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4005(2025)04-0067-08
中國當代作家李娟將個體自身的生命體驗傾注于筆尖,播撒于文字。她對新疆阿勒泰地區的風土書寫賦予其作品獨特的文學地理空間內涵,例如《我的阿勒泰》《羊道三部曲》《冬牧場》《阿勒泰的角落》和《遙遠的向日葵地》等作品對阿勒泰地區自然風光的描繪使得神秘而遼闊的新疆邊地充滿了生命的氣息,同時,文字背后也透露出作家關于生命本質的深沉思考。
散文集《我的阿勒泰》是李娟2010年創作的作品,作家以細膩的筆觸和真摯的情感,描繪出阿勒泰地區的自然風貌和人文風情,通過輕快明凈的文字建構起游牧民族在邊疆地區的生存景觀。原著文本中的經驗敘事、邊地書寫與詩性筆觸為其影視化改編提供了豐富的養料。迷你劇①《我的阿勒泰》作為文本的敘事延伸,圍繞散文文本建構起了更加廣闊的故事世界,可以視為跨媒介敘事的成功典范。該劇劇情輕快緊湊,影像風格質樸自然,以8.9分的評分躋身豆瓣 App2024 年評分最高華語劇集榜,其熱播引發了廣大書迷和觀眾對影視劇和原著文本的關注。目前國內的文學作品影視化改編如火如荼,但其中大多涉及小說文體的改編,由散文文體改編而成的影視作品數量較少。本文立足于跨媒介敘事理論,以散文集《我的阿勒泰》為切入點,探究其影視化改編的成功路徑對今后散文文體的影視化改編所具有的啟發性意義,也為未來多元的文體影視化改編提供新的思路。
一、“跨媒介敘事”的理論內涵
隨著媒介技術的迅速發展,媒介形態愈加豐富,媒介性能也日益完善。后經典敘事學緊跟時代步伐,開始關注敘事與媒介、文化、技術、受眾的互動,而“跨媒介敘事”作為后經典敘事學研究的延伸和發展,自出現之日便備受關注。在數字技術重構人類敘事方式的當下,跨媒介敘事不僅揭示了故事文本在媒介融合時代的裂變規律,更折射出后現代受眾參與式文化生產的深刻轉向。
(一)理論來源及發展
“跨媒介敘事\"理論由美國學者亨利·詹金斯于2003年提出,并在其2006年出版的專著《融合文化:新媒體和舊媒體的沖突地帶》中進行了深入論述,詹金斯將其定義為“一個跨媒體的故事橫跨不同的媒介平臺展開,每一個平臺都有新的文本為整個故事作出有差異的、有價值的貢獻。每一種媒體都出色地各司其職、各盡其責”[1153。這種敘事方式不僅限于內容的簡單跨平臺再現,而是\"基于每種媒介獨特的敘事能力和受眾接受方式,設計和展開符合其特性的故事元素和敘事路徑”2」,通過多個媒介之間的協同作用,共同構建起一個更加豐富和深人的故事世界。該理論在2008年前后被引介到中國,2012 年在《融合文化:新媒體和舊媒體的沖突地帶》中文版出版后正式進人中國學術界。因該理論關注媒介內容在不同媒介形式中的流通,與中國近年來文化產業IP化現象正相契合,同時伴隨著中國數字文化產業(如網文、國漫、影游聯動)的爆發,有學者借用該理論研究文本與影視創作的開發問題,從而使\"跨媒介敘事\"理論從學術討論逐漸滲透至行業實踐,成為IP開發與媒介融合的核心策略之一。
近年來關于經典文學甚至是網絡文學的跨媒介敘事開發現象層出不窮。例如《西游記》作為中國古典文學的經典之作,先后被改編為電視劇(央視86版、TVB版)、電影(1995年《大話西游》、2013年《西游降魔篇》、2017年《西游伏妖篇》、2015年動畫電影《大圣歸來》)、動漫(1941年《鐵扇公主》)、游戲(2024年《黑神話:悟空》)和戲劇等多種藝術形式。其改編本質是不同時代精神與媒介藝術形式的對話,未來隨著VR、AR等技術的進一步發展,這一文本世界或將衍生出更具沉浸感的跨媒介敘事形態。而諸如《瑯琊榜》《何以笙簫默》《微微一笑很傾城》《鬼吹燈》《盜墓筆記》《陳情令》《慶余年》《歡樂頌》等網絡文學作品的IP化改編,吸引了一大批文化消費者,也進一步反映出跨媒介敘事的市場需求。
(二)理論內涵
