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768(2025)04-0067-06
唐傳奇的發展在遵循文學自身演進規律的同時,亦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社會與時代等外部環境的影響,在這些影響因子中,作者是最重要的一個因素,而作者本身又是生活在社會關系網中,社會的背景與時代的風氣都在其身上穿梭而過并留下深刻印記,由此傳送到其作品中。馮沅君先生在《唐傳奇作者身份的估計》一文中統計了唐傳奇文人作者的人數有四十八人[,我們發現,這些作者或是親屬關系,或是師承關系,或是好友關系,在唐王朝的時間橫軸與地域縱軸的鋪開中形成一張斷點交互的創作關系網,在上下傳承與相互學習中將傳奇的能量四散輻射,形成源源不斷的創作力延展。縱向傳承與橫向相續所輻射出的廣袤面積正是唐傳奇創作的文學地圖,記取了唐傳奇的創作如何在家族記憶與師友承襲中繁衍生息。作者關系圖譜的解讀是探究唐傳奇創作的一個新角度,可以彌補僅從作者身份或文體發展角度考察的不足(1,還可以補充性還原唐傳奇創作的時代心理與文化生態,呈現更立體直觀的唐傳奇文本的積淀過程,從而使人更好地理解其發生與發展的歷史語境。我們主要通過三組典型的作者關系來展現唐傳奇是如何在傳承與相續中積淀成熟的。
一、家族寫作的一脈相承:以張鷟一張薦一張讀為例
張鷟、張薦與張讀是深州張氏家族一脈相承的隔代祖孫,共同愛好傳奇寫作。張鷟(658-730),字文成,顯慶至開元年間人;張薦(744-804),字孝舉,天寶至貞元時人,是張之孫;張讀(832-889),字圣用,大和至光啟時人,是張薦之孫。三個人的生活年代大約從唐高宗顯慶年間(約658年)到唐僖宗光啟年間(約886年),約230年,幾乎貫穿了有唐一代,唐王朝的興衰、士風的轉變及文風的流轉都在張氏家族傳奇寫作中得以體現。
張鷟自號浮休子,據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考證,張鷟生于唐高宗顯慶三年(658 年),徐松《登科記考》載張鷟于上元二年(675年)登進士第,時年十八歲,開元十八年(730)卒,贈國子司業。今存著述《朝野僉載》《龍筋鳳髓判》《游仙窟》等,《游仙窟》國內早己失傳,清末從日本傳回。張鷟自幼才思敏捷,才學出眾,史載“凡應八舉,皆登甲科”2)。他的文名遠播海外,在突厥、新羅、日本深受歡迎,國外使者必出重金購其文,因文負盛名被稱為“天下無雙”“青錢學士”。《游仙窟》是張鷟早期的傳奇作品,以狎妓游冶為主題,辭藻絢爛,眩人眼目。作者在其中力圖將每種文體都展示一遍,在詩詞駢文上尤為著力,并借人物之口稱該傳奇為“文章窟”,可見其欲達成文章斐然的創作初衷。承緒初唐的華麗文風,《游仙窟》以鴻篇巨制開創了狎妓游仙母題的傳奇題材,也開創了唐傳奇追求宏麗馥郁的辭藻之美的先河,亦為唐傳奇的文備眾體做出了榜樣。《游仙窟》華美的文辭與多變的文體使之當之無愧地成為詞章體傳奇的鼻祖,被后人認可與模仿。
