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技術主義者\"劉慈欣熱衷于在“硬科幻”文學作品中展現迷宮一樣引人入勝的細節,這得益于他海量而深入的知識儲備。“三體”系列作品中的“想象\"并非天馬行空、毫無依據,作者通過隱喻和象征的文學表達,以“想象”來表現現實的“真實”。在作者對宇宙倫理道德進行探索的過程中,科學技術成為決定文明生死存亡的關鍵力量,與此同時,人文關懷也在生效。
一、“三體”系列中的虛構與真實
(一)“科”與“幻”
如若將“科幻”的概念進行拆分理解,在“三體”系列作品中,“科\"可以指向科學、科技或者一種科學邏輯和思維。劉慈欣通過一系列具體的科學概念建構了一個宏大的宇宙倫理觀,從第一部中楊冬的遺言開始,一場有關“物理學”概念的討論就存在于《三體》之中了。“三體”系列引入了大量物理學設定,包括但不限于維度、光速、黑洞、引力波等。而“三體”本身就是天體力學中的基本力學模型,主要研究三個可視為質點的天體在相互之間萬有引力作用下的運動規律問題[1,作品中這一問題被用來解釋三體文明面臨的不穩定性和生存挑戰。在第一部《三體問題》一節,作者借角色魏成之口以近乎詩化的語言對這一問題進行詳細說明。
美國科幻文學家雨果·根斯巴克(HugoGernsback)把科幻寫作的意義概括為:“用幻想去發掘科學能夠帶來的可能性。\"[2關于“科幻”中“幻”的定義,筆者認為可以理解為作家的想象力?!叭w”系列第一部中出現的游戲讓人們可以遙望一個經歷了二百余次毀滅與重生的文明,虛構的游戲徐徐展開三體世界的宏圖,但如中國的墨子、秦始皇,意大利天文學家伽利略·伽利雷(GalileoGalilei)等古今中外的人物薈萃于游戲中,又從虛幻中產生現實針對性的荒誕感。劉慈欣在第二部提出了黑暗森林猜想,這是一個宇宙社會學理論,認為宇宙中的文明如同森林中的獵手,彼此之間隱藏并監視著對方,以避免被消滅。第二部序章以葉文潔和羅輯的對話闡釋了宇宙社會學的公理:“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3這與英國政治家托馬斯·霍布斯(ThomasHobbes)的觀點不謀而合,即宇宙中的文明處于“每一個人對每一個人交戰的狀況”[4。第三部《死神永生》中,劉慈欣設計了一種維度武器“二向箔”,這在現有的數學規律下并不可能實現,且從弦論的角度來說,更有可能發生的是,原來三維空間的東西會變成碎片飛向更外層的空間,不會全部跌向二向箔。5在現實之上,劉慈欣以讓人驚嘆的想象力對人類未來的可能性進行了大膽探索,“科”與“幻”融為一體,“想象\"以“現實”為平臺抵達更高處。
(二)“虛構”與“真實”
法國精神分析學家雅克·拉康(JacquesLacan)的精神分析理論認為,現實并非真實,現實乃是一個幻象建構。作為日常生活的“現實\"(Reality)與無法被主體感知的原初存在狀態\"真實”(theReal)是被嚴格區分的概念。其中作為主體的人沒有想象建構則會失去現實感。馬克思主義認識論則認為,認識的發展過程是從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再由理性認識到能動地改造客觀世界的辯證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想象\"作為一種重要的心理機制和思維方式,在感性與理性之間扮演著橋梁和中介的角色,這一機制在“三體\"系列中得到廣泛應用。如第一部中的高潮部分“古箏計劃”,其中使用的重要材料便是納米“飛刃”,目前現實世界中最接近“飛刃\"技術的材料是碳納米管。碳納米管的硬度與金剛石相當,卻擁有良好的柔韌性,可以拉伸8,是理想的高強度纖維材料,因而“古箏計劃”的想象并非完全脫離現實。除此之外,書中還有一些其他技術上的虛構,雖然以目前的現實科技水平無法達成,但其內部的科學邏輯也有著合理的現實依據。
