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少數民族詩歌的民族志寫作及其價值

隨著人類學、民俗學及民族學在中國興起，作為這些研究領域學者看家本領的田野調查（Fieldwork）和民族志（Ethnography）寫作也開始在中國流行。在這一趨勢下，無論是了解還是不了解民族志本質內涵的學者，在得知民族志這個流行性、大眾化概念的前提下，都不約而同地以與民族志書寫相關的觀念和審美感知來觀照、論述中國少數民族詩歌的特征。如美國學者馬克·本德爾（MarkBender）認為印度東北和中國西南不同民族或族部的詩歌創作是一種民族志詩歌。這種帶有研究者個人經驗性、印象性的民族志觀照，有可能是一種合理的民族志運用，也有可能與民族志的本質內涵相差甚遠。客觀而言，民族志研究和少數民族詩歌存在很多相互交合之處，因為它們的研究對象和書寫對象其實都著眼于民族和族群的文化。在此意義上，民族志是關于民族和族群社會文化的研究，少數民族詩歌是關于民族和地方的文化書寫，二者在文化書寫維度上具有高度的契合性。因此，梳理、呈現民族志作為關于民族和族群社會文化研究范式的內涵及其文學性、詩性特征，確定民族志寫作是以田野調查為核心、深入特定民族和族群的研究方式，再考察少數民族的身份、語言及題材限定下的少數民族詩歌創作如何與民族志所研究的民族和族群的文化書寫內涵相契合、對應，這對判斷少數民族詩歌的本體性寫作特征以及破除學界關于少數民族詩歌作為一種民族志寫作的感性判斷，有著直接的意義。

一、民族志的內涵與少數民族詩歌的民族志特征

討論少數民族詩歌與民族志寫作的關系，先要厘清民族志的內涵和民族志寫作的文學性、詩性特征。作為人類學研究的核心概念，民族志一詞在19世紀的歐洲大陸開始流傳。3早期從事民族志研究的學者一般來自所研究的民族或族群之外，其主導下的民族志研究和民族志寫作即為具有“他者”身份的研究者（一個或多個），前往特定民族或族群進行民族文化和族群文化的田野調查，并完成具有“他者”性的民族志寫作的過程。其實質內涵可以概括為一種關于民族和族群的文化書寫。

從時間上看，民族志概念雖產生和流傳于19世紀，但它成為人類學、民俗學研究的科學性方法，則是在20世紀初。其標志是英國人類學家勃洛尼斯拉夫·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Malinowski）于1922年出版的《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ArgonautsoftheWesternPacific）一書。在該書中，馬林諾夫斯基根據個人1914年至1918年在新幾內亞地區進行民族志的經歷，提出了科學民族志的研究方法。在馬林諾夫斯基之后，民族志的田野調查及其文化書寫被運用于人類學、民族學等學科的研究中，并取得舉足輕重的地位。如果我們仔細甄別這些不同學科或跨學科的研究，能在其中發現民族志書寫與詩歌（含口頭詩歌）研究的淵源。在全球范圍內，土著部落大多沒有書寫文字。這種沒有書寫文字的現實情況造成了全球很多土著部落依靠口頭表達、口頭傳承的傳統。而為了便于記憶和延續這種口頭表達，相對固定的口頭表達程式（如句式結構、意象）、韻律、主題等就出現在土著部落的史詩、長詩、敘事詩、歌謠及說唱等韻文體口頭詩歌文本與詩體口頭詩歌文本之中。這些口傳文本（特別是篇幅宏大的口頭史詩）既是土著部落歷史與文化的記錄，也是他們表達情感的“詩”。由此，參照民族志田野調查和寫作的標準（特別是馬林諾夫斯基提出的科學民族志標準），本文對具有文學性、詩性的民族志寫作進行相應的界定：第一，寫作者要有民族或族群的身份；第二，寫作者需要長時間浸染于所屬民族、族群的文化當中，具有所屬民族或族群的文化血脈、文化情感；第三，寫作者的作品要描述、敘述所屬民族或族群的文化，實現關于民族和族群的文化書寫。在這一意義上，中國當代具有少數民族身份的詩人，他們身上展現出的橫亙于民族與地方之上的文化書寫，恰恰符合這樣的民族志寫作特征。