張薦與他的祖父張鷟一樣,自幼聰穎好學,文名遠播。權德輿《張公墓志銘》中說:\"張薦七歲善屬詩,十歲通太史公書,未弱冠,有令聲補江湖間。\"2張薦沒有參加過科舉考試,非應試入官,一生矜矜業業,從八品諫官到死后追封三品朝官,他走著文臣理想的一條晉升之路,其一生領略過盛唐氣象,也感受到中唐蕭諷。其史館修撰的身份有利于我們理解其對敘事的喜好,《新唐志》著錄張薦《靈怪集》二卷,其書已佚,《太平廣記》收錄十二則故事。相較于張鷟《游仙窟》青年狎妓的輕桃意氣,《靈怪集》則偏向于對怪異之事的津津樂道,同時表現出對世道的咀嚼與思考。與同時期小說集如《紀聞》《廣異記》等偏向于純敘事的傳奇有所不同,《靈怪集》努力在傳奇中保留詩歌的成分。張薦的部分傳奇作品繼承了其祖父張鷟詞章體傳奇的風格,以詩詞渲染傳奇的詞章氣場,又過濾了張鷟傳奇過于華美妖艷的辭藻與輕桃浮華的氣息,僅以語言本身的精煉傳神達到驚艷的效果,有退去浮華、沉淀醇厚的趨向。如《靈怪集·郭翰》,寫織女下凡與郭翰成親,屬于人神相戀題材作品,同時期不乏類似作品,往往不用詩詞,僅敘其過程,如《廣異記·汝陰人》等。《靈怪集·郭翰》敘至織女告別郭翰履空而去時,故事本可以在此結束,然后面卻用三分之一的篇幅展現二人的詩句互答,是有意在渲染故事的詩意。《靈怪集·姚康成》以寓言批判現實文風:“近日時人所作,皆務一時巧麗,其于托情喻己,體物賦懷,皆失之矣。”[3]152作品以鐵銚、破笛、掃帚成精變為人形,既關合各自的特點,亦表達批判現實的意圖,可謂一箭三雕,融合無痕,而此篇詩歌的存在不再是累贅,體現出張薦詩歌融合敘事筆法的成熟。與其祖父青年時期意氣風發的《游仙窟》相比,《靈怪集》就是人到中年的頓挫沉吟。
張讀生活于中晚唐,是張薦之孫。李劍國先生在《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中認為張讀生于文宗大和八年(834年),卒于僖宗光啟二年(883年)[4]。兩唐書《張薦傳》之后附有張讀的生平,另外在王定保《唐摭言》黃休復《益州名畫錄》徐松《登科記考》中也有張讀的零星記載。與其先祖張一樣,張讀十八歲中進士;亦與兩位先祖一樣,張讀少年聰慧,自幼擅長詞賦。張讀的祖父張薦曾任德宗時御史中丞,父親為集賢校理學士張希復,外祖父牛僧孺為穆宗、文宗時的宰相,可謂是官宦世家,書香門第。張讀官至禮部侍郎,兼任弘文館學士,一生平順,并無太大的過失與成就可刊,亦隱約透露出其為人為官謹慎、中庸周正的性格特點。張讀有傳奇小說集《宣室志》傳世,據李宗為《唐人傳奇》中的考證,當大概作于宣宗大中年間。(3)
張讀的《宣室志》對其玄祖張鶿開創的詞章體傳奇亦有所繼承,同樣濾去了浮艷輕桃的少年氣息,如《謝翱》寫書生與美女女鬼的詩歌酬答,沒有越禮,沒有艷情,只有淡淡的相思哀愁,詩歌清靈脫俗,表現出張讀很好的詩詞功底,作為詞章體傳奇極為當行本色。同時,張讀亦繼承了其祖父張薦的物化成精的小說題材,即物語體小說,如張讀《宣室志》中的《獨孤彥》與張薦《靈怪集》中的《姚康成》異曲同工:《姚康成》寫鐵銚、破笛、掃帚變成人形吟詩作賦,以寄寓對現實的批判;《獨孤彥》寫鐵杵、陶甑成精,與獨孤彥相談身世的故事,鐵杵、陶甑用擬人手法自敘身世,類似于謎語,又構筑了一個寓言世界。張讀的大部分傳奇小說充滿哲理,主要通過佛道思想表現出來,如《僧契虛》寫和尚契虛在道士的點化下悟道的過程,佛教徒需要道教徒的點化悟道,這本身就是一個與現實有距離的故事,不妨作為寓言來讀,其核心要義是稚川真君所謂的“絕三彭之仇\"才能悟道成仙。