第一,故事的延展性。跨媒介敘事理論的核心在于對故事世界的建構,亨利·詹金斯認為“故事世界的內容不可能在單一作品甚至單一媒介中窮盡,一個故事世界可以容納多種角色和情節,跨越多種媒介平臺”[118。說明“源故事\"這一存在具有可開發性和可拓展性,不同平臺的媒介內容可以通過細化人物角色的性格成因、展示人物的不同側面、增設關聯人物、細化具體事件及情節的線索等方式,為受眾搭建起更為廣闊的故事世界。從理論本身來看,跨媒介敘事并非強調同一個故事在不同媒介中的敘述,而是側重于圍繞一個給定的故事世界講述不同的故事內容,這一理論認為故事世界可以不斷衍生、持續性生長,由此便要求在跨媒介敘事的過程中不能簡單地移置故事,而應圍繞“源故事”進行充分地闡釋和生發,為故事世界創造出更加鮮活的生命力。從跨媒介敘事的實踐來看,“互文性是貫穿于跨媒介敘事全過程的內在運行機理”[3」,通過文本間的相互引用、拓展和創造,不僅能夠豐富故事層次,還有利于借助視聽語言實現從文本到圖像的轉換。
第二,媒介的融合性。“在媒體融合的世界里,講述每個重要故事,推廣每個品牌以及討好每個消費者等,這些都是通過多媒介平臺來實現的。”[1]30跨媒介敘事的興起離不開媒介的融合發展,多個媒介平臺可以被視作跨媒介敘事的物質基礎。媒介融合的具體形態首先表現為內容融合,不同媒介的生產依托數字技術從而形成跨媒體、跨平臺的樣態。拿文學作品的影視化改編來說,從文本到圖像的轉換要求二者傳達的內容相互融合、相互適應,媒介的內容生產逐步從單一形式向多樣化形式轉變,從而形成文字與影視媒介的有效聯動。其次,媒介融合表現為傳播路徑的融合。不同媒介之間在內容和營銷等領域深度合作,使各種媒介呈現出多渠道一體化的發展趨勢,無論是文本讀者還是電視觀眾,都可以通過互聯網進行接受及反饋,通過不同媒介獲得多樣化的感受。正如麥克盧漢所說:“媒介是人的延伸”[4]1,意在說明媒介與人體感官之間的密切聯系。例如“懶人聽書”“喜馬拉雅”等APP作為人聽覺的延伸,將文本與聲音進行有效融合,收獲了一批受眾。
第三,受眾的參與性。“過去的消費者是消極被動的,如今的消費者是積極進取的;過去消費者的各種不同行為生活方式都可以被準確地預測,如今的消費者會進行大規模的文化遷移,對社交電子網絡和其他社交信息媒體的消費品牌度和忠誠度不斷下降。”[1]50-51正如詹金斯所說,媒介融合時代下的受眾一改之前被動的消費者形象,轉而積極參與到媒介消費之中,他們不僅是媒介信息的接受者,也是創作者和傳播者,為跨媒介敘事生產出源源不斷的動力。“在媒體融合和參與式文化興起,媒介內容的跨媒介流動成為常態的情況下,受眾僅僅追蹤、分享內容是不夠的,轉載、生成內容才是核心。”[5]除了追蹤與分享,受眾在跨媒介敘事中的主要作用在于內容的生產和再創造,其通過跨媒介敘事提供的廣闊討論空間來發表自己的觀點,對原有的故事世界進行解碼并投射進個體的理解和意愿。在此過程中,受眾還會形成一種“群集智慧”,利用媒介平臺積極交流和互動,打破自我認知和自身情感的障礙,從而激發情感和思想的共鳴。受眾的高度參與能夠有效超越原有的敘事價值,拓展出更深層次的故事空間。
跨媒介敘事是融合文化發展的必然選擇,文學與影視的“聯姻\"亦是當代文學發展的新路徑之一。縱觀國內影視市場,盡管存在一些深受散文風格影響而注重意境、情感或片段化敘事的影視作品,但直接由散文改編而成的影視作品數量甚少。而散文與影視的跨媒介互動,不僅有助于拓展散文的當代生命力,而且能夠推動影視藝術突破傳統的敘事框架,實現多元化發展。
二、敘事延伸:文本到圖像的突破
文學作品的影視化改編并非易事,十分考驗編劇的文化底蘊和創意技巧。影視媒介的特性要求編劇在文學語言到影視語言的轉化過程中要注意文字與圖像的適配問題,要重建一種與時代的價值觀相一致的敘述方式。在散文集《我的阿勒泰》的影視化改編過程中,編劇通過保留作品的地理書寫空間和延續作品思想內核的方式來體現其“忠實于”原著的部分,同時將原著文本中零散的事件與情節進行整合,通過增設人物形象和調適故事細節等手段建構起更加廣闊的“故事世界”,使其實現從文本到圖像、從碎片化情節到完整化故事的轉換,充分體現了跨媒介敘事的互文性特征以及媒介轉換帶來的敘事變化。