“虛構\"(Fiction)一直以來都是文學批評中的重要議題,有關虛構的討論,往往與現實(Reality)、想象(Imagination)、真實(Truth)等相關。9]“虛構”與“真實\"并非完全對立,而是相互依存、相互融合的關系。文學作品即在現實的真實中提煉出藝術的真實,作為更高級的“真實\"存在,雜糅了想象的成分,又帶給人現實意義上的感觸。“三體”系列中的虛構寫作因為基于現實生活的科學性和經驗性,某種程度上更能到達文學的真實。在第二部之后,“三體”系列開始頻繁提及“冬眠\"技術。“冬眠\"在“三體”系列的小說正文中出現了264次,超過了“宇宙社會學”的22次、“黑暗森林\"的118次、“二向箔\"的6次、“黑域”的46次,和\"面壁者\"的263次相當。這一設定超出了現實世界的物理法則,但集結了科幻小說想象的許多基本要素。一方面,作者通過“虛構\"構建了一個宏大的超越現實限制的宇宙敘事框架;另一方面,又通過對“藝術真實”下的現實世界的批判性思考,使這些幻想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讓讀者也能感受到自己與三體文明之間近乎真實的聯系。
二、“三體”系列中的現實隱喻及想象的局限
(一)“三體”系列中的象征與隱喻
“三體\"系列中的能指有一定的現實基礎,容易讓人產生現實聯想,同時為其藝術表現發揮不可忽略的作用。人物角色背后就蘊含了豐富的現實隱喻,這些隱喻不僅深化了作品的主題,也反映了劉慈欣對人性、科技、文明以及社會的深刻思考。如“丁儀”,諧音為“定義”,在第一部和第二部中該角色以強大的直覺、獨特的見解和深刻的思考,為故事的發展提供了重要的科學支撐。他在面對三體文明的威脅時,展現出了對科學真理的執著追求和對人類未來的深切關懷,符合求證“定義”的概念和過程。羅輯是第二部的主人公,其姓名諧音為“邏輯”,作為“面壁者”和“執劍人”,他以巧妙強悍的邏輯推理來對抗\"三體”文明。程心是第三部的主人公,其姓名諧音為“誠心”,映射出她純潔、圣母般的形象,也暗示了她的道德觀念和選擇。除了命名,《三體》的情節也有部分是對現實的投射?!度w》作為“地球往事\"系列中的第一部,最具歷史感和現實性。汪淼與葉文潔的對話也使作品完成了歷史的穿越,汪淼口中“當今\"科學界發生的種種亂象與葉文潔口中“文革\"時期的經歷形成了某種草蛇灰線的聯結,搭建起了虛構與非虛構交融的科幻空間。
“蟲子\"是“三體”系列中非常重要的意象。最初三體人對地球發出“你們是蟲子\"的恐嚇讓汪淼和丁儀一度失去斗志,靈魂人物史強讓他們重新意識到,“這場漫長的戰爭伴隨著整個人類文明,現在仍然勝負未定,蟲子并沒有被滅絕,它們照樣傲行于天地之間,它們的數量也并不比人類出現前少。把人類看作蟲子的三體人似乎忘記了一個事實:蟲子從來就沒有被真正戰勝過”。昆蟲雖然弱小,但它們在自然界中始終存在,從未被徹底消滅。這種頑強的生命力象征著人類在面對各種挑戰和滅絕威脅時依然能夠頑強生存的精神。在第三部《死神永生》中,盡管三體文明也遭受了更高級文明的毀滅,但它最終與人類一起在宇宙中繼續尋求生路?!度w》中蟲族與人類的關系也揭示了社會結構中的不平等和交換困境。社會中的某些個體或群體可能會通過某種方式獲得資源而無需付出相應的代價,從而建立一種不公平的協議。隱喻與象征增加了“三體\"系列作品與現實的關聯,架起了虛構與真實之間的橋梁。
(二)思維的邊界及想象的局限