從時間上看，中國現代漢語詩歌是在新文化運動的推動下正式誕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的少數民族詩歌作為中國現代漢語詩歌的一個書寫類型，具有獨特的考察價值。少數民族詩歌具有鮮明的民族性與地方性的特征。這依賴它獨特的建構與呈現形式。要想深刻把握少數民族詩歌的內涵特征，掌握其內蘊的民族性與地方性，就有必要厘清其文化書寫主線。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才產生少數民族詩歌，而寫作這些詩歌的詩人在過去七十余年的歷程中大致形成“三代人\"的梯隊。“第一代\"少數民族詩人是在1949年后開始寫作的，以韋其麟、曉雪、苗延秀、丹真貢布等為代表。“第二代\"少數民族詩人于20世紀80年代開始詩歌創作，現在是當代少數民族詩歌的主力，主要以吉狄馬加、娜夜、趙衛峰、扎西才讓等為代表。“第三代\"少數民族詩人是從21世紀開始詩歌創作的，主要以嘎代才讓、何永飛、安然、蘇笑嫣等為代表。這三代詩人當中，第一代少數民族詩人肩負建構少數民族詩歌文體價值的重任，他們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詩歌創作模式主要為以各自民族的神話傳說為原型進行民族敘事長詩創作，而這些作為原型的神話傳說大多來自詩人本人進行的田野調查。如將民族敘事長詩創作推向極致的壯族詩人韋其麟，就是通過田野調查，以大量關于壯族的口傳神話傳說為原型創作了一些經典的民族敘事長詩。第二代少數民族詩人是在全球化的時代語境中成長與創作的，他們的寫作除了融入全球化普遍性的話語特征，還有在全球化語境中“鑲嵌”少數民族詩歌的當代文化書寫價值與傳播的意義。如彝族詩人吉狄馬加，他的詩歌創作一直以來都堅持族裔性、文化性姿態，在實際的創作中，他始終注重借鑒《勒俄特伊》《梅葛》等彝族民間口頭史詩、敘事長詩的敘事特征。第三代少數民族詩人的詩歌寫作雖然都有相應的影響與價值，但本質上還處于尋找自身詩歌創作“根源\"與恒定動力的階段。從“80后”白族詩人何永飛的詩集《茶馬古道記》獲得第十一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最高獎“駿馬獎”，“80后”藏族青年詩人諾布朗杰的詩集《藍經幡》被列入中國作協重點扶持項目“中國多民族文學叢書”（第五輯）出版等例子中，我們發現這代年輕的少數民族詩人正在將書寫的視角轉向本民族的文化。

從民族志的角度上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三代少數民族詩人的詩歌寫作是橫亙于民族性與地方性之上的文化書寫。這既呈現了少數民族詩歌創作具有的民族志書寫特征，還更為具體、直接地展現了少數民族詩歌具有的民族性、地方性及世界性價值。

二、少數民族詩歌作為一種民族志寫作

詩歌創作角度的民族志與研究角度的民族志既有直接的關聯，也有相應的區別。為了展現詩歌創作角度的民族志特征，筆者認為可稱之為民族志寫作。這種命名凸顯的是詩歌寫作者的民族和族群的身份主體性和文化主體性。因為民族志的研究對象是民族和族群，但普遍的科學民族志研究往往是由不具備這個民族和族群身份的研究者進行的。這使科學民族志研究表現出明顯的“他者性\"特征，即研究角度的民族志體現了作者“對文化的翻譯過程\"4]。創作角度的民族志卻相反，因為觀察、理解、感受民族和族群的主體（歌手、詩人、作家等）是土生土長的本民族或族群內部成員，其對本民族或本族群文化的理解與思考從出生后就開始了。這決定了詩歌創作角度的民族志寫作其實是一種發生于某個民族或族群內部的自動、自發創作。相對于研究角度的民族志對“異文化”的翻譯，某個民族和族群內部的人對本民族文化的表達則是直接性的書寫和創作。也就是說，詩歌創作角度的民族志是直接產生于民族和族群內部的文化書寫，比研究角度的民族志更具本土性、地方性。