(一)忠于原文本的主題彰顯
故事世界作為影視化改編的根基,在某一內容實現跨媒介敘事的過程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我的阿勒泰》在影視化改編過程中亦是圍繞散文文本的故事核心來建構起更為廣闊的故事世界的,體現出迷你劇對原文本主題的遵從。首先,迷你劇對文本中的書寫場域進行了保留,充分借助畫面構圖、光線與色彩運用、鏡頭運動等技術進行了生動的、全景式的呈現,為受眾提供了文學接受多樣化的契機。與以“旁觀者”的身份進行文學創作的作家不同,李娟關注和介人社會,因而被稱為“在場者”。她深人新疆邊地,用腳步丈量草原和牧場,通過文字再現生活的真實圖景。偏遠寂靜的阿克哈拉村、沙依橫布拉克的夏牧場…,在其散文作品中,阿勒泰地區的自然地理景觀得到了最自然的展現,作家將這片土地的自然風景和牧民的生存狀態描繪成了一幅畫卷,具有真實細致的魅力。為了生動呈現阿勒泰的自然風光和真實風貌,該劇在新疆阿勒泰地區取景拍攝,當地的自然風光如詩如畫,成為該劇的獨特標簽,新疆也因此被眾多網友稱為“賽博夢鄉”。據制片人透露,該劇作為“國內首部打通‘原生HDR’拍攝制作流程的迷你劇。為了更好呈現阿勒泰的大自然景觀,采用4K超高清拍攝、HDR(高動態范圍成像)監看控制畫面曝光與色彩、杜比全景聲音效設計”6],使劇集在視覺上能夠最大程度地還原新疆地區的優美景色,且能捕捉到演員細微的情緒變化以及色彩明暗的畫面差異。加上較多遠景的運用,將中國美學所追求的“天人合一”的審美境界完美呈現給觀眾,這樣的視聽沖擊給觀眾帶來獨特的審美體驗。
其次,迷你劇《我的阿勒泰》通過延續文本的思想內核來達到對其主題的“忠實”呈現,從而為劇集增添了豐富的內涵。夏衍在《雜談改編》中說道:“從一種藝術樣式改寫成另一種藝術樣式,就必須要在不傷害原作的主題思想和原有風格的原則之下,通過更多的動作、形象——有時還不得不加以擴大、稀釋和填補,來使它成為主要通過形象和訴諸視覺、聽覺的形式。”[7]677這與“跨媒介敘事\"理論中故事的拓展性不謀而合,迷你劇中所建構的故事世界承載著深刻的思想內涵。一是對北疆人文風俗、牧民樸素堅毅品質的歌頌。在遙遠的新疆邊地,人們熱情好客、寬容博愛,這些內容在影片中得到了強化。散文中對于哈薩克族牧民傳統禮俗有這樣的描述:“自家放養的牛羊馬駝,都只是作為供自己和客人享用的食物而存在的,是不可以作為商品出售來謀取額外利益的。也就是說,若是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突然走上門了,他也許會立刻為這人宰羊烹肉,慷慨地款待他;但是,若對方要出錢買羊的話,出再多的錢也不會賣。”[8]244-245這一情節在迷你劇中通過進一步的加工,讓觀眾對新疆邊地的社會生態有了更加直觀的了解。同時,迷你劇中也有對牧區人民樂觀向上品質的贊美,例如劇中人物張鳳俠一家跟隨巴太一家從仙女灣轉場去夏牧場那仁,中途受到了朝戈一家的盛情款待,灰頭土臉的張鳳俠一家和盛裝打扮的朝戈一家形成鮮明對比。面對穿著漏出腳趾的靴子的張鳳俠,朝戈奶奶對她說:“再顛簸的日子,也要閃亮地過”。轉場這一活動,在張鳳俠一家看來是塵土飛揚、路途顛簸的代名詞,而牧民卻給予這一活動以極高的重視。二是對游牧文明與現代文明沖突主題的呈現。散文集中“通往滴水泉的路”經歷了從安靜到熱鬧,最后又回歸清冷的寂寞。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社會的飛速發展打破了牧區的寧靜,使一部分人被拋棄與遺忘。而在劇集中主要通過巴太這一人物與其父親的觀念沖突來呈現該主題。