所謂的三彭之仇即人的肉體本身的各種欲望,只有摒絕欲望才有可能悟道成仙,這對于看小說的凡人而言,也是一種人生哲理的警示。《楊叟》寫巨富楊叟將死,卻因不舍得家業而不肯斷氣,其子聽信陳生食生人心方可救活的話,到處尋找活人心而被胡僧戲耍。這亦是一則寓言,以胡僧引《金剛經》\"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3]786諷刺那些貪得無厭的世人,沒有底線地攫取和占有,也道出了人生應知足常樂、順道而行的生活哲理。《閭丘子》寫鄭又玄的三生三世,皆因性情驕傲終不能得道的可悲,告誡人們對朋友應以禮相待、謙卑自守的人生哲理。
從張鷟的《游仙窟》到張讀的《宣室志》,我們看到了深州張氏家族熱愛傳奇之天性的隔代遺傳。深州張氏三張對傳奇的不滅熱情成為小說史上的佳話,是唐代文人熱愛傳奇的鐵證,也是家族傳承的生動案例與典型標本一熱愛與寫作傳奇成為刻在骨子里、流淌在血液中的家族基因,代代相傳。正是這種刻在基因里的喜愛,才成就了唐傳奇的輝煌,這是三張在傳奇史上的典型意義。三張分別生活于初唐、盛中唐和中晚唐,以傳奇見證了唐王朝的興盛與衰弱,伴隨著世風文風的變化,開創并參與了唐傳奇從詞章體到諷寓體的演進軌跡,是傳奇縱向時間軸上家族傳承的典型案例,值得進一步關注。
二、姻親脈絡的聯結交錯:以張薦一牛僧孺一張讀為例
前文已提到張薦是張讀的祖父,而牛僧孺正是張讀的外祖父,因而張薦與牛僧孺是典型的姻親關系。因著牛僧孺和張薦在政壇上的地位,外祖孫三人的傳奇也就有了嶄新的研究角度。如果說張鷟—張薦—張讀的隔代祖孫關系可用一條直線來表明其直系傳承的形態,那么牛僧孺、張薦與張讀的關系,我們則可以用V型圖來刻畫:張讀的外祖父牛僧孺與祖父張薦位于V型的上面兩端,張讀位于V型的下部尖端。
牛僧孺 (780-848),字思黯,貞元二十一年(805)進士及第,元和三年(808)制科登第,時年約三十歲,歷仕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等朝。張薦曾任德宗時御史中丞,牛僧孺為穆宗、文宗時的宰相,二者為官時期是先后相續的。張薦比牛僧孺年長約36歲,是牛僧孺前輩,亦是兒女親家,《張讀墓志》云:“父希復,皇河南府士曹、集賢校理,累贈禮部尚書。妣秦國太夫人牛氏,公外祖丞相奇章公。”4)可知張讀父親乃張薦次子希復,曾登進士第,娶牛僧孺三女為妻,按歲數來算,牛僧孺三女兒與張薦次子希復結婚時,張薦當已去世。而能結為兒女親家,牛僧孺對張薦應該是有所了解的,從二人都著有傳奇集可知二人至少在熱愛傳奇上有著共同點,牛僧孺26歲登科時,張薦已是老臣,因此,牛僧孺的傳奇很有可能受張薦的影響。
這一影響表現在牛僧孺與張薦的傳奇作品中“物語體\"傳奇有高度相似性。物語體概念最初來源于日本物語小說,薛洪勣《傳奇小說史》中引入這一概念,與寓意體、古文體等并列。傳奇中的題材主要有寫仙、寫鬼、寫物,物包括有生氣的動物類如山妖狐怪和無生氣的物體成精如鐵杵、破桶、布袋等,物幻化為人形的,我們稱之為物語體。張薦的《靈怪集》中有《姚康成》《中官》《裴少尹》等,而牛僧孺的《玄怪錄》中則更多,如《劉諷》《來君綽》《元無有》《曹惠》《居延部落主》《芩順》等。《玄怪錄·元無有》類似于《靈怪集·姚康成》,《元無有》寫故杵、燭臺、水桶、破鐺幻化為人,并吟詩作賦,詩關物事本身,與《姚康成》情節類似。《玄怪錄·劉諷》寫精怪聚會吟詩酒令,與《靈怪集·中官》寫四精怪吟詩異曲同工。物語體從本質上說是以擬人化的手法創設傳奇世界,以表現詩情、思想或批判現實,都用完全虛構的言說方式在表達內心情致,牛僧孺的這種創作手法與張薦是相通的。
