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8年5月4日,輾轉數月終于集結昆明的西南聯大正式開學。在新排定的課程設置里,所有一年級新生都要修習一門國文,教材是朱自清、楊振聲、羅庸等幾位教授主持編訂的,其中特意選入了一篇《金石錄后序》。
這是詞人李清照于南宋初年寫下的散文,回憶了其與丈夫趙明誠一起收集、整理金石碑刻的點滴,以及靖康之變后攜大量書畫古物南下逃難的經歷。文章婉轉曲折,情真意切,尤以趙明誠臨終的那句囑托最為令人動容:“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
身處又一個離亂時代,聯大的先生們顯然是希望借此文傳遞給學生一份力量和信念。作為讀書人,面對破碎山河,除了共克時艱、并肩御侮,承傳文脈同樣是一種責任。只要文明之火尚存,家國就永遠不會亡滅。
不過他們不曉得的是,就在自己吟誦著千古名篇的時候,有個人其實正在做著與八百年前趙李夫婦類似的事業。他就是鄭振鐸,昔日清華的校友,曾經也任教于國文系。
不僅僅是當時,之后的許多年里,這件事都不曾為世人詳知。有些鄭振鐸生前好友也是通過1983年出版的《西諦書話》才得知這段歷史,比如葉圣陶說:“現在看了這部集子里的《求書日錄》,才知道他為搶救文化遺產,阻止珍本外流,簡直拼上了性命。”中國在抗戰時期被劫掠的圖書文獻,鄭振鐸搶救的這一批只是“冰山的一角”。2009年在日本的一次偶然發現,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吳真無意中闖入了這個“沉默的戰場”。近期,她的著作《暗斗:一個書生的文化抗戰》出版,終于讓往事浮出了歷史地表。

1937年8月14日,淞滬會戰打響的次日,上海槍炮隆隆。站在靜安寺廟弄的家中,鄭振鐸心中無比悵然,因為遠處騰起的硝煙里,自己的藏書正在被吞噬。這已經是他的珍藏第二次被戰禍波及了,五年前的“一·二八事變”中,他位于東寶興路寓所內的兩萬余冊唱本就喪失無遺,這一回寄存于開明書店倉庫的一萬數千冊??卷帙??又付之一炬,化為灰燼。
兵火世難,從來都是書籍的修羅場。當日軍侵略的戰火在華夏大地蔓延,不只有許多像鄭振鐸一樣的私人藏家蒙受災虞,各地的公立及高校圖書館也損失慘重。僅到這一年的年底,全國3744家圖書館中便有2166家遭到破壞,將近九千萬冊圖書被敗毀、被擄掠。
1938年廣州淪陷后,倉促撤離的中山大學同樣經歷了這場書厄,大量沒能及時轉移的館藏遭罹洗劫。對于這段校史,吳真始終念茲在茲。她本科和碩士都就讀于中山大學,心底一直存有一個愿望,期冀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找到那些遺失圖書的下落。于是在持續的追尋中,一些散落的線索逐漸闖入了她的視野。
“2009年,我到東京大學做博士后工作。那年冬天,我看到一本《廣東戰后報告》,是一個日本隨軍記者的記錄,其中一段文字就講述了1938年底日軍占領廣州幾個大學圖書館的情況。后來我在日本各機構訪書的過程中,偶爾也會碰到蓋著民國時期中國大學圖書章的書籍。順著這些,我開始利用業余時間搜集‘中國被劫圖書’的資料,過程中發現了原來有一部分圖書戰后被索回,其中34970冊都與鄭振鐸有關。”吳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這批圖書是日軍于1942年3月從香港劫掠至東京的,曾作為重要的戰利品被加以整理和研究,1944年8月還在東京帝國圖書館舉辦過一場非公開展出。而它們之所以得以歸攏,全賴于鄭振鐸在上海的孤島歲月里瘁心勞力地收集。
