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學意義上,生存的進化方向是適應并能夠改造環境。不同文化背景的個體,如何應對他者文化排異,融入強勢文化設定的圈層規則,以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協調而完整的姿態,表現出能動的文化適應性,這一過程,是自我建構與人格重構的雙向調整。現實的強大在于,無論我們擁有多少分身,也難以游刃有余地面對各種壁壘和疏離。人生中充滿細碎的意外與必然,交織成一種隨時顯現的臨界感和被拋擲狀態。
《琴聲悠揚》寫的是異鄉人,是孤獨者,是變形記。城市,大學,藝術圈,對于張順達來說,都是異質空間。他精心設計,以“面哥”身份擠進另一圈層,這個身份是偽裝過的,具有表演性,是以尊嚴置換的假面,是藝術權威王良的附屬物。小說寫一個小人物渴望脫離底層的奮斗史,充滿活著的謹慎與惶惑,以及藝術圈的虛偽、脆弱和涼薄。張順達身上貼著我們很多人的碎片,面對求學、就業、職稱、婚姻,生存競爭中的偽裝不過是反復斟酌標價出賣的自我。李燕蓉沿著時代的交叉小徑,無限貼近不斷破碎的個體,體恤他們的不安,進而求證生命自我救贖的可能。
一、被圍困的虛無與實有
小說有兩條線,一是農村少年張順達的個人奮斗史:上大學,讀研究生,找工作,評職稱,結婚;二是張順達與他人的交往史:村鄰的嘲笑;同學的冷漠;王良夫婦、知名畫家、劉鵬飛、刊物主編等人的高高在上;同事李老師從親近到疏遠,與小慧戀愛到同床異夢。少年張順達在鄉村湖畔關于“月圓夜琴聲”的神異想象,對應著成年后他在城市藝術圈里編織的“面哥”身份。小說以“每逢大暑末月圓子時,湖畔可聞戲班琴鼓”的民間傳說起筆,湖水幽深,琴聲虛幻,跨越時空,反襯出城市人際交往的現實和功利;各種利用、算計、防備,又與藝術本身構成反諷;城與鄉,藝術與現實,相互扭結,小說以細膩筆觸書寫了底層青年的艱難攀爬,也解構了精英階層自以為是的優越感。
作品開篇,以濃重的抒情筆調描繪少年與母親的對話,提供了“欲望—缺席—追尋”的母題雛形。而在都市空間里,張順達憑借“一人一盆面”在網上走紅,借“面哥”身份游走在藝術家社交圈。小說以如此強烈的場景對位,把民間傳說的琴聲與網媒時代的流量并置,美好單純的少年張順達與戴著面具的成年張順達,彼此凝視互為鏡像。張順達從丑陋卑微的農村孩子到美院研究生,再到師范院校講師,最終競爭副教授,這一切看似順理成章,但真正使他跨越身份階層的并非學術能力,而是對權力格局的精準拿捏與對自身缺陷的包裝和營銷。順利保研、畢業設計、畫作修改,與王良接近,直至以代筆論文完成職稱評定,張順達每日睡前復盤,精心策劃了人生的每一個轉折點。
小說中的人物關系設定在不同空間,借助空間權力把個人和階層的標簽粘貼在醒目位置。夜色中的湖面(孩子與自然,生存與藝術,孩子與母親,母親與自己童年),王良家的客廳及畫室、笑聲響起的課堂、畫展的晚宴(底層青年與上流社會,畫家與評論家,張順達與“面哥”),其中最有意味的兩大場景是“夜晚的湖畔”與“藝術圈的晚宴”,故鄉湖面是少年張順達充滿美好想象的人生,都市餐廳則是成年張順達被圍觀取樂的劇場。王良家“茶綠灑金的仿古瓷磚”“烏木掐銅絲博古架”與“香芋紫亞麻布”營造的精致空間,與鄉村夜色“漫無邊際的黑”形成鮮明反差。城市與鄉村的流動性不斷增強,社會階層之間的溝壑也在逐漸加大,即使張順達通過努力留在城市,入職高校,費盡心機邁進學術權力圈,依然不過是文化資本娛樂的工具而已,觸手可及的是生存掙扎,觸不可及的是無所不在的虛無,小說從生存和存在兩個層面,寫出了個體面臨的多重困境。
二、表演性的“生成主體”
現代社會對人的異化是無處不在的,異化的方式有外力強加的異質性改造,也有無聲無形的異己化改寫。啟蒙主義對普遍的理性主體的訴求,針對的是總括性客體世界,個體的獨特表征和自我發展可能,常被壓抑,對共同體的依賴因而部分地置換了個體獨立性,或者說,大多數人傾向于犧牲部分個體獨立性,來換取環境的接納與認可。張順達的“自我異化”是主動的,早年因斜視和滿臉痘印飽受嘲弄,他學會了以自嘲來對沖尷尬;大學時代他用眼鏡制造安全距離,用微笑與謙卑換取關系資本。小說通過綿密的心理獨白,揭示了底層個體在審美暴力面前被迫鍛造的社會生存技能,先天的身體異常性被不斷放大、消費并轉化為可資利用的另類標簽。“面哥”事件更是把這種“可消費的異常性”推至極致。在美術評論家王良家中,“以盆吃面”的舉動本質上是一次舞臺化的自我貶抑演出。這一行為,既完成了張順達對主流視線的“自我物化”,也滿足了藝術圈圍觀者對“鄉土奇觀”的窺視獵奇。
