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抗戰勝利80周年前夕,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中共黨史教研部教授、原主任羅平漢前后用了半年多時間,單人獨馬,像一個“驢友”一樣重訪了20多個抗戰舊址。
他說,作為一位黨史研究者,自己過去看過一些相關材料,了解抗日戰爭十分艱難,每場勝利都來之不易,但這種認知其實只停留在一些比較抽象的概念上?,F在自己時間寬裕一些了,就想去當年的抗戰現場實地看一看。
“現在去抗戰現場看,戰爭的痕跡幾乎沒有多少留下來。如果不是舊址上一些或大或小的紀念碑,很難想象這里曾經發生過驚天動地的戰斗。80多年了,戰爭硝煙早已散去,但是這場戰爭不應該被忘記。我們現在享受著和平,未體驗過戰爭的苦難。為什么國家要隆重紀念抗戰勝利80周年?因為勝利來之不易,和平來之不易,國家的強大也來之不易。”
《中國新聞周刊》:這次重訪抗戰遺址的緣起是什么?
羅平漢:我從事黨史研究,曾與同事合作出版過《抗日戰爭與中共崛起》,但那都是宏觀層面的,這次想從微觀層面去感悟一下,抗戰勝利80周年當然是個很好的契機。
這些遺址有一部分我以前去過,但大部分都沒去過?,F在交通真的方便了,很多舊址實際上離高鐵、高速公路不是很遠,所以不長的時間里能跑20多個地方。
這些抗戰舊址,有的確實有宏偉的紀念設施,有的可能就只有一塊紀念碑,如果不仔細看都注意不到。像位于山西昔陽縣的廣陽村,村子馬路邊上立了一個很不起眼的小石碑。要不是當地老鄉告訴你,山頂上還有個一間房的小紀念館,你可能都想象不到,這里曾發生了著名的廣陽伏擊戰。八路軍的第一個日軍俘虜,就是在這場戰斗中抓到的。
《中國新聞周刊》:平型關大捷是八路軍打的標志性勝仗,重訪舊址你有什么體會?
羅平漢:平型關我去過兩次,10多年前去的時候還比較荒涼,這次發現植被比過去好多了,說明這些年我們的生態文明建設確實取得了很大的進展,當然這是題外話了。
看后你就會知道,對伏擊戰來說,這里的地形太絕了。平型關大捷其實發生在平型關外的喬溝。這是一條由東北向西南伸展的深溝,險要處有三四十米深,兩側是陡峭的山壁,溝底道路狹窄,僅能容一輛汽車通過,山頂則比較平坦,便于埋伏。
平型關之戰是為了配合國民黨第二戰區組織的忻口會戰。這是八路軍的首戰,發生在1937年9月25日上午。這一仗八路軍115師殲滅日軍1000余人,擊毀汽車100余輛、馬車200余輛,繳獲大批軍用物資,光軍用呢大衣就夠115師全體官兵每人一件。
這是中國軍隊自盧溝橋事變以來對日作戰取得的首場勝利,提振了全國軍民堅持抗戰的信心,擴大了中國共產黨和八路軍的聲威。蔣介石致電朱德、彭德懷:“有日一戰,殲寇如麻,足證官兵用命,指揮得宜。捷報南來,良深嘉慰。尚希益勵所部,繼續努力,是為至盼?!?/p>
還有一點是,為什么毛澤東強調八路軍必須開展獨立自主的游擊戰,你去看了平型關可能就理解游擊戰的必要性了。
平型關之戰是典型的伏擊戰,地形于我絕對有利,參加戰斗的八路軍將士都是久經沙場的老紅軍,我與敵的兵力之比達到近六比一,在數量上具有絕對優勢。與我軍作戰的是板垣師團第六兵站汽車隊的兩個中隊和下屬幾個聯隊的輜重大車隊,大多屬于日軍的后勤部隊而非主力作戰部隊,但在戰斗中依然顯示出很強的戰斗力。在爭奪老爺廟高地的戰斗中,我第686團與日軍汽車隊四五百人反復沖殺,該團3營9連原有140人,戰斗結束后只幸存10余人,連排干部幾乎全部犧牲。這場戰斗的慘烈與殘酷由此可見一斑。如果說洛川會議上八路軍高級將領對敵后游擊戰的認知還不完全一致的話,經過平型關之戰,這已是全軍共識。
因為現實就是,八路軍、新四軍與日本兵力相比處于絕對劣勢,裝備更是處于絕對劣勢。八路軍改編之初兵力只有三個師,按編制全軍4.5萬人,實際人數與此不差上下,除留守陜甘寧邊區的,開赴前線的加起來也就3萬左右,比日軍一個主力師團的總兵力略多一點。因此毛澤東說,“戰爭的基本原則是保存自己消滅敵人”,“中國的抗日游擊戰爭,就其特殊的廣大性和長期性說來,不但在東方是空前的,在整個人類歷史上也可能是空前的”。
《中國新聞周刊》:對百團大戰遺址的重訪有一些什么感想?
