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初夏,宿遷大地草木勃發,生機盎然。應江蘇省宿遷市宿豫區委宣傳部副部長沈振勇之邀,我到雨露社區為黨員講授黨課。課后交流中,鄉親們對焦裕祿在宿遷歲月的點滴追憶,深深觸動并激發了我更加深入探尋這段歷史的興趣。隨后幾日,在沈部長的熱心引領和鄉親們的幫助下,我們開啟了尋訪焦裕祿宿遷足跡的旅程,走訪村落、聆聽口述、查閱史料……正是這次充滿發現的尋訪,促成了此文的寫作,幫助我們追尋焦裕祿那深植于宿遷大地永不褪色的初心印記。
——焦玉星
在焦裕祿42載短暫而閃耀著光輝的人生歷程中,鮮為人知的是,有整整兩年時間是在江蘇宿遷度過的,這段源于民族危亡的逃難經歷,喚醒了他的初心,是他從苦難求生到信仰覺醒的重要轉折點。
20世紀40年代初的中國,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山東博山作為重要工礦區,在日軍鐵蹄下屢遭蹂躪,一次次“強化治安”掃蕩如同絞索,勒得百姓喘不過氣。1943年7月,焦裕祿剛從東北撫順大山坑煤礦死里逃生回到家鄉,卻因為沒有良民證,又先后兩次被抓,受到殘害。
“哪里有出路呢?這時雖也聽說我村東南五六十里路的小馮等村有八路游擊隊,對窮人也很好,但認為他們不是正規隊伍,人少,武器不好,也站不住腳……想來想去沒出路……”

年僅二十出頭的焦裕祿,眼看著在家鄉已走投無路,無奈為了生計,只好帶著妻子、岳母和鄰村幾戶人家一起踏上了逃荒之路,一行人只帶著些簡陋的家當,推著一輛大輪車就出發了。沿途歷經艱辛,依靠乞討度日,輾轉坐上火車。到徐州車站下車后,邊走邊問,走了四天四夜來到了江蘇宿遷縣城東15里的雙茶棚村。
彼時的蘇北大地,深陷各方勢力的蹂躪與地主階級的盤剝之中,苦難的陰影從未遠離底層百姓。
初到宿遷的焦裕祿,在早逃荒過去的博山黃臺村幾家老百姓家暫時落腳。為了活下去,他只能給當地一戶開飯鋪的張姓人家挑水。78歲的王樹恩老人指著路邊回憶:“當年開茶棚的地方就在這片區域,往來客商多,加上村里人家,用水量很大。那時候方圓幾公里就竹城寺一口甜水井,井水一直很旺,從老輩起就靠著它過日子,茶棚能維持下去,全靠這口井。”順著老人的指引,我們找到了距離雙茶棚社區3.5公里外一片麥田中的竹城寺井舊址。
竹城寺井的水滋養著一方百姓,也映照出世道的不公。當地俗稱的“竹城寺”,是曾坐落于此的一座規模宏大的寺院。這座寺院建于明朝洪武年間,據史料記載:“原有明洪武年建寺一棟,已為戰爭摧毀。”古井的井盤由一整塊石頭鑿刻而成,周圍有24道楞紋,井內壁則用青磚層層壘砌,井深約10米。歷經數百年風雨,至今井水清澈甘洌,井口古老的石盤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繩印,最深的竟有大拇指粗細,那是數百年來無數雙手提水留下的生存印記,見證著它滋養一方百姓的歲月。
過了半個月,經張家介紹,焦裕祿轉到園上村給胡泰榮家當雇工。
在1955年的回憶中,焦裕祿這樣寫道:“1943年,我21歲,逃荒到宿遷縣城東15里雙茶棚村,在已早逃荒去的黃臺村幾家老百姓家住下……我給開飯鋪姓張家擔水,混幾頓飯吃。半個月后,張介紹我到城東二里第二區園上村地主胡泰榮家當雇工。我在胡家當了2年雇工,第一年掙五斗糧食(每斗14斤),第二年掙一石五斗……”從這些只言片語中,我們不難想象,當時焦裕祿雖得以在此立足,但處境是非常艱難的。
