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嘆淞滬抗戰犧牲了幾十萬生命,僅供我作文資料,不覺淌下多少熱淚。”黃炎培在1938年8月7日的日記中寫道,“寫文:《無忘今日》,為《時事新報》《八一三紀念刊》作……”
這一年,黃炎培年逾花甲。
八年前得知“九一八事變”發生之后的悲痛,隨著抗日戰爭的延續,使黃炎培心中倍感沉重。
《黃炎培日記》中在“九一八事變”次日有這樣一段記錄,去某宅參會,“一群朋友打牌。我說,電報到了,日本兵在沈陽開火了,沈陽完全被占了,牌不好打了。一人說,中國又不是黃任之獨有的,你一個人起勁!我大怒,一拳猛擊牌桌中心,哭叫:你們甘心做亡國奴嗎!”。
若這聲哭喊是黃炎培抗日決心之始,其救國之念則胸懷更早。
2025年,在即將迎來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80周年之際,黃方毅再次翻閱父親黃炎培的日記,走進父親的抗戰歲月。
黃炎培,字任之,1878年出生在上海浦東川沙的內史第宅中。他幼年在舊學中發蒙,青年時期考取過秀才、舉人,卻無意仕途。
“父親從小目睹山河破碎,國難日重,因而義憤填膺,立志救國。”黃炎培之子黃方毅說。
帶著探索救國之路的想法,青年時期,黃炎培考入上海南洋公學,師從愛國主義教育家蔡元培先生,萌發了教育救國的思想。
“我父親25歲開始辦學,其中最有名的是1916年創辦的浦東中學,當時有‘南浦東,北南開’之稱。之后他還參與創辦了同濟大學、河海工程學院、暨南大學等。”黃方毅回顧。
在實地考察看到學生們所學無用,畢業即失業時,黃炎培受日、美等國大興職業教育的啟發,聯合蔡元培、梁啟超、張謇等當時的教育界、實業界知名人士,在上海創辦中華職業教育社,主張“使無業者有業,使有業者樂業”,這是在1917年。隨后,他創辦中華職業學校和《教育與職業》雜志。中國職業教育自此開始。
國難改變著民族命運,也淬煉著民族精神。彼時的個人命運與人生選擇也隨之如此。1931年后,黃炎培把自己人生的主要精力投入抗日救國活動中。“九一八事變”發生次日,黃炎培便協同36人在上海創立抗日救國研究會,日記中記載:“從此每日到會。”
黃炎培還赴各校演講抗日救國問題,創辦《救國通訊》雜志,作《抗日救國》歌等。
1932年“一·二八”淞滬抗戰,黃炎培發起成立上海地方維持會支援前線。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國共合作設立國防參議會,黃炎培作為國共之外的社會賢達當選國民參議員。黃方毅回顧,“八一三淞滬抗戰爆發后,父親奔走國事,冒著戰機轟炸的危險,往來于上海和南京之間,三個月中往返9次”。
這三個月間,黃炎培還發起成立抗敵后援會,發動上海工商界和職教社同仁四處募款、收容難民、救護傷兵。離開上海后,黃炎培繼續做講座,同時發表文章、參與難民救濟、赴西南調查、為勸募公債四處奔走……
隨意翻開一卷抗戰期間的《黃炎培日記》,都可以看到這位六旬老人,每日行程滿滿。如救助難民,1938年10月19日載,與同仁“共商應付非常之策:(一)以難民為對象,擬辦紡織,公電江、冷商撥款;(二)以軍隊為對象,商推定數人參加救護慰勞工作”。次日記載:“今日病十去八九了。江蘇旅桂同鄉會監理事××××來,商難民救濟事……現有在桂林難民五百余人中,江蘇籍二百十七人,擬從紡織及造紙下手。”
