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魚刺卡喉有驚無險的意外后,杜子方重拾對前妻房晴的回憶。他偶然得知當年妻子主動離婚與其精神崩潰和隱秘的財務糾紛有關。于是,對真相的追逐仿佛一根不可見的魚刺,卡于喉,刺于心。杜子方執著地尋求與房晴重見,對他來說,此時全世界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根“魚刺”……
1
始于一頓飯。王寬途經石城,約杜子方敘舊。敘舊只是個由頭,其實就是吃飯。王寬每次回鄉,都要在石城住一晚。無須杜子方破費。他倒是想張羅的,且誠心實意,王寬是他半截婚姻的牽線人,有恩于他。但排不上,再干脆地講,根本輪不著他。他說過幾次,王寬都是同樣的回復,已安排好了,你來就行。于是,杜子方就帶一張嘴過去。那樣的場合,他和王寬說不了幾句話,嘴巴基本是用來吃的。他識趣,知道自己的身份。
收到王寬發來的地址,杜子方料猜,又是哪位老板的私人會所。沒有店名,只有路標和門牌號。老板不同,會所各異。且不說裝修風格和菜肴品味,就地點,相差甚遠。有的在最繁華地段,鬧市藏幽;有的偏遠,在西山的褶皺里,距市區近一個小時的路程。為何差別這么大?杜子方認真想過,沒想明白,也就不想了。他腦子一向簡單,整不了太復雜的問題。
坐了半小時地鐵,再改騎單車。商廈在十字路口,如昂首巨象。杜子方看了下表,尚不到五點。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他一向提早出發。因為中途時間是難以預估的,至少不會那么精準,杜子方有過教訓。寧可多等一會兒,而不是被人等,尤其像王寬這樣的大佬。還有一個小時,杜子方完全可以在周邊轉轉再上去,或者逛逛一至三層的商場。可如果找不到準確地點,他的心就總是半懸著。問過保安后,他穿過擺滿高跟鞋的櫥柜,進入另一個門,轉到側面,乘電梯上至三十二層。聲音被過濾掉,仿佛進入世外。杜子方輕抬腳步,仍有重響。辨識門號,舉手緩叩。
迎接杜子方的女子亭亭玉立,未開口先掛笑。確認無誤,杜子方本想退出,稍后再返回。可能是女子的笑有魔性,他不由自主被吸了進去。轉瞬,女子手上便多了一個堪稱精巧的茶碗。瓷白茶紅,色彩明麗。杜子方躬身接了。女子讓杜子方稍坐,杜子方趕緊道,你忙你的,甭管我。女子再笑笑,靜豎于門側。也沒什么可逛的,索性等著好了,他想。
廳很大,百余平方米,但并不顯空,餐桌旁側是茶臺,茶臺后面豎著幾個酒柜。近窗位置,左為沙發茶幾,右為桌臺,臺上架了把插于鞘中的寶劍。窗口向北,正對著青鳥湖,視野甚闊。石城兩湖,均以其形狀命名。月牙湖確如月牙,青鳥湖很難看出青鳥的樣子,可從高樓俯瞰,當真像展翅的水鳥。
就在杜子方遠眺之際,褲兜有短促鳴響。那是信息的提示音。每天都會收到各種信息,垃圾居多,有用的很少,重要的就更少了。但少不等于沒有,杜子方從不忽略。他不是那種大咧咧的人,一向認真,哪怕與自己關系不大,但稍有勾掛,他必做“處理”。曾收到醫院錯發的掛號短信,該是他與那個叫焦艷麗的患者號碼相近,搞混了。他當即聯系醫院更正,這或許是心理潔癖吧,難以容忍塵埃。遺憾的是,從未有拂凈的時候,反越掃越多。
杜子方摸到手機,一只白色的大鳥掠過窗前。可能太近速度又快,杜子方有被撞擊的感覺,下意識地后退兩步。觸見手機屏幕上的新信息,呼吸不再均勻,他機警而鬼祟地回了下頭。女子仍臨門直立,并不看他。他再次點擊手機,一字一頓。只有一句話,意思很明白,然而他讀了足有五分鐘。待他抬頭,夕陽斜墜,天空、云朵、青鳥湖被霞光映染,粉艷如錦。可他無心欣賞,急步出廳。電話是撥通了,也就響了兩下,那邊徑直掐斷。也許他該識趣,改天再打。然他不死心,再撥。響一聲就斷了,如鍘刀垂落。他被鍘痛,第三次撥打時,有著魚死網破的蠻狠。他已經走偏,實際上,他也意識到了,但沒控制住。銅墻鐵壁般,沒有任何聲音了。直到這時,他才“清醒”。冷靜下來,他有點后悔,怎么像個無賴呢?就算亂了方寸,也不能不管不顧,會把路堵死的。深思良久,他編發了一條較長的信息。還能怎么著呢?
杜子方沒再叩門,踱了幾步,王寬一眾到了。
王寬是那種很有氣場的人,即便不言語,也能抓引別人的目光。趙武靈王曾扮侍者入秦刺探,宣太后和秦昭襄王沒識破,但終有覺察。趙武靈王相貌、舉止不凡,更干脆點講,是氣場過于強大,難免令人生疑。杜子方每次讀這個故事,都會想到王寬。如果生在戰國時代,王寬定然為王。而就商業成就來說,王寬不亞于王。這一干趨眾即是最好的證明。
王寬稍作推讓,便在主位落座。算上杜子方,正好十位。其中兩位,杜子方見過,余皆陌生。以往王寬總是最后一個介紹杜子方,這很正常,杜子方也覺自然,但那日王寬先推杜子方,杜子方受寵若驚,半含著笑,左右點頭。我們一起干過,王寬如往強調。驚奇聲起,自然些許目光含著不解、猜疑。每次都能引發類似反應,極短暫,轉瞬便如煙消散。沒有誰會長久地注意他。老實講,杜子方更習慣這種被忽略的存在。像王寬那樣處于聚光燈下,他不自在。
東道主是一對三十幾歲做翡翠玉石生意的夫妻。男主輪發收藏的雪茄,女主則熟練地勾調白酒。敬煙簡單,王寬為先,調酒該是有技術含量的,甚至不乏表演的成分。她斜傾五十年老酒,微黃的酒液如瀑垂入葫蘆狀的玻璃器皿,叮咚聲起,醬酒特有的香氣頓時漫開。然后,又倒入新酒,搖晃數下,目光凝注,似在研究。數十秒后,她再次傾倒,又搖,如是三次,說可以了。杜子方不知這個可以是什么,在他的理念中,這么名貴的酒,勾或不勾,怎么勾都是可以的。女主說可以,自然有其道理。
酒好,菜也特別。杜子方入座便看到了有青鳥圖案的菜單:美味潮式鹵水拼、迎賓吉祥八彩碟、頂湯松茸鮑魚、蒜茸波士頓龍蝦、XO醬燒澳帶、水煮鱔片、秘制龍骨烤牛排、北京烤鴨、香糯八寶焗肉蟹、川香梅菜筍牛蛙、蘿卜絲酥餅、甜蜜溏心奶黃包、清蒸刀魚、碧綠淮山木耳、蒜香綠葉時令蔬、枸杞珍菌燉乳鴿、秘制紅湯面、錦繡多彩水果拼、水果手工酸奶。如果不是和王寬在一起,杜子方喝不上這樣的“秘制”酒,當然也難享如此美味。所以,杜子方每次都是“滿載而歸”。
話題則由王寬主導。從國際局勢到國內新聞,從投資風向到商界秘聞,從引領潮流卻黯然謝幕的商業大佬到隱藏多年終被揪出即將被判刑的人販子,他人未必沒聽過,但多為社會傳聞,版本雜亂,所以王寬的正版發布及時而必要。王寬不是滿嘴跑火車的人,也只有在這樣的私密場所,會敞開部分。就是這部分,也足以令在座的人瞠目或恍然。于杜子方,更是天方夜譚。別人自然也講,但枝枝葉葉,始終不離王寬及其話題這個主干。這個世界新聞或者說傳聞其實是最廉價的,因為日日生發,嚴重過剩,甚至說泛濫成災。杜子方也揣了大半肚子,只不過沒有在座者尤其是王寬的檔次高,他識趣,不吐半字。也沒他說話的機會。那些個話題并未在腦里駐留太久,轉瞬即逝。說到底,那是別人的,距他太過遙遠。自己的事尚迷霧重重,腦里堵著糨糊,哪有心思玩味不相干的雜碎!如果不是王寬,而是旁的熟人,他很可能坐不住的。王寬在,他釘也得把自己釘住。他不是小人,但也勢利的。他倒不必像別人那樣專注,埋頭對付盤中餐,時而面向王寬。即便沖著王寬,也不是完全傾聽,一邊聽一邊想事。被忽略的好這時便體現出來,如果是主角,一心萬難兩用。
清蒸刀魚是位菜,魚細而長,幾近一尺,灰白的腹肚上懸架著綠黃相間的蔥絲和姜條。海鮮當然吃過很多,包括河豚之類也吃過,但印象中沒有刀魚。杜子方余光略掃,頓了一會兒,挑了蔥姜,夾了塊魚白。極是鮮嫩,入口即化,只是刺太多了,須倍加小心。或是這個原因,眾人皆默。杜子方功力終是差些,鄰座半面刀魚已盡,他才夾第三筷子。品咂的同時,他習慣性地抬頭環掃,正巧王寬望過來,兩人的目光便對接在一起。杜子方坐在王寬對面,可以說時時互見。這一接并沒有特殊的意味,杜子方沒有,王寬也沒有。很可能正是這短暫的啞場讓王寬想起,這大半個晚上杜子方沒說過一句話。當然,也可能是他想起了過往。他沖杜子方問道,房晴怎么樣?
極其突然,杜子方毫無防備。其實沒啥,又非冷箭暗器,不過是尋常的一句話。而且,那一陣,還有前一陣,房晴在杜子方腦里徘徊復徘徊,無論從哪方面說,他不該受驚。可事實是他被驚到了,口中急速囫圇吞下去。他正欲回答,可喉嚨刺癢難耐,一陣狂咳。少頃,他推開座椅,疾步走進衛生間。沒那么難堪和狼狽了,他盡量平靜而小聲地嘔咳,但用力是猛的。許久,背冒汗眼發黑,他緩緩直腰。他覺得該把可惡的魚刺吐出來了,可沒等站穩,癢刺再至。他隨即蹲伏下去,拉伸頸脖,悶頭再吐。又一遭下來,整個人泥團般,然該死的刺仍卡在喉間。
隨后的一切已不由他,他聽得身后有人問話,不要緊吧?他想說不要緊的,但不能言,可惡的魚刺不僅扎根,而且轉瞬間似乎枝繁葉茂,整個喉嚨都是鼓脹的。于是,他揮揮胳膊。那是一種無力或者說不完整的揮,狂咳突襲,他難以控制自己的手臂。不過,身后的人該能明白他的意思,退出去,將門合上。以前也卡過魚刺的,都咳吐出來了,他相信這次也能。但沒幾分鐘后,門又被推開。隨之涌進雜七雜八的聲音。盡管頭昏腦漲,他還是辨識出王寬特有的高分貝嗓門。送什么醫院呢,太小題大做了。他不想添亂,絕不想。可他不能表達拒絕,無論是嘴巴還是手臂。胳膊被抓時,他還甩了一下。結果被更緊地抓住。他試圖后撤,但毫無可能,不過他的姿勢是后拱的,有著耍賴的意味。待被拽出衛生間,他忽然明白,他留在這里才是添亂,哪怕躲在衛生間。他急于離開,于是猛往前躥,但亦不能,兩條胳膊被死死抓住。房間實在是太大了,他感覺行進了許久。至門口,他回過頭,想表達些許歉意,但雙目蒙眬,沒等想明白怎么回事,已被拉拽出去。
2
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嘴巴張開,鑷子一進一出,也就三五秒。從醫院出來,攙他的小青年提出送他回家,杜子方連連擺手,說不用不用,我自己能回。小青年西裝筆挺,想必是哪個老板的馬仔,極靈透,他試探性地問,那我給您叫車吧?杜子方立即道,我已經約了,馬上來,你走你的。小青年說不急的,走到一旁打電話。待杜子方約的車到,他方收起。杜子方致謝,完后趕緊上車。直到此時,才徹底卸掉重負似的,深深地吁了口氣。沒出急診室,他就給王寬打了電話。總覺不夠,掃著街道兩側有些刺眼的燈火,思索再三,加發一條微信,文字表述更正式也更鄭重。宴席該是沒散,杜子方進家好一會兒,王寬才回過來:都是朋友,無礙,下次聚。
就這么畫上了句號。
杜子方以為。
極少在睡前看朋友圈,某些意外的“觸見”,會讓他心緒浮蕩,睡而難眠。那晚他似乎忘記了之前的教訓,上床前順手點擊。第一個蹦出的居然是范慧,一分鐘前發布的動態信息。她的頭像是一只貓,發的也是貓圖,頭像從無變化,身黑爪白,雙目半閉半合,犯困抑或是厭倦了這個世界,發的動態圖各不相同,有單貓,有群貓,有流浪貓,有籠中貓,有哺育貓,有嬉戲貓。剛剛發布的是貓蛇相斗圖,蛇身半豎,信吐如火,貓伏地仰頭,隨時撲擊的樣子,其后蹲縮著兩只小貓。印象中,范慧還沒發過這么兇險的圖片。不過,這多半是臆想之作,而非實拍。沒什么可奇怪的,可杜子方還是愣怔數秒。少頃,他問,沒睡呢?她回復很快,只一個字:沒。他料猜不會有下文,可又心懷期待。等了一會兒,他關掉手機。想及和范慧的關系,他略有悵意,但一拂而過。說到底,她不是他的妻子,只是住在一起。嚴格地說,是半同居。因為一年約有半年兩人是分著的。或長或短,比如現在。他的需要,也是她的需要。分離期間基本互不相擾,除非遇到緊急的事。沒有約定,口頭約定也沒有,可彼此遵照執行。默契?本能?杜子方說不好。
小青年在送他去醫院的路上,問他要不要給太太打個電話,范慧閃過腦子,他的心動了一下,但隨即擺手。魚刺卡在喉嚨,而不是大腦,他清醒著呢。倒是剛才,他冒失得近乎犯傻。關切,在某些時候是對方的累贅。
次日清早,杜子方先看微信,再看短信。他不像范慧那樣對手機有著骨肉般的依賴,除了睡覺,身體的糾纏,她基本是盯著手機的,包括吃飯。他不。他也離不了,但沒把自己浸沒其中。睜眼就逮手機,也是近期開始,準確地說,是從他聯系房晴的那一刻開始。
沒有誰聯系他。這也正常,他是什么人,自己清楚,以往,他沒落寞感,反覺輕松。可揣著期待,難免心生悵惘,懶懶地躺了一會兒,緩緩坐起。
洗臉,刷牙,吃飯,漱口,不但順序沒變,就連餐食也和昨日及昨日的昨日一樣,煎蛋,饅頭片,牛奶。沒有任何異常,昨夜出了點丑,但這頁已掀過去了,除了王寬,誰還記得他?他不再去想。
他和范慧的家——如果那也算的話,距單位較近,他自己的家在城北,距離遠一些,開車要四十分鐘。單位沒多重要,好處是清閑,今天有例會,不然中午到都可以。當初,王寬約他南下,他想了又想,終是謝絕。他舍不得離開,很可笑,但這是他真實的心理狀態。再者,他沒有王寬的闖勁,更沒那份腦子,王寬可以搏水擊浪,他不等撲騰怕就嗆死了。即便王寬再給他一個機會,他恐怕還會做同樣選擇。
去往單位的途中,他感覺喉嚨有異物。以為是痰,猛力一咳,沒出,再咳,用了更大的力,還是沒有。倒是咳出不少唾液,快要從嘴角溢出來了。正值高峰,他不敢分神,就那么噙著。幾分鐘后,才騰開手拽了塊紙巾。他不敢再咳,半張著嘴,呼吸通暢,嗓子也舒服了些。也許是痰,也許是其他的什么。昨日的場景浮現,他的心隨之一沉。難道……他隨即否掉了自己的猜疑,這不可能,絕不可能。聽說過各種匪夷所思的醫療事故,把左右腎位置搞錯的,將紗布鑷子留置腹內的,讓人懷疑醫者的脖子上安的是腳,他不過卡了根魚刺,不至于。若沒取出,昨天就該有感覺的。或許是慢性咽炎復發了。這么想著,殘存的陰影如煙蕩去,整個人輕松了許多。他嘗試著閉攏雙唇,喉間沒有造反的跡象。他暗罵,嚇死老子了。
快至單位門口時,杜子方瞄了瞄儀表盤,距開會尚有十五分鐘,他可以提前步入會議室。所謂的例會就是走個形式,不參加也沒什么,但若參加,須提前或準時準點坐在椅子上,不能遲到。頭兒是個溫和的人,但在這一點上計較且嚴苛。要說也沒什么,遲了不進會議室就是。但能趕得上,杜子方還是愿意坐在那兒的。論說起來,這也是他對單位的貢獻之一。
橫桿沒有抬起。杜子方往后倒了一點,再緩緩靠近,橫桿仍紋絲不動。杜子方又試了一次,還是不行。以往也出現過類似情形,可能是系統出了故障。正待摁喇叭,一個保安大步過來,問杜子方找誰。陌生面孔,八成是新來的。杜子方微笑著說,我就在這里上班。保安問,車牌沒登記過?杜子方仍舊笑著,登記了的,往天都行的,今兒不知怎么了。他以為這樣說,保安就抬桿放行了,沒料保安揚揚手中的登記簿,公事公辦的口吻,你還是登記一下吧。杜子方有些惱火,我在這兒上班,登什么記?保安解釋,外來車輛都要登記。杜子方大聲道,你聽不清嗎?我在這兒上班!保安似乎受到了侮辱,臉微微漲紅,凡沒登記過的,都視同外來車輛,登記了,才能放行。杜子方叫,我登記過的!保安說有登記會自動抬桿。沒見過這么死心眼的家伙,杜子方的肺都要氣爆了,但他沒再發作。爭吵起來,不管占了多大的理,他都能成為話柄和笑料。杜子方舒了口氣,和緩道,我先進,再登記。這等于他妥協或者說投降了。保安也做了讓步,點頭說好吧。就在他摁遙控器的同時,某種突然而至的提醒控制了他的手臂,他沖杜子方一笑,我做不了主,我得請示——杜子方揮拳擊打方向盤。保安委屈而無奈地,我得按規定——杜子方推開車門,大步跨出去。他想奪過保安的對講機,是摔到地上還是沖保安的主管大吼,并不清楚。他再三提醒再三控制,但彼時還是失去了理智。保安意識到杜子方要干什么,往后退了兩步。杜子方夠不到保安了,除非從橫桿下鉆過去。他都想這么做了,腰半彎之際,喉嚨突癢,隨之一陣干咳。雖然不像昨晚在衛生間那般天旋地轉,身若泥團,但也耗去了大把力氣。待他立起,腳都站不穩了。桿已抬起,臉形像兵馬俑樣的主管賠笑致歉,杜子方懶得理他。會自然是參加不成了,也無心參加。將車停好,他反身出門,叫了輛車,直奔醫院。醫生不會哄他,也沒必要哄他,確實取出了,但他恐怕扎了不止一根魚刺,喉嚨深處還有,醫生沒瞅見。感覺不會騙他。
杜子方去的仍是那家醫院,他沒去急診室,直奔耳鼻喉科所在的五層。路上就預約了,沒有專家號,掛的是普通門診。拔取魚刺而已,沒有什么技術含量,只要認真,定然取得出。就算是實習生也可以操作。取號,簽到,在硬塑椅上坐了二十余分鐘,杜子方便穩穩地躺在醫生面前。醫生戴著口罩,難睹真容,但杜子方通過眼睛和說話的語氣判斷,他該有數年工作經驗。杜子方更加放心,但醫生照了一會兒,告訴他,喉嚨沒有異物。杜子方叫他看細點,這無疑在責備醫生敷衍。若是專家,早發脾氣了。普通號醫生態度好些,但也帶出了不快,說看得夠仔細了,如果杜子方不相信他的判斷,不妨做個喉鏡。杜子方說那就做一個吧。喉鏡顯示,聲帶增厚,并無異常。杜子方如釋重負,醫生目測可能有誤,喉鏡不會有假。杜子方拿了報告讓醫生瞧,醫生瞟了瞟便丟給他,沒問題,這下你放心了吧?杜子方不甘心或者說仍揣有疑慮,說到突如其來不可控制的刺癢、咳嘔、有異物感等癥狀,醫生懶得答復,問要不要開藥,杜子方遲疑了一下,說開點藥吧。
杜子方該徹底放松的,確實,揣著慢嚴舒檸,步出大廳那一刻,陽光撲到臉上,心間甚至充溢著重生的歡喜。如果在空曠的原野、寂寞的山林,他可能會呼喊。可周遭皆身影,耳邊全是雜音,沒法喊的。他像少年時代常干的那樣,長吹口哨。哨音是有,但沒他想象的那樣拖著長長的尾音,極短促。因為他的喉嚨沒那么通暢,仍卡著東西似的。這一發現或感覺雖沒令他震驚和懊喪,卻使他的心蒙上了陰影。他對自己說,屁事沒有,別瞎雞巴亂想。他勸慰甚至咒罵自己,但毫無用處。他可以忽略自己,可任憑熟人和陌生人忽略他,但他不能忽略喉嚨不存在的存在。