而牛僧孺傳奇中批判現實的作品比張薦多,張薦作品重在敘靈怪之事,而牛僧孺洞見現實的眼光則更加犀利深刻,常借鬼怪故事寫現實。如張薦《靈怪集》中的《鄭網》是個物怪故事,沒有承載什么深刻的寓意與思想;《裴少尹》篇寫人與狐爭奪書的智慧較量,最后以狐勝出告終,也算物語體,然僅僅是故事而非寓言。而牛僧孺的《玄怪錄》往往借鬼怪寫現實,或以鬼蜮世界來映射批判現實,如《崔環》《董慎》《齊推女》《吳全素》《馬仆射總》等;或以物怪諷喻現實,如《來君綽》《蕭至忠》《李納》等。這與二人所處的生活背景有關,張薦出生于玄宗朝,卒于德宗朝,歷經安史之亂及其后的幾十年,其一生以22歲為界,橫跨盛中唐,在其風華正茂的創作年齡中,更多接觸到唐王朝盛期的浪漫與初入中唐時的衰颯與凄涼,因而張薦傳奇中的諷喻性讓位于新奇性與故事性;而牛僧孺生于德宗朝,卒于宣宗朝,以55歲為界橫跨了中唐與晚唐,而其創作的最佳時間應該在中唐。其一生橫跨七朝皇帝,政局的動蕩與現實的灰暗加劇了牛僧孺在傳奇中一吐后快的批判意識。牛僧孺背后的最大公案就是牛李黨爭,在黨爭中,傳奇成了攻擊政敵的匕首投槍,李黨人物杜撰了《周秦行紀》這一妖艷輕浮的傳奇冠以牛僧孺之名以污蔑其人品,然而處于黨爭旋渦中的牛僧孺卻完成了一部驚艷于世的《玄怪錄》。《玄怪錄》是一部有理想、有文采、有思考、有批判意識的傳奇集,善于借鬼怪故事翻寫人間不平。從傳奇這一最能體現文人文品與人品的私房著作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才華橫溢、有理想與胸懷的牛僧孺,而《周秦行紀》栽贓潑污水的行徑卻透露出某些李黨人士丑陋卑鄙的嘴臉。牛李黨爭中的這段傳奇公案照見了黨爭中文人官員的良知、人品與胸懷,所謂文如其人,此為典型案例。
作為孫輩的張讀,不僅遺傳了其祖父張薦的傳奇基因,也遺傳了其外祖父牛僧孺的傳奇基因,在雙倍遺傳基因的加持下,張讀聰慧過人,文學起點很高,《宣室志》就是幾重文學天賦滋養的結果。張讀繼承了外祖父牛僧孺批判黑暗現實社會的寫作方式,且其批判力度不亞于其外祖父,而更顯睿智冷靜,《宣室志》亦有很多篇章借鬼神寫現實,如《淮南軍萃》形象地寫出了唐代地方要員手眼通天,以權謀私,反映了唐代后期官場的黑暗,類似作品還有《陳袁生》等,與牛僧孺《玄怪錄》中以鬼蜮批判現實的作品神似。同時,張讀的《宣室志》將其祖父與外祖父的詞章體、物語體、批判體繼承殆遍,在此基礎上,他把更多精力放在傳奇的哲理寓言方面,這與晚唐佛道盛行、消極悲觀思想甚囂塵上的社會背景有關。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張讀作為傳奇精神遺傳的集大成者,在文學層面無法超越其外祖父牛僧孺,卻在思想層面實現了突破,而文學本位一旦被哲學本位所突破,傳奇就成為思想的傳聲筒,失去了文學本體上的魅力,就意味著唐傳奇的式微。張讀沒有子嗣可遺傳這累世的傳奇基因,也許這正是時代的讖語與傳奇命運日薄西山的象征。