作為草原上曾經的“雄鷹”,巴太的父親蘇力坦身上有著獵人的英雄氣概,他驕傲英勇但也倔強守舊,哈薩克少年巴太作為優秀的草原青年,本可以利用在青島學習的馴馬技術成為賽馬養殖的帶頭人,但他卻要忍受父親想要繼續游牧生活的焦慮,背負父親對婚姻關系錯誤的認知。蘇力坦和巴太這對父子分別作為游牧文明和現代文明的代表,劇集通過表現二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各種矛盾,體現出兩種文明在發展進程中的沖突和碰撞,發人深省。三是對敬畏自然與找尋真我主題的強化。人與自然和生命本真是文學書寫的永恒母題之一。李娟在其文學創作中始終堅持對這一問題的思考。“漫長的勞動使阿克哈拉的土地漸漸睜開了眼睛。它看到了我們,認清我們的模樣,從此才真正接受了我們。”[8]14在作家的筆下,人與自然平等相待。在散文文本《木耳》一節中,作家將木耳和蛇作類比,意在突出二者的神秘和生機。在利益的驅使之下,原本只是遵循自然規律悄然生長的木耳卻迎來了截然不同的命運,越來越多的外地人進山專職從事采摘木耳的工作,人們在大山中瘋狂掠奪提高自身生活水平的資源,為這片土地帶來片片傷痕。劇中關于外地人挖蟲草賣錢導致草翻泥涌、一片狼藉的畫面,給觀眾極大的視覺沖擊力,而這些鏡頭正是對作家生態觀的視覺化呈現,與作家關于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觀念內在契合,給觀眾留下了無限的想象與思考。
(二)基于互文性的人物增設
“‘跨媒介的故事世界建構'是一種基于互文性的心理模型建構,存在于不同媒介中的不同故事文本相互關聯而互不沖突,并共同創造出新的意義。”9通過文本間的相互引用、拓展和創造,不僅能夠豐富故事層次,還有利于借助視聽語言實現從文本到圖像的轉換。電視作為和紙質書本不同的媒介,在對《我的阿勒泰》的故事進行詮釋這一問題上與原文本相互關聯而又互不沖突。互文性理論認為,“沒有任何文本是真正獨創和獨立存在的,所有的文本必然是相互參照、彼此牽連,形成一個連接過去、現在、未來的巨大的可供無限延伸的符號網”[10]。劇集立足于散文文本中營造的故事世界而生發出更加廣闊的意義,從而實現了文本的互文性。
影視媒介對敘事連貫性、人物塑造的完整性、情節的多樣化發展和故事的閉環有著較高的要求。原著文本《我的阿勒泰》作為一部散文集并沒有敘事的主線,作家李娟在其中以第一人稱的口吻進行自述,而劇中人物李文秀便可以看作是文本中的“我”,在文學文本中并沒有太多關于“我”的愛情的敘述,但劇集考慮到影視媒介的敘事特性而特意增加一條完整的愛情主線。為此,導演努力尋找新的人物來和女主角母女建立起一個大的關系網,“在這個網當中,人物的關系一定要不停變換和發展,以推動他們遇到自己的問題。這樣才會讓觀眾有代入感,和角色共情,去關心他們的命運,這就是劇集需要的。”立足于此,導演一行人曾兩次去往阿勒泰采風,途中遇到的獸醫和司機便成為劇中人物巴太的創作底色。人物巴太作為迷你劇《我的阿勒泰》中的原創角色讓人眼前一亮,其創新點在于劇集基于互文性做出的人物增設的嘗試,既與原文本相互關聯,但也不會形成沖突。在草原謀生的漢族母女,哈薩克族本地青年,巴太與李文秀之間愛情線的設計使其成為劇中張鳳俠母女和草原上牧民們交流的重要紐帶。此外,基于巴太家族傳承和故事沖突的需要,巴太的父親蘇力坦和嫂子托肯這兩個原創人物形象亦是迷你劇的亮點之一,這類新角色的增設及其情感的設定不僅使人物形象更加生動飽滿,能夠加深受眾與原始故事之間的情感關聯,而且有利于敘事線索的完整閉環。
(三)植根于系統性的敘事整飭
傳統紙質媒介以文字和靜態圖像為主,主要通過閱讀文字來獲取信息,互動性較弱,而影視媒介以動態的圖像和聲音為載體,能夠提供視覺和聽覺的雙重體驗、提供更多的互動性,如在線評論、發送彈幕等。由于影視媒介和紙質媒介的這種差異性,迷你劇在敘事內容上只是從散文集中選取部分情節進行延伸敘事,例如將原著散文中的一些情節作為補充,同時對人物關系、故事沖突等細節方面作出調整,從而使整體故事鏈更加充實、完整。