他沒叫車,沒往地鐵口或公交站臺去。他在走,沿著馬路牙子緩行。他沒明確目的,就連行走,其實也是不明確的。茫然的他不過是順從著某種慣性。不能留在醫院,只有走。他并不焦慮,也無傷悲,至少他感覺不到。他陷入某種混沌狀態,除了那根刺,似乎整個世界都消隱了。
3
我姐又出差了——?房玄拖著長長的尾音,就像從山谷的另一端傳來,有著回蕩盤旋的意味。
那是七年前的夏日,杜子方正在露天菜市場轉悠。他想買幾個西紅柿,西紅柿炒雞蛋是他的最愛,兩天必吃一次。因為常買,他練就了透過表象看本質的能力,什么樣的西紅柿煮得爛,什么樣的西紅柿像膠皮般柔韌,他一望便知。當然,也就在這方面,或者說,只有識別西紅柿的時候,他火眼金睛。掃過兩家,都沒他想要的。就在他往第三個攤位去的當口,房玄打來電話。
即便房晴在家,也是杜子方買菜,房玄清楚的。當然,如果僅是問問,杜子方也不會多想,可房玄因某個字的強調及聲音的回顫,既透著吃驚又顯得猶豫,欲說什么卻難以決斷的樣子,杜子方的嗯啊也拉拉拽拽的,不那么干脆,也不那么情愿。他等房玄下文,沒等到,便問,有事?房玄說,沒事,看你忙啥呢。杜子方意識到自己竟然吁了口氣,半笑道,我能忙啥,以為是你呢。房玄也笑,最近生意不好,我也沒啥忙的,你過來吧,晚上喝兩口。杜子方頓了頓說,別去酒館了——房玄極快地,好,那我過去。
房玄上門,杜子方已準備妥當,就差下鍋了。房玄是忙人,雖自言生意不怎么樣,可用房晴的話說,狐朋狗友多,沒準兒一個電話就勾走了。這樣的情形不止一次,當然,杜子方也有自己的小算盤,早點吃完,送走房玄,還可以去公園轉轉。九點之后,橫沖直撞的暴走團和大大小小的舞蹈隊多半銷聲匿跡,正是散步的好時候。
房玄見杜子方系著圍裙,嘻哈一聲,姐夫,搞這么正式干嗎?把我當客了?杜子方笑,你姐不在,我得給你弄個硬菜呀。房玄咧開嘴,臉上的笑堆起來,本就不大的眼睛更小了。杜子方沖餐桌努努嘴,你先喝著,馬上就好。房玄似嫌杜子方啰唆,這你就甭管了,弄硬菜。
所謂的硬菜是尖椒炒肥腸,房玄最好這口,如果肥腸帶著原生味道,更合其胃口,不只嘴巴,眼睛都放光。房晴甭說吃了,根本就躲得遠遠的。房玄醉酒,吐到沙發上她都不怪,但絕不允許房玄在她面前過這樣的嘴巴癮。房晴在家,房玄又想吃,杜子方只能陪他去餐館。
杜子方把自己的最愛和房玄的硬菜端上桌,盤里的鹽焗雞由半躺變平臥,雙腿已不見蹤影。兩袋鮮釀啤酒,白啤仍鼓脹著,黑啤的袋子已癟了許多。房玄不見外,他和杜子方的關系比和房晴還近,許多私密話都和杜子方說,而不是他的姐姐。
杜子方特意把硬菜放至房玄那一側,然后又往前推了推,房玄早已舉起筷子,因杜子方的推挪而不能夾穩,連聲說,行行,我夠得著!杜子方笑,我怕自己忍不住,和你搶。房玄笑得眼睛跟縫住了似的,姐夫呀,這世上也就你還慣著我了。透著近乎,似也含著別的什么。杜子方沒細琢磨,叫他嘗嘗味道如何。房玄邊嚼邊點頭,香……香!嘴巴清空,言語頓時利落,我要開餐館,就雇你當廚師,你那破班,有什么可上的!杜子方怕他提到王寬,進而又為杜子方錯過大好前程扼腕,忙截斷他,趁熱吃。房玄嘻了聲,我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呢!現在也挺好,你要發達了,指不定就把我姐踹了,不過,就是踹了我姐,你也不會不認我,我說得對吧?這點兒我還是有把握的。杜子方說,這家店新釀了一款,叫雜啤,可惜今天沒有。房玄沒聽明白,什么啤?杜子方說,雜啤,復雜的雜。房玄問,價格呢?杜子方說,比別的貴八九毛錢。房玄道,那也雜不了哪兒去,黑啤和白啤就挺好的,姐夫,跟你,就是喝水,我也能喝出酒的味道。
房玄和杜子方近乎不假,杜子方也習慣了房玄有點江湖氣的甜言蜜語,可房玄如此表白,有些膩了,令杜子方不適。真正的交心,是不需要掛在嘴上的。毫無必要嘛。房玄似乎有一點反常,杜子方不是很確定,那是隱約而模糊的感覺。
那你喝水好了!杜子方佯嗔。
房玄很嚴肅的樣子,你買回了嘛,咱還是喝掉,喝到肚里才是酒。放三天,連水都不如了。
杜子方嘁了聲,那就少扯!
房玄頓時嬉皮笑臉,也對不住這盤硬菜呀。
杜子方說,廢什么話,喝你的吧。
房玄說,喝著呢。和杜子方碰了一下,然后一飲而盡。房玄酒量不差,但絕不是喝酒如水那種,白酒超過八兩,啤酒喝到第十一二瓶,就有些把持不住。喝到臨界,甚至不到臨界,杜子方就提醒他了。但房玄硬喝,杜子方也不好奪他酒杯,在外不能,在家亦不妥。不過,那樣的時候并不多,杜子方的話,房玄基本是聽的。
言歸正傳,其實還是閑言,杜子方問他生意咋個不行,房玄懶得講,揮手道,反正不行,說了能咋?忙了一整天,腦袋快變成秤砣了,聊點輕松的。讓杜子方講講單位的人和事。杜子方不愿提,雜七雜八,沒啥可講的,還不如說你的生意呢。房玄說,一堆男女天天窩在一起,咋也有點葷事,別說你自己,說別人嘛。杜子方瞪他,一個老爺們兒,咋喜歡褲帶以下的事?房玄嘿了一聲,反問,如果連褲腰帶以下的事都不感興趣,還算爺們兒嗎?杜子方語塞。他忽然聯想到什么,但還未看清,“什么”——說不清是一團還是一綹,已遠去了。確切地說,他走了片刻的神兒。房玄略有得意,進而道,這是形而下和形而上的問題,形而下看似庸俗,卻起決定作用。杜子方反應過來,譏誚道,你啥時變成哲學家了?房玄嘿嘿著,這不是為了勾你的話么,誰讓你夾那么牢呢?杜子方輕輕搖頭,確實沒啥好講的。房玄篤定地,不可能沒有,你不知道是有可能的,你這耳朵,怎么說呢,也就是個耳朵的樣子。然后就講兩個朋友換妻的事。兩個人通過他結識,進而認識了對方的妻子,從結識到互換,七個月時間,夠快吧?杜子方含笑點頭。房玄說,他倆倒好,厭倦了,換個新鮮的,吃吃喝喝,摟摟抱抱,我卻落了個里外不是人。杜子房問,怎么,有誰怪你了?房玄接得飛快,有啊,雙方的父母兒女,見一次罵一次,恨不得把我的皮扒了。姐夫,你說這關我什么事?我介紹他們認識,是為了彼此做生意,不是讓他們換老婆。杜子方咧嘴舉杯,喝一個吧,誰讓你拆散了兩個家庭呢!房玄仍是一飲而盡,末了道,可我也幫他們組建了新家庭呀。杜子方譏道,你自認功臣嘍?他們沒謝你,有點委屈是吧!房玄正色道,姐夫別損我,我不是功臣,也算不上罪人呀,我不求謝,只盼他們的家人不記恨我。杜子方說,你不擺功就好,其他不想就是了。房玄說,咋能不想呢?也就是我了,擱你頭上,你夜夜失眠去吧。這倒是實話。杜子方問,他們還做生意嗎?房玄說做呀,只要有賺頭,干嗎不做?沒有誰跟錢有仇。杜子方說,你認為自己賺少了?房玄瞇眼點著杜子方,又損我,你還是不是我姐夫?杜子方亦笑,你這磨磨嘰嘰的,我都不認識了。房玄被驚醒了似的,媽的,不提這破事了,喝酒!話雖如此,卻未徹底拔出。姐夫,假設你對朋友的老婆有意,而朋友也喜歡我姐,你會換嗎?杜子方硬聲道,越扯越遠了,這么好的啤酒咋塞不住你的嘴呢?!房玄嘻嘻道,反正我姐不在,你怕啥?說說唄!杜子方佯怒,說你個頭。房玄嘿嘿著,我考驗考驗你對我姐的忠誠度,咱倆是能兜心的,可她畢竟是我姐,我得對她負責呀。不然,天堂的老父老母會怪罪我的。杜子方忽就想起房玄的糗事,不由得笑道,小偷扮警察,真是無法無天了。房玄明白杜子方話里所指,但并無尷尬,說的是你,別往我身上扯,我就這德行了,你可是正人君子,括號,在別人眼里。末兩句,房玄有意加重語氣。杜子方斜著他,你啥意思?有話明說,別拐彎抹角的。房玄親昵中含著責怪,姐夫,你多心了吧,在別人眼里是,在我眼里更是。至于考驗,也是必要的,不光對你,也對我——萬一看走眼了呢。
房玄的假設在杜子方聽來不過是玩笑,絕不當真,但玩笑結束,房玄提議慶祝時,杜子方竟有掙脫繩索的輕松。他的動作狠,喝得也猛。房玄贊道,爽快呀,姐夫。杜子方回他個眼神,抓袋倒酒。房玄說,假設我姐——杜子方的手突然一抖,一綹啤酒澆到了桌面,隨即穩住了。房玄嘖了聲,這么好的酒,小心點兒。杜子方罵,閉上你的鳥嘴!房玄嘿嘿著,捏捏下巴和嘴角,好吧,我閉上。
果真啞口了。杜子方舉杯,他隨著舉。因為房玄的滿嘴跑火車,杜子方常訓他,房玄不過是轉個話題,并不真的閉嘴。他的沉默他的嚴肅他的一本正經很是反常。杜子方想說什么,終是忍住。就當是對房玄的考驗吧,看他能關多久。
屋內靜默,外面的聲音便雜重了許多。說話,吆喝,鳴笛,還有幾無停歇的蟬鳴。
沒繃住的是杜子方,房玄細眼里的悲戚令他忍俊不禁,你這是搞的哪一出?要改行當演員了?房玄長嘆一聲,我倒是想當演員,可——杜子方呀了一聲,說你像,你還真演呀。
姐夫,我敬你一杯。
直到這時,杜子方也只是覺得房玄有些奇怪,并沒往別處想,舉杯道,喝就喝,別玩虛的。
房玄不是一飲而盡,而是緩緩地啜,且眉頭略蹙,似乎喝的是藥,難以下咽。他的目光淹沒在液體里,半個臉也化掉了似的,有種虛幻的感覺。
遇到事了?杜子方問。
房玄抬起頭,我不知該說不該說,說吧,背叛我姐,不說吧,對不住你。
杜子方醒過味兒了,房玄不是演戲。他的目光直杵過去,別繞!
房玄謹慎而小心地,你得有點心理準備,不過,也別太當真……
杜子方喝道,廢話少說!
房玄嘆息,這罪人的帽子我是摘不掉了,隨后語氣一轉,罪人就罪人,我豁出去了!
4
若非房玄相助,杜子方和房晴恐怕走不到一起。房玄出謀劃策,并時常給杜子方傳遞情報。就這,兩人拍拖了六年七個月之久,快趕上抗戰了。
房家二老對杜子方不大滿意。兩人都是棉紡廠的工人,一個在二棉,一個在四棉,彼時的棉紡廠已是明日黃花,工資一減再減,且難以按月發放,還有更壞的消息在瘋傳,很可能飯碗不保。棉工惶惶,眼里再無過去的光芒,杜子方便是在這個時期被房晴領回家的。與二老的心情無關,主要是眼高。雖然距下崗只有一步之遙,但他們仍有著城里人的傲嬌,也許在別人面前不輕易顯露,可面對來自甘肅鄉村滿臉土氣舌頭僵硬的杜子方,他們毫不掩飾。房爸問了杜子方一個極其可笑的問題,照明所用燈油是柴油還是煤油。杜子方以為他是故意的,笑了笑,風輕云淡地說村莊二十年前就通電了。杜子方的話有一點點水分,其實是十幾年前。房爸驚愕的眼神讓杜子方意識到,他確實是這么認知的。輪到杜子方吃驚了,不知他緣何有這樣的識見。就算他沒有出差機會,可電視常看的呀。再一想,自己出生的那個百十余戶的村莊沒上過電視,以前沒有,將來也難有,就是上了電視,房爸也未必能看到。房爸眼睛好得很,但他大腦里的眼睛已生了內障。房爸再三追問,確信杜子方沒說謊,拋出第二個問題,是否通了火車。甭說村莊了,鄉里沒通,縣里沒通,坐火車須到市里,而去一趟市里要坐八九個小時中巴。房爸數學不差,馬上給杜子方計算出從石城回村莊所用的時間。也難怪呀,房爸忍著笑,給杜子方講了不知什么時候聽過的故事。一個西北農民第一次見到奔馳的火車,驚呼,爬行都這么快,站起來跑,狼都追不住呀!杜子方聽過的,夸張了些,從另一個角度說,是真實的。杜子方的父母,村里相當一部分的人沒坐過火車,只在電視上見過。一個人出趟遠門,會給左鄰右舍講上三天。房媽倒沒問什么,甚至不看杜子方。她的淡漠和忽視比房爸的拷問更令杜子方尷尬和壓抑。
房爸房媽內心是自卑的,且遠甚于杜子方。此后的時間,杜子方一點一點品出來。藏得深了些而已。與他們自身的硬件有些關系吧。兩人個頭都在一米五左右,房媽周正一些,房爸細眼扁嘴,而鼻梁高聳,很不協調。兩人三十大幾才結婚,想來都走了彎路。兩人的果卻是出挑的,房玄嘴和眼隨了房爸,鼻子沒那么突兀,妥當自然,看著舒服,且個子也不差。房晴長相隨母,眼睛卻比母親大,一米六六的身高,也算中等偏上。姐弟倆是房爸房媽的驕傲,也是他們的資本,他們沒有明確讓房晴找什么樣的男人,但心里是有大致標準的,也相信女兒的眼力,可結果令他們失望。就算攀不上高枝,至少是與他們同樣的城里人,而不是沒有任何背景沒有半分倚靠的鄉村娃。事后,房晴承認,父母問過她,但她沒說,若父母提前知道,杜子方可能連登門的機會都沒有。算不得勢利,周邊的人,哪個不是呢,何況做父母的。杜子方品味出了房爸房媽的自卑,自然也理解了他們彼時的態度。
但初次登門,杜子方想不了這么多,更想不了這么透,一心琢磨著怎么入房爸房媽的眼,順利過關。房媽沒有留杜子方吃飯的意思,但見房晴又是擇菜又是和面,她便不情不愿地系上圍裙,手還沒洗干凈,牙病突然發作了,捂著腮幫子一直哼叫。房爸再無盤問杜子方的心思,忙著照顧房媽。房晴臉有緋色,小聲解釋,我媽牙不好。杜子方沒有留下來吃飯,他是識趣的。這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他抗打擊能力并不強。
房晴送杜子方出來,兩人默默走著,隔著一尺左右的距離。一起逛街,他們就是這樣的步態和間隔,但杜子方沒有距離感,而在那個黃昏,距離有著明顯的存在。彼時的石城,有三至四分之一的居民住平房,矮舊的平房像一塊塊補丁,綴在石城的不同部位。房家住的就是這樣的城中村,村名尖嶺。在坑坑洼洼的街巷穿行,很難相信這是一座省會城市,和老家的縣城沒啥區別,唯有村名透著異鄉的陌生和冰冷。一輛三輪車從背后駛來,喇叭急躁地鳴叫,似乎被杜子方和房晴擋了路。街巷確實不寬,但還是能過去的。兩人情緒不好,裝聾作啞。在三輪車擦身而過時,走在里側的房晴扯了杜子方一把,兩人的肩碰在一起,隨即彈開,仍隔著如前的距離。
轉過街角,房玄追上來,拎著兩瓶衡水老白干。杜子方的心頓時墜入谷底。那是杜子方登門的禮物,花去他近半個月工資。房爸房媽態度明確,不接受杜子方,自然不收納杜子方的禮物。當然也可反過來說。杜子方想裝出淡定的樣子,但做不到,他的腿微微抖著,臉也皺皺巴巴,像沒洗干凈。
姐夫!房玄如是叫,極其響亮。
杜子方反應不過來,一味瞪著他。房晴也有些呆,沒吐半個音兒。
姐夫,走得好快呀,房玄嬉笑著,害我追這么遠。
杜子方和房晴目光撞在一起,很快閃開。房晴比杜子方鎮定些,自然,也因了解自己的弟弟,她沉了臉,說你嚷什么嚷,瞎扯。是的,她說的是瞎扯,而不是瞎叫。房玄嘿嘿著,這還有錯了?姐,你回吧,我送姐夫。隨后不由分說,幾乎是拐著杜子方大步走開。杜子方試圖回望房晴,房玄嘻哈一聲,放心吧,她丟不了,就怕你娶不到手。這兜冷水澆下來,杜子方頓時乖了,默默隨著房玄。
房玄追上來,遵房爸房媽之命退還杜子方禮物不假,但這只是其一,其二便是他的意思或主張了。一次酒后,房玄承認他叫姐夫有著玩笑的意思,但最根本的原因是覺得杜子方可靠。不管怎樣,是房玄幫了杜子方。
當官不打送禮的,平頭百姓就更不會了。今天退了不要緊,下次繼續帶,但不要帶這么貴的酒,如果每次都帶貴酒也行,就怕杜子方帶不起。這是實話,房爸愛喝幾口,平時都是打散裝高粱酒。房玄把酒坊的地點告訴杜子方,叫他就買這個,杜子方買得起,房爸喝得也開心。
房晴嘴巴緊,自然也因對人情世故有著隔膜,即便父母,也不知如何撓到癢處。討好房爸房媽的秘笈基本是房玄傳授給杜子方的。
房爸曾經是煙民,癮還挺大,戒了幾次,都半途而廢。棉紡廠嚴禁抽煙,且嚴禁將煙火私帶入廠,房爸沒有違反過廠紀,抽煙只在上班前和下班后。進廠都要檢查,保衛科的人都是火眼金睛,據說女職工穿沒穿內褲都瞅得出來。可就是這樣的火眼金睛也有疏忽的時候,某職工將煙火裝在袖筒,數次逃過檢查,直到火災發生。及時撲滅了,沒有人員死傷,該職工被開除,保衛科都挨了處分。廠里搞了次全面清查,凡抽煙者,就算如房爸這樣謹小慎微者,都要記錄在案。盤問極其詳盡,什么時候抽,抽幾支,等等。房爸老實回答,但盤問的人認定房爸撒謊,令房爸對著鏡子張大嘴巴自照。房爸不明所以,照了一會兒仍糊里糊涂,被命令接著照。就這樣,房爸驢一樣張著大嘴對著鏡子照了整整一下午,方明白疑點出在自己牙根黃黑的煙漬上。牙被熏成這樣,每日絕不只抽五支,恐怕兩盒不止。在一再的責問誘導下,房爸老實“承認”,且接受通報批評。房爸生怕飯碗不保,從此戒掉,但那次盤問還是給他留下心理陰影,極怕別人問他抽煙的話題,亦怕人瞅他仍舊黃黑的牙齒。
還有其他忌諱。而喜好更多一些,比如喜吃沾著芝麻的缸爐燒餅,喝酒離不了兩樣菜:花生米,咸鴨蛋,其他可有可無。房爸哪年也得吃七八百顆咸鴨蛋。他后因直腸癌去世,杜子方猜應該與他常年吃咸鴨蛋有關系。某種程度說,杜子方也系幫兇,他每次去,除了拎五斤散打高粱酒,還要提一兜咸鴨蛋,一包花生米。第二第三次杜子方仍遭冷遇,但拎去的禮物沒被退回。第四次,杜子方吃到了房家的飯,那么咸的蛋,房爸居然吃了兩顆。杜子方驚訝,也暗自喜悅,至少在這方面他可以討好房爸了。
房爸癡迷下象棋,但棋藝平平,難有對弈機會,通常只能在街頭觀戰,偶爾出言指點,也是實在忍不住了,人家要么不搭理,要么甩他個白眼。他想過癮,只能在家里和自己對弈。房爸想培養個對手的,但房晴房玄都沒興趣,房媽更是瞅都不瞅。房玄問杜子方會不,杜子方說會一點兒,也就知道個馬走日象飛田。房玄說那就夠了。杜子方沒說實話,他在大學得過象棋比賽冠軍。每次和房爸下棋,對杜子方都是煎熬甚至折磨,但再一想,房爸能接納他,就是打板子也忍著。
討好房媽要難一些,她沒有那么多忌諱,但也沒有明確的喜好,再有,她比房爸精明,杜子方的心思在她面前藏不住的。難是難,但房玄也支了招,嘴要甜,張口閉口叫媽。尚未和房晴確定關系,這么稱呼不大合適。杜子方吃不準,再三追問,房玄叫他只管叫,哪怕房媽給他耳刮子。杜子方就叫了,沒有想象中的難堪場面。再叫就自然了。
杜子方以為“穩操勝券”,雖然走得慢了些,但始終在走,沒料第四年生了變化。要說,這怪杜子方,至少,他負有大半責任。他和房晴商議彩禮時發生爭執,房晴負氣離開。他也窩著火,就沒有追,待瓢潑大雨砸下來,方想到房晴沒帶雨具,僅有的一把雨傘在他身邊。他沒有任何遲疑,立時去追。他和房晴是在公園的涼亭相會,而公園有四個門,他朝著他認為的方向奔跑,企圖趕上她。一路未見房晴身影,他以為房晴應跑進哪家藥店、商店或報刊亭避雨了,這么沖的雨,她不會不懂的。事后,方知她冒雨回家,被澆成落湯雞。淋濕還是次要,更糟的是,她摔了一跤,雙膝都破皮了。
杜子方叩開房家的門,急急地問房晴回來沒有,房爸暴喝:滾!