作為彼時中國經濟最為繁榮的城市,上海也是整個南方的書籍集散地。抗戰爆發以后,各地公私藏書的流散更觸發了其舊書業畸形發展,特別是公共租界的四馬路與河南路一帶,三步一攤、五步一店,異常興旺。大量狼藉于市的珍貴文獻,就這樣進一步落入了敵寇手中。對此,鄭振鐸明確意識到:“若我輩不極力設法挽救,則江南文化,自我而盡,實對不住國家民族也。若能盡得各家所藏,則江南文物可全集中于國家矣。”
1940年初,在時任中英庚款董事會董事長朱家驊提議和國民政府教育部長陳立夫支持下,鄭振鐸與張元濟、何炳松、張壽鏞等友人秘密成立了“文獻保存同志會”,依托中央圖書館建設經費,開始大量搜尋古籍。隨后不到兩年的時間里,他們接連搶購了各種珍本善本3800余種。
所有購進的圖書,全部由鄭振鐸一人負責搜訪、挑選和商談,每一本都經過了仔細分類、查注和登記。1941年,在這些圖書被運往香港之前,還是他帶著助手進行了檢點和編目。也正是受益于這份詳細的載錄,中國駐日代表團得以在戰后有證可查、有據可依地向日方發起了追討——
1946年6月,其中的 10箱精品先行空運回國;1947年2月,余下的107箱也經海路運歸。歷經數載侵占之后,這批瑰寶終于悉數回到了故土。
事實上早在“文獻保存同志會”運行之前,鄭振鐸就著力“收異書于兵荒馬亂之世,守文獻于秦火魯壁之際”了。
他先是從自己僅剩的藏書入手。1937年“八一三”之后,他花了十天時間整理出一本《西諦所藏善本戲曲目錄》和一本《西諦所藏散曲目錄》,并在前者的跋語中陳述了此舉緣由:“書生報國,不徒在抱殘守闕。百宋千元之弘業,當待之驅寇功成之后。”也就是說,他有意在給后人創建一份可供檢尋的索引,以期為命運難卜的古籍尋得一絲傳世的生機。
這兩冊目錄亦是他留給自己的一個紀念。盡管不舍,但編目的同時,他也在積極聯系公辦機構,計劃把這些私藏逐步賣掉,一方面“弄兩個干凈錢來過最低的生活”,另一方面使其得到更好保存。
面對時局,鄭振鐸自始便懷有一種自覺的責任。他認為“先民精神所寄,必不忍聽其泯沒無聞”,倘若“史在他邦,文歸海外”則更是“奇恥大辱,百世莫滌”。而為了避免如此慘痛的結局,最好的辦法就是“楚弓楚得”,歸之于公。
也是從這一理念出發,1938年6月,他“克服了一言難盡的種種的艱辛與痛苦”,從古董商手中購得了被視作“空前之秘籍”的《古今雜劇》,真正開始肩負起了為國家搶救文獻的使命重擔。
《古今雜劇》是明朝萬歷年間的一部元明雜劇集,所收劇目頗多孤本。三百余年間,該抄本經錢謙益、季振宜、黃丕烈、趙宗建等藏家之手,至民國四年為丁祖蔭謀得,秘置高閣,絕跡天下。1937年底蘇州淪陷后,丁氏后人將之變賣,方才重現于世。
鄭振鐸在后來的回憶中,將此書稱為自己劫中所得的最高峰,其收獲“不下于內閣大庫的打開,不下于安陽甲骨文字的出現,不下于敦煌千佛洞抄本的發現”。不過彼時,他卻為此遭受過許多埋怨,甚至連葉圣陶、巴金這樣的至友也屢有批評。
在那個動蕩的時代,留在淪陷區的知識分子本身就在一定程度上帶有某種“道德原罪”,對于曾是五四干將的鄭振鐸來說,于民族生死存亡之際轉身投向“故紙堆”,則更是難以理喻。葉圣陶便直言:“只要看到難民之流離顛沛,戰地之傷殘破壞,則那些古董實在毫無出錢保存之理由。”巴金也認為:“敵人的槍刺越來越近,不能抱著古書保護自己,即使是稀世瑰寶,在必要的時候也不惜讓它與敵人同歸于盡。”