首先,突出人物形象的完整性。劇集對散文中“在荒野中睡覺”情節的影視化呈現就起到了這樣的作用,正如作家在書中所說:“在庫委,我每天都會花大把大把的時間用來睡覺”[8]199,她一次次躺在草地上觀察天空和云朵,充滿著對自然和生命本質的體悟與思考。這一情節在劇中則被賦予特殊的意義被安排為李文秀和巴太互相確定心意后的活動場景,演員在廣袤的草原上肆意地奔跑、隨性地躺著,將少女跟心愛之人互表心意的歡欣雀躍演繹得十分生動。這一細節的調整不僅使李文秀這一形象鮮活生動,而且對人物關系的發展具有推動作用。同時,劇中關于牧民來小賣部購買“小鳥牌”香煙和啤酒,在此謀生的內地民工排隊打長途電話,李文秀一家用塑料袋巧妙解決帳篷漏雨問題等情節的演繹,不僅繼承了原著文字的幽默氣息使其具有輕喜劇的特點,也有利于深化張鳳俠這對在新疆牧區謀生的漢族母女的人物形象。
其次,重建人物關系網。劇集充分考慮人物角色與其所處背景和環境的關系,為每個主要角色創制背景、性格特征和情感動機,根據人物關系網設計主要情節和支線,確保每個角色在故事中有著清晰的活動軌跡。具體則通過縮小視野范圍來建立起清晰簡潔的人物關系網。例如,原著散文主要是作家李娟在牧區草原上的所見所思,涉及的人物多而雜,較少對某一人物的完整生命歷程進行集中敘述,迷你劇則通過增設蘇力坦等原創角色,圍繞張鳳俠一家和蘇力坦一家展開全新的敘述,人物雖少但個個飽滿鮮活。劇作通過重建和優化散文中的人物關系網,不僅建構起清晰明了的人物關系,使其更具有吸引力和戲劇張力,而且有利于通過影視媒介和演員的演繹,增強觀眾對劇集的情感投人和理解程度,從而使人物生動鮮活、深入人心。
最后,設計完整的戲劇沖突。劇作開頭便引出李文秀的作家夢,即使受到別人的冷眼與嘲笑她也始終沒有放棄這個夢想,她從日常生活中尋找寫作的靈感,通過克服一系列困難最終圓夢。李文秀對其人生價值的追問貫穿全劇,她經歷了從與牧場格格不人、自我價值感缺乏到與自己和解、重獲自我價值的轉變,通過人物的蛻變較好地解決了前期的戲劇沖突,使得故事鏈完滿,進而凸顯出深刻的思想內涵。劇中關于出版社堅持聯系李文秀的情節演繹可謂是“善始善終”,較為清楚完整地向觀眾交代了人物的最終結局。在劇中,面對保守而嚴肅的父親,巴太被困在繼承家族傳統與追求個人夢想的抉擇中,其與父親蘇力坦的觀念差異、與李文秀的感情發展、馬兒“踏雪\"的死亡等等一系列戲劇沖突引發巴太這一人物內心深處的掙扎與成長。這類故事沖突的設計貫穿全劇,展現出不同文化和價值觀的碰撞與融合,不僅揭示了人物行為的內在動機、推動了故事的發展,也提升了劇情的觀感。
三、散文文體影視化改編的創新路徑
散文不以塑造人物形象和構建復雜情節為主要目的,人物可以是作者自己,亦或是作者觀察到的他人,偏重于抒發情感,而小說的核心則是人物和情節,主要通過人物的沖突和發展來構建故事。散文文體的影視化改編相較于小說文體,其困難之處在于如何處理抒情與敘事的關系。作為國內目前少有的由散文改編而成的影視劇,《我的阿勒泰》在保留散文文體特點的基礎上融人了小說與詩歌的要素,融入視聽符號,將諸多文藝形式于此共存,大大豐富了劇作的內涵。
(一)散逸與凝合:詩性美學與敘事邏輯的互文共生
“散文的‘散’,不是散亂、松散之意,而是散逸、自由、絕少限制,所以才說散文的文類特征是‘無特征'”。[12]25“散文可混合多種成分,記敘、描寫、說明、議論,交織其中”。[12126《我的阿勒泰》作為一部散文集,通過作家李娟對自己在阿勒泰地區經歷的人和事以及對周遭自然風景和社會環境的記錄,呈現的是極具個性化的情感敘述,但由于散文文本主要圍繞阿勒泰地區的邊地牧場來寫,因此可以視為一個較為完整的“故事世界”,這種兼抒情與敘事于一體的、平淡樸實又不失幽默的文字為其文本的影視化改編提供了堅實的基礎。散文形散而神不散,在該部散文集影視化的過程中,如何使其適應影視媒介的敘事節奏以及適應影視受眾的需求便成為一個重要的問題。劇作較好地平衡了敘事與抒情二者之間的關系,使其在具有細膩情感的同時也不失深刻的思想。