5
杜子方被房玄拋出的炮彈炸蒙了,好半天沒有反應,不知該信還是不該信。不,他并沒有選擇的意識或某種程度的猶豫,大腦完全處于混沌狀態。房玄后來又說了什么,他記不清了,只記得房玄離開時在他肩上重重按了按。至于他怎么從餐廳挪進沙發的,都回憶不起來。當然,那無關緊要。
在沙發上死了一會兒,他一點一點,艱難、緩慢,但終于活了過來。
杜子方和房晴斷了一年多,其間他和房玄照常來往,甚至比過去還頻繁了些。他進不了房家的門,他和房玄基本不在尖嶺見面。兩人的話題多半與房晴有關,房晴有任何動向,房玄都會在第一時間透露給他。那時手機還沒有普及,兩人用尋呼機聯絡。杜子方設置的聲音是布谷鳥叫,長鳴一聲,他便往廁所走。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但他就是有些鬼祟。
那一年,房晴先后相過四次親,只有一人吃了頓飯便結束了,另外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來往,交往最長的是省二院藥劑科的醫師,據說收入不菲,長相也勝過杜子方。房爸房媽滿心歡喜,誰沒有生病的時候呢?結這樣一門親,求醫問藥不用愁了。每一次的過程、細節,凡是房玄知道的,他都悉數告知。房玄夠得上“家奸”了,杜子方也曾不解。他是多次請房玄吃過硬菜,但若說房玄為了口腹之欲,那無疑是潑污。杜子方不會有如此陰暗的猜想,一次對酌中,他拋出疑問,房玄沒正相地,腦袋被驢踢了唄。后來,他說別看他姐左一個右一地相,其實心里還裝著杜子方,他幫杜子方,等于幫自己的姐姐。當然,也因杜子方可靠,他開始就認定了杜子方。杜子方不再去想,沒那么重要,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房玄幫他,他記住了房玄這份好。
房晴和藥劑師分手兩個月后,杜子方和房晴又來往了。房晴屬于被動性格的人,不會主動聯系杜子方,幸得有房玄這個推手。可以說,杜子方和房晴的婚姻是房玄精心創作的作品,無論從哪方面講,他都有理由有資格看重。房玄一向口不擇言,在社會上混久了,滿嘴跑火車更是家常便飯,但在這等事上,他絕不會。
也許,房玄就是胡說八道呢?畢竟他長了那樣一張嘴,撕毀自己作品的作家、書畫家多的是,房玄又有何不可?況且,他只是說說而已,杜子方努力挖著房玄以往不著邊際的話,說服自己別信。
就算房玄不會拿這個開玩笑,確實聽到了什么,基于他和杜子方非比尋常的關系有意提醒,也為了其作品完好無損——但也許他聽到的只是謠言呢?既然是謠言,那就沒必要信。房玄也說了嘛,別當真。
但,若是……躁煩侵襲,杜子方窩不住了,猛地立起,腿麻身軟,歪了一下才穩住。腦里似有蜂團廝殺,嘈雜的聲音橫沖直撞,幾欲破裂。定了一會兒,他方意識到尿急,欲至衛生間,但行走艱難,發脹的膀胱仿佛有著千斤的重量,他拽不動,更怕拽裂。待尿排空,突然杵出個人,差點撞他身上。他提著褲腰后撤兩步,定睛再瞅,看清人在鏡子里。像他,也不像他。臉形如常,色如枯骨。驚駭潰去,他愣愣地瞪著那個人,許久方扭回頭。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這個樣子連門都不能出的。一樓的老太太常在小區門口閑坐,總是沖每一個出進的人打招呼,“出去呀”“回來啦”,就這兩句,永無變化,就像錄制好的。有私家車的還不是很多,多半的人要步行從老太太身邊走過,比如杜子方。和那些冷漠無視的人不同,杜子方每次都會微笑著點點頭,那個“嗯”清晰爽脆。彼時老太太眼里便有神奇的光芒,正是這光讓杜子方判斷她的腦子絕無問題,該是因為孤寂,還可能是出于禮貌。城里人不理解這種禮貌,但杜子方懂。在老家,在街角閑坐的鄉民,比如他的父母,會向路過的每一個陌生客施以微笑。在杜子方,應答老太太已近乎禮儀,若他以“枯骨”形象現身,沒準兒會嚇著老太太。再退一步講,房玄所言屬實,那又如何,再正常不過了,單就自己的單位,離婚的有三個半——離了又住在一起,合合分分,究竟是已婚還是單身,其本人怕也說不清楚。離婚的緣由各不相同,總之,就是過不到一起了,只能分。那不是杜子方想要的,但該來的來了,必須面對。他得淡定,他得灑脫,他得超然。
必須。
重新回到沙發,杜子方不像先前那么焦躁了,甚至還蹺起了二郎腿。他望著電視機上方的蘋果狀鐘表,不由得想起和房晴買鐘的過程。買這套房子前,他們一直租房,中間換來換去,也不過是從一間換成兩間,仍是平房。租房住,就沒必要添置家具電器,房東置啥就用啥。置得多租金貴,置得少租金還便宜呢。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羅鍋上山——錢短。像他這樣出身的,家里不用他貼補就不錯了,指望家里幫襯絕無可能。房家二老沒陪嫁,但給了房晴兩萬塊錢。房爸房媽囑咐房晴作為私房用,房晴結婚當日便悄悄告了杜子方。杜子方暗暗發誓,絕不動房晴的私錢。花費是他和房晴的共同收入,還是有數的,想攢,只能嚴卡支出,除了必需品,可買可不買的,堅決不買。鐘表是房晴提出買的,杜子方認為沒有必要,看時間嘛,一個小鬧鐘足夠。但房晴執意買,因為杜子方的不情愿,她很不痛快。她沒有顯露,甚至還笑著說,我自己買。但杜子方立即意識到了,也笑著說,買就買吧。就算沒必要,買一個又如何呢?他進而為自己的雞腸開脫,說,我是想等有了自己的房。房晴說,走不壞的。杜子方一笑,說買能用住的。房晴拋給杜子方一個含著些許責備的眼神,因為他說了一句毫無意義的廢話,他自己也清楚的。
一個星期天,兩人去了趟北國商城。依杜子方的想法,去南三條找一款。南三條是中國北方最大的批發市場,五金百貨食品玩具,可以說,想到的想不到的,南三條都有。后來,還有人拍了部關于南三條的電視劇。大學期間,杜子方閑暇時常和同學逛。南三條的東西極其便宜,有時便宜得讓人懷疑。比如標價三五百至千元的掛歷,這里只要二三十塊。也就是說,若有銷路,轉手就可賺十余倍的利潤,甚至更多。而銷路和關系是連在一起的,銷路就是關系。人口是能說清的,普查即便有誤差,大抵錯不了多少;而關系是說不清的。科技再發達,也難以計算世上有多少層多少種多少類關系。一個人加一個人,等于二,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關系,往往是幾何級的。杜子方的關系沒有賺錢的可能,只能撿漏,或撿碰模糊的運氣。還真撿過或碰過。某次在市場門口遇到一個賣墨鏡的,隨口問了,報出的價格嚇他一跳,九十三元。這可是南三條啊。他沒怎么走心地回道,三塊還差不多。那個男子極爽快地遞過來,拿走!確信并非玩笑,他豪氣地買了。他把三塊錢買的墨鏡送給了強光下常常流淚的父親,父親問多少錢買的,他說二十來塊。他沒說實話,因為父親不會相信的。都說便宜沒好貨,但南三條不同,價廉物美,至少,杜子方買的,包括那副墨鏡,都用得住。
但房晴執意去北國商城,杜子方只能隨她。房晴性格偏柔,不輕易決定什么,一旦決定,甭說九頭牛,九十頭牛也拉不回。北國商城消費高,不過也就買個掛鐘,宰也認了。杜子方想得通。
房晴一眼就看中了,幾分鐘后,掛鐘便到了杜子方手上,又逛了逛,走馬觀花式的,從進到出,也就一個多小時。本不該有意外的,但上了公交,房晴坐在硬塑椅上,從抓著吊環的杜子方手里接過掛鐘,突然驚叫一聲,準確地說,是半聲,她及時咬住了嘴,但驚愕的神色是咬不回去的。
掛鐘的指針不走了!
這不是什么大事,但也足以讓人鬧心。剛安的電池,那會兒還走得好好的,還沒到家,怎么就銹住了?等同歌手突然聾啞,怎不讓人意外?好在沒到家,折返方便。
更意外的是,當杜子方和房晴返回柜臺時,指針又走了。兩人面面相覷,一個人看花眼有可能,兩人同時花眼絕不會的。掛鐘沒壞,且分秒不差。售貨員微笑著說,如果在某一刻停了,不可能走得這么準,并以其手表為證。質量沒問題,但若是想換也可以。便換了一個同款的。
說起來,這是兩人添置的第一件貴重物品。它沒再跳大神兒,晝夜嘀嗒。掛在租住屋的墻壁上,它大小適中,懸于自家客廳就顯得瘦氣,不怎么般配。兩人誰也沒提出換新的,因為它在他們的心里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好在它盡忠守責,沒讓他們失望。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
從往昔回到現實,杜子方再次凝望見證了他和房晴過往的掛鐘,忽然發現它走樣了。不再是飽滿圓潤、汁液充盈的蘋果,而像坑坑洼洼的核桃。邊框本是暗紅色,木質天然的紋理清晰可見,不著風不淋雨,顏色還是褪成了淺黃,且黃中透灰。它為時間而存在,和時間是一體的,但時間對它不留絲毫情面。
他和房晴又能如何呢?在時間面前,什么都有可能。
6
房晴回來的前一日,房玄和杜子方通了電話。房玄不踏實呢。和之前的傳遞情報不同,那是為了成全,不成,他也沒心理負擔,這次雖也是好意,但細想,到底是背叛了自己的姐姐,心有歉疚。若杜子方和房晴一拍兩散,他就是罪人了。所以,他有必要提醒杜子方,這世上沒有不得病的人,沒有不得病的婚姻,關鍵是及早發現、及早診治。出了問題不怕,就怕蒙在鼓里,任其發展,進而說,女人偏離軌道,做丈夫的一定有責任,不能全怪女人,杜子方要深刻反思。
杜子方一邊嗯啊一邊想著房玄嚴肅的樣子,想笑。房玄給他上人生課,實在是滑稽了些。房玄干過什么,杜子方雖然不是全知,但大半是清楚的。嫖娼染了性病,是杜子方陪他治療并掩護;和某女人在賓館幽會,被其跟蹤而至的丈夫堵在房間,是杜子方幫他善后。還有一次,房玄吃了朋友送的“金槍不倒丸”,雄是雄了些,用他的話說,三百塊錢花得相當值,但藥性太烈,次日白天,硬得沒法穿衣服,給杜子方打電話求助。這是他對杜子方信任的例證吧,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有時,杜子方也為自己的掩護而不安,他算得上幫兇了,再往狠點說,乃一丘之貉。但無論如何,他比房玄“潔凈”。房玄說事可以,論說大道理,就是歪嘴和尚念經了。
結束時,房玄倒是放低了姿態,姐夫,就當是幫我了,好啵?