在科幻小說勾勒出的想象之中,不難找到其堅實的經驗基礎?!度w》中多次提及一個組織,叫“科學邊界”,不僅目前的“科學”有邊界,作者思維也難免有邊界,即受到一定現實經驗的局限?!跋胂蟆睆哪撤N程度上來說被折疊了部分,具體表現在對一些事物的想象仍無法脫離熟知的既有定律。顯然,思維的邊界及局限與作者本人的知識儲備、思維方式、所處環境息息相關,同時與讀者的認知水平甚至是時代及社會背景都有著很深的聯系。
在認知的角度上,關于三體人究竟是何外貌,書中并沒有詳細地描寫,讀者只能得知三體人是更高維度中的生命體,主要以強思維電波完成日常交流??赡茏髡哂X得在這種外貌描寫上再花筆墨實在沒有必要,也可能這確實是難以想象的,這里恰好可以作為一處頗有韻味的留白。從科幻時空場域的拓展來看,“三體\"系列打破了地球時空局限,將人類投射到浩瀚無瑯的宇宙太空,把空間廣度放大到以光年為計量單位,時間跨度上則是把中國五千年歷史和宇宙的一百五十億年歷程融合在一起。這種創作風格雖然極大地拓展了科幻小說的認知邊界,但也帶來了新的挑戰,如何在廣闊的宇宙背景下保持故事的邏輯性和可信度成為一個難題。中國科學院理論物理研究所研究員李淼曾直言:“《三體》中的科學破綻占 50% 甚至更多,這就是我們和西方科幻作品之間的差距。”2這并不意味著對西方經典科幻小說的一味吹捧,而是對科幻小說創作者的普適性提醒??v然思維的局限性無可避免,但運用更加合理的科學邏輯和原理仍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劉慈欣創作“三體”系列時的道德判斷過程是多維度且復雜的?!昂诎瞪址▌t\"這一設定不僅為故事情節提供了基本的邏輯前提和“理想的可能性”,還反映了作者對人類共同命運的關注和深層的倫理道德問題。宇宙的倫理道德和人類社會所遵循的倫理道德顯然并不相同,但是否其他高維度文明中的生物也懷有豐富的情感,并有特定的文明秩序都未可知。當然,沒有任何一種理論是完美無缺的,必須承認的是,劉慈欣通過描繪三體人獨特的生存能力和社會制度以及他們的道德觀和精神生活,進一步拓展了讀者的認知模式,打破了讀者的感知限制?!叭w\"系列中的這些設定使故事不是只停留在科幻層面,而是上升到了哲學思考和社會批判的高度。
三、“三體”系列理性敘述中的生命關懷
(一)零道德宇宙中的有道德
“三體\"系列以龐大的宇宙構思和深邃的哲學思考將人類文明的發展當作一個整體的過程,并將其置于整個宇宙背景中看待。一連串“宏細節\"創造了宇宙最可怕、最壯麗的形象,表明宇宙本質上是沒有道德的。[13]“三體\"系列作品揭示宇宙從開始就一直是一個無情的戰場。零道德狀態是劉慈欣對宇宙生存基本現實的假定呈現,是走向后人類倫理道德的重要一步。14黑暗森林法則最直接擊破的是黃金法則,但并未直接建立起公理上的倫理道德標準。在劉慈欣的宇宙社會學中,地球成為一個“特例”。在這樣一個零道德宇宙中卻孕育出了一個有道德的地球文明,這本身就令人著迷。而最后世外桃源一樣的“小宇宙”以及對文明火種的留存,有可能是創作者保有希望感的慣性,也有可能是受限于想象的邊界,但無論如何,這都體現了劉慈欣作為一個堅定的技術論者在追求真理的同時所具備的人文情懷。
人文情懷過滿而溢的情況在劉慈欣的筆下幾乎不太可能出現,但在“三體”系列作品中,相較于前兩位主角,第二位執劍人程心卻常受人詬病。程心這個代表著人類文明所堅持的道德和愛的主人公的幸存,是黑暗森林中零道德宇宙與人類道德社會碰撞的一種平衡。15]可惜作為道德和人性的代表,程心的文學形象顯得較為單薄。很多讀者對第三部《死神永生》的贊譽多因作者深沉的思考以及宏大敘事下的終極追問,但對主體敘述者視角下呈現的愛情故事嗤之以鼻??苫剡^頭來想,這一愛情故事恰有回旋鏢般的作用,云天明送給程心的DX3906恒星本是浪漫卻孤寂的依托,卻成為零道德宇宙中的一份救贖,在黑暗森林里和647號小宇宙最后那5公斤的生態球一樣,“向太空中折射出一縷晶瑩的陽光”[16]