然而鄭振鐸則認為,“史不亡則其民族亦終不可亡”,因此“為國家保存文化,如在戰場上作戰,只有向前,絕無逃避”。他堅信自己“在躲藏里所做的事,也許要比公開的訪求者更多更重要”。
在吳真看來,其實無論葉圣陶、巴金還是鄭振鐸,他們的報國熱情在根本上是一致的。只是相對而言,鄭振鐸所站的角度更為開闊,其所產生的影響也更為深遠:“如果將書籍的聚散比喻成長江大河,那么現代史上就有著一座‘鄭振鐸大壩’。他把江南傳統藏書樓的累世珍籍攔截在上海,避免其零落流出海外。古籍珍本也由之大多歸于國家,不復隱匿民間,從此之后,國家支持的公共圖書館成為收藏古籍的最大淵藪。”




1942年,隨著上海租界區也被日軍占領,鄭振鐸的生活和工作都陷入了更加艱難與危險的境地,完全處于一種隱姓埋名的蟄居狀態。盡管如此,他仍舊秉持著“一息尚存,決不放下”的信念,竭盡所能地繼續搶救古籍。直至抗戰勝利,經他之手保存下來的宋元善本和明清精槧,前前后后總共達到了1.5萬余種之多。
1945年8月,受國民政府教育部京滬區接收專員、中央圖書館館長蔣復璁的要求,鄭振鐸又全力投入了對文獻保存同志會保存在法寶館的圖書的整理和編目之中,僅用半年時間便完成了一半左右。但緊接著,他卻有意放慢了這項工作的進程。
光復后的上海,太平并沒有真正降臨。鄭振鐸一面目睹著接收大員的貪腐叢生,一面經受著新聞搜剿的言論鉗制,對國民政府愈發感到失望。而與此同時,他擔任了中華全國文藝協會上海分會的主席,向中國共產黨靠攏。
吳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就是從這里,鄭振鐸的抗戰往事被逐漸封存了。“1945年11月1日,他開始在《大公報》上連載《求書日錄》,準備詳細回顧自己和文獻保存同志會如何幫助中央圖書館搶救古籍。但隨著對國民黨失去信任,這篇長文只連載到同年12月24日就停止了。而且自那之后,他也絕口不提此事,以至于在大陸,這段歷史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被人所知。”
1948年,氣數將盡的國民政府下令將文物文獻運至臺灣。于是鄭振鐸又一次開始了搶救工作,以“拖”和“瞞”的方式阻止古籍遷臺。在他的努力下,包括《古今雜劇》等的重要圖書成功留在了上海,迎接著新生的人民政權。
“所以在臺灣那邊,鄭振鐸也成了一個敘事黑洞。因為蔣復璁把他視為‘鄭逆’,后來的‘中央圖書館’館史很長時間里完全回避掉了他在抗戰時期的貢獻。”吳真說。
然而歷史不會永遠湮沒。1979年,蘇精在《傳記文學》上刊載《抗戰時期秘密搜購淪陷區古籍始末》一文;1983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吳曉玲作為鄭振鐸昔日的學生,在編輯《西諦書話》一書時,重新尋回了那篇未完成的《求書日錄》;學者陳福康也在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找到了鄭振鐸于1940年和1941年寫給張壽鏞的272封通信;2023年,鄭振鐸1939年的全年日記又在上海被發現。加上如今吳真綜合了日本方面資料的研究,亂世暗夜里的那些古籍守護往事終究被打撈起來。
而這段歷史的價值也依然在延續。用吳真的話說,那是一種有如“鯨落”般的意義,持久而又泓邃——“所謂‘一鯨落,萬物生’。逝去的鯨魚緩緩沉入海底,它的營養和能量卻滋養了長達百年的海洋生態循環系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