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寧夏彭陽縣的“農民詩人”曹兵來說,今年五月是一個夢幻般的月份。母親節這天,一群天南地北的作家和專家踏著門前路上的黃土登門,在一排大楊樹下面一起讀他的詩集。月底,從未坐過飛機的他,在寧夏回族自治區文聯的組織下,和其他幾位農民作家一起,乘機到北京,開研討會、做客中國作協、去天安門廣場和地壇,又在地壇一角朗誦了自己的詩歌。曹兵去年出版的詩集名為《我在田野等風吹過》,沒承想這么快托舉的風就吹來了!
5月29日,由中國作家協會、人民日報社、寧夏回族自治區黨委宣傳部主辦的“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學實踐:西海固文學現象研討會”在京舉行。這就是曹兵到北京參加的研討會,坐在中國現代文學館的大會議室里,他想必有些恍惚。不只是他,連在現場的寧夏文聯主席郭文斌也異常感動。作為寧夏文壇宿將,如此高規格的研討會,讓郭文斌感到了西海固文學的高光時刻。從5月上旬的專家深入西海固采風調研,到月底有兩名正部級領導參加研討會,西海固文學厚積薄發,精彩亮相于全國文壇。

許多沒到過寧夏的人,搞不清西海固的地理范圍。這個本是西吉、海原、固原3個縣合稱的地域,如今在寧夏成為9個縣區的統稱,這個本和貧困緊密相連的地理概念,如今越來越成為一個“文化品牌”。在文學的意義上,西海固文學又超越了九縣區,因為調研采風組一行,還去了本不屬于廣義西海固的銀川閩寧鎮和吳忠青銅峽市(縣級)。因為西海固移民遍布寧夏,銀川和石嘴山兩市也理所當然地被納入西海固文學的版圖。
那么,西海固文學是怎樣一種存在?在新大眾文藝的視域下,其突出特征是什么?
筆者全程跟隨調研采訪組的腳步,又參加了北京研討會,對西海固文學的特征簡單畫像:草根性、規模性和時代性。這是西海固文學備受關注的內在特質。
“草根”并沒有不敬的意味,這也是新大眾文藝現象的共性。早在30多年前,就由當地提出了“西海固文學”的概念。彼時,這一定義主要聚焦于文學內容書寫西海固的風土故事,并呈現出“苦難文學”的強烈色彩。而如今的西海固文學面貌,最引人注意的是一群農民作家。他們放下鋤頭拿起筆頭,基本沒有脫離或者脫離農業生產不久,“鄉土文學”特征明顯。單小花、曹兵、凡姝是地地道道的農民,馬駿的家在城郊開小賣部,馬金蓮和馬慧娟名氣雖大,但并不反對“農民作家”的身份。在他們身后,還有一大群真正的農民寫作者——以中國首個“文學之鄉”西吉縣為例,這個數字有三四百之多。
這就是西海固文學的規模性。在其他地方文學日漸式微,甚至淪為圈子化的自我欣賞時,西海固文學卻在民間蓬勃發展,正如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名譽會長白燁所說,這是一片林,是文學的普及和提高并舉的事業,是一場“文學綠化工程”。西海固地區有句方言:吃飽五谷想六谷。這個“六谷”就是精神文化生活,是秦腔花兒,是剪紙炕圍畫,是文學藝術創作。曾經苦甲天下的西海固,在經歷了脫貧攻堅的山鄉巨變、教育的相對普及之后,一群人不約而同拿起筆,吐露心聲述說生活,歷史的豐厚文化積淀和現實的現代化之路感發,讓他們的文思如地殼中涌動的巖漿噴薄而出。
是的,山鄉巨變的時代性,脫貧攻堅帶來的物質生活和精神文化裂變,是當下西海固文學的另一突出韻味。不了解西海固地區脫胎換骨的變化,不共情這變化中的人們的喜悅、迷惘、猶豫、希望、離愁等,就不能把握這股強烈文學脈動的豐富性和多義性,這里面有最真實的命運跌宕的故事。無論是綠染西海固、123萬的大移民,還是紅寺堡區從無到有的“沙丘起高樓”,西海固的變化在整個時代中更為劇烈亮眼,太值得大書特書了。
所有這些,成就了西海固文學的高光時刻,這是潮流涌動的時勢托舉,而非曇花一現的運氣使然。對西海固的大眾書寫才開始,后面還有許多文章可以做。
或許有人會有所懷疑:這種書寫的意義何在?“泥腿子寫作”真的那么重要嗎?
其實,這樣的疑問也困擾著當地許多人。如果你真正走近西海固的農民作家,就會發現文學書寫的有用與無用之用。對于一些農民作家來講,文學只是或者一開始只是自我抒發排解,生活的磨難和對命運的不甘,讓他們拿起筆傾訴,有時只是自己跟自己說話,誰能否認這種表達的意義呢?詩言志,這種“文不養家”卻念茲在茲的托付,恰恰是無用之大用啊!在農民作家群和農村中,凡是愛讀書寫作的群體,他們的后代一般學習更好些、獎狀更多些,文化的教育示范意義在代際間傳遞。西吉縣楊河村黨支部書記告訴筆者,村里的木蘭書院帶來的文化滋潤,讓看不見的鄉風文明變化潛滋暗長,這比給村民直接發錢都好。筆者相信,文學帶來的文旅融合空間,正如湖南益陽清溪村的樣板,也會在西海固廣袤的大地上生根發芽,從而賦能鄉村全面振興。
這并不是說,西海固文學多么完美、事業臻于完善了。以筆者的觀察,西海固文學要“長紅”,還得從做實、做深、做高等方面努力。做實,是說西海固地區并非普遍的文學熱,比之于西吉,還有個別縣區連一本文學內刊都辦不下去,還有個別基層領導只知道大項目而對文學不屑一顧,他們對文化強國還缺乏深刻的理解和體認。做深,是指對西海固文學“形成高原、邁向高峰”而言,差距還不小。農民作家群的書寫價值或許不是創造高峰,但他們的寫作瓶頸也需要打破,寫得更好是理所當然的追求。做高,是指對文學創作的價值意義而言,需要有更高更系統的認識和謀劃。國家已經提出文化強國建設,西海固地區有沒有一個縣響亮地提出“文化強縣”并付諸實施呢?這不光是一個口號,而是立足文化的稟賦特色功能,在現代化進程中走出差異化又符合新發展理念的路子來。
走過五月的高光時刻,農民作家們返回各自的田野。春種秋收四季輪回,文學能否成為西海固這塊土地上“最好的莊稼”,還要有許多稼穡耕耘的勞作才行。我們期待這高光能照亮更多人的生活,我們在田野等風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