劇作《我的阿勒泰》積極融入小說與詩歌文體的元素。首先,劇本創作中完整的故事情節與戲劇沖突的出現、人物關系網的設計與架構使其具有了小說的結構框架,從而契合了影視劇創作與接受的需要,完成了敘事的任務。散文和小說的區別在于,散文敘事大多選材于真人真事,而小說則可以通過虛構的方式來完成敘事。在劇作《我的阿勒泰》中,人物巴太、蘇力坦和托肯這幾個原創角色可以視作為適應敘事的需求而虛構出的人物形象。其次,劇中人物的情感宣泄以及鏡頭展現的詩意風景使其具有詩歌的特點。廣袤的草原養育出真誠善良、熱情大方的人們,“哈薩克文化里,人與人之間產生友情或者愛情,是由于被看見,所以在哈薩克語中‘我喜歡你'就是‘我清楚地看見你'”,就如劇中的這句臺詞,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浪漫而詩意,毫不吝嗇地表達自己的感情。最后,劇作也保留了散文文體的特質,例如文本當中優美凝練的語言在劇作中表現為富有韻味的臺詞。李娟的文字樸實清新、生動活潑,寫景則如在眼前,抒情則沁人心脾。劇作很好地保留這一點并融入另外兩種文體的元素,既保證了散文集的抒情性,同時又增強了劇情的沖突感,使其內涵豐富,新奇有趣,可以視為該劇影視化改編的創新路徑之一。
(二)在地與越界:民俗符號的影像轉譯與審美增值
該劇的另一個創新在于運用影視媒介的視聽手段,將民族風俗和特色語言進行了生動傳達。原著散文集《我的阿勒泰》以阿勒泰東部的富蘊縣為主要敘事場域,當地人以哈薩克族居多,作家李娟深人阿勒泰地區,與牧民同吃同住,文本中樸實明亮的語言正是源于作家自身的真實體驗。“在哈薩克族群中生活的漢族人”這一特殊的身份,使得李娟對阿勒泰的風物既能擁有在場的親密,也能保持冷靜的疏離,這種特殊的情感有助于她觀察少數民族的語言、風俗習慣,從而作為文本影視化的豐沃養料。李娟在其創作中全面展現生活中對人與事的記憶和感悟,其中包含對哈薩克族的語言以及社會風俗的書寫。這一點在劇中借助于現代傳播媒介也得到了很好的呈現。
首先,特色語言的影視化表達為劇集增添了別樣的韻味。迷你劇通過選擇哈薩克族演員出演蘇力坦、托肯等重要角色,增強了人物角色的真實度。少數民族演員憑借一口流利的民族語言和毫無違和感的扮相,使得角色形象深人人心。劇中大量以民族語為主的人物對話,使少數民族語言進入到影視創作當中,帶給觀眾強烈的新鮮感和獨特的審美享受。其次,民族、地域、風俗的精彩呈現也為劇作增添了一抹新意與特色。劇中巴太的哥哥死后因有債務而使眾人驚訝,在當地人看來,人如果在死后有債務未能還清,那么他的靈魂將不能安息。此外,“叼羊”作為哈薩克民族為祈禱祝福而舉行的重要的馬上娛樂活動,在迷你劇中也有所呈現,勇猛、頑強和機智于一身的馬背體育賽事暗含著當地牧民對牧草豐茂、牛羊肥美的虔誠祈盼,體現了哈薩克族人民樸素的生活觀。而劇中對買羊、阿肯彈唱會等當地民俗及娛樂活動的影像化呈現,充分展現出多種文化的融合,不僅具有濃厚的地域特色,又蘊含著深刻的思想文化內涵。
劇中對民族風俗和特色語言的視聽呈現離不開現代媒介的助力。通過利用無人機航拍、VR技術、杜比全景音效等多種技術手段的呈現,阿勒泰地區的自然風光和當地牧民的風俗習慣被全方位的展現,劇作將散文中的意境和情感轉化為視聽語言,使觀眾能夠更加直觀地感受民族風情和故事內涵。
(三)互動與建構:接受美學的對話場域構建
“隨著對大眾消費的重視,粉絲的主動性和創造力得到重視,在‘跨媒介敘事'中,粉絲和粉絲群體參與文本的建構并利用其提供的材料建構自己的文本。”[13]“跨媒介敘事\"在通過運用不同媒介進行協同敘事的同時,充分借助粉絲跨媒介探索故事世界奧秘的力量,實現了受眾范圍的擴大和故事世界的豐富延伸。