2018年5月,我們曾專程來到宿遷尋訪胡泰榮的后人、親戚和鄰居,根據知情人回憶,焦裕祿人很勤快,與別人相處也很融洽,因為模樣精干顯老,大家都稱呼他為“大焦”“老焦”。憑著勤勞聰慧,焦裕祿除了在農忙時幫著做工以外,還能做些小買賣賺點零錢。當時他就在官道邊擺一地攤,賣些缻、罐等,有時還幫過往客商代賣些沒脫手的牲口,掙個差價,等他們回來時,再把賣牲口的錢交給人家。
在那個動蕩的年代,能夠過上安定的生活是遙不可及的奢望。焦裕祿背井離鄉,實則是被逼入絕境后的無奈選擇,倘若在家鄉尚能糊口度日,誰又愿意踏上這條充滿未知的逃荒之路?“當雇工才親自知道了地主是如何壓迫并剝削窮人。”這段刻骨銘心的經歷,在他心中埋下了對苦難民眾的深切同情,喚起了他愛憎分明的階級立場。所以在后來他到蘭考,看到火車站逃荒的災民時,自然產生了一種跨越時空的情感共鳴,也為群眾路線在他內心的形成奠定了深厚基礎,使他的工作方法始終飽含著對人民群眾的深切理解和真摯情感。
至此,焦裕祿的人生與舊社會背景下的大多數底層群眾一樣,在苦難中浮沉前行。他的人生也就在這樣的苦難磨礪中,迎來了一個大轉折。
園上村位置特殊,與宿遷縣城隔運河相望,是國、共、日偽三方勢力的拉鋸地帶。白天在日偽軍的統治下,晚上卻常是共產黨的地下組織秘密聯系群眾、召集民眾集會,宣傳抗日救國的道理。
1945年六七月間,新四軍北上解放了宿遷,建立了人民政權。焦裕祿開始經常參加黨組織召集的會議。他親眼看到老百姓當家做主時的喜悅;看到共產黨領導的隊伍紀律嚴明,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還幫百姓修房耕地,和村民坐在一條板凳上說話。會上,干部們講“打土豪、分田地”,講“窮人要當家做主”,這些話讓他心里亮堂起來。他在“自傳”里寫道:“宿遷解放后,經常參加開會,才更明確認識了八路軍共產黨才是真為人民辦事的,才真正相信共產黨能勝利。”同年秋天,懷著對家鄉的深切思念和對革命事業的滿腔熱忱,焦裕祿踏上了返鄉之路。1945年秋回到家鄉山東博山后,經民兵隊長焦方開介紹,他迫不及待地加入民兵隊伍,投身到求解放、保家鄉的斗爭中。憑借著在宿遷培養的群眾感情和革命覺悟,他在民兵隊伍中表現突出。1946年1月,經過組織的培養和考察,焦裕祿在博山北崮山村光榮而秘密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如今的竹城寺井,井水依舊清澈見底,俯身望去,藍天白云的倒影在水中輕輕晃動,清晰可辨。井口那方繩印斑駁的石盤,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這口曾滋養過無數當地百姓的古井,早已成為見證歷史的文物,而那段在宿遷的歲月,也成為焦裕祿精神的重要滋養。從給店主挑水掙口飯吃的苦難求生,到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看清地主壓迫剝削的真相、達成理性覺醒;從與身邊勞苦大眾朝夕相處中滋生的階級共情,到在革命火種的感召下初識共產黨的為民初心,在宿遷的這兩年時光,既讓他在艱難求生中找到了自身出路,更在他心里悄悄播下了“為人民求解放、謀幸福”的種子。
后來,焦裕祿走上革命道路,無論在哪個崗位奉獻,他始終帶著宿遷歲月的印記:對群眾的赤子之心,對壓迫剝削的深切痛恨,對黨的堅定信仰。這顆從苦難中萌發、在民心中扎根的種子,最終長成了庇佑人民的參天大樹。
(作者焦玉星為淄博焦裕祿紀念館副館長、徐光玉為宣教陳列部科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