張薦—牛僧孺一張讀的傳奇創作背景是中晚唐黨爭與社會沒落,三人的傳奇作品能照見在唐王朝走向沒落中的文人曲折心態,既有對志怪故事的本心熱愛,又感受到現實的殘酷與無奈,最終將現實與熱愛融進傳奇,將傳奇變成一種照見現實與內心的言說方式。
三、親族師友的橫向相續:以沈既濟一沈亞之一韓愈為例
這組作者關系代表了唐代文史學家在古文運動背景下對唐傳奇的塑造。沈既濟是唐傳奇史上的重要人物,其留下的兩篇傳奇作品《任氏傳》和《枕中記》開創了唐傳奇的新方向,具有劃時代意義。沈既濟是沈亞之的族祖,沈亞之師承韓愈,三人之間是斜勺型關系,按時間與輩分關系,斜勺最高點是沈既濟,次高點是韓愈,最低點是沈亞之。
沈既濟生卒年尚未有定論,大約生活于唐代宗至唐德宗貞元年間。《舊唐書》載其“博通群籍”,“史筆猶工。”5)曾任唐史館修撰,著有《唐建中實錄》,建中二年十月罷史官。沈既濟是史學家兼文學家,亦喜傳奇,他筆下的傳奇既體現了史學家的話語表述方式,也體現了文人的文學情懷,《任氏傳》與《枕中記》就是這兩種方式的典型表達。《任氏傳》是一篇以傳記形式為狐女任氏立傳的傳奇作品,與其說這篇傳奇寫了狐女任氏與鄭六的愛情故事,不如說塑造了一位忠貞善良、美麗多情的狐女形象,從正面、側面反復渲染任氏的美好品質。沈既濟以史學家的表達方式一立傳來歌頌狐女任氏,這是唐代有史學背景的文人對傳奇的參與方式。唐傳奇初興之時,多以雜傳記的隨意形式出現,而像牛肅《紀聞》中的《吳保安》用立傳的形式寫奇事的,數量并不多。沈既濟的《任氏傳》呼喚了傳記精神在唐傳奇中的回歸,發揚了以傳記寫奇人的唐傳奇寫作模式,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繼往開來。
卞孝萱先生認為,沈既濟《任氏傳》的創作意圖在于借用任氏的忠貞來影射和譏諷劉晏對元載的背叛,亦有敏銳的學者發現沈既濟在《任氏傳》的結尾處記下了與他同在建中二年因楊炎而遭牽連貶官的幾位朋友:金吾將軍裴冀、京兆少尹孫成、戶部郎中崔儒、右拾遺陸淳,“這無疑是沈既濟對自己政治立場的一種告白”[5],這些都是十分深刻的觀點。借傳奇的文章之美,寄寓自己的褒貶立場,這正是作為史學家的沈既濟創作《任氏傳》的初衷。以史家褒揚的立傳形式,表達文學贊美與堅守的內核,是《任氏傳》在當時所抵達的高度。
沈既濟已意識到,文章華麗并不是文才高下的標準,他認為:“古今選舉之法,九流常敘,有三科而已,曰德也,才也,勞也”,“麗藻芳翰,非才也”。[6]可見沈既濟是反對當時文壇駢儷之風的,與古文運動提倡的文以載道、文從字順、陳言務去等思想是一致的。未見史料載沈既濟與韓愈的人生交集,當他處于人生巔峰任史館編修時,韓愈還是無名之輩為科舉奔忙;而當沈既濟被貶一蹶不振的時候,正是韓愈在文壇逐漸崛起之時,他們之間是否認識、是否有交往雖無從考證,但我們能知道的是,其族孫沈亞之投在韓愈門下,這就建立起了二者隱約的聯系。我們的目的不在于考證二者是否見過面,而是為了論證文學史上任何一種文學思潮的形成都不是靠一兩個人的力量就能實現或完成的。古文運動之所以能席卷一時,并不完全是韓愈和柳宗元的個人功旁,而是初唐到中唐大批有共同觀念的文人與之呼應,正如法國學者丹納所說:“藝術家不是孤立的人。我們隔了幾世紀只聽到藝術家的聲音;但在傳到我們耳邊來的響亮的聲音之下,還能辨別出群眾的復雜而無窮無盡的歌聲,象一大片低沉的嗡嗡聲一樣,在藝術家四周齊聲合唱。