小說顯示出精確的社會洞察,不同圈層,社會身份與審美權力的媾和是隱形的,卻往往通過“玩笑”“段子”和“庸俗畫像”等幽暗方式完成確認。張順達的表演,既是主動投身,也是被動圍觀。他對“送菜—拍面—曬圈”的精心編排,以網絡時代的“自我策展”,表現出對朋友圈算法與“注意力曲線”的熟稔,他清楚“新鮮感”即資本。拍照、標簽、轉發等現實操作流暢自然,看起來是張順達全程掌控,其實在流量驅動的文化場域里,“自我”被拆解為若干可敞開的接口,供他人隨手完成意義填充與價值增刪。主體性讓渡換取的階層通行證,最終暴露為權力與欲望的重新編碼。
底層除了要應對生存壓力,還要面對精神危機和情感困境。與小慧的戀愛和婚姻,是張順達“自我完成”工程的另一環。他渴望自己的生活世界完整,卻無法真正對他人敞開完整的自我,面對小慧,他依然帶著自我保護的面具。他希望用婚姻彌合內心的缺口,卻在親密關系中感受到更深的孤獨。如果說大自然和母親是人類面對精神危機的遙遠寄托,那么,愛在這一過程中,成為異化的反作用力,強化了現實的缺憾,反襯出精神層面的可能深度,身體感知則被放大為新的主體,接管了所謂幸福的虛假許諾。“世上這最現實最短暫的歡愉才最能壓得住平淡又無限循環往復的人生”,提示我們不能簡化個人與龐大世界的關系,以及自我分裂的鴻溝在絕對意義上其實是無法填平的。
三、在時代噪聲中重塑自我
小說采用全知視角,可以自由調度“鄉土記憶”與“城市生活”兩條時間線,并通過湖水與琴聲、面條與畫作等意象,反復強化人與環境相互嵌入的敘事張力。鄉村記憶濃縮為湖邊冥想,曲調舒緩留有余韻;城市生活則以對話場景和心理素描鋪陳,句式簡潔,轉場密集,兩種書寫節奏的反差,在閱讀體驗上造成強烈的“時間錯覺”,母親的童年歲月,我們的少年時代,真的存在過嗎?懸置于此在和當下之外的幼年遙想,在哪個人生節點上被生活偷換成了不甘與不堪?
小說中的鄉土不過是個模糊的背景,斜眼眼的綽號,放肆的嘲笑,沒有多少惡意,只是鄉村無聊生活的調劑。母子二人對琴聲的想象,多次在小說文本中回環,卻同樣是模糊的無法被驗證的心靈烏托邦。張順達表面上是因一萬多稿費被王良和藝術圈放逐,其實不過是精英們的喜新厭舊。“雨夜痛哭”是貫穿全文最重要的情感峰值,象征著內在之“琴”與外在之“面”的直接對抗,張順達聽到的不是傳說里的神異之響,而是被異化后的人生噪聲。小說把現代人的“臨界孤獨”寫得深刻而動人。湖水的包圍,迎面走來的舊我,重塑了異鄉人張順達的自我認知,在城市失序的聲浪中,回望理想化的鄉土想象,擺脫名利包裝的偽藝術和被圍觀的滑稽他者身份,跳出自我丑化的行為藝術陷阱,與小慧相擁和解,如同張愛玲筆下的佟振保,擁抱白流蘇的范柳原,世俗人生無非是風雨交加夾雜短暫平靜,雖然并不意味著一生就此獲得某種保證,表面上的面貌齊整,終究也算是完成了一次自我拯救。
《琴聲悠揚》看似一部關于個人奮斗與階層躍遷的現實主義小說,實則蘊含了對現代性困境的深層省思。在流量、權力、美丑審判交織的當代語境中,個人的身體與情感如何被異化為可標價的符號?張順達終其一生未曾真正“聽見琴聲”,卻不停地努力在社交舞臺上制造更大聲量;他試圖借助“面”的喧嘩壓過“琴”的悠揚,卻終究在雨夜聽見了內心空洞的回響。作品以細膩的心理書寫,叩問在“被定義”與“自我建構”之間搖擺的時代靈魂,以及在生存、欲望與權力縫隙中艱難追索身份的回聲。如此,這篇小說在現實主義表層之下,還隱藏著關于現代性裂隙的深層敘事,值得細讀與回味。
【作者簡介】張艷梅,文學博士,評論家。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學位論文評審專家,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評審專家,中國博士后基金評審專家,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小說學會理事。發表學術論文兩百余篇,出版專著七部。曾獲山東省社科優秀成果二等獎、三等獎,劉勰文藝評論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