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展農村互助養老的優勢、困境及相關建議

農村互助養老是農村養老服務網絡的重要組成部分。2022年國務院印發的《“十四五”國家老齡事業發展和養老服務體系規劃》明確提出將“以村級鄰里互助點、農村幸福院等為依托，構建農村互助式養老服務網絡”作為加快補齊農村養老服務短板的重要措施。作為農村養老服務供給的重要方式，互助養老能夠分層回應老年人需求，讓農村老年人以低成本實現“家門口”養老。然而，多地實地調研顯示，地方實踐中的農村互助養老仍面臨諸多現實困境。如何推進農村互助養老，并確保其可持續發展，已成為當前亟須探討與破解的課題。

農村老年人的養老需求層次

基于中西部農村地區的長期調研發現，農村老年人的養老需求呈現多樣性與層次性。現階段，對大多數農村老年人而言，吃飽穿暖已不再是難題，其生存需求基本得到保障。在個人勞動所得、家庭養資源與制度性養老金的多重支撐下，老年人的基本物質生活已獲得滿足。隨著年齡增長，其生物性需求自然遞減，加之早年形成的勤儉節約習慣，他們在吃穿用度上并無過高要求。

然而，在市場化和城鎮化背景下，受鄉村社會與農村家庭雙重轉型的影響，農村老年人在日常照料、精神生活等方面面臨日益突出的困境，生存需求之外的其他需求愈發凸顯。

結合實地調研來看，只要農村老年人尚具行動能力，可自主料理生活，其日常起居基本能夠自我滿足；一旦行動能力退化，難以自理，配偶或子女便成為主要照護者，負責洗衣、做飯、洗澡、打掃、購物、陪診等事務。調研顯示，真正陷入日常起居困境的，多為喪失行動能力的高齡獨居老人，或配偶無力照護的失能、半失能老人。在市場化和城鎮化背景下，子代缺時間、缺精力返鄉陪侍，進一步加劇了農村老年人的照料危機。更有甚者，老年人的基本生存遭受挑戰。

農村老年精神生活是老年生活中函須引起關注的重要部分。相較于日常生活照料，精神層面的需求更為隱蔽，涉及的老年群體也更廣泛。具體而言，老年人的精神需求包括閑暇娛樂、情感互動、價值實現等內容。不同年齡階段的老年人，其精神需求在程度和層次上存在差異。然而，當前農村老年人的精神需求未獲足夠重視，亦未得到充分回應，精神生活逐漸問題化。筆者在湖北恩施調研時，一位老年人組織負責人表示：“老年人最大的問題是精神崩塌，缺乏關愛。”

農村以社區為依托的互助養老的優勢

針對農村老年人的現實需要，一些地區自主探索出有效的養老服務供給模式，回應老年人實際需求。農村互助養老即是一種重要供給模式，以低成本回應農村老年人多層次需求。結合湖北、湖南等中西部省份的成功經驗，其共同之處主要有以下三點。

第一，依托老年人長期生活的社區，讓他們在熟悉環境中安心度過晚年。“原居安老”是老年群體普遍的生活傾向，即無論健康還是身心衰弱，老年人都愿意獨立地留在自己熟悉的環境里。一旦脫離熟悉環境，他們易產生孤獨，難以適應新生活，缺乏安全感與歸屬感，進而滋生焦慮、抑郁等不良情緒。互助養老為老年人創造就地養老條件，使其不離家、不離村、不離土即可安然養老。老年人可依托親近的社會關系生活，滿足閑暇娛樂與情感互動需求，并獲得深層次的安全感與歸屬感。

第二，充分激活和組織社區的內生性資源，包括人力、物資與社會文化資源。從若干成功的地方經驗看，養老服務均依靠社區自身資源實現自主供給，既提升服務質量，又降低服務成本。在財政薄弱的農村，內生性資源尤顯重要。湖北省恩施市白果鄉的互助養老即為例證：通過動員退休干部、經濟能人、青年等內生性社會力量，組織迅速聚攏成員、籌集運轉資金；依托人情、信任、面子等內生機制，組織與協調成本顯著下降，服務過程亦更富溫度與溫情。

第三，老年人自主參與、自主服務、自我受益，既是供給者，又是受益者。互助養老強調老年人的自主參與，將老年人視為養老服務供給的主體，而非被動接受服務的客體。由于老年階段需求差異明顯，群體異質、需求分層，互助養老有助于調動各類老年人的積極性，使群體內部自主供給服務。例如，低齡老人服務中高齡老人，健康者照護體弱者，有一技之長者幫扶缺乏技能者。如此，不同層次的需求均能得到回應與滿足。

農村互助養老的發展困境

農村互助養老具有突出優勢，部分地區亦已探索出有效模式。然而調研發現，互助養老仍遭遇多重現實困境，行之有效的地方經驗難以持續，亦難在更廣范圍推廣普及。

首先，組織運轉資金難接續。資金短缺是農村互助養老普遍面臨的難題。調研顯示，運轉經費主要依賴地方政府撥付、社會捐贈及組織者個人墊付，總量有限，而且獲取缺乏穩定性與持續性。

