘋似的鉚足勁兒長,黑壓壓地令人望而卻步。只是可惜了正在競相開放的棗花兒,黃澄澄的,散發著醇厚悠長的香氣,彌散在山野溝坎。
人很奇怪,即使你跨越了千山萬水,品味過萬千珍饈佳肴,小時候養成的口味依然不會輕易改變。我總是喜歡母親做的飯,哪怕是一口簡單至極的白面饸饹、炒洋芋絲、烙餅燴菜、韭菜盒子。我的鄉愁大概凝聚于此,妻子孩子吃不慣,而我總是思量惦念著這一口。當大汗淋漓滿足口舌之欲時,生活中的一切便得以疏解,一切便有了滋味。
回老家對于孩子們來說,僅僅是節假日能逃避寫作業的一種解脫。他們心里完全沒有老家的概念,根本不知道老家對于一個遠離故土的人來說意味著什么。他們僅僅知道老家是父親原來生活的地方,現在生活著爺爺奶奶,山上有瓜果梨棗,院子里有雞鳴狗吠。他們的樂趣就是上山下洼采摘野果或者攆得雞飛狗跳。當我的父母漸漸老去時,我對老家的眷戀顯得更加濃郁。只要父母在,老家就是家。而真正到我百年之后,我的孩子們送我上了山,或許他們便從此掐斷了與老家的聯系。當別人問起他們的老家時,他們會說自己的老家是城里現在生活的地方。
老家的夜是靜謐的,躺在炕上,院外窸窸窣窣的蟲鳴聲催我入眠。這個令我魂牽夢縈的地方,多么安詳。
第二天清早,吃過飯后我們一家便拾掇行囊,提著母親早已準備好的土雞蛋、花生豆、韭菜、粽子和苦菜,雖有些不舍,卻又因瑣事纏身不得不離開。父母似乎早已習慣了我的行色匆匆。母親忙前忙后,父親還是沉默不語,只是在我啟動車子時才一瘸一拐地趴到車窗上,逗了逗他的小孫子,隨口說了一句:“有碗飯吃就行了,咱們受苦人能熬到你這一步不容易。”我點了點頭,沒有言語。在車上我不爭氣的眼淚又一次溢滿眼眶,父親的話總在耳邊響起。“有碗飯吃就行了”,多么樸素的要求,卻又多么嚴格的要求。
像我這樣的人,生在農家,為了找個出路只能寒窗苦讀。父母累死累活,兩個弟弟早早輟學外出打工,只為了我能考上學有份工作,吃上一碗“公家飯”。父親的那句話對于他來說,是歷經滄桑的肺腑之言,對于我來說是刻骨銘心的至理箴言。面對蒼老的父母、艱辛的兄弟姊妹,有生之年,我有什么理由不端好這個飯碗?
惠哲,1982年生,陜西延川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畢業于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院。作品散見于《延安文學》《延安日報》等。出版散文集《飄來飄去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