首先,文學原著有龐大的粉絲基礎。散文集《我的阿勒泰》曾獲“魯迅文學獎”,大量忠實的讀者使劇作具有了IP效應,使其能夠迅速進人到受眾的視野當中。大部分原著讀者在得知文本被改編成影視作品之后,總會有一種觀看的沖動,試圖去驗證和探求劇作與原著的異同之處,而從未讀過散文集的觀眾在看完影視劇之后也有轉而閱讀文學原著的可能性,這就呈現了文學作品與影視作品二者雙向促進、雙向互動的關系。
其次,劇作《我的阿勒泰》貼合當下的文化消費市場的需求,這也是其收視率居高不下的原因之一。作為國內劇集市場的重要賽道之一,近年來迷你劇的發展勢頭較為迅猛,其特色在于對內容品質的注重、把控和對題材創新的重視。《我的阿勒泰》作為一部只有八集的迷你劇,體量較小但故事鏈完整,敘事節奏舒緩卻不拖沓,其中對邊疆地區優美的風光、濃郁的民俗風情以及當地樸實無華的生活狀態都進行了生動的展現,每一個鏡頭都仿佛將人置身于一個遙遠的夢境,勾起觀眾的向往之心,治愈人們內心的浮躁和焦慮,而這恰恰能夠滿足當今快餐時代下人們的文化消費需求。
再次,主創團隊在該劇宣傳方面所做的努力也不容忽視。隨著大數據的廣泛應用,劇作的傳播日益個性化、豐富化、互動化。該劇播出后,諸多社交平臺上出現類似于“我的阿勒泰”“李娟”“到沒有天花板的地方吸氧”“人在工位賽博吸氧,看得我班味都沒了”等等相關話題,例如微博、小紅書等各大APP也設置“阿勒泰”專欄,受眾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愛好選擇相關的話題進行討論,促進趣緣群體的生成、參與式文化的蓬勃發展。“大數據拉近了影視劇創作者與受眾之間的距離,在影視劇播放過程中,透過屏幕,受眾可以將自己內心的所感所想表達出來,與其他觀看該劇的人進行交流溝通,也可以與該劇創作團隊進行探討,實現互動交流,體現了非線性的傳播特征。”[14]主創團隊在利用官方微博、官方抖音等進行宣發的同時積極創造話題,引導觀眾對劇中的人物和情節進行討論和評價,同時通過社交媒體對受眾的相關疑問進行解答,從而擴大劇作和原著的社會影響力。
最后,粉絲對故事世界的豐富與建構也為劇集和原著作品熱度的維持貢獻出重要力量。該劇自2024年5月7日起在CCTV-1黃金時段播出之后,收獲大量關注和好評,各大社交平臺上紛紛卷起“阿勒泰\"熱潮,其中包括阿勒泰旅游熱、巴太文秀結局續寫等現象。“愛奇藝攜手花城出版社,與自治區文化和旅游廳、阿勒泰地區文化體育廣播電視和旅游局深度合作,打造‘文旅合作新生態’,把影視創作與地方文化旅游資源有機結合,不僅促進了阿勒泰文化對外傳播,還拉動文旅產業積極發展,實現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雙贏。”[15]可見文學與影視創作對地方文旅的發展具有促進作用。“粉絲是‘跨媒介敘事'作品的忠實消費者,也是作品完成文化意義并填補、擴展故事世界的主力軍。”[13]粉絲作為活躍群體,會就劇作和同名散文集中的人物和情節進行詳細討論,對劇集和散文文本進行聯合解碼,例如在社交平臺上,網友對劇中角色巴太和原著人物麥西拉的關系進行猜測和討論。“詹金斯用‘游獵’概念來描述多樣文本間穿梭的文化實踐”16]32,在故事結局無法滿足粉絲的情感需求時,粉絲也會積極地進行重寫或續寫,體現其在跨媒介敘事過程中的重要作用。
“決定劇集作品成功與否的關鍵,在于改編能否既尊重原著作品又尊重影視創作規律,能否在敘事需要、藝術規律、觀眾期待的統一中實現對原著的創新與超越。”[17]總體來說,劇作《我的阿勒泰》圍繞原著文本中的故事世界敘述了不同的故事內容,較好地處理了文學原著與影視創作的關系,達到了原著與改編之間的平衡,具有獨特的影視美學特質。將散文改編成影視作品,《我的阿勒泰》起到了“打頭陣\"的作用。劇作通過融入多種文體以適應影視媒介敘事的需要、引人特色語言和民族風俗元素增加劇集活力與新鮮度、引導不同媒介受眾的積極參與,走出了一條從散文到劇作的創新路徑,相信對今后散文文體的影視化改編具有深刻的啟發意義。