只因為有了這一片和聲,藝術家才成其為偉大。\"[7]李肇在《唐國史補》中把沈既濟的《任氏傳》與韓愈的《毛穎傳》相提并論,認為:“沈既濟撰《枕中記》,莊生寓言之類;韓愈撰《毛穎傳》,其文尤高,不下史遷。二篇皆良史才也。”[8沈既濟與韓愈都擔任過史館修撰,除了皆有很強的敘事能力之外,還擅長于在不動聲色的描寫敘事中蘊含褒貶,文章的細膩精妙賦予傳奇咀嚼不盡的神理,確實可稱為傳奇的精品,李肇稱二者為良史才是古人的最高贊譽。
沈亞之是二者隱含關聯的橋梁,唐傳奇大部分作者之間若有若無的網狀關聯類似于這三人。沈既濟是沈亞之的族祖,沈既濟兒子沈傳師是沈亞之的族叔,沈亞之在《送叔父歸覲序》中謂:“亞之叔父,獨謂古道可恃,乃曰:‘我儒世家也。當勤經策義,取高第耳。業之三貢,果得中。遂理橐而歸。亟思以賀為高堂…命諸子亞之撰序,詩意贊行云。\"[9]165可知他們家族有很好的文學氛圍,叔伯兄弟之間是經常往來的,那么沈既濟對沈亞之文學上影響就有現實依據。從傳奇文本來看,沈亞之確實受到其叔祖創作的影響。首先,用史官視角寫作傳奇。沈亞之中進士后,開始寫傳奇,其傳奇大都用第一人稱聽聞的方式介入,這與筆記小說的敘事視角是一致的,亦是史官視角,如《異夢錄》明確交待了自己參與傾聽故事并親自記錄故事的花絮,且這些花絮的篇幅還占比不小,故事成為個人體驗的內容,包裹在散文構架之內,傳奇的文章意味更為濃厚。另外,傳奇篇尾有史官式的價值評判,如《馮燕傳》末尾對馮燕勇于承擔責任的贊揚。《秦夢記》結尾發出:“弄玉既仙矣,惡又死乎?\"的反問,對夢境提出質疑。其二,用傳奇表達人生的體驗感觸。《秦夢記》是沈亞之用傳奇寫自己一生宦海沉浮中的喜悅、苦悶及失望之情,與沈既濟的《枕中記》異曲同工,從幻滅的情感來看,很難說沒有受到《枕中記》的影響。《秦夢記》以第一人稱敘事寫沈亞之夢見自己進入秦國,被秦王召為駙馬,公主在世時,得到秦王無比的器重,而一旦公主仙逝,秦王便不再信任他,甚至驅趕其離開秦國。時局的陡然變化使一生奮斗瞬間即化為烏有,使人不禁追問人生的意義,與《枕中記》的思想情感基調相同。《秦夢記》寫于大和元年,沈亞之被貶為團練副使,這是其人生低谷期,亦是其生命快要接近于終點的時候,勘破世事揭穿爾爾尤帶著無奈落寞的情緒,《秦夢記》是沈亞之對官場的總結,一如沈既濟的《枕中記》。其三,其寫作手法亦如《枕中記》用了“雜取種種人,合成一個\"的手法,據沈亞之《郭公墓志銘》,亞之同輩從兄弟中沈暈尚西河公主,生一子而卒,是《秦夢記》中娶秦國公主的現實藍本,因此,《秦夢記》至少融合了兩個以上的人生經歷。這些寫作方式很難說沒有受到其族祖沈既濟的影響。
從傳奇文風來看,沈亞之明顯受到韓愈等師友的影響。沈亞之在《送韓北渚赴江西序》中說:“昔者余嘗得諸吏部昌黎公,凡游門下十有余年。\"[9]170是名副其實的韓門弟子,其影響主要表現在奇崛的文風上。韓愈為文尚怪奇,主張“務出于奇,以不同俗為主”[0]柳宗元《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后題》以“若捕龍蛇、搏虎豹、急與之交而不敢暇”[]來形容讀《毛穎傳》時的感受,說明韓愈文章構思立意的奇特。沈亞之亦喜奇崛之文,力圖文章“恢漫乎奇態\"[9]172。