以湖北省恩施市白果鄉的農村互助養老為例。當地互助養老由老年服務中心、老年人協會和老年之家三級組織構成。老年服務中心的日常運轉經費中，相當一部分是組織者Z書記依靠私人關系爭取而來。按他自己的說法：“他們都說我是‘一痞二賴’，只能靠這種方式去跑。領導重視歸重視，但資金投入不大。”各老年人協會的運轉經費主要由分會長籌集，“現在的錢就是向老年服務中心要一點，向村委會要一點，但找村委會要不容易，小開支就自己掏錢”。因經費有限，老年人協會開展活動受到很大限制。個人頻繁墊資，也削弱了組織者積極性。一個老年人協會的會長抱怨：“其實我自己心里不想搞，但丟不下，群眾認為應該你搞。我的家庭情況也不算好，家里還有老伴要用錢，也支持不了這么多。”

資金問題的成因主要有三：一是地方政府財政薄弱，上級政府尤其民政部門資金支持有限，經濟欠發達地區尤為突出；二是財政分配失衡。地方政府及民政部門將大部分資源投向五保、特困、高齡失能等特殊老年人，以及建設高標準設施、發展康養產業等顯示度高、見效快的項目，農村多數老年人的實際需求和低成本養老經驗未受重視；三是過度依賴組織者個人社會資源與奉獻精神，致使運轉經費缺乏穩定來源。

其次，人員積極性調動難持續。調研顯示，各地農村互助養老普遍面臨成員吸納與組織者接替難題。

筆者在湖北省恩施市白果鄉和沙洋縣調研時，互助養老組織的負責人均反映人力資源緊缺的問題。白果鄉一個老年人協會的會長指出：“現在找不到認真負責的接班人。年紀大的人，身體多病，無法組織活動。年輕一點的人，因無利可圖且要貼錢，不愿意參加。愿意加入的老年人數量有限，一是考慮到經濟因素，二是怕操心，寧愿在家靜養。”沙洋縣一個老年人協會的負責人同樣表明，該協會雖然運行十余年，目前仍舉辦文娛、慰問、祝壽、吊唁等活動，但是成員漸少，現以留守婦女為主，難覓合適的接班人。他還強調，女性管理者出門辦事、安排別人干活不便，男性又嫌耗時費力。

在一定程度上，農村互助養老具有志愿性質，靠自愿服務、互惠互助回應需求，高度依賴奉獻精神。然而投入與回報失衡，易挫傷參與者的積極性，具體表現在時間、精力、物質投入未獲相應回報，尤缺精神回饋。對老年參與者而言，肯定性社會評價比物質報酬更重要，若正向反饋不足，在物質和精神層面的雙重認可缺失時，積極性便受到打擊，隊伍建設也隨之受阻。

最后，成功的地方性經驗難以推廣。經驗推廣難是農村互助養老發展的又一難題。一些地區雖探索出有效經驗，卻普遍難以推廣。即便推廣，也易流于形式，未能真正運轉，導致財政資源浪費。

以湖北省恩施市白果鄉為例，2022年市民政局在全市推廣互助養老，建立農村互助養老中心。目前在大多數地區陣地建設已經完成，并投入使用，但使用效率低，真正運轉者寥寥。當地最初探索者Z書記直言：“同樣一個黨領導，同樣一個太陽照，我搞得好，他卻搞不好。”民政干部亦坦言，互助養老經驗雖然契合本地自然與社會文化特征，但是“像Z書記這樣的領頭人太少，既要有經濟收入又要有奉獻精神，難以復制”。

從地方政府的角度來看，在結果導向的行政考核體制下，推廣農村互助養老模式，往往只需要完成相應的指標任務即可，后續的運營維護并未納入實際的考核要求中。考核導向使得地方政府通常重形式而輕內容，重視陣地建設而忽視組織建設。筆者在江西省吉安市泰和縣調研時也發現，當地的農村互助養老之家基本上實現了村村覆蓋，配備了基本活動場地以及冰箱、桌椅、電風扇等基礎設施，但大多數掛牌后并未實際運轉。即便一些互助養老之家處于運轉狀態，如為老年人提供餐飲，但運營并不穩定。由于餐飲利潤空間有限，服務點會不定期關停。總體上，地方政府將財政資源以及主要精力用于硬件設施建設，而忽視了互助養老的后續運轉，并未物色有力的組織者，也未探索可行的組織機制。

發展農村互助養老的相關建議

基于農村互助養老普遍面臨的發展困境，筆者認為，地方政府應結合實際，因地制宜推動該模式發展。具體可從以下三方面著手。

第一，合理分配財政資源，給予穩定的資金保障。調整農村養老財政投入結構，適度向互助養老服務網絡傾斜。在保障陣地建設的同時，建立持續資金渠道，支持日常運轉與活動開展。陣地建設須貼合農村老人實際需求，防止因高標準造成浪費。

第二，充分發掘和動員社區的內生人力資源。農村互助養老的持續發展離不開穩定的組織隊伍建設。應充分動員農村“五老”人員以及中老年留守婦女，他們通常有閑暇、有熱情、有能力、有意愿，能夠勝任相應的服務工作，可以成為農村互助養老的主要參與者。應同步建立相應的激勵與反饋機制，即在適量物質報酬之外，突出道德激勵，確保持續性參與。

第三，結合本地的實際情況，探索和總結可行的組織機制。應調整量化、指標化的工作考核機制，改變重陣地建設、輕組織建設的思維方式。避免行政主導以及對組織者個人的過度依賴，汲取成功經驗，挖掘可用資源，著力加強互助養老組織建設。

（作者為江南大學法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