在當前的影視市場中,許多文藝作品為了追求商業利益而過度追求戲劇性和娛樂性,忽視了真實性的呈現。《我的阿勒泰》以一股清流的形式出現,通過鏡頭語言將文字具象化,以其最真實的魅力贏得了觀眾的喜愛和認可,成為散文文體影視化改編的成功范本。在當今快節奏的現代社會中,人們往往被消費主義和物質主義裹挾,很難真正感受到生活的真實和美好。而文藝作品作為一種特殊的藝術形式,能夠通過真實性的表現,讓人們重新關注生活、感受生活、理解生活。這種真實性的體驗是該劇走紅的根本原因,它不僅讓人們更加珍惜和熱愛自己的生活,同時也為文藝作品賦予了更加深刻的人生意義和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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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周珂責任校對:陳曦]
Abstract: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ime,media forms become increasingly diverse,and cross - media narative has become oneof thenew paths of literary transformation,which has thecharacteristics of story extension,media intergrationand audience participation. The miniseries My Altay is adapted from Li Juan' prose collection of the same name.On the basis of fully considering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various media,the film realizesthe transformation from text to image by highlighting the texttheme,adding characters and adjusting the story details.By balanc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yric and narrative,using the linkage mechanism of media fusion, guiding the audience to expand the story world and other ways,it has developed an inovative path of film and television adaptation of prose style,which fully embodies the intertextuality of cross -media narrative and the narrative changes brought by media transformation.Key Words :
Key words: cross - media narrative; film and television adaptation;My Altay ; prose sty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