杜子方心里動了動,說知道了。
房晴是傍晚到的家,放包,換鞋,脫衣,然后直奔衛生間,稍頃,水聲漫起,不是為了別離后的溫存做準備,每次歸來都如此,哪怕餓著肚子,也要先沖個澡,好像她不是與客戶見面,而是去開山放炮了,臟得不行。某次,房晴有意無意地說,能把人嗆死。房晴對氣味敏感,尤其是煙味,然而奔波在外,哪躲得開呢?染了雜味兒,自然要洗。杜子方非常理解,且有著隱隱的不安。這個家是靠房晴支撐,再準確地說,他的清閑自在是靠房晴的忙碌換來的。他舍不得自己的飯碗——作為村里首個大學生,他的鐵飯碗是整個家族炫耀的資本,他沒有隨王寬踏浪登海,碗里的湯再清再淡,但終究是有的。房晴也有公職的,在他們結婚的第四年,她拿到會計證半月后,辭職應聘到一家藥企。起初,她像原來一樣正常上下班,后來就往外跑了。做醫療器械的越來越多,競爭激烈,一些重要客戶,推銷員搞不定,需要二把三把出面。二把三把出面就得她這個財務總監陪著。這些杜子方是知道的。
現在,杜子方明白了,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房晴回家先沖澡,洗氣味不假,但也可能,她確實臟了。早就臟了。
就像杜子方愛吃西紅柿炒雞蛋一樣,房晴也有愛好,喜歡豆制品,豆腐豆芽豆皮豆干。有一個豆菜就夠了,她不挑。家務上沒有明確分工,誰有閑誰做。都有閑就一起忙活。房晴一天比一天忙,買菜做飯自然成了杜子方的任務。他樂得如此,如果不在家務上多出力,豈不成了廢物?所以,即便房晴有空,試圖幫他,他也不用。當然也有心疼的緣故。每次出差回來,她的臉色和眼睛都透著疲憊,在外吃得貴,但吃不好,睡好就更難了。她嘴巴緊,但偶爾會透露一星半點。表面風光,暗里遭罪。心疼沒用,但絕不虛。現在看來,她是用一種睡不好為另一種睡不好遮掩。
杜子方炒的是青椒豆皮,青椒切了三分之一,只為調色。有一家老懷安,主營熏肉和豆皮,售賣的豆皮薄而柔韌,距家遠了些,但也就多花四十分鐘,杜子方沒別的,時間多的是。不過,彼時杜子方沒跑遠路,就近買了一塊。算不上報復吧,他的心氣沒那么足了。另拌了一個萵筍,這是配菜,只要清淡,房晴都會喜歡。主食是雜糧粥,玉米燕麥小米黑麥蕎麥蓮子。她不吃咸菜,任何腌制品都不吃。杜子方也就隨著她的習慣戒掉了。
房晴抓著筷子,依然在手機上忙活。這也是常態,誰讓她是公司的重要人物呢!也許一把二把三把比她還忙,杜子方理解的,不輕易打擾,估摸她處理完了,方疼惜地提醒她吃飯。現在看來,她很可能在忙別的。反正他看不到,也沒有偷看手機的動機。她就在他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和那個人來來去去了。
杜子方自認平靜了,至少,沒顯露出什么,但見房晴如此沉溺,他的心發出了只有自己能聽到的尖叫。他雙腳撓地,竭力控制,以防尖叫刺破胸膛,跳到桌面,撞著房晴。
他想起老家那個脾氣暴烈的男人,因為老婆偷人,他扒光老婆的衣服,拿蘸了水的鞭子抽打。盡管關門閉窗,但女人慘烈的號叫仍穿越土屋,整個村莊都聽得見。
他干不出來。就算在老家,他也不可能。但他痛,比那個男人和老婆加起來的痛還痛。他們的痛有出口,他的痛沒有,只有憋在胸膛,任其尖叫。
房晴終于推開手機。
他催促,吃吧,都涼了。
她輕聲應,不涼。
于是兩人悶頭吃飯。
從什么時候兩人的交流變得少了?杜子方記不清了,沒回想過,因為這不是什么問題,或者說,他沒意識到這是個問題。話少是正常的,婚前都沒有說不完的感覺,何況過了這么多年。但現在,他知道了,這是個大問題,藏著太多危險的訊息,他先前未嗅到而已。
吃了幾口,房晴便走神兒了,沒再往嘴里夾菜,咀嚼卻沒有停。杜子方突然想起一個詞:空轉。沒錯,就是空轉。本可以邊吃邊想,但想得太過,動作就跟不上了。
杜子方心里惡惡地,他沒發作,反大笑起來。
怎么了?房晴吃驚地瞪著他。
杜子方說,你要把牙齒嚼碎了。
房晴反應過來,眼里有一絲慌,她試圖笑的,臉上的肌肉不聽使喚,沒笑成,只有個笑的樣式。隨后輕聲道,煩死了。沒做其他解釋,吃得認真了些,但杜子方明白她的心并沒有收回來,不然,她會吃出豆皮來路不對,至少會問問。直到放下筷子,她都沒覺出吃的不是懷安豆皮。如果說房晴進門前,杜子方還抱有一絲幻想,彼時那個泡徹底碎散。
房晴早早就躺到床上去了,每次出差回來都如此。她太困,太需要補覺了。杜子方幫不上什么,能做的就是輕手輕腳,如有電話打進,他就躲進廚房的陽臺甚至樓道。他生怕驚擾到她。可即便杜子方把所有可能的聲音擋在臥室外,房晴也未必睡得著。她睡眠本就不怎么好,生物鐘一亂,入睡就更加困難,要過兩三日才能恢復正常。所謂的正常也比杜子方差,用專業術語說,一向淺睡,且噩夢不斷,有時還會叫出來。不管怎么說,能有四五個小時的睡眠。而歸來的當日,多半是達不到的。杜子方“創造”的環境其實沒有實質意義。但在他,至少盡力了,他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幫她。
杜子方沒有如往常那樣屏息斂聲,想想過去的小心翼翼,甚覺可笑。當然,他也沒有故意制造噪音。他做不出來,況且,這樣的報復沒什么意義,更反襯出他的無能。他如常咳嗽,倒水,走來走去,電視機音量與她不在家時一樣高。
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中沒有任何位置,那就等同于不存在。不存在就是沒有,沒有也就無所謂了。
就當房晴不存在。她不存在,她所做的一切也就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了。
杜子方盯著電視屏幕,并不知拿扇子的白衣男與持寶劍的黑衣女為何打來打去,他的心思在算賬上。他數學不好,邏輯就更差,但差也要算,他希望自己從強迫式的、克制式的平靜,進入自然的止水狀態。
但未能做到。他沒法把房晴從心上剜出,她實在是扎得太深了。他的邏輯不過是自欺欺人。
差五分十一點,杜子方走進臥室,擰開床頭燈。房晴原本是面沖他這邊的,光亮撲起,她倏忽轉過去。她果然沒睡著。一句話滾到嘴邊,杜子方忍了忍,咬住了。深更半夜,饒了她吧。
房晴失眠,杜子方也跟著遭罪的。她不停地翻滾,還會發出足以吹起氣球的哈欠。他曾勸她服點助眠藥,還自作主張地買了瓶右佐匹克隆。但房晴不服,不是擔心藥品的副作用,而怕自己睡得醒不來,耽誤了公司的大事,原話不是這么說的,大意如此。她確實重要,看得出來,但沒有她,公司照常運轉。況且,一粒藥哪有那么大的效力,會睡得醒不來?杜子方沒反駁,也未說服。有時候,她很固執。既然不吃,那就烙餅好了。想想她對這個家堪稱巨大的貢獻,杜子方也就忍著了。或也可以說,這是他能力范圍內的付出。好在他睡眠還好,忍一會兒就能進入夢鄉。
彼次沒那么幸運,房晴鼾聲輕起,杜子方仍徒睜著雙眼,有一刻,惡意突起。他還沒睡呢,她倒入夢了,憑什么?無須咳嗽,重重地翻個身,就有可能……但他控制住了。他不忍。就讓她做她的春夢吧,他得捋捋腦子。房晴回來前,杜子方已捋過多次,只是還心存僥幸,也許是房玄誤聽誤傳呢,畢竟沒有真憑實據。現在不同,就房晴的表現,足以證明。她仍是她,但她不再是她。順過的腦子再度混亂,得整理出個頭緒,做出抉擇并有所行動。還沒有具體的方向,不知如何行動,他只清楚,一旦開始,多半就不由他了。
最不動聲色的做法,就是房玄期望的,杜子方知而不破,默默用力,將她焐得足夠熱,她自然收心。就當她得了場感冒,好了也就好了,日子仍舊安穩。這也是杜子方的愿望,他是池子里的魚,風平浪靜,最好不過。
恐怕這也是相當一部分夫妻的選擇和做法。
但于杜子方,難了些。而要收回房晴的心,他無計也無力。除了掙錢不如房晴多,其余他還是“合格”的。性格保守了些,沒有不良嗜好,從未像房玄那樣浪蕩,沒做任何背叛房晴的事。所以他也有理由相信房晴。現在他知道了,這樣是對的,但不行。咋樣才行?誰能告訴他,咋樣才行?歸根結底,問題出在房晴身上。那么,裝聾作啞就沒有意義了,他得攤牌。
杜子方設想、推演攤牌的結果——于他這樣一個腦子簡單的人而言,是另一場災難。第一種可能,房晴矢口否認,惡語還擊或詰問。他不怕她還擊。她憤怒,也可能是她真的無辜。哪怕她抽他呢。她若詰問,他是回答不上的。他沒有證據,總不能說是你弟弟告我的。如此他就被動了。第二種可能,房晴坦率承認。這就意味著婚姻的結束。他有準備,房晴不可能沒有。也許她早就做好了準備,就等這一天呢。戳穿等于幫了她的忙。幫就幫吧,也算他的“余熱”。杜子方自嘲。財產也好分,房子在房晴名下,買房的錢基本是房晴的收入,但以杜子方對房晴和法律的了解,可以得到一半。再說,房晴是過錯方……杜子方忽然打了個激靈,也可能是冷戰。同樣需要證據。到現在,他也僅僅是深度懷疑。不能證明而貿然扯破,就把自己的路堵死了。他可能凈身出戶。他沒做錯什么,可凈身出戶的是他,這就太不公平了。在旁人眼里,他就成了笑話。如果讓老家的人知道,那就更慘了。即使不知道,他也無顏見江東父老。杜子方不算計人,但得防著別人算計。親近的人未必不算計,算計者往往是靠得近的人。
可以說,即便杜子方借幾個腦子,也沒有算計房晴的意思,他只是防,只是使了些小計謀。他沒有想到,小計謀在某些時候會釋放核彈樣的威力。
7
和房玄見面,是房晴再度出門后。杜子方約的,他原想讓房玄到家,像上次那樣炒幾個菜,讓店鋪送幾升鮮釀啤酒,省錢,說話也方便,想說多久說多久。但就在房玄接通時,杜子方改了主意。說不上擔心什么,只是覺得在他和房晴共同的所在“密謀”,不大妥當。杜子方不是有心機的人,向來憑感覺行事。他的感覺多半是對的,或不對但也錯不到哪里去。當然,也有被蒙蔽的時候,遠的不用說了,眼前這樁就是。不是房晴偽裝得多好,細細想來,她的不對頭或反常早就有了,可謂跡象明顯,他有所覺察,但沒往那方面想。看起來這是他對房晴的信任,深究其實是他的感覺出了故障,滿目皆盲區。
紅滿天距槐北菜市場不遠,是名副其實的平民餐館,全是大眾菜,價格低廉,但菜品不凡,有幾樣菜還被電視臺《舌尖上的石城》欄目報道過,很火。面積不是很大,一樓散座,二樓包廂。基本天天滿座,室外也擺著桌子。官員、老板或者有身份的人,沒幾個會喜歡這樣的地方,房玄大小也算老板了——他大生意也做,小生意也干,當然再大和王寬也沒法比的——但他不在乎,因為紅滿天的尖椒炒肥腸是最地道的。用的不是青尖椒,而是干紅瓣椒,肥腸寸長,熟炒兩端的切口便焊住了似的,沒有半毫縫隙,外焦里嫩,半脆半韌,最合房玄口味。
紅滿天的散座不預訂,隨來隨走。杜子方為了占座,早到了一小時,尚不到吃飯的點兒,但已有食客,瞅桌上的盤碗,該是吃到一半了。杜子方點完菜,將自帶的茶葉交與服務員沏泡,豎頸等待。他和房玄來過多次,基本是先后腳到,像這樣正式甚至近乎隆重還是第一次。這讓他有些緊張,他意識到了,覺得自己太不經風浪了。為了抑制或者說轉移,他的目光散漫開,沒有目的地捕搜著。他沒有興趣也沒有心思打量鄰座的男女,傾聽他們的對話,可就是這樣的不經意,某個瞬間,他猜到了他們的關系。杜子方進門時瞟過,以為是兩口子,現在他斷定不是,也不是同事和朋友,他和她是另一種關系。男人年齡在四十到五十歲之間,女人背對著杜子方,看不到她的臉,但瞅腰身,與男人的年齡該差不多。兩人的聲音忽高忽低,明顯在商量什么。杜子方側耳細聽,撿到片言只語,更加驗證了他的判斷。忽就想起房晴,這會兒房晴也在和別人吃飯并喁喁私語吧。不過,他們不會選擇這樣煙火濃稠的場所。某個部位疼起來,繼而竄至全身,杜子方下意識地咬住嘴唇。
房玄趕到,多半餐桌都上了客,香氣流溢,聲音雜起。那對男女仍然在座,說的話杜子方一句也聽不清了。這就是嘈雜的好處,可以大聲說話,而不用擔心秘密外泄,因為誰都辨識不清聲音是從哪個嘴巴發出的。
杜子方從包里拿出酒瓶,說喝點白的吧。瓶身和標簽與五糧液一模一樣,只是多了幾個字:內部專供。字很小,粗心的人未必注意到。要說是李逵與李鬼之別,但看不出來,那就是一樣的。重要的是價格相差千里,后者一箱不及前者一瓶。至于口感,亦不好評判。覺得好,就是好的。昔日同窗來石城出差,在電話里讓杜子方準備好酒,至少也得五糧液。同窗睡在杜子方下鋪,兩人是一個飯盒吃飯那種關系。性格相合,興趣相投,家境更是深度相似,而對前途也抱著同樣大小的希望。畢業時,兩人走上岔路,杜子方陰差陽錯留在了省城,同窗回到東北老家。十余年過去,杜子方仍在原地踏步,同窗已是彼縣主管招商的副縣長。同窗是玩笑口吻,杜子方卻認真了,自然,也是虛榮心作祟。可杜子方囊中羞澀,這樣的消費是吃不消的,也不好向房晴張口。想來想去,決定用房玄的酒。酒是房玄生意中的一項,那個時期他經營的白酒有八九種,都是“直供”“專供”“內供”之類,洋酒則有十余種。房玄說過,杜子方用酒可以隨便拿,但杜子方從未拿過,自己喝沒必要,招待人又覺不妥。某年春節,房玄送杜子方一箱,杜子方放在后陽臺,始終未動,正好救急。倒酒時,杜子方尚發虛,三巡過去,他踏實了些,口感還是不錯的,同窗未有他議。當然,也可能是不愿說出口。不管怎么說,杜子方兌現了“承諾”。但自此,再未用此酒待客人,說不上原因,可能是不踏實吧。
房玄眼睛溜過,問,還有別人?杜子方說,就你我。房玄像不認識杜子方,上下打量,搞這么正式干嗎?你我喝啥不行?他要去旁邊的商店拿,杜子方一把扯住,酒就是用來喝的,不喝還能叫酒?房玄喲了聲,姐夫,你終于想開了,那就喝這個兔子!杜子方笑,你未必有了吧?兩年前,房玄就改弦更張了。房玄也笑,那么多朋友,我哪存得住?我這身肉糙了些,不然也得削下半拉。要說房玄收入還可,應該比房晴多,只是他也能“造”,吃喝嫖,好在不賭,咋痛快咋來,存不住是實話,不光是酒,其他也一樣。但房玄終究是有本事的,這陣兒腰包空些,過一陣兒沒準兒就是撐破的架勢。
末了,房玄語氣一轉,你咋還存著?杜子方沒有正面回答,存著有啥不好?我不存,你能喝上?房玄嘿嘿著,那倒是……咋又不存了?真的……想開了?杜子方瞪他,哪這么多廢話!還喝不喝?說著就要把剛斟滿的口杯撤回。房玄做了個攔的動作,轎子都抬進門了,哪有反悔的道理?隨后抓杯,大大地喝了一口,很享受地,名酒就是名酒,越放味兒越濃,讓你拿你不拿,幸虧送你一箱。杜子方說,你該多送我幾箱。房玄哈哈一笑,說得是,不過,這要怪你,我的不就是你的?你拿就是了,你要,倉庫鑰匙都給你配一把的。杜子方斜著他,現在也不晚,沒有酒,還有別的吧。房玄說,沒問題,回頭連家門鑰匙也配一把給你。杜子方伸腿踢他一下,少胡扯!房玄瞪著細眼,我可是認真的!杜子方氣就沖了些,狗嘴吐不出象牙。房玄便樂了,姐夫,你實在是太正了,一句話就把你嚇住了。話說回來,你不正就不是杜子方了。杜子方舉杯,少廢話,碰一個。房玄還想說什么的,上菜了,尖椒肥腸不光色彩光艷,還發出吱吱的聲響。房玄滿臉都漾著笑,夾一塊堵進嘴里。像吃到了天下第一美味,房玄神情極享受。有時,杜子方忍不住想,像房玄這樣,由著性子活,挺好的。但想歸想,他不可能這樣,永遠做不到。
硬菜吃去一半,房玄重又開口,不過話題與杜子方無關。講的是石城某官員的私事,剛剛聽來,似乎還冒著騰騰熱氣,他沒被尖椒和肥腸燙著,倒是被這個地下消息灼得不輕,嘴巴一抽一歪的。杜子方哦哦著,眼瞪得老大,確實令人瞠目。但他并不感興趣,不過是下意識的反應。只走耳,不走心。他揣著亂麻,胸腔窒脹,沒有什么能塞進去。
想啥呢,姐夫?房玄看出杜子方心不在焉,也許一落座就看出來,沒直奔主題,或是怕掃興。
杜子方約房玄出來,自是有話要說,彼刻卻遲疑了。頓了數秒,重聲道,還能想啥?房玄說,我知道你不大好受,可早疼總比晚疼好,早疼一陣子,晚疼很可能就是一輩子,我也跟著疼呀。
杜子方板了臉,又來給我上課。
房玄嬉笑中透著近乎,誰讓你是我姐夫呢?我沒你文化高,可論社會和人生經驗,你得拜我為師。我扎過的釘子能裝半麻袋,啥滋味都嘗過的,我知道啥樣的疼最不好受,躲不掉,就揀輕的來。
杜子方愣怔數秒,說謝謝你。
房玄審視著杜子方,確信杜子方沒有嘲諷的意思,嘻了一聲,隨即又扮出憤憤的樣子,我跟你交心,你卻跟我見外,不像話!
杜子方說,真的謝謝你。
房玄擺手,行了行了,拉倒吧。沒完沒了的,別讓我把肥腸吐出來。
杜子方不由得也笑了,可以再上么,這有啥急的。
房玄說,看樣子,你挺住了。
杜子方默然。
房玄似乎怕杜子方聽不清楚,往前探了探頭,把我姐拽回來!想想過去,那么大的阻力,你都能把她娶到手,這點難算什么?再難,你也不能放棄,我相信你能做到。
杜子方說,我不相信她會……
房玄神情傻呆,你什么意思?你不會認為我在……
杜子方說,你自是不會,但你聽到的也許是謠言。
房玄愕了半晌,緩緩道,你這樣想也好,這是我姐的福氣。
杜子方擊著桌子,聲音悲沉,我是不想相信不愿相信,可……
房玄小心翼翼地,姐夫,你沒事吧?
杜子方戚然搖頭。
房玄呼了口氣,那就好,姐夫,你這繞得,把我頭都繞大了。
杜子方說,你得幫我。
房玄痛快而堅定地,我當然會!卻又顯出猶豫,姐夫,不用說,我是站你這邊的,只是……和過去不同了,我沒法使勁呀。
杜子方說,你可以的。
房玄等下文,杜子方沒張嘴,房玄以為杜子方說不出口,揣測著,讓我勸她?杜子方仍未回應,房玄便順著思路道,我可以勸她,你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心收回來,就當什么都未發生,也算是不治而愈,這最好不過了。可就怕我捅破……她的性子你最清楚,那樣我就幫了倒忙,是罪人中的罪人。
杜子方說,合不到一起就分,沒什么大不了的。
房玄臉色陰沉,這不好,我可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這也不是你要的結果吧?
杜子方黯然垂頭,良久道,不由我呀。
房玄急切地,你不能泄氣呀,早知你這么衰,我就裝啞巴了,我不惜背叛我姐告訴你,是希望你搶救,等水淹到脖子,啥都來不及了。
杜子方盯住房玄,你姐那兒,不需要你出面。你幫我把那個人約出來,我想和他談談。
房玄的眼睛杏核似的鼓起來,你想干啥?
杜子方說,不干啥,就是談談。
房玄問,干嗎你自己不約?
杜子方說,我約,他不會出來的。
房玄問,我約,他就出來了?
杜子方說,你能想出辦法。
房玄又氣又笑地點著杜子方的鼻子,這么厚道的人,也學會下套了。有辦法,我也不約,誰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失控了怎么辦?
杜子方說,我不會的。
房玄搖頭,那不行!這事我不能做。
杜子方沉默。
房玄灌下半杯酒,環顧左右。鄰桌的兩個男人在爭論什么,面紅耳赤的。
待房玄扭回頭,杜子方說,我自己約,但別的忙你得幫。頓了頓方道,你幫我搞一些照片,你姐和那個人在一起的照片。你有渠道,我知道的。
房玄驚呼,你瘋了吧?我怎么可能——
杜子方說,不是那種,走在一起或坐在一起,正面側面都行。
房玄不解也不安,你想干啥?
杜子方說,我能干啥?和對手較量,我得有數有底,拿不出證據,我會發虛。
房玄仍然疑惑,就是有照片……喝茶的吃飯的,又能證明什么?
杜子方說,是不能證明什么,可有鬼沒鬼,一試便知。
房玄問,就是有照片,他也不認呢?畢竟都是有家有口的。
杜子方說,你先幫我搞到,其他再說。
房玄搖頭,這就不是背叛我姐了,和插刀子沒什么區別,我不干!
杜子方直視著他,語氣霸道,這傷不著她,這忙你必須幫!
房玄往后靠了靠,姐夫,你這口氣,太不講理了吧,憑什么呀!
杜子方仍是蠻不講理地,你說憑啥就憑啥。
房玄不悅,我要不答應呢?
杜子方軟下來,算我求你……幫我等于幫你姐。
房玄未語,一副為難糾結的樣子,停了一會兒,問,你不會拿給我姐看吧?
杜子方反問,你說呢?