羅平漢:百團大戰規模很大,八路軍集中了105個團20余萬人,共作戰1800余次,斃傷日軍2萬余人、偽軍5000余人,俘虜日軍280余人、偽軍1.8萬余人,沉重地打擊了日本侵略軍。
百團大戰中有一場關鍵的戰斗,叫關家垴戰斗。說實話,去那里看了就會發自內心地感到,打這場戰爭真的很艱難。我們為什么付出了那么巨大的犧牲?那是有原因的。
關家垴位于山西省武鄉縣磚壁村北,是一個山岡。它地勢險要,北面是斷崖陡壁,下面是深溝,難于攀登,東、南、西三面為層層梯田,每層均有數米高。關家垴西南約1公里的柳樹垴高地也被敵人占據,兩處高地互相策應,地形對我們很不利。
這場戰斗是八路軍副總司令彭德懷親自指揮的。1940年10月,日軍岡崎支隊500余人(一說600余人)深入山西武鄉、遼縣一帶進行報復性“掃蕩”。彭德懷認為其孤軍深入,正是殲滅日軍有生力量的好時機,下達了圍殲岡崎支隊的命令。八路軍集結了129師主力,人數起碼是日軍的10倍以上。敵我雙方距離很近,站在我軍陣地上,肉眼都能看得到日軍陣地,彭總用望遠鏡肯定看得更清楚,他下的決心也是很大的。
八路軍經過血戰攻占了關家垴山頂的部分陣地,但由于日軍援兵壓力增大,最后主動撤出了戰斗。這次戰斗未能全殲岡崎支隊,但給予了日軍沉重打擊。沒能全殲的原因,一是關家垴地形對日軍有利,二是日軍防御工事堅固,三是日軍武器裝備先進,火力強大。
過去我們講“小米加步槍”,它的含義其實是指人民與軍隊的有機結合,但不是說武器裝備不重要。相反,武器裝備很重要,關鍵是看掌握在誰手中。
《中國新聞周刊》:新四軍方面的戰斗遺址,情況如何呢?
羅平漢:我原來的印象中,新四軍打的仗規模不是很大。我是去了車橋后,才有了新的認知。
車橋位于連接蘇中與蘇北的交通要道上,是江蘇淮安一個較大的村鎮。該鎮坐落在澗河兩岸,河道上有五座橋,俯瞰全鎮,如同一個“車”字(“車”的繁體字),因而得名。日偽軍在此建立了堅固的據點,深溝高壘,設防十分嚴密。
隨著國際反法西斯戰爭形勢好轉和抗日根據地發展壯大,新四軍開始尋找戰機,準備對日軍進行局部反攻。1944年3月,新四軍第一師師長粟裕捕捉到戰機,發起了車橋戰役。這是一場典型的“攻堅打援”戰,共攻克敵人碉堡53座,殲滅日偽軍940余人,其中日軍400余人被擊斃,48人被生俘。
游擊戰往往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給人的感覺好像規模都很小,你去車橋看了就會了解,這一戰規模并不小。因為游擊戰的實質是,能大打就大打,能小打就小打,“游”的目的是尋找“擊”的機會,是為了更好地“擊”。

《中國新聞周刊》:你怎么看待正面和敵后這兩個戰場的關系?