沈亞之的小說題材新奇,如《湘中怨解》是對樂府詩所歌頌的愛情故事作傳奇式的還原,一如《長恨歌傳》,取材視角奇特。又如《馮燕傳》的傳主馮燕是個有爭議的人物,淫人妻子本是惡人,但他勇于承擔責任,選擇自首使實情大白于天下,是大丈夫勇于擔責的行為,又值得贊揚,這個圓形人物恰恰說明了人性的真實,沈亞之選擇這個人物作傳記式的傳奇,說明其眼光之奇特。又如,《<湘中怨>解》小序謂\"《湘中怨》者,事本怪媚”,他熱衷于對《湘中怨》這首樂府詩作一篇傳奇,可見怪媚風格正適合于他的發揮。汪辟疆在《唐人小說》中對《<湘中怨>解》以小注的方式評價曰:“沈氏嘗游昌黎之門,文本晦澀,鑄辭用字,不落蹊徑。\"[12]158汪辟疆同樣認為《秦夢記》題材奇幻,他在《秦夢記》篇末小注中云:“此事本極幽渺,而事特頑艷。吳興嗜奇,以至于此。”[12]16《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以“其文則務為險崛”[3]評沈亞之小說;魯迅先生在《唐宋傳奇集·稗邊小綴》中也說:
“惟亞之好作澀體。”[14]并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評沈亞之傳奇小說曰:“好言仙鬼復死,尤與同時文人異趣。”[15]都指出了沈亞之傳奇的奇崛風格。
沈既濟—沈亞之—韓愈這組親族師友關系體現了古文運動背景下,追求務實求新文風的文人作者給唐傳奇注人的卓然而有力的文風精神,形成了在傳奇中勇于表達情志與主旨的主觀精神,并多以寓言的方式包裹主旨思想。文章言志傳統在這一時代氛圍中塑造了唐傳奇的精神內核,傳奇與文章從此實現了精神聯結。
綜上,這三組人物為代表的文人作者間的聯結關系典型地呈現了唐傳奇的創作是如何在唐王朝時空的橫縱軸上發展、聯結、浸潤及相互影響的。伴隨著家族傳承、古文運動、牛李黨爭等時代風云,唐傳奇穿過唐王朝的興衰,在歷史的滄桑中綻放出奪目的光彩,這得益于文人作者對唐傳奇從形式到精神的有意味的建構,最終完成了“著文章之美,傳要妙之情\"的美學理想,使傳奇成為文章的別調情懷,文人、傳奇與文章之間由此形成了特定的關聯模式,開啟了中國古代文人小說的先河。
注釋:
(1)從馮沅君先生的《唐傳奇作者身份的估計》開始,唐傳奇作者的研究多從其功名身份角度探入的,只有少數從作者關系切人,如西北大學2008年張文娟碩士論文《唐代小說世家三張及其作品研究》、陜西師范大學2019年郭慧敏碩士論文《唐代常山張氏家族小說創作研究》等,但也僅注意到三張這一組祖孫關系,而實際上,多重作者關系組合的研究可以更廣闊深入地反映唐傳奇寫作的社會文化生態。
(2)《舊唐書》卷149張薦傳中大段敘述乃祖張鷟,《新唐書》卷161張薦傳中夾雜一大段張鷟事跡。
(3)關于張讀等的相關考證參見張文娟碩士論文《唐代小說世家三張及其作品研究》與郭慧敏碩士論文《唐代常山張氏家族小說創作研究》。
(4)關于張讀墓志,詳見張尚君《<宣室志>作者張讀墓志考釋》,《嶺南學報》復刊第七輯,75-94頁。
(5)《舊唐書》卷149沈傳師傳中提到沈既濟,《新唐書》卷132有沈既濟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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