房玄盯杜子方好一會兒,篤定地,你不會這么傻。
8
三個月后,房玄將一沓照片交給杜子方。杜子方的判斷沒錯,房玄有這方面的本事。共十一張,兩張室外照,其一,二把和房晴正走向轎車,二把在前,房晴在后;其二,兩人上車狀,似乎正說著什么,彼此互視;九張室內照,兩人在西餐廳共進午餐。沒有親昵之態,至少從照片上看不出什么,哪怕是互視。兩人出差,自然要一起坐車一起就餐。如果作為證據,不僅不夠,而且荒唐。顯然,房玄也明白,他似乎怕杜子方不滿意,說該使的勁兒不該使的勁兒,我可都使了。杜子方說,這就夠了。好像杜子方不是去談判,而是蓄謀綁架二把,房玄再三提醒,要保持足夠的冷靜,千萬不能沖動。甚至講出小不忍則亂大謀之類的可笑話。杜子方悵然道,放心吧,我不會傷他。
杜子方說的是實話,他沒想把二把怎樣。就是有確鑿證據或者房晴親口承認,杜子方也做不出極端事情。老家一信貸員,因為老婆和鎮長有一腿,他青天白日在鎮政府門口將鎮長捅死,然后拎刀自首。那樣的事,杜子方永遠干不出來。說好聽點,他不是野蠻人,說不好聽點,他基因里沒有那樣的血性。
其實,他連和二把談判的意愿也沒有。妻子紅杏出墻,丈夫和第三者去談,在杜子方看來,不僅毫無意義,而且可憐可笑。第三者不過是外因,內因在于妻子。從外因解決問題,絕無可能。杜子方讓房玄搞照片,不過想握些籌碼。這籌碼不是為了敲詐二把,而是為可能的分手做準備。杜子方不希望婚姻破裂,如房玄所言,他和房晴歷經九九八十一難修成正果,雖然不乏辛酸,貧賤夫妻百事哀么,但也有許多甜蜜的時光,記憶難忘,豈是說分就分的。還有,婚姻是杜子方成功的證明。在旁人看來,杜子方存有此念,迂腐近至于昏聵。不要說新世紀了,往回退一百年,也老舊了些。但這是杜子方的真實想法。年近四十,他沒干成一件有聲響的事,如同螻蟻,若這個家也散了,他將失敗得一塌糊涂。杜子方想不明白單位離婚的人為什么那么快活,甚至離出了癮。想不明白,也就不去想了。
如果能夠穩住,杜子方可以任由房晴放肆。這有點像溺水者的垂死掙扎。同事同鄉若是知曉,不知怎么鄙視他呢。但杜子方也清楚,就算他隱忍,未必能保住婚姻。這就要涉及財產分割。幾張照片不能證明什么,但有總比沒有好。至少,在他簡單的腦子看來,不至于凈身出戶,兩手空空。如此隱性的念頭,杜子方怎會告訴房玄?
中間房玄數次打電話詢問,還去紅滿天吃了一次尖椒肥腸。杜子方諱莫如深,只說有了結果會告他。加之杜子方和房晴相安無事,房玄也就沒那么上心了。這在某種程度上也緩解了杜子方的焦慮。畢竟不是什么光彩事,有眼睛盯著,哪怕是他的盟友,他也不適的。
那十一張照片,杜子方藏在鞋盒里。這不是常規武器,是核彈,不到最后時刻,杜子方不會釋放。當然,杜子方沒有“坐以待斃”,他開始了行動,或者說救治。遲緩,無力,但這也是他能想到的最有效的辦法:勸房晴辭職。
那一陣子,房晴出差更為頻繁,瘋跑十天八天,歇兩三日便又離家。自然,她的睡眠更差,不只眼圈有淡淡的青影,臉色也是烏暗的。疲憊,也有縱欲之故吧。如果不是口紅提色,她的臉是沒法看的。一縷疑問飄過,轉瞬即逝。他沒法自欺欺人,房晴太不正常了,不,是越來越不正常了,屢屢走神,且持續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可能是陷得太深。當被杜子方喚醒,或者她自我驚醒時,眼神仍是遲滯甚至呆傻的。是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是大夢初醒,不知身在何處的那種。還好,她定一會兒,還能回過神兒。杜子方直視著她總算有了虛光的眼睛,問她怎么了,她惶然而緊張地回應,沒什么,便扭過頭。他再說什么,她就煩了,不再理他。過一會兒,他悄然旁觀,她又陷沒于自己的世界。回想和房晴的交往,兩人也有過熾熱時光,可即便在燃燒的巔峰,她也沒有癲到如此地步。一個二把,一場婚外戀,竟讓她如此癡狂,不可思議。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真愛?是那種轟轟烈烈,能焚毀一切自然也包括當事者的愛情?如此狀態,又怎么工作?公司還離不了她?杜子方的困惑疑竇甚至超過了他的疼痛。
杜子方瞅準機會,在房晴還算正常的時候,試探性地勸。房晴沒有回應。杜子方說第二句時,房晴愣愣地瞅著他,好像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從什么地方鉆出來的怪物。杜子方還欲再言,房晴清醒過來,她的反應倒是迅速,厭煩地揮一下手,似乎他是討厭的蒼蠅,沒等手落下來,便又甩臉而去。
又一次歸來,杜子方指著墻上的掛鐘,問她記不記得買鐘的經歷,房晴遲疑著點頭。杜子方說,那天回來晚了,煮掛面,清水醬油,不過放了兩顆雞蛋,你夾了半顆給我,我夾了半顆給你。房晴顯然想起來了,眼底浮上杜子方熟悉的光。杜子方說,想法不多,吃啥都香。杜子方沒想抒情,沒打算用溫馨的記憶喚回房晴。一個女人陷入婚外情,用這種小兒科式的把戲讓她回心轉意,如同用手拔揳在木板上的釘子,幾無可能。起碼的理智他還是有的,緩緩道來,不過是企圖營造平靜放松的氛圍,讓她有耐心聽他說完,當然,她愿意與他交流就更好了。她心門死閉,拒他于千里之外,他的努力多半徒勞。但房晴眼里的微光沒有持續,搖了幾搖便熄滅了。雖沒厭煩離去,眉頭已有蹙皺跡象。杜子方不敢再繞,直奔主題,錢是好,可把自己搭進去,那就不值了,你看你——房晴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喝斷他,行了!杜子方立馬咬住,驚驚惴惴地瞪著她。房晴嘴巴緊,內向,雖然也固執,但總體是溫和的,即使和杜子方鬧別扭,也是潤物細無聲,而不是劈雷閃電式的,如此發作還是第一次。房晴似乎也意識到了,她的臉突然裹了一層明顯的呆僵。過了一會兒,呆僵稍化,她目帶狐疑,你什么意思?杜子方說,咱不在那兒干了。房晴追問,你聽說……啥了?杜子方沒有馬上回答,只是看著她。她的神色顯出緊張,又想與他對視,又時不時地閃躲。杜子方稍有不忍,輕聲道,我勸你離開……換個輕松點兒的。良久,房晴搖搖頭,沒那么簡單。杜子方頓時被戳痛。是沒那么簡單,就算房晴從公司離職,并不意味著和二把的關系就可以斷開。但至少,她和他不能再打著跑業務拿下大客戶的幌子花著公司的錢公然出入了。見面不便,斷掉可能性就大些。公司不乏美女,愿靠二把的有的是。這不過是杜子方的一廂情愿,但萬里長征,走一步算一步。杜子方強忍著痛,笑了笑,話藏機鋒,我知道沒那么簡單,腿在你身上,你堅持離開,誰也拴不住。房晴竟然嘆了口氣,末了卻又惡狠狠地,我的事你不要管!杜子方說,這不是管,就是勸你———房晴厲聲道,行了,你有完沒完?
就此中斷。
幾天后,在房晴出門的當日,發生了一件吊詭的事。杜子方收到一封沒寫地址也沒有片言只語的信,牛皮紙信封里裝了二十余張照片,房晴和二把的照片,皆是放大的,杜子方觸了一眼便心驚肉跳,由于慌亂,塞了幾次方摁回去。待回到家,又拿出來,迅速覽了一遍。沒有床上照,杜子方吁了口氣,細細翻看。不同的場合,除了一張有點親昵外——也可能是遠拍,角度的緣故,其余看不出什么。也就是說,與房玄拿給他的那些沒有太大不同。照片不足以令杜子方驚懼,讓他不安的是其來源。他試圖推斷郵寄者的身份,但想了一圈,腦如亂麻,形不成半具形狀。他甚至想到了二把的妻子,但假如是她,沒必要舍近求遠,費此周折。描畫不出,也便作罷。但有一點杜子方明白,對方知道房晴和他的關系,當然不是像房玄那樣幫他,為他和房晴的婚姻著想。定然另有目的。杜子方想不明白,可難如以往那樣放下。杜子方感覺自己被拽進一場懸疑劇,滿頭霧水,跌跌撞撞。原想與房玄探討,再一想,于事無補,只會更亂,也便作罷。
核彈原想留到最后,可突然再獲,杜子方有點穩不住了。他猜不透對方目的,但料想還會有下一步動作,他和房晴的婚姻或許遭遇其他意外,不如搶先一步,和房晴攤牌。和也好離也罷,盡快了結,而不是這樣,房晴焦慮,他也煎熬。就是簽喪權辱國條款,也簽在明處。
試試也好。
主意打定,杜子方只待房晴歸來。陌生人寄的,房晴若問,杜子方皆直言相告。但房晴回來的當日,杜子方沒逮著機會。她沖完澡便將自己扔到床上。杜子方喊她吃飯,她說吃過了。雖然她未必睡得著,但在她如此困倦的狀態下,將武器擲她身上,實在不人道。杜子方不忍。
深夜,杜子方睡醒一覺,翻身之際,發現房晴竟然在床沿邊抱膝呆坐。客廳的燈亮著,他睡時是關了的。臥室昏而不暗,房晴穿著睡衣,清清楚楚地暴露在他面前。
杜子方不知她在干什么,便屏息斂聲,緊緊盯著。
房晴如雕塑一般,一動不動,這讓杜子方更加驚愕。
過了許久,杜子方意識到她陷入了她的世界。一進入那個世界,甭說方向了,她連自己是誰怕都不清楚。她不是發昏,是瘋癲和愚蠢。如果他不喚醒,她或將坐到天亮。杜子方被嫉妒噬咬,牙齒輕磕之際,她說話了。
怎么能這樣呢?
杜子方便卡住。她醒了,知道他在偷窺。他惡惡地想,我作為丈夫,連看的權利也沒了?
房晴深深地嘆了口氣。
杜子方暗自冷笑。
他們怎么能這樣呢?房晴又道。
杜子方呆了呆,忽然明白,房晴不是在和他說。她在和虛空說話。不,準確地說,她是在和黑暗中的人說話。杜子方看不見,她是看得見的。應該說,那個人是長在她心里,時刻掛在她眼前的。第三者登堂入室,欺人太甚。杜子方再仁慈再懦弱,也受不了這樣的羞辱。他猛地坐起,探身過去。
怎么辦呢?隨后低泣。
杜子方的手快夠到房晴的肩了,聞之又縮回來。不知黑暗中的人怎么安慰她的,顯然沒商量好對策,不能令她安心。杜子方有些納悶,即使她感覺杜子方知道了她在外所為,也不至于如此駭懼。她清楚杜子方的性子,不能把她怎樣。擔憂婚姻破裂?更不可能。猛然想起照片,杜子方能收到,她也可能收到。而且,她收到的,可能足以令她身敗名裂。這才是最讓她害怕的。那個人要挾她了,或許早就要挾她了,一直在要挾,且一次比一次胃口大,她難以承受難以滿足。杜子方收到的照片,不過是那個人變本加厲要挾她的一種方式。她該清楚他收到了照片。如果她不能答應那個人的要求,那么,他將寄更具殺傷力的給杜子方。
如此想,一切,照片,她的反常都說得通了。她并非沉浸于偷情的狂歡,而是被卡住了喉嚨。于杜子方這樣的腦子,能理順,實在太不容易了。
杜子方并沒有為之輕松,反寒意襲身。可以說,他也被牽拽進去了。離婚是他和房晴的事,一張紙就可以結束。如果他不說,單位沒人知曉。可如果房晴的丑照被弄到網上,他一定會掉進旋渦,即便他不是名人。就算離了,也未必能躲掉。離婚或許會成為話題的佐料。
這樣,等于也把杜子方和該死的二把綁在了一起。
房晴不愿,杜子方也不愿。
然大敵當前,才不管你愿不愿意。正因為你有怕,對方才會肆無忌憚地勒索。房晴快被逼瘋了,杜子方須替她著想,當然,也是為自己。想到這里,杜子方沒有猝然抓房晴,而是輕咳了一聲。
啜泣漸止,房晴松開雙膝,微微聳肩。
杜子方又弄點聲響,頓了頓,估摸她醒得差不多了,說,先睡吧。
房晴沒動,仍背著對他。
杜子方下床,經過房晴身邊,略停數秒。待他關了客廳燈,返回臥室,房晴已經躺下。她竟然沒像如往那樣翻來滾去,靜悄悄的,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病貓。杜子方很想將她攬過來,但想到可能的炸怒,便忍住了。他看了看表,兩點二十。再搞出點什么,這一夜將徹底報銷。
然入睡是難的。他在想招。替他,替他和她。當然,也是替她和他。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既然捆綁在一起,又能怎么辦呢?房晴主動招認,痛改前非,他不追究不計較,勒索者就會失去他這個籌碼,唯有將艷照曝光或寄至公司。勒索者不會輕易做,他或他們要的是,扼住喉嚨而不是掐死。如果房晴坦白,杜子方定勸她報案,要徹底化解風險,也只能如此。
杜子方渾身翻涌著為家庭豁出去的大度和悲壯,還有那么一點將要做成什么的沾沾自喜,只待房晴開口。
可房晴顯然無意。杜子方揣測她可能在做著斗爭。他很想說,只要你心回來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他忍住了,還是等她主動。她處在下風口,他說什么,她才有可能聽,等著好了。
終于,她說,你要有個準備。
杜子方怔了怔,問,啥?……
房晴幽幽地嘆口氣。
9
又挨數日,杜子方亮出陌生人寄的照片。既然她沒有招認之意,也不聽他的勸辭職,他只能如此。他沒了耐性,再拖下去,或先于房晴崩潰。
出乎杜子方意料,房晴并不驚愕、羞惱、憤怒,更沒詰問他,沒有任何激烈的反應,相反,出奇地平靜冷靜,可以說,這又在杜子方的預料之中。顯然,她見過的。也許確實比他收到的更多。她沒一一翻看,用手撥了撥,瞄了幾瞄,便又歸攏到一起。如果說撥弄時神情尚有點不自在,掃過之后,她沒有半毫難堪了,臉倒是更冷了些:
還有什么?
杜子方想到房玄拍的那些,沒必要拿出來了。就搖了搖頭。
你還知道什么?她又問。
杜子方再次搖頭。不知為啥,他突然有些虛,仿佛兩人的身份掉轉過來,她高高在上,氣勢逼人,他倒成了被審判的賊。
房晴的目光令杜子方想起老家寒冬時節垂于屋檐下的冰棱。她似乎在確認他是否講了實話。顯然,她有更多的秘密。可問題不在于杜子方還知道多少,而在于卡她喉嚨的人攥著什么。她把他看作敵人了,此念一生,杜子方頓覺心寒。
不知道好。她說。
著實可笑,她把杜子方當弱智了。
杜子方忍了忍,沒發作。他已把屈辱當飯一樣吞咽,不在乎多吃一點。既然攤牌,就把他的態度和底牌亮明。
如果——
房晴飛快地,某種程度上,也是急不可耐地,我們離婚吧。
杜子方猛吃一驚,頓然閉嘴。
杜子方雖有準備,但沒想來得這么快。她沒有任何辯解,不做絲毫懺悔,一步跨到終點,干脆利落。可笑的是,杜子方還準備了許多諒解寬容的言辭,甚至想象過房晴乞求他原諒的場面。所有這一切被她一句“我們離婚吧”擊成粉末。沙塵飛揚,天昏地暗。杜子方視線模糊,房晴的臉,房晴的嘴巴,她整個人都影影綽綽的。
定了一會兒,杜子方終于穩住,清醒并鎮定下來,喉結艱難地蠕動,我……也有……不對,你冷靜……我們可以商量,不至于……
房晴搖頭,離吧,對誰都好。
杜子方懇求,你再想想。
房晴決絕地,想好了。
若杜子方怒斥她,也許會有奇效,既然難以挽回,不必再顧及,他都想這么做了,可氣團未成形便消散開。他帶著幾分可憐幾分耍賴地問,我要不離呢?
房晴語氣軟了些,但殺傷力更大,求你了。
杜子方受不住這一擊,若不同意,那就要法庭見了。他不會走到那一步。
杜子方默然,房晴刻不容緩,當下就擬了協議。事后回想,這也是她的不正常之一,但彼時杜子方只覺她去意決絕,或有不連累他之意,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心已不再,沒有婚姻的約束,她的懼也會少一些,至少,她是這么認為的。杜子方沒有退路,在受降書上簽下自己因顫抖而歪扭的名字。除了個人存款——那是杜子方不知道的數字,他從未問過,他們共同的房子及其他財物,全部歸杜子方。杜子方略松了口氣,又有點受辱的不甘。也只是心里翻騰而已。次日上午離婚,當天房晴便拉著拉桿箱離開了,頭都不帶回的。從丈夫到前夫,可謂火箭速度。房晴不是突然起念,她早有打算,她說“你要有個準備”,意思已經很明白了。是他沒有徹底領悟,她遲遲沒有出口,也許有一點猶豫,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或等待時機。她變了許多,不變的是性格中的被動,他出示“罪證”,讓搖擺的她堅定了。這也是作為丈夫的“貢獻”,關鍵時刻給她遞了一個枕頭。
家突然空蕩,好像面積大了許多。房晴出差,杜子方一個人在家時,沒有這種空蕩的感覺。房晴人雖不在,影子是在的。現在,她的影子也不在了。房晴跑了,跑得干干凈凈。空不是沒有,也不是輕飄,相反,空有著難以承受的重量,那重壓在杜子方心上,杜子方有動彈不得的虛弱和無力。
第三日,杜子方才想起報知房玄。房玄甚是吃驚,責怪杜子方不早告他。杜子方苦笑不語。杜子方和房晴性格里有著相似的被動,他太清楚被動者的行事風格,一旦決定,就如扣響了扳機的沖鋒槍。不是戀愛受阻時節了,房玄出面又有何用?況且速度太快,可以說,他懵里懵懂就“被離了”。房玄氣惱且不無后悔地,到了這一步,他想回天也無力了,早知這個結果,就不告訴杜子方,更不會給杜子方搞那些破照片。他不說,最多也就這樣。想開了,其實無所謂的,世上沒有絕對忠誠的婚姻。他說我姐那個人把面子名聲看得比錢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能那么刺激她。杜子方沒告訴房玄他收到了陌生人的照片,遠比房玄想象的復雜。與他沒關系了,沒必要再提。他靜靜地聽著,不做任何解釋。只在房玄停頓的間隙,問,你姐沒和你說呀?平靜的房玄又來了氣,她嘴上掛了幾把鎖你不知道?就是撬她,她也不輕易講的。就她公司的業務,我問過幾次,想著攬點生意,她一句你做不了就把我打發了。我什么沒做過?有什么做不了的?但凡扒開半條縫,我就有招下腳。她半點忙也不幫,哪有這樣的姐姐?實在是親姐,要不早掰了。抱怨一通,房玄無奈地,誰讓她是姐呢,我還能怎么著?她一般不求我,明兒求到我,我絕不會像她那樣一推二六五。
是呀,如果房晴向房玄求救,也許房玄可以……即使不能化解,也能支點招什么的,但房晴不會,除非杜子方……念頭一閃,便被他摁回。很可能令房晴暴怒,適得其反。況且,那是她和另一個男人的事,干嗎操這份閑心?他從泥潭里爬出來,房晴的事再也影響不到他了。仿佛直到此刻,他方頓悟,某種暗喜使他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
房玄問,你沒事吧?