羅平漢:抗日戰爭是中華民族歷史上偉大的衛國之戰。1937年盧溝橋事變之后,之所以稱為全民族抗戰或全國抗戰,就在于這是一場全民族、全國軍民參加的衛國戰爭。中國共產黨倡導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中華民族在抗戰中實現了前所未有的團結御侮局面。這場戰爭是在兩個戰場展開的,就是大家熟悉的主要由國民黨軍隊負責的正面戰場和主要由共產黨軍隊開辟的敵后戰場。
在正面戰場,國民黨軍隊與日軍進行了大規模的陣地戰,如抗戰初期的淞滬會戰、徐州會戰、太原會戰、武漢會戰,抗戰中期的幾次長沙會戰、桂南會戰、上高會戰、棗宜會戰、鄂西會戰、滇西會戰、常德會戰等,抗戰后期的衡陽會戰、桂(林)柳(州)會戰、湘西會戰等。在全民族抗戰中,國民黨軍隊在正面戰場付出了重大犧牲,包括傷亡了很多高級將領。他們為中華民族的獨立和解放而英勇犧牲,永遠值得后人尊敬與懷念。
同時要看到的是,中共軍隊在抗戰中同樣付出了巨大犧牲。有人只知道中共在抗戰中犧牲了左權這位將軍,其實中共軍隊在全民族抗戰中犧牲的將領數量相當多。按照國民黨軍隊的慣例,一般團長為上校,如果陣亡有可能追授為少將。僅冀南抗日根據地,犧牲的八路軍旅級或軍分區級正職干部就有易良品、肖永智、桂干生、趙義京、李榮、李忠、楊宏明、李林、王育民等人。解放軍出版社出版的《新四軍戰史》,書后附有新四軍團職以上英烈名錄,共400余人,僅在塘馬戰斗中就有新四軍第六師第十六旅旅長羅忠毅、政委廖海濤同時為國捐軀。
抗日戰爭分正面和敵后兩個戰場,但這不是兩場戰爭,而是全民族共同的抗戰。正面戰場和敵后戰場互相依存,互相配合,共同構成了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東方主戰場。中華民族共同努力,贏得了抗日戰爭的勝利,也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作出了巨大貢獻。
《中國新聞周刊》:重訪抗戰舊址,總體上有什么感受?
羅平漢:第一是抽象的概念變得比較具體了。如果過去讓我去批駁“游而不擊”,我可能批駁得比較抽象,現在至少我腦海里面有一個比較真切的印象了。
第二是感受到沒有強大的國防是不行的,首先你無法搞建設。現在時代變了,但是這一點是不會變的。
第三是對戰爭有了一些切膚的感受,雖然可能不及親歷者的萬一。
站在戰場遺址里,你現在看到的可能只是一片玉米地,一些雜亂的草木,但你禁不住會想到,下面可能還能挖出當年的彈片來。你可能會想象,當年為國捐軀的很多都是一些一二十歲的年輕人。他們沒有享受到我們今天這種和平安寧、比較富足的生活。我們的戰士有時候可能飯還不一定吃得飽,武器裝備又那么落后,基本上是憑著自己的血肉之軀和勇氣在抵抗侵略。對這些勇士和烈士,你肯定會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敬意。
這次遺憾的就是,雖然前后花了半年多,但都是抽時間斷斷續續去的,每次都太匆忙了。如果時間更長一點,訪問更深入一點,我想感受還會更深刻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