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國經典“五經”之一的《詩經》,在建構中國文化乃至東亞文化中的巨大作用,是任何一部經典都無法代替的。日本學者小山愛司著《詩經研究》(中央學會昭和十二年版),在書之每卷扉頁赫然題曰“修身齊家之圣典”“經世安民之圣訓”等。朝鮮古代立《詩》學博士,以《詩》試士。一部《詩經》學史,既是中國主流文化精神與主流意識形態的演變史,又是中國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的發展史,同時也是東亞倫理道德觀念與文化思想體系的形成史。兩千多年來,東亞《詩經》研究成果蔚為大觀。據筆者與弟子們不完全統計,截止民國成立,中國《詩經》學著作 2700余種;日本從江戶至明治時期,《詩經》學著作 250多種;《韓國經學資料集成》共收《詩經》著述76種。這是一股強大的文化巨流,影響著迥異于西方的東亞價值觀的建構。在這浩浩蕩蕩的研究隊伍中,涌現出了一批優秀的《詩》學大家,如秦漢時之毛亨、毛萇,后漢之鄭玄,唐之孔穎達,宋之朱熹等,他們在《詩》的詮釋中闡發新的思想,建構新的意識形態話語系統,在把握傳統的基礎上探索新的路徑,對后世影響極大。同時也出現了一批“怪杰”式人物,如宋之王質,明之豐坊、李資乾,清之羅典、牟庭、胡文英,民國之王閻運,日本之皆川愿等,可謂東亞《詩》學史上的“八大怪杰”。之所以稱“杰”,是因為他們的知識儲備確實超乎常人,在《詩經》研究上也下過超乎常人的功夫,著述動轍四五十萬字,以當時的書寫條件,有此等數量著作的人,實少之又少。之所以稱“怪”,是因為他們不按常規思考,沒有守正概念,唯求立異學林,名噪一時。他們的怪論或對人有所啟發,但他們在《詩》學史上的命運,也給后人留下了思考。以下將此“八大怪杰”的觀點略作介紹,以供研究者參考。
第一名:宋之王質
王質,字景文,鄆州人,徙興國。紹興三十年(1160)進士,官至樞密院編修,出通判荊南府,改吉州,皆不行。事具《宋史》本傳。他花費近三十年工夫,著成二十卷的大著《詩總聞》①。
王質與朱熹同時,但治學路徑完全不同。眾所周知,宋朝興起了顛覆舊的經學解釋體系的思潮,在《詩經》學領域,長期占據統治地位的《毛詩序》與《毛傳》《鄭箋》受到了嚴峻挑戰。大多學者的作風是先辨《詩序》毛、鄭之非,然后再出己意。四庫館臣即把鄭樵、朱熹、王質認作是南宋之初廢《詩序》的三大代表人物。但鄭樵有《詩辨妄》,辨析毛、鄭之非;朱熹有《詩序辨說》,辨析《詩序》是非,他們都是首先辨明是非,然后才決定《詩序》之存廢的。而王質則不然,他不是首先辨析,而是直接拿出自己的觀點,而觀點得出的根據只是一個“聞”字?!奥劇笔锹牭降囊馑迹O計了十個“聞”的板塊,即聞音、聞訓、聞章、聞句、聞字、聞物、聞用、聞跡、聞事、聞人等十聞,每篇還有一個總聞。因為是“聞”而不是“考”,所以就省去了許多論證的煩瑣,私心自用,提出了當時想也不敢想的學術觀點。
比如《周南·兔罝》,一般認為兔罝指兔子網,王質則根據《經典釋文》作“菟罝”的別一版本,認為菟就是於菟,即老虎,兔罝是“取虎之具”?!囤L·柏舟》言:“我心匪鑒,不可以茹?!币话阏J為“鑒”即鏡子,詩人是說我的心不是鏡子,能把一切都納進來。王質則說:“鑒當作藍,實可范。與下‘匪石’‘匪席’同意?!薄囤L·新臺》言“籧篨不鮮”“得此戚施”。從《爾雅》《毛傳》始,人們就對籧篨、戚施作上討論?!睹珎鳌氛f:“籧篨,不能俯者。”“戚施,不能仰者。”“不能府”是彎不下腰?!安荒苎觥笔堑筒幌骂^?!多嵐{》說:“籧篨口柔,常觀人顏色而為之辭,故不能俯也?!薄捌菔?,面柔下人以色,故不能仰也。”“常觀人顏色”,《爾雅·釋訓》說:“籧篨,口柔也?!惫弊⒄f:“籧篨之疾,不能俯,口柔之人,視人顏色,常亦不伏,因以名云?!毙蠒m疏引李巡說:“籧篨,巧言好辭,以口饒人,是謂‘口柔’?!彼麄冋f得很煩瑣,人們還是很難明白。王質則干脆說:“籧篨,今龜胸也;戚施,今駞駝背也。”這一觀點被后世普遍認可,顯示了他的杰出之處。