杜子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索性大大方方、大大咧咧地,沒事,離有離的好,不說了,改天請你吃大餐。
房玄笑道,好呀!就是離了,你也是我姐夫。
不過是房玄的口頭語,可彼時的杜子方聽來暖烘烘的。他沒渴望什么,比如和房晴間接勾掛上關系什么的,只是覺得房玄一如從前,不僅證明著房玄,也證明著他……他說不清楚,只知那是他看重并需要的。
半個月后,房晴和杜子方去石城房管大廳,就房屋的更名辦了手續。房晴沒有因為離開他而“換了個人似的”。她的膚色暗淡無光,眼圈的陰影更重,這證明她的睡眠毫無改善,由此推斷她仍被卡著喉嚨,不是輕了,而是重了。至少,杜子方這么認為。他未能細看,也難多想,因為辦理房屋手續的人太多了,大廳里熙熙攘攘,聲如浪起,不豎著雙耳,很可能錯過叫號。為了拿號,杜子方七點就候在門外排隊了。這倒罷了,關鍵是錯過,就得和房晴另約,又得往后拖。辦完,杜子方收拾票證的工夫,房晴已消失在人群里。她的狀態,一些細節,是事后回味揣測的。他曾想問她住在哪里,房爸房媽留下的尖嶺老屋拆遷,據說要給三套房子。剛開始建,如果去年建起來,或有杜子方的份,現在與他沒半毛錢關系了。可見房晴心不在焉,就壓住了。她不愁沒地兒住,住在哪里,又關他何事?自討沒趣。
自此,再未和房晴見面。
和房玄倒是沒斷。房玄仍張口閉口喊姐夫,他糾正過,房玄不改。但到底少了房晴這層關系,他倆不在意,終究有某種影響,所謂的沒斷,并不準確,不過沒有斷崖式下跌,跌得很溫和,用炒股術語來說,是陰跌。幾乎難以察覺。可若回看,心里是有數的。也在情理之中,他疏于聯系,房玄忙著掙錢花錢,只在清閑時才會想起他。
就算和房玄在一起,也很少提到房晴。和曾經的傳遞情報不同,那時話題是圍著房晴的,杜子方沒徹底斷念,他渴望知道;現在他不但沒有探聽的意愿,還竭力忘卻。陰影蕩除干凈,才能開啟新的生活。他倒是有一點兒好奇,房晴和二把,還有勒索者,誰勝誰負,結果如何。也僅僅是好奇,房玄說就聽,不說,要么不愿要么不知,他識趣的,不想讓房玄有他還在操著閑心的錯覺。他不是灑脫的人,但走出來了,不是裝的。兩人來往,只因曾經的情誼,許多方面談得來,不摻其他。不過,這種微妙也間接證明,他和房玄不再無話不說。
次年開春,杜子方被單位派去駐村,為期一年。共三個人,一個組長,兩個組員。所駐村莊在太行山與燕山山脈相接處,是名副其實的山村。二百來戶,不大,但也不小,從房屋很難看出貧富,因為多為磚瓦結構,不同在于有的高新,有的矮舊。但與老家的房屋比,都不差。最好的建筑是小學,但幾年前校舍就空了。學生要么去縣城就讀,要么去鎮上,全為寄宿。小學的房舍便被村部占用,杜子方們的工作地和宿舍也安在這里。村里專門安排了一個大媽做飯,單位在送他們下來時,拉了米面油、方便面及其他食品。駐村有補助,吃喝基本不用自己掏錢,其實挺劃算的。盡管如此,沒有誰搶著來,單位采取的是輪派。吃住在村的天數有要求,但真正做到很難。比如組長,比杜子方也就大十歲,一身毛病,今兒要做這個檢查,明兒找別的醫生問診,總有回城的理由和借口。另一個組員比杜子方小得多,小孩不滿兩周,也是家事一堆。當然,上面派下來的任務及要為村里做的事,比如打井修廁所等,都得在規定時間內完成。其他也靈活的,只要有一個人駐著就行。杜子方便是那個常駐的人。他沒有理由一趟一趟往回跑,離婚的事他沒聲張,就算他們知道他是離異的人,想找借口也容易的。他沒找,哪兒不是待著?他生于村長于村,對村莊有著他人難以理解的情感。這個叫石堡的村莊被山環抱,讓他稍有一點堵的感覺,除此,他基本是適應的。大媽樸實,做的飯也好吃。知道他愛吃西紅柿炒雞蛋,還從家里拿了自家的雞蛋給他炒。貨真價實的笨雞蛋。石城雖也能買,但不新鮮。村里有網,夜晚也不寂寞。杜子方不喜歡和陌生人聊天,漫漫長夜基本花在看電影電視劇上。
杜子方和房玄難得見面了,房玄在電話里說要來看他,但一直沒來。杜子方也不期待他來,沒必要。從石城到石堡,單程要五個小時。杜子方兩三個月回城一趟,房玄又未必在石城。不見很正常,杜子方想起堂兄,同年離村,他考進大學,堂兄打工,也只在春節見一面,甚至春節也難見的。和一同玩尿泥有著共同血脈的堂兄尚且如此,房玄這個說近也近說遠也遠的“戰友”,終至疏遠也正常的。沒成陌路已經難得。
那年中秋節,準確地說,是中秋的次日,杜子方和房玄在紅滿天吃了一次尖椒肥腸。房玄剛抓了一樁生意,關于風電的。當然不是整個項目,應該說大半與他無關,他抓的是“坑”。不錯,他就是這么說的,他兜攬了某縣二百個安裝風電樁挖坑的生意。不知憑靠什么關系抓到的,反正抓到了,他只是隱晦地說托了朋友。無須招工,轉出去就可以穩賺。至于山坡還是灘地,他才不關心。房玄也許是吹噓,也許確實逮著了。反正他很興奮,滔滔不絕,大口豪飲。杜子方被他感染,也比以往豪放。結果兩人都喝高了,杜子方記得走出紅滿天時,他和房玄互相攙扶,仍三搖兩晃。再后來的事就模糊了。次日,杜子方的頭仍隱隱地漲,本來可以歇幾天,但組長打來電話,說石堡的一個光棍酒后耍瘋,傷了人,被派出所銬了。其行為與駐村干部無關,但就怕上邊問責,況且細究起來,是駐村干部沒做好思想工作,不然就算他單身,就算他喝了酒,也不該傷人。組長兜了半天,說得有一個人先回去,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杜子方不等組長叫出老弟,便說我回去好了。組長立刻道,我已約好了車。
去到或者說回到日出晚日落早因而白晝顯短的石堡,杜子方便被大把的時間和寂靜淹沒。他和棄子沒什么兩樣。只不過,他從來沒有自暴自棄。
來年本該另行派人,但單位一把易主,新頭新規,兩年一輪,利于工作。新頭強勢,雷厲風行,原班人馬再次進駐石堡,不過比上次入村規格高了些,頭兒親自陪著下來的。心里不痛快,所謂的陪便有了押送的意味。組長和另一組員多有牢騷。但不快歸不快,該領的任務還得領。其實沒多少事,有一半時間是閑著的。和去歲一樣,組長和另一組員頻頻回城,杜子方常駐。
某個黃昏,一村干部和杜子方閑聊,忽然說,你耗得住呀。杜子方說,哪兒不是待著!村干部嘿嘿一笑,說,換了我,耗不住。他笑得曖昧,杜子方突然間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不由臉熱心慌。他裝出不在意的樣子哈了一聲,你屬啥的,不長草的地兒也有的啃。村干部訕訕地,不帶這么損人的,我其實是想替你支招。杜子方含含糊糊地,我可沒那意思。
今年駐村實行打卡制,杜子方除了自己打卡,每天還要替兩同事打卡。村干部給杜子方出主意,弄部手機留給他或做飯大媽,他們自會替他及同事打卡。這樣杜子方就不必長守在村里,如有檢查,及時告知,趕回就是。
隔了幾日,杜子方真照著村干部的主意做了。其實杜子方聽說過的,他不為這個動腦是覺得沒必要。既來之則安之,村里自有村里的好。石城沒有勾魂的事勾魂的人,他跑回去做什么?潛意識里,他還想躲開的。但村干部說了,杜子方意識到,他日日堅守,雖然盡職,在別人眼里,顯得另類。為杜子方著想可能不假,未必沒有厭嫌之意。
不像兩位同事那么頻繁,但杜子方開始回城。回去也不到單位,多半時光貓在家里。如果說有什么收獲的話,他在這期間拿到了駕照。
他和范慧就是練車時認識的,吃過兩次飯便上床了。一對離異的男女,就這樣湊在一起。也只能說湊,因為誰也沒有結婚的打算,至少沒說出口。半同居,僅此而已。從開始就是這樣,他在石堡駐一段,回石城和范慧住幾天,如果她在家的話。似乎音樂開始的定調一樣,那是他和范慧的調,彼此習慣,也公平。
范慧也算他的收獲吧。
應該算。憑什么不算?
10
駐村結束,杜子方的生活和工作回到從前軌道。這么說其實不準確,他沒變,但女人換了,性情大不相同。與舊軌重合是不可能的。他其實也變了的,一方面更溫和,似乎什么都看得慣,沒有什么不能接納,就算范慧領回的貓拉到他的褲子上,他也不皺眉,更不要說喝斥了。另一方面,他更脆弱更敏感了,一樁無關痛癢的事,也會使他心里波濤洶涌。他不再是原模原樣的他了。
當然,這些都不要緊。簡單地講,他活著,也還算好。光鮮、耀眼過去與他無關,現在仍然與他無關。他也沒奢望過。平靜的日子,在他就是天了。
白駒過隙,眨眼數年。
元旦前夕,杜子方參加甘肅老鄉聚餐。他和房晴結婚第六也可能是第七個年頭,參加過一次。近百號人,干什么的都有。杜子方只和聯絡人熟悉,其他一個不認識。鄉音親切,但因為不熟,話題空泛。三杯過后,相互敬酒時,場面堪稱混亂,聲音蓋過紅滿天高峰時段,即使相鄰說話,兩顆頭也須湊近才聽得清。杜子方甚覺躁煩,后見有人開溜,他也借機走掉了。交了一百元餐費,吃了頓飯,后來收到一本通訊錄,僅此而已。認識了幾個老鄉,也記住了名字,但很少來往。那本通訊錄看起來有些價值,誰都知道關系意味著什么,可真正要用,不管是找對方或對方找你,絕無可能。杜子方再沒參加過,功利不假,也實在受不了那種吵鬧。此次聯絡人一月內和他聯系了三次,且強調小范圍聚會,杜子方不好再找托詞。掛了電話,忽然想到他和房晴分開六年多快七年了,好像有著某種神諭,而他有所察覺卻難以領悟。他的腦袋吃力地運轉著,企圖讀懂。想了半天,未有絲毫收獲。只明白了一點,那時他是房晴丈夫,現在她和他沒有任何關系了。
確實小范圍,也就三十人。沒那么雜亂和吵鬧,但多為陌生面孔,坐哪桌,和誰坐在一起都一樣,他沒有選,將自己隨便塞進一個空位。他到得挺早,在外邊晃蕩了一會兒才上來。如果一到便上來,或許不會坐這桌,那么某些信息就不會撲進耳朵。可他偏偏坐在這桌,而這桌又恰有空位。事后回想,這也是神諭的一部分吧。
席間言及各種跑路奇聞,與杜子方隔了兩座,膚色黝黑的老鄉說玩借貸的跑,搞醫療器械的也跑,某公司老板如何如何。杜子方甚覺耳熟,稍一頓,想起來了,松垮的目光緊了許多。沒等黑老鄉再言,另有人補充,說那個公司幾年前就出過事,差點被端,后來不知咋運作的,又穩住了,今年估計實在捂不住了。話音落下,馬上有人接過去。不過說的是另一樁了。
杜子方沒聽進去,他被某些東西揪住了,有點身不由己。
聚會結束,杜子方便給房玄發語音,讓他方便時回電。和房玄現在一年也就聚一兩次,聚少離多,自然就生疏了,打電話也要選擇合適的時間。等了一會兒,房玄沒回,杜子方顧不了那么多,徑直撥通。顯然,房玄在酒場或其他娛樂場所,聲音雜亂,房玄喝了起碼在半斤以上了,舌頭僵硬,聲調倒是如舊。杜子方問他在哪兒,他不說在哪兒,卻叫杜子方過去。他這個樣子,沒法再問,說了句改天聯系,趕緊掛斷。
杜子方又在網上輸入關鍵字搜索,沒搜到期待的信息。再搜,仍然空白。心鼓亂敲,卻又垂頭喪氣地定了一會兒,他自嘲且不無惱恨地,閑吃蘿卜淡操心,關你屁事!
自損是奏效的,他不再如蟻在竄地躁亂了。
次日醒來,心又開始晃蕩。胸腔中如有颶風,沙塵漫天。
原想九點打給房玄,但八點四十,他實在忍不住了。響了好一會兒房玄才接。還沒醒透,他的聲音有些混濁,眼睛也模糊著吧,沒看清就接了,抑或,看也沒看就接了。
喂?
我,杜子方!
昂,聲音爽利了些,姐夫呀,你我不來這虛的,說吧,什么事?
杜子方簡單講了,問他知不知道。
房玄哎呀著,我以為什么呢,聽說了,那個破逼公司,一群吸血貨,早他媽該倒,你不會只為這個……姐夫,別繞,講!
杜子方咽了口唾沫,老實承認。
房玄笑起來,姐夫,你可真逗,我以為你要競選美國總統找我拉票呢。怎么,你往里投錢了?
杜子方說沒有。
房玄懶洋洋地,唔,那就好!捅塌天,跟咱無關。
杜子方問,你姐怎樣?
房玄似乎怔了一下,你是問她呀,你不知道?對,你不會知道的。和你沒關系了么,咋想起問她?
杜子方問,她沒受……連累吧?
房玄說,她早就離開了,那樣的地方,哪容得下她?留條活命就不錯了。姐夫,你是有別的想法吧?不可能了!就算你愿意照顧她,也不可能了。她離不開那個男人,要不是他,我姐多半就沒命了。杜子方竟有那么一點酸澀,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來。
房玄嗐了聲,哪跟哪呀。
房玄三言兩語,于杜子方卻如萬千棍棒。他不僅被擊痛,也被擊蒙了。半晌方虛虛地問,現在,她人……在哪里?
房玄停了數秒,姐夫,老皇歷,別翻了,跟你沒關系了,更不要去打擾她。
杜子方問房玄現在在哪兒,見個面。
房玄嘿嘿著,我在床上。末了又說,在外地呢。
三天后,杜子方和房玄在紅滿天吃尖椒肥腸。房玄胖了些,臉肌厚實,越發把眼睛擠成一條縫,他的目光似乎時斷時連,難以續接卻有著刀片的鋒芒。笑起來,刀片便又蛛網般柔軟了。房玄說過,只要扒開一條縫,他就可以放東西進去。這樣的生存哲學成就了房玄,但也注定他成不了王寬那樣有大作為的人。當然,比杜子方強多了。
房晴在精神病院住了兩年,正是杜子方駐村那兩年。如今,她和在精神病院當護管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杜子方已然了解,但他想知道得更多。說不清被好奇驅使,還是某種情愫的推動,反正,他急切,甚至于“饑渴”。他本以為,房晴只是被無形的手卡了脖子,沒料比他猜想的還要……糟糕。杜子方曾經是文學青年,讀過大量小說。他想起馬爾克斯的短篇小說《我只是來打個電話》,女主角只想打個電話,結果進了精神病院,她拼盡全力,卻未能離開。房晴比她幸運得多,進去又出來了,還遇到了一個男人。只是,她是否徹底擺脫或解脫了呢?沒錯,與杜子方沒有任何關系了,杜子方亦沒有攬責之意,他只是想知道。這三天,他沒睡過一個好覺,快趕上幾年前的房晴了。
見面說得多了些,但未能令杜子方滿意。他心里有太多的疑團。房玄不會隱瞞的,這個杜子方有數。他說不出來,說不清楚,自然是站在柵欄外面。但杜子方仍抱著期待,似乎房玄是無所不能的,問得多了,房玄就會在自己的腦海深處挖出礦,就可以釋惑答疑。
房玄終于煩了,還讓不讓人吃了?
杜子方趕緊賠笑,隨后又埋怨房玄,為什么不早點跟他說,畢竟他和房晴夫妻一場,幫不上大忙,出點小力還是可以的。
房玄冷眼道,我說了的,你沒興趣,我就打住了。
杜子方急了,你幾時說過?
房玄刀片樣的目光削了幾削。經他提醒,杜子方想起來,那年中秋,亦是在紅滿天,房玄似乎提過一句房晴,杜子方沒接茬。沒接是因為不知怎么接,如果房玄接著說,他絕不會打斷,可房玄沒有繼續。況且,兩人都喝高了,暈暈乎乎,話題飄忽,他也沒有太在意。
杜子方底氣不足地,你要是說清……
房玄猛割一刀,得了吧,過去的事,沒必要磨嘰。
是呀,已經過去了,和他再無瓜葛,還亂打聽什么呢?喝一個吧,杜子方豪氣地舉杯。
房玄笑,姐夫,這就對了。
杜子方問房玄又瞄上了啥生意。房玄從最初的傳銷代理到后來賣酒做茶,風電挖坑木材販運等,沒他不能干的。亦正亦邪,賺多賺少另說,起碼不賠。不少人深陷傳銷,傾家蕩產,甚至搭上性命,房玄卻是撈了的,他進得早出得快,國家打擊傳銷組織時,他早已凈手。他賣酒無須門店,高層租一辦公室就開張了。公務用酒受限,他立馬轉行。就腦瓜靈活,十個杜子方也抵不上房玄。杜子方佩服他的本事,偶爾也羨慕他的活法,但若把他變成另一個房玄,他絕不樂意。
房玄立馬來了興致,言說他將參與的養老項目,幾乎是眉飛色舞。
杜子方并不感興趣。他不過是轉移話題,也有點討好房玄的意思。房晴像一個陀螺在腦里旋轉,沒有停止的跡象,更不要說煙消云散了。但他不能再問,不是從前了,怕房玄真拂袖而去。如果沒這檔事或者他不知道,絕交也無所謂的。現在不能,房玄嘴里挖不出什么,但房玄可以幫他。
姐夫,養老是人生大事,都會有那一天,別等退休再計劃,很多人不到退休就老年癡呆了,想規劃也沒那個能力了,任人擺布,存再多的錢也沒用。沒用也倒好,就怕惹禍上身,像我姐——算了,不提她了。
杜子方問房玄查過血脂沒,房玄嘿嘿著,別看我一口一口叼肥腸,膘也厚了,血脂還真正常。
杜子方說,那就好,該你享福。
又聊了幾句,杜子方冷不丁地問,房晴住在尖嶺嗎?
房玄眉頭輕蹙,你抽的哪門子風?
