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和女兒的學校之間隔著一個紅綠燈和一個拐角,不論是直線距離還是曲線距離,始終不超過一干米,按照散步的速度,人只要花費十分鐘便能走完全程
去年秋天,當女兒提出需要接送的請求時,全家的反對聲此起彼伏。孩子父親直言:“流浪貓都能自己認路!”只有我明白,十三歲少女的書包不僅裝著課本,還承載著青春期如細雨般紛繁的心事。距離的長短可以測量,但總有些東西是用這世間的計量單位測量不起來的。
晚自習結束的鈴聲,每晚八點都會準時響起。穿著校服的孩子們像退潮時涌動的碎浪,紛紛沖出校門,奔向各自溫暖的港灣一—西裝革履的父親,或者是圍著松軟圍巾的母親。我總站在校門斜對面的第三盞路燈旁,守著第二棵銀杏樹,等待著女兒。女兒的書包帶永遠滑落在她的肘彎馬尾辮沾著粉筆末的微塵,有時獨自走來有時被笑聲簇擁。在我們的目光相遇后,我便轉身走進夜色,她則踏著輕快的腳步聲追上來,用手臂自然地環住我的臂彎
這十分鐘的歸途仿佛是沿街攤點的香氣織成了一張秘密的網。周一,串串香的熱氣里裹挾著她對月考的焦慮和不安;周二雞蛋灌餅的油香中,夾雜著她與同桌冷戰的委屈和郁悶;周三,桂花糕的甜膩,悄悄沉淀著她對那位單親同學的心疼她的心事,隨著烤紅薯被開的裂縫,絲絲縷縷地流淌;我的往事,則在糖炒栗子“啪”的爆殼聲中,輕輕剝落。燈影搖曳中,我常生出時空交疊的錯覺一當年那個擦著59分試卷徘徊在街角的少女,正與咬著珍珠奶茶吸管的女兒在夜色中重合。青春期從來不是單次出現的雷暴,而是代際傳遞的季風,卷著相似的迷惘,在不同時空的海岸登陸。
這條歸途,輕輕將白晝零落的碎片,一針一線地縫補成夜空中的星辰。女兒在此卸下鎧甲,我在此練習沉默的守望。沒有心理學教材教母親精準丈量與青春期孩子之間的距離,但當潮濕的校服挨著我的針織外套時,當烤腸與函數草稿在塑料袋里“耳鬢廝磨”時,我忽然懂得:所謂“看見”,或許并非要時刻指點或介入,而是允許她的脆弱與她的成長,共享同一片浩瀚的星空。
路燈溫柔地拉長我們的影子,長到仿佛能覆蓋整個倉皇的雨季。女兒低頭數著步數,輕聲說還剩二百步,步履間帶著孩子氣的篤定。我卻只想伸手,拽住那呼嘯而過的歲月衣角,哪怕只是片刻。在呼嘯而過的歲月里,唯有這短短的十分鐘,這一干米夜路,能讓我們像兩株并生的植物于夜色和溫柔中,慢慢地舒展著彼此的根系,連接又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