將少數民族詩歌概觀為民族志寫作，本文需要從少數民族詩歌的本體屬性、審美特色及其與民族志寫作的對應性進行論證、闡釋。眾所周知，作為具有中華民族特征的現代漢語詩歌類型，少數民族詩歌是在中國的民族政策、民族區域自治制度、民族識別工作及全國各少數民族文學史編寫的基礎上應運而生的。本文將少數民族詩歌定義為一種民族志寫作，其緣由則可從決定少數民族詩歌本體性和審美特征的要素中找到依據。

首先，創作者的民族身份決定了少數民族詩歌是一種族性表達，這與民族志是一種民族或族群研究相對應。從20世紀50年代到21世紀初，中國學界對少數民族文學本體屬性的界定經歷了復雜的論爭與闡釋過程。但無論怎么界定，學界幾乎共識性地承認寫作者具有的少數民族身份是決定少數民族文學本體屬性最重要的要素。雖然現實中的種種情況使少數民族詩人創作的詩歌很難同時滿足民族身份、語言及題材三要素，但只要他們具有某個少數民族身份，其創作的關于民族和地方的詩歌就可視為一種民族志寫作。

其次，少數民族詩人的文化傳統、文化血脈符合民族志研究最理想化的田野調查追求。在科學民族志的研究中，科學、規范的民族志田野作業是基礎與關鍵。在具體的民族志田野調查過程中，研究者極力尋求加深同中間人和當地土著的關系，甚至以住在土著社會中的方式來盡可能優化田野調查的效果，以增進對目標民族或族群的了解。而對少數民族詩人而言，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從出生到死亡都在所屬的民族當中。即使現在年輕一代民族詩人存在異地求學、工作或生活的原因，離開所屬民族地域的情況，但以參加高考這個時間節點來算，大多數年輕一代的少數民族詩人至少在所屬的民族地域中生活了幾十年。民族志研究需要住在土著人當中和擁有盡可能長的田野作業時間，而具有少數民族身份的寫作者天然符合這一條件，他們可以說從小就浸染在所屬民族的文化傳統中，非常了解所屬民族的文化傳統。這種已經融入少數民族詩人血脈、情感、精神及意識當中的文化，在他們詩歌寫作過程中自然成為一種重要、本質的審美顯現出來。即使是在地域離散和非母語寫作的時代背景下，深入少數民族詩人血脈、情感、精神及意識當中的文化同樣能夠以一種迫切的缺失感在其詩歌想象與書寫中重新形成一個恒定、真切的文化認同與指認。

再次，少數民族詩歌是關于民族和地方的文化書寫，與民族志研究作為關于民族或族群的文化書寫的本質相契合。少數民族詩歌作為以民族身份、語言及題材三要素為界定標準的創作類型，其創作與審美也具有明顯的民族文化特征。通過上文的民族志內涵分析，我們知道科學的民族志是關于民族和族群社會文化的研究，即民族志是關于民族和族群的文化書寫。由此，在文化書寫的維度上，我們看到了少數民族詩歌與科學民族志研究的重合與共性。而不同之處在于，少數民族詩歌是由某個民族內部的寫作者以自身具有的民族血緣、地緣及精神共同體構成的文化進行的創作；科學民族志研究則普遍是某個民族之外的專業研究者通過對這個民族或族群進行科學的田野調查之后，寫出的關于民族和族群社會文化的文本。二者雖然在對民族文化的了解與意義理解上有差異，但都極力呈現某個民族和族群的文化具有的審美價值與意義。也就是說，二者追求的結果高度一致。

三、少數民族詩歌的民族志寫作價值

本文通過前文交互式、對照式的論證與闡釋，一方面發現了少數民族詩歌的本體屬性、審美特色、其文化書寫與科學民族志研究的內涵及其理想的田野調查條件的諸多對應和契合；另一方面得出了少數民族詩歌是一種關于民族和地方的民族志寫作的結論。在厘清了為何能將少數民族詩歌概觀為民族志寫作的情況下，自然也能從此出發，重新認識、闡釋少數民族詩歌具有的審美價值、文體價值及學界考察價值。