杜子方懇切且不無深情地望著他,我沒別的意思,只想看看她。
房玄輕割慢削,好一會兒方說,我原先知道,后來他們搬了,具體什么地方,我真不清楚,也不想打聽,各人各命,我想得開。
房玄確實想得開,但要說他不聞不問,不大可能。
那就把她的電話告訴我吧。杜子方幾乎是乞求了。
房玄盯杜子方好一會兒,板著的臉漸漸松弛,姐夫,你確實是個好人,可你實在沒意思。
杜子方執拗地,告訴我!
房玄無可奈何地,真拿你沒辦法。實說了吧,她現在不用手機,和這個世界已經斷開了。
杜子方武斷地,這不可能!
房玄斜著他,懶得回應。
杜子方幾乎是低聲下氣地,你總有她……那個男人的電話吧?
房玄毫不客氣,不可能!
11
在王寬途經石城前的幾個月里,杜子方一直聯系房晴的……男人。他不愿用丈夫二字,在一起過,不見得就是丈夫,那就算不得是他的繼任者。知道“實情”那一刻,他便生出莫名的醋意,甚至說敵意。這很可笑,就如房玄嘲弄他看望房晴的念想,雞毛拽秤砣——昏了頭了。
確實昏了些,還是無可救藥的昏,他也清楚的,但不可遏制。非心血來潮,一時沖動,而是被某種持續的力量推動。他停不下來。沒法停下來。
房玄經不住他纏磨,還是把男人的手機號告訴了他,但拒不說出男人的名字,更不要說年齡長相了。不過,有號碼足夠了。能聯系上,其他自然有辦法獲得。又不是保密局,不會涉及情報泄露,他不過是見見房晴而已。當然,他承認,他另有企圖。清晰的,模糊的,半隱半現的,互相纏繞,難以描述。那要見到房晴才可以……他一廂情愿地認為,其實也說不清的。
電話一撥即通,就像對方一直在等待著。聲音很輕,透著警惕和小心。陌生電話,懷有防范是對的。杜子方不敢遲疑,立即報出身份。他沒說前夫,直言房晴親戚。隨即補充,是她的哥。他撒了點謊,但細說也沒什么問題。他比房晴年齡大,稱得上哥。男人哦了聲,顯然,他信了。不對,是半信半疑。他追問,哪里?大路問題,但有著模糊的指向,可能問杜子方是什么關系的哥,也可能問杜子方是哪里的。杜子方反應還快,一并答了,我就在石城,是她……表哥。或是輕微的停頓,也或是石城與表哥有著某種矛盾,但也可能男人完全憑著直覺判斷,所謂的表哥極大可能是贗品。他由警惕轉為生硬,你叫啥?杜子方沒編謊,報了真實姓名。男人問,你有什么事?杜子方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輕松友善,沒什么大事,我想去看看你和房晴,看你們什么時候方便。男人再問,你到底是誰?男人如此質疑,杜子方也就不好再扯別的。前夫與表哥,就身份不能畫等號,但也不是完全相反。話音尚在飄著,男人便掛斷了。他生氣了,或突然嗅到危險,出于應激反應。杜子方發了條短信,稍做解釋。片刻,再度撥打。男人仍是極快地接了,但語氣躁煩,你到底想干啥?杜子方想男人的眉頭一定是擰著疙瘩的,討好地笑了笑,好像男人能看見,極小心地,真的沒別的意思,就想看看你們。男人冷冷地,她不見陌生人。杜子方說,我不是——男人毫不客氣地截斷,我說了,她不見!杜子方退而求其次,那……我們見見可以嗎?男人再問,你到底想干啥?杜子方說,不干啥,認識一下……聊聊。男人粗聲道,沒空!再次掛斷。
那就算了吧,杜子方對自己說,他確實沒必要也確實沒資格知道房晴現在的樣子。可過了幾天,又壓不住了。他和現在的房晴沒關系了,可和過去的房晴有關系呀,論相處的時日,他是男人的幾倍。而且,他真正想知道的是房晴的過去——讓他困惑的那一部分,并不是或不僅僅是現在。
杜子方試圖加男人微信,加不上,便改發短信。相比電話的正面“交鋒”,短信更和緩些,起碼不帶明顯的語氣。男人可能看也不看就刪了,但也可能看完。那么,初步目的就達到了。他要讓男人相信,他沒有惡意。他介紹了自己的出生地、年齡、單位、住址,就差說出范慧的名字了,但講了他已成家。“成家”自然是不屬實的,他錨定這樣一個事實,只為打消男人的疑惑和戒備。在信息滲漫的同時,杜子方也有所行動:前往精神病院,也許能打聽點什么呢。不搜不知道,一搜嚇一跳。石城公立精神病院不止一家,私立的也不少。有的冠以康養之名,聽起來模糊溫暖,其實就是病院。杜子方跑了一趟便偃旗息鼓,如同大海撈針,沒有任何收獲。
也許是杜子方的糾纏令男人無奈,也許是杜子方自我詳述的真誠“觸動”了男人,更可能是他漸漸相信了杜子方沒有險惡用心,他開始回復。雖然仍舊抗拒,但至少肯答復了,且態度溫和了許多,“確實沒空”“你為她好就不要見她”“心領了”之類。
拉扯了數月,男人終于答應和杜子方見面,同意吃個便飯。仿佛研究項目終于有了成果,杜子方甚是歡欣,差點就告訴房玄,還好,他沒失去理智。他還想問問男人,可不可以把房晴帶出來,也忍住了。不能得寸進尺,得一步一步來。一個人心地咋樣,面相是能看出來的。杜子方想見男人不假,但也希望男人見他——他不壞的。一個不壞的男人能有什么惡意?
商定時間,杜子方說去紅滿天,問他可不可以。安靜的場所,更適合商議重大事情,未必有利于尋常說話。紅滿天是合適的,吵了些,但可以放松。若為男人著想,該去一個距男人近一點的地方。杜子方沒敢那么說,因為這很可能使男人生疑。杜子方是精心考慮過的,作為一個腦回路簡單的人,能想這么深,相當不易了。
杜子方和男人約定的時間在王寬途經石城的次日。恰好錯開,就是沖突了,杜子方也會選擇男人,而不是王寬。畢竟和男人見面是他死乞白賴才爭取到的,比王寬這樣的大佬重要。當然,在他看來如是。如果別人,比如房玄,比如簇擁在王寬周圍的人,絕不會這么認為,還會把他這個前夫的愚頑之舉當作飯桌上的佐料。不過,他們沒機會知道的,這是杜子方的私密。
杜子方不知男人為何反悔,也許他原本就不是很堅定,在杜子方“誘惑”下勉強應了,過后越想越不安。收到他回絕的短信時,杜子方正眺望青鳥湖。
杜子方請了三天假。他感冒了,咳嗽得厲害,需要去醫院。沒必要說得這么細,他沒那么重要,可有可無的螺絲釘,隨便一個粗略的借口就可,上司從不計較,更不追問。確實,以往許多次請假,他不過含糊地說自己有點事。誰能沒點事呢?誰又能沒點說不出口的事呢?上司比杜子方小一輪,對剛入職的要求嚴一些,對杜子方這樣沒資歷但“一把年紀”的人向來寬松,他要的不是確切的事由,而是過程。簡單地講,過個話足矣。
但此次不同,杜子方得為日后準備或者說鋪墊。再積極點說,是未雨綢繆。很可能在和上司匯報工作或尋常說話時狂咳,他已有預感。消極里講,他已有心理陰影。屆時他怎么說呢?扎了魚刺?拔了,沒拔盡?他說不出口,即便說,也講不清的。咽炎犯了,也不是很妥。感冒后遺癥,也只能這么搪塞了。
杜子方沒感冒,但確實又去了趟醫院。另一家三甲醫院,耳鼻喉科,又做了一次喉鏡。他仍存有懷疑,或者說,本來打消了,但一夜過后,又暗流涌動。不是他和自己過不去,是魚刺和他的喉嚨過不去。咽喉不適,他難受呀。復查的結果與前邊那家一致,未發現明顯異常。門診檢查不報銷,也就是說,他又花了一次冤枉錢。可也值的,這值,就是杜子方再度松了口氣。只是,與此同時,杜子方的疑竇更深。他想起飯桌上聽到的段子,食客到餐館吃魚,服務員問吃養殖的還是野生的。食客問其區別,服務員慢悠悠地,養殖的嘛化肥多一點,野生的嘛重金屬含量高一點。難道自己扎的魚刺含有某種毒素,雖不致命,卻有著難以低估的破壞性?他不能確定,但也難以百分百否定。照理,那些老板更在意自己的健康,也有能力在乎,尤其請王寬這樣的大佬,所有食材都有明確的來源,都是可靠的,毒魚或有毒刺的魚不可能上桌。但也說不好呢,什么都有疏漏的時候,萬千分之一的概率,可能就被杜子方碰上了。
就算魚刺有毒,如果沒扎進喉嚨,而是像別人一樣吐到盤子里,也無大礙。當然嘍,如果王寬不是突然發問,或者問題與房晴無關,而他不是慌促回應,也不至于……再有,彼時他腦里有一個念頭在拱。要想找到男人,有一個簡單的辦法。甭說手機開著,就是關機狀態,也追蹤得到。但這樣簡單的招,杜子方是沒有能力做的。王寬相助,就不一樣了,他只要一個電話即可,甚至不需要他打電話,在座的老板個個神通,自會替他打。從未請王寬幫過忙,他提出來,王寬該不會拒絕。但杜子方有顧慮,王寬若不情愿,那就難堪了,或者追問起來,他的隱私就捂不住了。杜子方猶疑之際,王寬的問題如磚拋過,杜子方豈能不驚?杜子方沒有怨王寬的意思,那是他個人的緣故。
反復回想,追尋緣由,實在是腦子閑不住。他像病人一樣窩在家里,卻不能勒令大腦停擺。后來,他強迫自己干活。其實也沒什么要干的,不過是整理過期報刊,收拾堆放的雜物。不需要說話,他踏實些。等同于用厚實的水泥封住了核泄漏。可是,就在他沉浸其中時,刺癢突襲。
12
我回來了。
范慧在微信里說。
她很少用語音,除非遇到特殊情況,如兩人難得地一起去博物館看展覽,竟走散了,她和他約定會面地點。大半時候,她只用文字。一目了然,且有著外交的正式和禮儀。她沒問他在不在石城,是否去她那兒吃飯。她只是告知。她不入侵杜子方的生活,也不給他被侵入的感覺。自然,杜子方“同等”對待。合適的距離和分寸對彼此都好。杜子方習慣了,他和范慧沒有風浪地過下去,全賴這樣的合作模式。
然那個下午,他反復讀著那四個字,心情復雜。
病假期滿,杜子方上班了,擔心的事發生了,他難以和同事、上司持續性地說話,甚至甫一張嘴,喉嚨便被猴子的利爪撓了似的,進而狂咳。他昏頭漲腦地擺擺手,作為結束。某些必要的話,不得不借助手機、紙條溝通。還好,必要的話不多。這就是不重要的好,若他是王寬那樣的大佬,或本單位的頭兒,不可能縮至角落,保持啞口狀態。閉嘴不等于無恙,但發作的頻率可以減少。
盡管這樣,午飯時他還是出了點丑。他端著不銹鋼食盤排隊等待夾菜,前邊的同事夾完一樣,便將夾子回遞給他。這樣的接力完全是順手而為,不需要動腦的。魚刺沒扎進杜子方大腦,他不至于變傻。可同事夾過魚排,再遞食夾給他時,他的大腦突然出現片刻空白,手下意識地伸出,但沒抓住,抑或抓了但沒握牢,食夾掉落。他反應過來,急忙去抓,沒夠到食夾,反將食盤傾覆。西紅柿炒雞蛋、青菜豆干等潑甩得到處都是。他躬腰拾撿,感覺臉被烙鐵燙了。
午休時間,辦公室包括走廊都極為安靜,除了個別需要外出辦事的,大半人皆利用這個時間補覺。沒有單獨的辦公室,不過在自己的區域支一張折疊床。在這一點上,杜子方比他人更自律,確定手機在靜音狀態才躺下,鬧鐘設至14:25,不待午休結束,他便收拾妥當。那個中午,他沒敢享受這份福利,如果狂咳,五位同事的午睡定然泡湯,那就招人嫌了。杜子方步行去往千米外的商場,從一樓到五樓,再從五樓至一樓。許久沒這樣不厭其煩地逛了,上一次逛還是和房晴一起,她還沒換工作。杜子方沒有刻意回想,往事如潺潺溪水,乃自然流淌。
估摸時間差不多了,他往回走,行至單位門口,掏出手機。
如果范慧說我回來了,你在哪兒,杜子方立即就回復了,盡管這樣的問話較兩人合作的模式有所偏移,但也算不上怪異。此時他倒是希望她反常一些,追東問西,而不僅僅是告知。他太需要說了,不對,是太需要和親近的人說了。他不是滔滔不絕的人,但因為喉嚨有異不得不閉嘴時,反生出了強烈的說話欲。哪怕用手指說。他不能“騷擾”同事,和范慧交流是可以的。范慧外出,他也不會添煩的。現在她回來了,他完全可以。順著她的問話,“盡情地說”。但是她只有四個字,淡漠超然。杜子方很是失落。不過,泡了一杯茶,坐到桌前時,他已平靜下來。進而自嘲,太過脆弱也太過“張狂”。范慧沒強迫過他什么,他怎么可以要求范慧?難道魚刺扎進腦子了?她不問,他不是不可以說。
我有點感冒。回復晚了半小時。
身邊有藥嗎?
有,吃過了。
那就好!
再一會兒,她告訴他買了只烏雞,剛剛燉上。他回了三個“擁抱”。她沒說做別的,但杜子方知道必定還準備了別的菜,只待他進門。和房晴不同,范慧喜歡下廚,且廚藝不差。杜子方不知道她的前夫——也可能不止一個——是怎樣的人,她和他或他們緣何分手,只知她不差錢——起碼和他比如是。她從不問杜子方的往昔,他自然也不刺探她的過去,盡管有時他很好奇。停了停,他說,我中午去逛商場了。
范慧問,你不是感冒了嗎?
這是杜子方期待的。盡管有著誘導性質,但連問兩次,也夠得上“追”了。他本可以“狂吐”,可剛才還洶涌的說話欲如潮水退卻。葉公好龍,他搖搖頭,試圖把腦里的念頭甩出去。隨后回道,見面說。他真正想說的是我咳嗽,不得不去逛商場。他這么說,范慧可能再問。他不想繼續下去了。倒不是煩,就是突然沒了興致。或者說,他意識到自己言語中隱藏著打預防針的目的,驟生的羞恥和懊惱擊沉了他言語的欲望。
范慧識趣,沒了音兒。或許,正合其意。
那一晚特別是前半段,還是不錯的,至少正常,盡管他有著隱隱的擔憂,不無緊張,但基本可控。或者說,他壓得住。他進門,便聞到了烏雞湯彌漫的香氣。中午沒吃飽,因為狼狽,再次拾盤,只夾了一點點,不夠喂貓的。某些東西堵于腹中,他倒沒覺得餓。雞香撲鼻,頓覺腸中轆轆。范慧炒菜的工夫,他連喝了兩碗雞湯。額頭臉頰都冒汗了。范慧沒問他為什么感冒還去逛商場,只問他吃沒吃頭孢。他知道她的意思,他們喜歡在晚上喝點酒,不多,一二兩左右。他搖頭,范慧遲疑了一下,說還是別喝了。杜子方說,不要緊,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說著抓過酒瓶。比往常還多倒了些。范慧沒攔他,只是眼神有一綹詫異,說你這是硬扛啊。杜子方說,專家說適量的飲酒有助于感冒恢復。范慧淡笑,啥專家的歪理?房玄的臉閃了閃,杜子方說,我記不住專家的名字,這話是記牢了。范慧略帶譏嘲,你倒是好記性。杜子方說,那是,想記住的總是記得很牢。范慧說,不想記住的未必就能忘得一干二凈。她的語氣更像是感慨,也許被觸動了什么,而非反駁。他們很少為某個話題或問題爭論,偶有碰撞,隨即后撤。某對夫妻因為美國總統該不該連任爭論不休,繼而惡語相向,最終分道揚鑣,實在荒誕了些。杜子方不用擔心和范慧爭吵,彼此心里都裝了太多東西,想來她比他更多,哪犯得著為細枝末節唇槍舌劍?杜子方笑了笑,這就是回應了。
范慧講述所見或所聞,歸來的當日,她要比以往興奮些。即便如此,她也時不時地抓起手機,溜一眼或數眼。杜子方曾猜她和房晴一樣有另一種生活,他微有些酸,但并不嫉恨,更不要說怒火中燒。那和他有什么關系呢?既然她可以和他在一起,就可以和別人在一起。彼此是自由的,這么想著,他便釋然平和了。當然,好奇還是有的。后來,他憑感覺認定范慧的另一半生活與男人無關。有一次,她盯的視頻聲響突然變高,他聽到了混雜的貓叫,聯想她素日所發的微信,確信自己判斷無誤。她的心思、喜好、精力與她的行蹤不會相背。再后來,他獲得了補證。他在餐桌上看到一沓A4紙,順手翻了翻,系貓咪檔案和領養協議。杜子方驚嘆檔案之細致,遠比人,至少比他個人的詳盡。貓的年齡、習性、經歷、節育、住宿等無一不有,特別是經歷,其中一只竟然有兩頁半。協議上的領養要求甚為嚴格,如要有獨立住所,經濟穩定,接受貓糧推薦等等,每一條款下面又有若干細則。聽到范慧的腳步,杜子方立即放回原處。他沒問過她。她想說自然會說的。她不講,自有原因,他也識趣的。只是有一點他費解,既然她如此鐘情,為何自己不養。準確地說,不繼續養呢?初識她的時候,她有一只貓的,后來莫名失蹤。不過,這樣的困惑無關緊要,更沒必要碰觸了。
比往常上床早了些。在進入臥室前,杜子方的呼吸還是均勻的,但至門口,他的心跳加快許多,血液奔涌,呼吸驟急。范慧已先他躺在那兒,剛剛沖過澡,在床頭燈橘光的映照下,她的臉頰、鼻子、下巴、臂膀似有水汽蒸騰,有一種朦朧的粉暈,這使她看起來既真實又不真實。似乎她不是躺著,而是懸于空中,霞光刺目,他難以定睛,只能半仰視。就是和房晴的初婚,杜子方也沒這種攝魂奪魄的感覺。不錯,那一刻,他有些呆。起初,他以為范慧妖魅之故,但很快意識到,與范慧的綻放有些關系,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太緊張了。那會兒,他壓得住。連喝兩碗雞湯,多倒了些酒,內心深處,也是為了壓得更牢。他以為做到了,直至臨戰之際。不但沒壓住,所有的努力都是無效的,他根本壓不住。他止步不前,仿佛等待他的不是纏綿而是審判。他猶豫,甚至恐懼。
范慧哎了一聲,召喚中含著狐疑。
不能再遲疑了,起碼不能木雞一樣豎在門口。他把預見的畫面強行排出腦子,身體松弛下來,無數的火苗迅速熾燃。
挺好的。
如果就這么進行下去,很快就能抵達山巔峰頂。范慧的呻吟漸快漸高,這是沖刺的節奏。杜子方已經忘我,更不要說該死的魚刺了。
就在這緊要關頭,他的喉嚨有了異樣的感覺。很輕微,很短暫,就像遙遠天際的閃電。他不至于咳嗽,更不要說對他的行動有什么遏制。他還在繼續,卻不能再忘我。陰影已現,難以忽視。他暗暗祈禱,再給他五分鐘,不,一分鐘也好。然注意力的分散終是影響到他的步伐。他想加快的,他以為在快,其實是慢了。不只他感覺到了,范慧也感覺到了。她沒說什么,但他從她貓咪樣的叫聲里意識到了。又是一挫。他暗暗較勁,也只在心里較,動作上并不能,因為緊接著癢刺再至。不再是閃電,而是炸裂的驚雷。他控制不住,咳出了聲,且連咳數聲。大張著嘴巴,他不得不偏過頭,避免雜液噴到范慧臉上,但仍保持著支撐的姿態,仍在她體內。范慧配合地歪過臉,耐心等待。咳止,繼續進行。不,應該說是重新開始。沒法保持剛才的節奏和韻律了。而且,杜子方心是懸著的,緊張,戒備,再難進入忘我狀態。
片刻,癢咳再襲,只得再停。范慧終于忍不住了,商量的口吻,要不算了?杜子方打預防針,就是為了給自己留“后路”,不至于太難堪。他幾乎是惡狠狠地說,少廢話!他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沖范慧說話。他急了。和范慧急,也是和自己急。
范慧沒再吱聲。
第三波咳嗽襲來,杜子方不得不和范慧分開。在躲于衛生間的那個晚上之外,他還沒這么狂咳。似乎他的喉嚨遍布魚刺,它們如鋒利的鋼針穿皮過肉,嬉戲其間。
要不要再吃點藥?范慧關切地。
好得……差不多了……就是有點……咳嗽……他斷斷續續地說。
范慧爬起,趿著拖鞋出去了。隨后端了一杯白水進來,遞與杜子方。杜子方接過,猛灌下多半杯。舒爽了些,他吸了口氣,沖范慧笑笑,幾分靦腆幾分不安。范慧說,都喝了吧。杜子方一飲而盡。可能是咽得快了,也可能是他的胃在連續咳嗽中急驟收縮,連一杯水也難以容納,來了個突然回返。巨大的沖擊幾乎使杜子方站立不穩。他強忍著,沒讓它們沖出嘴巴。然雙腮已經鼓脹,極有可能從鼻孔、眼睛、耳洞射出。他急往衛生間,身體搖搖晃晃,兩次碰撞到墻壁,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吐完,頭昏腦漲。杜子方沖鏡子里模糊的面孔低罵,狗東西,你把老子毀了!