如講座,1938年11月28日,四川大學演講。“余講中日戰爭之主因;列舉抗戰中種種事實……”1939年1月16日,午后一時,抗戰講座第一次:余講《抗戰與人生》。
如參與義賣,1938年11月26日記載,中西士女合開展覽會,義賣助難民救濟費,余寫件參加。1939年2月28日,寫件十二,中八件。送書畫義賣。
日記中還有賠錢辦抗日雜志《國訊》的記載,1939年8月22日,“晨八時,國訊早餐會。核計國訊成本,每期四千份,需賠二百元,月賠六百元,加印一千份,加賠三十元”。
“六十年,過去了。努力無成成亦小,一切何足道。……國難來,重做人,今后做人不識勞苦和艱辛。我用一分精神都為國,我過一寸光陰全為民。”1938年11月23日,黃炎培作《重做人》歌三章,記錄于日記,抒發自己愿全身心投入抗戰的赤誠之情,“民得再生國再造,我愿賣力賣到老。……我寫詩歌都為民眾發,我寫文章都給民眾閱。……從此吾身獻給民族,獻給國家有”。
壯懷激烈之外,細讀日記,能感受到字里行間流淌著黃炎培在國難之下內心深處的沉痛與悲傷。如1939年2月12日載寫信給夫人:“述我近況,寫到以身許國真誠懇切處,不覺淚下。”1940年7月6日載:“夜半醒不能寐,念國事前途,愁慮萬狀。”
黃方毅在研讀父親日記時發現,黃炎培抗戰期間還有一個重大貢獻,是以往學者研究相關史實時沒有留意到的。那就是黃炎培為戰時公債勸募積極奔走,最終為中國抗戰募得資金五億多銀圓。
1940年中國進入全面抗戰的第三年,抗戰的財政支出非常緊張。彼時的國民政府決定發行戰時公債。《黃炎培日記》中記載:“1940年5月19日,政府發行公債,設勸募委員會……欲以秘書長或總干事一席見屬。”
黃方毅認為,父親黃炎培被委此重任,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我父親非常有集資能力。早年就和浦東同鄉以發行股票的方式籌集資金,修建了從慶寧寺至南匯祝橋鎮的鐵路。二是我父親非常清廉。創辦川沙小學后,他不領工資。創辦中學后,普通中學規定校長每月工資100大洋,我父親只肯領40大洋。”
《黃炎培日記》中1939年9月24日載:“寫信給即將赴桂辦面粉廠的同仁,‘勉以二事:一、說一句做一句;二、絕對廉潔’。” 這也是黃炎培對自己做人做事的要求。
1940年9月1日,戰時公債勸募委員會租職教社余屋開始辦公,至1942年4月30日,參與戰時公債勸募20個月中,據《黃炎培日記》中不完全統計,有記載這項工作的日子近300天。在戰時交通異常不便的情況下,黃炎培在重慶,并赴四川、云南、貴州等地進行勸募工作,還遠赴中國香港與菲律賓。為募債拜訪各方相關人士、致信上海各業領袖及各地相關人士更是常事。
戰時公債勸募最終募得資金509272939元。《黃炎培日記》中記載:“至結束日止,尚無騷擾糾紛及舞弊情事發生,是為二十個月來大結束。”
黃方毅在研讀《黃炎培日記》時還發現一件事情:菲律賓募債原請當地僑領負責,商定以百分之二獎金充給費用。實際募得兩千萬元,百分之二合四十萬。日記中記載:“而我則僅耗三人來回飛機票,共美金237元,其他費用(帶去一千元繳還六百五十元)三百五十元,合共美金五百八十七元,合國幣一萬一千七百四十元,即為國庫省了三十八萬八千余元。”
募債一事,除了奔波辛苦、節省開支,還經歷了辦公地點被炸毀等諸多波折。黃炎培在1941年8月14日的日記中記載:“上午,警報又作,敵機多批……募債會辦公廳至此全部夷為平地。……滿目荒涼,慘不忍睹。”其間,夫人王糾思也不幸病逝,日記中不時出現:“自糾思長逝,幾于無夜不哭。”“自糾思之亡,天天在兩重生活下,即白日忙于辦公事,夜則哭我夫人也。”