一是論證少數民族詩歌是關于民族和地方的文化書寫的審美價值。民族志是理解、觀看民族和族群社會文化的一種方式與視角。顯然，民族志寫作作為深入某個地方的民族和族群當中的文化書寫，該民族或族群的地方文化既是其研究的對象，也是其研究的結果。少數民族詩人作為具有少數民族身份的寫作者，以自身具有的民族性和地方性的文化血脈為審美對象進行創作。透過決定寫作者寫作本質的民族身份和文化審美，我們能夠感受到少數民族詩歌本質上是一種關于民族和地方的文化書寫。

二是表明少數民族詩歌具有文學人類學研究的價值。前文在論述民族志內涵時，特別指出作者在民族志研究過程中對部落口頭詩歌、口傳文化的收集、對其進行現代書面詩歌翻譯實驗以及人類學詩學學派以陌生民族、族群的文化進行詩歌創作的實踐，共同呈現的是文學人類學研究中極力要厘清的文化文本與文學文本的傳承、翻譯及影響問題。對此，本文認為可以從少數民族詩歌是關于民族和地方的文化書寫這一維度上給予恰當的闡釋。

就文體性質來說，無論是少數民族的民間詩歌（口頭詩歌）還是作家詩歌（書面詩歌），它們都是關于民族和地方的文化書寫。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中國少數民族作家詩歌的發展既有產生于少數民族詩人內部的以所屬民族口傳神話、傳說故事為原型的民族敘事長詩的創作潮流，又有由人類學學者、民俗學學者及口頭詩歌創作者共同合作的，將口傳的民歌、史詩、長詩及敘事詩等翻譯、轉換成書面文本的實踐。這種或出自少數民族詩歌內部或是不同領域的人合作將少數民族民間詩歌轉型成為作家詩歌的實踐，實際上構建并呈現了少數民族詩歌具有的文學人類學研究價值。

三是厘清學界對少數民族詩歌感性的民族志和民族志寫作認知。作為建立在對某個民族和族群社會文化科學、規范的田野調查之上的研究，民族志“既是一種研究方法，也是一種文化展示的過程與結果。民族志并不是人人可為，它有自己的學科規范\"[5]。本文通過論證，可以明白一個事實：并不是所有的少數民族詩歌都能稱為民族志寫作。能夠作為民族志寫作的少數民族詩歌有條件限定，即它是關于所屬民族和所屬地方的文化書寫。但年輕一代的少數民族詩人在進入城市求學、生活之后的詩歌創作，實際上非常直接、鮮明地表現出城市的體驗與審美。這種具有城市空間特征，并且遠離其民族和故鄉的詩歌審美，其核心內容明顯偏離民族志寫作關于民族和地方的文化書寫限定。因而，對已然離開所屬民族地域的少數民族詩人，他們的詩歌創作雖然因為少數民族身份的限定，本質上還屬于少數民族詩歌，但并不是作為民族志寫作的少數民族詩歌。因此，在觀照當代中國少數民族詩歌時，研究者不能憑借一種感性的民族志印象和認知，隨意斷定某個少數民族地域的全部詩歌或某個少數民族詩人全部的詩歌創作都是民族志寫作，而應該從科學民族志研究角度出發，通過對某個少數民族地域和某個少數民族詩人詩歌文本的細致了解，找尋在字里行間表現出的關于民族和地方的文化書寫特征，最終才能形成其是一種民族志寫作的觀點。顯然，通過對少數民族詩歌屬性、審美特色與民族志內涵、田野調查的條件的契合性分析，本文厘清了什么樣的少數民族詩歌（文學）是一種民族志寫作。

四、結語

本文通過少數民族詩歌與科學民族志研究的共性比較，發現少數民族詩歌可定義為關于民族和地方的文化書寫。這種具有從各民族誕生與現代延續的文化書寫，呈現了少數民族詩歌的文學人類學研究價值。本文厘清了什么樣的少數民族詩歌是民族志寫作的問題，也辨明了學界對少數民族詩歌（文學）的感性和不準確性觀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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