13
入秋之后,并沒有期待中的習習涼風,天更熱了些。只是不像夏日蒸籠似的悶潮了,身體不再黏濕,能透得上氣。秋老虎如同燃燒,似有濺跳,特別是中午時分,渾身灼痛,樹陰下也好不到哪里,即便陽光完全隔絕,熱浪也是前赴后繼。槐葉片小,卻能經得住暴曬,尚未褪色,梧桐葉大,卻不經摧殘,悄然泛黃,漸顯凋零之態。或猛雨未至,它們就離開母體,來世一遭,終化塵泥。
知了叫聲稀了些,不再此起彼伏,但鳴聲依然極響,就像經過夏日的篩選,那些五音不全沒有鳴叫天賦的被淘汰掉了,余下的皆是高手。杜子方的老家多螞蚱,他目睹過如云圍卷村莊的情景,至今駭懼。其威其勢只在夏日,秋風起便是末途。老話說得好,蹦跶不了幾天了。知了比螞蚱壽命長,秋末不過“潛伏”的預示,叫得如此響亮,或許是為來年做著某些人類難懂的準備吧。據說雄性知了鳴叫是為了吸引雌性進行交配,秋日狂鳴該不是為了這個。
杜子方從范慧那兒搬出來了,暫時的。說搬不準確,因為沒什么可搬的,他沒往范慧那兒帶過什么,倒是有新購,也皆由范慧出資,所有權自然歸屬范慧,他帶過去的不過是些個人用品和衣物,加起來也就一紙箱。和以往離開不同的是,他沒把東西放在包里,而是堆在紙箱里,只能抱著。抱與搬大抵一樣。暫時也是一廂情愿,盡管他和以往離開的借口一樣,但他清楚,如果癢癥不能根治,他沒法和范慧待在一起。就算范慧不在乎,也不可能。他在乎呢。何況,范慧也在乎。雖然她沒說出來,但他清楚的。范慧很熱心地陪他去了趟醫院,感冒徹底“好”了,咽炎也很輕,可他就是控制不住癢咳,越是關鍵時候越嚴重。他還不如一只秋蟬,秋蟬可以盡情鳴響,他卻不能隨意發聲。雄蟬腹部生有堅硬的帶有褶皺的薄膜,它們靠此長鳴。如果杜子方也有這樣的薄膜,他可以改道,可他沒有,只能通過喉嚨和嘴巴。他知道自己的病根兒在哪兒,可他沒法說,說了也沒人信。而就算他根治了,想回也未必回得去。婚姻尚有一張紙為憑,他和范慧沒有任何能連在一起的東西。過去自由,現在就更自由。只能邊走邊看了。
暴烈的秋日,杜子方一天也沒閑著。他很少去單位,干咳使他獲得了某種“特權”,可以居家辦公,非他不可的時候——少之又少,他跑一趟,完事就離開,最多蹭個午飯。這是魚刺給他帶來的唯一福利。當然,從另一個角度講,未必是好事,因為更沒人在乎他,他徹底被忽略了。就如現在的房晴,怕是沒幾個人記得她了。
不過,杜子方記得。滑稽,荒誕,可笑,但這是事實。
杜子方穿行于石城的大街小巷,開始了固執的尋找。有時開著那輛已顯老舊的東風日產,有時乘公交和地鐵,怎么方便怎么來。他不愿求王寬,求房玄無果。而男人拒接電話,他只能在自己的能力范圍之內,用這種笨拙的方式。當然,也不是毫無方向。石城不斷擴容,人口已達千萬,海撈幾無可能,除非有天大的好運。杜子方劃定了一些地方,比如他造訪過的精神病院。他要走遍,包括私立的,知難而進,而不是上次那樣跑了一趟就放棄。比如尖嶺區域,應該有房晴一套房,也許她會住在這一帶。還有她曾經供職的公司,被查封了,不會沒有遺留問題,欠薪的職工,被騙的市民,很可能不定期聚集,那么,就有可能撞上房晴的前同事,也許掏出些什么。反正他有的是時間,慢慢找唄。
收獲是有的。不,應該說進展。三家醫院管病歷檔案的白大褂在他夾著謊言的懇求下幫他查了,自然也因他攥著房晴的身份證復印件。那天他收拾雜物發現的,沒有這個,恐怕磨破嘴也不行。沒有房晴這個名字,那么,這三家就被排除掉了。別的醫院沒那么好啃,不看復印件,一定要杜子方拿出原件。杜子方故伎重演,強調不復印病歷,查一查就可。但不行。有的不和他廢話,直接拒絕,有的溫婉一些,帶著些許的同情和無奈,倒是想幫他,但有規定呢,可不想丟了飯碗。還有一位,五十左右,極是警惕,把杜子方審了個遍,杜子方為博取她的信任,連老家都招了,但她過足了癮,回說就是她本人來,沒有身份證原件也不行。杜子方感覺被塞了石塊,嘴巴都合不攏了,但他并不泄氣。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碰唄。
房晴曾經的公司跑了兩趟,第一趟尚掛鎖封條,第二趟新主已在裝修。從周邊商戶嘴里得知,前一陣子確有討債者拉過橫幅,人去樓空,顯然不是向公司討,其意不言而明。后來不見了。杜子方來晚了。公司雜七雜八的傳說,也打探出一些,聳人聽聞,但都是老板的,杜子方提到房晴的名字,強調她財務總監的身份,基本是搖頭的。只有一個人說,那是王八窩,沒一個好東西。杜子方被冒犯了似的,沉了臉,欲頂撞回去,突然而至的干咳讓他罷了念頭,踉蹌著離開。
有一段時間沒這么咳了,雖然喉嚨時常發癢,但很輕。算起來,這也是他的收獲之一。比上班要忙多了,他常是清早出門,傍晚歸家,沒睡過半個午覺。但他沒有感覺疲憊,注意力的轉移使他對隱藏的“敵人”有所忽略,反覺輕松,沒想它突然偷襲。似乎在向他警示,忽略可以,無視不行。它一直在,在他的身體里,可以在任何時候興風作浪。在就在吧,杜子方安慰自己,既然拔不掉,那就最大程度忽略。
尖嶺只有名字未變,狀貌沒有半絲過去的痕跡。這一塊兒開發晚,住宅全是高層,更不要說寫字樓和商場了,行于其間,竟然有森嚴的感覺。甭說房家老宅曾經的所在,就是推定大致區域也很困難。當然,這無關緊要,懷舊也輪不到杜子方。雖是回遷房,但小區的名字或洋氣或詩意,單沖名字,很難猜到這是什么地方。物業比醫院好說話,杜子方查到了房玄的名字,同一小區,兩套房。回遷給了三套,另一套該在房晴名下。然沒有她的名字,很可能是她賣掉了。彼時,腦里有一絲疑惑蕩過,他試圖抓住,但未能。那兩處房,杜子方一一敲過門,均是租戶。
杜子方沒有斷開和男人的聯系,當然不是每天聯絡,一周也就一次,且只發信息,不打電話,適度,謹慎。他不再懇求見面,而是向男人介紹甚至展示自己。家庭住址,興趣愛好,幾可筐裝的缺點等等。男人沒有半字回復。消息發送一向成功,這至少證明男人沒厭煩他或雖厭但沒到把他拉黑的地步。當然也可能他收不到。但杜子方憑感覺認為男人收得到。不能強攻,只能用這種迂回方式。
在離開尖嶺的路上,那綹疑惑又蕩起來,杜子方及時摁住。也就是摁住而已,他想不明白。昨天給男人發過短信了,照例要下周繼續,但他沒忍住,發了一個問題:房晴在尖嶺的房子幾時賣掉的?破天荒地,一分鐘不到,男人的電話便打過來。杜子方又驚又喜,似乎男人給了天大的賞賜,他難以承受,手忙腳亂地接了。男人上來就問,你究竟想干啥?雖單刀直入,但杜子方沒聽出氣惱。杜子方說房子是房晴的,我沒資格和她搶,今兒路過尖嶺,想起來了,隨便問問。男人問,哪個尖嶺?杜子方說還有哪個?石城呀。男人不語,似在揣測。顯然,男人有所動心,但又怕掉進杜子方設下的陷阱。杜子方的猜測也許有誤,可機會難得,必須抓住,于是補充,電話里說不清,見面講,你什么時候方便?男人遲疑著……我沒得空。杜子方語氣淡漠,不急,啥時有空啥時見。男人頓了頓,冷聲道,再說吧。
再說。那就有續接的可能。這可是突破性的成果。那一天不會遠了。
但直至中秋,男人也沒和杜子方“再說”。杜子方仍舊一周發一次短信,絕不多擾。沉住氣,他對自己說。
轉天,杜子方和房玄在紅滿天小聚。約了四次才約到,房玄忙得不行。究竟忙什么,杜子方不清楚,也沒興趣問。但他知道房玄所忙不止生意,也包括快活林里的享受。這次也險些不成,因為一位重要的朋友來石城,他必須陪。姐夫,改天吧,改天我請你。前三次他也是這么說的,杜子方等得菜都涼了。杜子方壓著不快,叫房玄吃飯時帶上他。杜子方才不愛蹭飯呢,可不這么厚臉皮,見房玄怕猴年馬月了。覺得分量不夠,杜子方加碼道,王寬再來,你陪我去。房玄曾經提過,但杜子方自己本就是蹭飯的,實在不方便叫他。這算是交換吧。話說到這個地步,房玄“被迫招認”,女性朋友,只能他一個人陪。可能屬實,也可能信口,但房玄一句話就把杜子方擋住了。這就是房玄的能耐。不過,房玄也和杜子方咬死了小聚的時間,后天晚上,就是省長接見,我也推掉,就這么定了!
房玄沒什么變化,眼睛更小了些,但目光鋒銳,明明掛著笑,杜子方卻有被針刺的感覺。房玄連連賠罪,講他咋個忙。杜子方權且聽著。末了,房玄道,姐夫,就是不想你,我也想這口呀,跟你說,我沒少叫外賣,但外賣比店里味道差遠了,何況我也想你。杜子方點了兩盤,說讓他過足癮。房玄嘿嘿道,還是姐夫懂我,跟你,我不用裝。問及杜子方近況,杜子方也不隱瞞。房玄不知是被尖椒辣著了,還是被杜子方的行為燙著了,不住地哈拉著。
姐夫,你這是何苦?
杜子方回答不上。很多事,他想不明白,就放棄了,他沒長那份腦子。唯獨房晴,他放不下。他以為離婚就放下了,其實沒有,不過是暫時的放,或者說,那是他人生的一段空白。現在,他意識到了,他不能。放不下,不只因為某種他沒有資格言說的情懷,也因太多的疑問泛起。她是否如他猜的那樣身不由己,還是另有隱情?如果她深陷旋渦,為什么不向他伸手?他可能沒能力幫她,也絕不會推她。她沒伸,或者,也可能伸了,但他遞過去的是一把利刃———巨大的疑團或困惑如旋風在杜子方腦里旋轉,幾乎破壁而出。
如果你當初聽我的,也不至于……現在,晚了,你放不下,也得放了。你約我出來,就是為了這吧。再說一遍,我幫不上你。我能告你的都告了。姐夫,實說了吧,任何一點刺激都可能讓她犯病,所以,你不能打擾她。頓了頓,強調,絕不能。
涼意滲骨。
半晌,杜子方說,我還去了尖嶺。房玄并無意外,只是嘲弄道,你查得夠細,查著什么了?杜子方沉默。房玄說,我姐名下無房,那一套賣了。杜子方問,她賣的?房玄搖頭,我賣掉的,她放棄了。杜子方問,為啥?房玄反問,還能為啥?姐夫,你不會懷疑……杜子方忙說沒別的意思,就是隨便問問。房玄嘿嘿笑著,眉都耷了,姐夫,我沒義務向你報告,不過也沒啥,誰讓咱倆好呢。甭說我姐出狀況,就算不出,她也不和我爭的。你知道她的性子,你住的房子她爭了嗎?連門墊都留給你了吧?這是實情,杜子方羞慚地不敢直視房玄。房玄說,姐夫,我不是大老板,可也是見過錢的。杜子方窘迫解釋。房玄的臉色轉過來,沒啥,我不在乎,誰讓你曾經當過我姐夫呢?還想問什么?杜子方惶然搖頭,又吭哧道,如果我會刺激到她,我就不見……她了。房玄說,你太實誠了,實誠人是說不了謊的。杜子方臉有些燒。房玄說,不過,你也見不到,那個男人絕不會讓你見。杜子方問,為何?我也不會干出啥來。房玄笑得有些陰,我跟你說那個男人把她照顧得很好,這是實話,是果,我還沒說因呢。他未必是喜歡我姐……卻又停住了,吊足了杜子方的胃口,房玄方緩緩道,外界傳言我姐私吞了一筆巨款,沒存在銀行卡上,寄放在銀行保險柜了,兩麻袋。只是她不記得了,或是裝不記得了。
杜子方吃驚地瞪大眼,我怎么沒聽說?
房玄嘿嘿著,一副戳破的神情。
杜子方急道,我真的沒聽說。
房玄說,好吧,就算沒聽說,現在知道了吧。我姐……房晴已成為傳說。
杜子方想及男人僅有的一次回電,低語,那她豈不是……很危險?
房玄詭詭地笑了,因為危險,所以安全。
杜子方反應不過來,吃力地望著房玄。房玄說,你的問題沒有了吧,現在該我問你了,我說了實話,希望你也說句真話。你為啥這么想見我姐?
問題極簡單,但也極復雜,杜子方沒法回答。他經不住房玄咄咄逼人的審視,一著急,招供道,我喉嚨里卡了根魚刺。
房玄愣怔了一下,哈哈大笑。
原載《鐘山》2025年第3期
原刊責編" 貟淑紅
本刊責編" 杜" 凡
我們的隱痛/胡學文
南京多湖,各有千秋,只讀名字就令人心醉。如玄武湖、莫愁湖、石臼湖、固城湖、金牛湖、百家湖、前湖、月牙湖、九龍湖等等。這是面積大的。還有面積小的,如紫霞湖、琵琶湖、花神湖等。我的住處距莫愁湖較近,常去湖邊游玩。當然其他的湖也去,次數不多。所謂的游玩就是湖邊走走,觀荷賞鳥,是平視。高空俯瞰只有一次,某湖附近有商業樓,我參加一個飯局,餐室臨水,視野開闊,得以目睹湖水映霞,極美。其時暮色合圍,粉暈快速消逝,悵然回頭之際,猛然想起草記于本上的《魚刺》,心中有浪涌起。
父親曾講述他人故事。彼時父親在京城做工,此人論職位論身份,均高于父親,他向父親傾訴,實是心間綰了大結。事情很小,但他很過意不去,覺得很丟臉。一場好好的飯局,因他的不慎,被攪了個七零八落。父親不是當閑事講的,或有其他用意。彼時,一枚小說的種子植入我心間。
我在塞外長大,少時幾乎沒見過魚,更不要說吃了。初次食魚,如臨大敵,十二分的小心。沒什么事,也就漸食漸安。麻痹大意,難免遇險。某次匆匆離席,躲進衛生間,好一陣嘔咳。該死的魚刺被弄出來,我大大吁了口氣,忽然就想起父親講的故事,若嘔不出來,那要多狼狽。那枚種子有了發芽之意,但還未到火候。
至南京后,吃魚的次數多了,當然聽的故事也多了。某次在飯桌上,朋友說曾不小心卡了魚刺,奔到醫院,一張一合,問題就解決了。我當時想問個問題的,終是沒問。
現在物流方便,南方有的,北方都有;北方有的,南方也不缺。不過,就南北偏好,還是有的。比如刀魚,我在北方就沒吃過。在南京吃了幾次,每次淺嘗輒止。眼見同桌的朋友吃得骨是骨刺是刺,有如刀剔,甚為驚羨。我沒那個本事,再準確地講,我生怕自己遭遇狼狽,心懷警惕,不敢饞嘴。關于魚刺之痛,可以說是“刻骨銘心”了。但仍未動筆,直到在湖邊眺望遠景那刻。我需要現場感,那次晚宴賜予我了。寫此文時,忽然想起一個問題,是不是所有的醫院都可以拔魚刺?我不確定。遂問有過親歷的朋友,去哪兒拔的。他回說鼓樓醫院,微信表情齜牙大笑。論起來,這樣的問題很小,但有時也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小說的背景本來要放到南京的,但下筆時還是有些不踏實,遂改成石城。一個真正的石城,也是一個虛構的石城,因為真正的石城并沒有大湖。就像那根魚刺,是真實的,也是虛幻的。那樣的刺,誰沒扎過呢?
作者簡介
胡學文,1967年出生,河北沽源人,江蘇省作協副主席,現居南京。著有《龍鳳歌》《有生》等多部長篇小說,及《麥子的蓋頭》《命案高懸》等多部中篇小說集。曾獲魯迅文學獎、《小說選刊》全國優秀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文學獎、《十月》文學獎、《鐘山》文學獎、花城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貟淑紅:
離婚多年后偶然得知前妻罹患精神疾病,于是對其當年的主動離婚頓生疑慮,這疑慮隨著尋其而不得,漸長成他身體上不可拔除之刺。小說在扎實精巧的敘事套盒中,層層迫近人心這口深井。
杜凡:
用一根魚刺穿起中年婚姻的潰敗,將日常細節升華為存在困境的隱喻。或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那根“魚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