當隱秘的暗戀最后變成撒向宇宙的大愛,讀者忍不住唏噓的同時也忍不住猶疑此前對程心的批判,似乎也在冷酷的理性主義與憐憫的人文主義之間不斷搖擺。矛盾的或許不止讀者,作者世界觀的不確定性使零道德宇宙中依然存在著道德。雖然在劉慈欣的眼中,遵循道德的人其實很自私,他似乎也料定程心這個角色不會受到讀者喜歡,但程心最后所帶來的道德與希望,卻能表現有道德的人類與零道德宇宙碰撞后所保留的倔強以及某種出路,這也是一個追求科技至上的作家底色里的人文主義關懷。
(二)超越人類中心主義
人類中心主義,又稱人類中心論或人類優越主義,是一種將人類置于自然界和宇宙中心位置的思想體系。它主要認為人類是已知宇宙中最核心或者最重要的物種,是宇宙的中心和最重要的存在,其他生命形式、物種和自然規律都應該圍繞和服務于人類。從波蘭科幻小說作家史坦尼斯勞·萊姆(StanislawLem)到劉慈欣,他們都試圖通過對“費米佯謬\"的解釋打破人類中心主義統攝下的“擬人化宇宙”。劉慈欣在這一方面還是較為成功的,他也在“三體”系列作品中闡釋了個人對宇宙新的認識?!叭w\"系列通過對地球文明與三體文明之間的沖突以及人類與其他宇宙文明的互動,促使讀者反思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和局限性,也為讀者提供了一個超越人類中心主義的新視角。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在作品中展現的關懷與思考并不止于人文關懷,而是超越了人類中心主義的生命關懷。
在外星生命體面前,人類該以何種精神面貌去面對,這里寄寓了作者對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以及倫理道德更為深刻的思考。劉慈欣通過隱喻符號、時空符號和身份符號,解構了地球文明以往的“霸權地位”,這種解構展現了殺與被殺、適者生存的宇宙環境,文明間的相互理解和共存又將關注點引到如何理解甚至接受“他者\"的存在之上?!叭w\"系列超越了本質主義的身份政治,展開了對“后人類”的內在多樣性的思考。17]不難發現,劉慈欣的寫作方式受到了英國科幻作家亞瑟·查理斯·克拉克(ArthurCharlesClarke)等人的影響。克拉克的世界主義思想,特別是在其作品《遙遠地球之歌》中體現的宏大敘事方式和“從地方到宇宙”的敘事機制,與劉慈欣的創作之間存在深度關聯。這一創作路徑在劉慈欣的文本實踐中呈現雙重維度的創造性轉化一一既延續了科幻對文明演進規律的哲學思辨,又通過宇宙社會學實現了對人類中心主義的超越。優秀的科幻小說本質上依然是“人的文學”,“三體”系列在全球范圍內的廣泛傳播補充拓展了傳統科幻小說及影視劇作品中關于人類中心主義的討論,反映了人類對自身地位和角色的深刻思考,促使更多人重新審視人類在宇宙中的位置及其與其他生命體的關系,也推動了對宇宙倫理的進一步探討。
四、結語
“三體\"系列作品通過“科”與“幻”的巧妙融合,在科學虛構之上構建了獨特的藝術真實。劉慈欣以“硬科幻”內核賦予作品邏輯自洽性,同時以象征隱喻手法映照人性、文明沖突等現實議題。他以“三體”系列作品構建“黑暗森林\"宇宙倫理體系,但又在理性批判之中體現人文精神和超越物種界限的生命關懷。因此,作為逐漸被經典化的作品,“三體”系列值得被反復研究。該作品能為理解人類在浩瀚宇宙中的位置、挑戰與責任提供深刻啟示,也為科幻文學的創作提供了兼具哲學思辨與現實觀照的敘事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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