不過,王質創新的突出表現不在訓話與名物考據上,而在詩義的理解上。比如《詩經》的第一篇《關雎》,開首言“關關雎鳩”。詩為什么要以雎鳩起興呢?大多學者認為雎鳩和鳴,喻夫婦和諧,而王質則根據《左傳·昭公十七年》關于少以雎鳩氏為司馬的記載,說:“少皋所以為司馬者,特以有法。而孔子所以首《二南》者,亦以其有法?!吨苣稀芬杂蟹ㄖ萜鹋d,《召南》以善養之禽(指《鵲巢》“維鳩居之”之鳩)起興?!薄墩倌稀ば⌒恰?,《毛詩序》說:“《小星》,惠及下也。夫人無妒忌之行,惠及賤妾,進御于君,知其命有貴賤,能盡其心矣?!编嵭?、朱熹皆同序說,王質則說:“君子以王事行役,婦人送之,指星言入夜也?!薄囤L·凱風》,《詩序》說:“《凱風》,美孝子也。衛之淫風流行,雖有七子之母,猶不能安其室。故美七子能盡其孝道,以慰其母心,而成其志爾?!蓖踬|則說:“孤子事寡母者也。當是賤者之家,母采棘心以為食。棘心,棘芽也,其子不欲其母親此,故傷其勤勞。”又說:“其子以為婦當代姑,不欲其母太勞也?!痹娭刑岬胶忘S鳥,王質則說:“感寒泉,其母勞而口渴也;感黃鳥,其母勞而聲急也。此所以責妻又責己也?!边@些信息在詩中一點也看不出來,可是王質憑借他的想象力而提出了一種可能性。再如《靜女》,《詩序》說:“《靜女》,刺時也。衛君無道,夫人無德。”朱熹說:“此淫奔期會之詩也?!倍踬|則說:“當是其夫出外為役,婦人思而候之。”《新臺》篇,古今多以為是刺衛宣強占兒媳的,王質則說:“夫不悅其妻,則以惡疾低之?!?/p>
對王質的創新精神與穿鑿附會的作風,前人論及者不少。如宋陳日強跋《詩總聞》說:“其刪除《詩序》,實與文公朱先生合,至于以意逆志,自成一家,真能寤寐詩人之意于千載之上,斯可謂之窮經矣?!标愓駥O《直齋書錄解題》說:“其說多出新意,不循舊傳?!薄端膸烊珪偰俊氛f:“然其冥思研索,務造幽深,穿鑿者固多,懸解者亦復不少。故雖不可訓,而終不可廢焉。”邵懿辰《四庫簡明目錄標注》則斥之曰:“此書全無足取?!?/p>
第二名:明之豐坊
豐坊,字存禮,后更名道生,字人翁,別號南禺外史,鄞縣人,嘉靖二年(1522)進士,曾為吏部主事。博學工文,尤善書,藏書甚富,著述頗豐。事附《明史·豐熙傳》。據錢謙益說,他是一個十分偏激的人,“片言相合,輒出肺肝相陷;睚眥蒙嗔,即援戈相刺”(《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版,第408頁)。體現在做學問上,便是師心自用,傲視古今。他的怪于常人之處,其一在作偽。他為出新說,而又怕世所不服,干脆托名子貢、申培之名,偽造出了《詩傳》與《詩說》二書,又偽造了五十余萬字的《魯詩世學》,謊稱是他們家世代治魯詩的成果。其變亂經文,詆排舊說,可謂前無古人。
其二是打亂《詩經》原有的編排次序。如于《召南》之后,增入了《魯風》部分。將《豳風》《魯頌》《酈風》的《定之方中》(改名為《楚宮》),皆歸于《魯風》?!逗伪硕Y矣》本在《召南》,《漸漸之石》《何草不黃》《采綠》等在《小雅》,他則皆劃歸《王風》。還把一些逸詩,認作今本《詩經》的脫簡,混入《詩經》中,如將《史記》所載的箕子的《麥秀歌》合于《鄭風》之《狡童》;將《論語·子罕》篇的“唐棣之華”四句合于《東門之墠》,改名為《唐棣》,,歸于《王風》等。如此妄為,經學史上十分罕見。
其三是詩旨臆說,出人意外。如以《芣苣》是兒童斗草嬉戲歌謠之詞,《摽有梅》是女父擇婿之詩,《北風》是邶人厭亂之詩,《山有樞》是唐人憂國之詩,《有狐》是君子傷貧民與狐涉水之詩,《甚楚》是郃人困于賦役而作,《月出》是朋友相期不至而作等。這些觀點皆前所未見。