“鼎鼎大名的各位高級將領,外面沒有見過的總以為個個都是了不得的猛將,說不盡的多么可怕。哪里知道天天見面談笑真是古人所說‘如坐春風中’。”
1945年7月,黃炎培與國民參政員褚輔成、章伯鈞、傅斯年、左舜生、冷御秋等7人,應中共中央和毛澤東電邀,一起飛赴延安。毛澤東、朱德、劉少奇、周恩來、董必武等中共領導赴機場迎接。五日間,黃炎培與中共領導人、中共軍隊將領多次接觸,因而在《延安歸來》中寫下上面的話。
此次延安之行,黃炎培與毛澤東關于“周期率”的窯洞對話最為世人熟悉。其實此前,黃炎培與毛澤東“神交”已久。1939年1月9日黃炎培就在日記中載,“閱毛澤東《論新階段》”。1940年12月19日日記中也有寫:“讀毛澤東自傳及毛論中日戰爭,毛夫人賀子珍小傳。”而毛澤東則早在1921年上海江蘇省教育會歡迎杜威博士會場中,就見過黃炎培,并對其發言印象深刻。
黃炎培與中共領導人一見如故也由來已久。黃方毅說,早在20世紀30年代初,在上海的周恩來就注意到父親,對人講:黃炎培是在社會里扎下根的人,我們要多多關注他,將來借重他。
《黃炎培日記》1938年5月19日記載:“生活書店,演講。講畢,周恩來講。余與周君第一次見面。”此后,日記中多次記載,黃炎培與周恩來、董必武、王若飛等聚餐長談。如1940年6月14日記載:“周恩來來,長談,九時半至午餐后一時半去。”
黃方毅說,最值得一提的是,周恩來在抗戰期間到重慶后,在社會上的亮相很多時候是借助黃炎培的。如黃炎培舉辦“職業青年星期講座”,請周恩來去演講,原計劃在禮堂,因報名人多,改至廣場。周恩來做了題為《國際形勢與中國抗戰》的演講,這也是他第一次在重慶公眾面前亮相,反響非常熱烈。
黃炎培主辦的《國訊》雜志也請周恩來發表文章。周恩來在百忙之中熬夜寫就《今年抗戰的新形勢與新任務》一文,通過在《國訊》上連載,共產黨的抗日主張得以宣傳。

黃炎培與周恩來書信往來也頗多。如1945年11月20日日記中載,“訊恩來:今日飛延,請告潤之,‘善審時機,適可且止’”。
“延安之行是父親一生的重大抉擇,也是他一生的重大轉折。延安歸來后的父親與以前大不一樣。”黃方毅說,延安歸來后,友人登門相問,關切延安情景。為作答眾友,父母閉門謝客數日。父親口述,母親姚維鈞執筆,一氣呵成《延安歸來》一書,且首次未經審查,自行發行,在國統區人人傳誦,爭購一空,又重印數版。
多年以后,黃方毅和當年的一些前輩談起這段歷史,老前輩們都說:“我們當年都是看了《延安歸來》之后,開始相信共產黨,向往共產黨的。”
1941年,黃炎培與其他黨派共同發起作為中國知識分子團體的中國民主政團同盟,并任第一任主席。1945年,他聯合遷川工廠聯合會等創建以實業家為主的中國民主建國會,并任主委直至去世。
黃炎培一生寫下了一百六十多萬字的論著和七百多萬字的日記,給后人留下了先行者的許多重要啟示。
抗戰時期的《黃炎培日記》中,常有黃炎培與兒女書信往來、見面交談的記載,談時局、國事、做事做人,甚至衛生清潔、作業有否上交等事無巨細,有殷殷叮囑,也有急切責備。抗戰時期,黃炎培也特別希望兒女能鍛煉自己以應抗戰之需。如1939年9月24日日記中載:“幼女素回,幼兒必信,肄業中學,訓以三事:一、須有專門知能;二、須富于常識,且能自了日常生活;三、須有抵抗強暴能力,三者備,才合抗戰期間需要。”
“父親的言傳身教,家國情懷深深地影響著我們兒孫后輩。”黃方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