其四是篡改經文。如《王風·揚之水》的“揚”,本是從手從易,舊解釋為激揚之水。而豐氏則改為從丘從易,解釋云:“丘易,小阜之類仄者,時潦暫停,其源淺薄,易于下流,不能潤物。”《墻有茨》“中篝之言”的“篝”字,舊解“中篝”為宮內媾合之事,或以為“中夜”,豐氏改“”為“搆”,釋云:“搆,造也。‘中搆之言’謂周公之流言由三叔從中起也?!薄朵阡ⅰ菲颁捛覙贰敝械摹颁挕倍郑f以為“洵”訓信,“訝”訓大,言洧水之畔確實寬大而且熱鬧。豐氏則改為“胸盱”,訓為“顧眄之意,《楚辭》所謂‘目成’也”。解釋經文時也每標新立異,如改“弱虞”為鄒虞,以鄒為姓氏,虞是官名;釋《簡兮》之“簡”為人名等。
其無根之談很難取信于人,且其大膽妄為,實難為人所接受。雖然他的偽作曾風行一時,但最終被識破且被拋棄,被《四庫全書總目》斥為“極為妄誕”之作。
第三名:晚明之李資乾
李資乾,字先象,晚明西蜀人。著有近五萬字的《詩經傳注》。崇禎六年(1633),戶部尚書兼楊一鵬為其書作序。據楊一鵬序和能文燦跋言,他是一位不愿輕意見客的隱士,當時名頭很大,多少達官顯貴想見一面都很難?!对娊泜髯ⅰ啡缃裨谖覈箨懞币姡毡咀鸾涢w文庫存明崇禎癸酉序刊本,三十八冊。
自漢迄明,詩家立說之怪誕者無過于李氏此書。從李氏自序即可見其大略。其序云:“詩者寸言因乎土者也。寸言切近,因土民情,情動于中,言發于外《大雅》首《文王》,謂維新商命也,非新周命也?!缎⊙拧肥住堵锅Q》,謂燕樂商賓也,非樂周之賓?!吨茼灐肥住赌隆ㄖ浮肚鍙R》),謂秉文事商之德也,非市周之私德。《魯商》首‘馬’(指《》),謂伯禽征淮徐衛天子之東郊也,非固魯僖之私郊。《商頌》首‘猗那’(指《那》),謂武王建明堂、立大廟,代祀殷之烈祖也,非祀周之始祖。如《掇蝀》之詩,悼歸寧也;《桑中》之詩,悲系累也;‘仲子’之詩,憂封疆也;《風雨》之詩,喜見君子也,而以為淫。《南山》《猗嗟》之詩,魯莊遇于谷,盟于扈,如齊納幣,要結哀姜,不用蝶好。以為文姜之淫,匪特失其義,併失其人矣。‘何彼’(指《何彼農矣》)之詩,詠王姬也。平者平等齊一,王姬下嫁于諸侯,其父皆王,其夫皆侯,其子皆祖王而父侯,非謂宜臼。乃以四百余年之后事,豫書四百余年之前史,匪特失其人,併失其世矣。略記數事,凡詩之迷誤錯謬,可勝窮哉!”在他看來,傳統對詩的解釋“迷誤錯謬”實在太多了,不可窮數,因此他便要獨出機杼。
再看他對經文的解釋,更是天馬行空。如解《關雎》說:“古者門外有關以衛內,內關則在閩閾之中。古‘關’(關之繁體)字外從門,內從幺(音幽),從十(音拱),幺屬絲,絲主纏束;葉屬木,木主橫門,皆謹閉之貌?!P關’者,內關外亦關,即《易》云‘重門擊柝以待暴客’也雎鳩以州為閩閾,以河水四面圍繞為關關。淑女以窈窕為闔閾,而重穴其關關也。按周南在興元京西,民俗掘土為室,潛居其中故窈窕二字皆從穴。穴,土壙也,下從幼從兆,兆者端,幼者小,女幼小而兆端于土穴,如菓核掩覆未出芽之狀,總之嚴禁出入,以養其幽閑貞靜之體,故曰‘淑女'。‘淑’字左傍氵,氵性順下;右傍叔,叔者季女之通稱,皆陰柔順承以待君子而奉事之,故曰‘君子好逑’?!痹偃缃狻渡瘛氛f:“后稷初生如達羊(七月羊),毛氄氣息與獸無二,故棄之。惟其如羊,所以牛羊腓字。鳥見而以翼覆之,以待十二月大寒堅冰之后,始脫羊質還人形,變羊嗥復人聲?!苯狻懊級蹮o有害”說:“眉為保壽之官,害者災之至,故害字上從 $$ ,下從口,中從豐,豐者風也, $$ 口美德,以豐破之,則害至矣。故欲眉壽者,先去其害?!?/p>
如此類穿鑿求奇之說,不勝枚舉。當時達官顯貴雖為之吹捧,然實少可取者,甚至初學者讀之,還會被引上歧途,故其后鮮有人道及。
第四名:清之羅典
羅典,字慎齋,湖南湘潭人,乾隆進士,官至鴻臚寺少卿。據嘉慶《大清一統志》說,他為主重教育,曾主講岳麓書院二十余年。著有《凝園讀詩管見》十四卷,字數在六十萬左右。王閻運《(光緒)湘潭縣志》稱“所著《詩管見》,字句詮釋能補毛、鄭之略,唯論喜新異,傳者怪焉”?!跋残庐悺贝_是他的一個特點。
近代學者朱緒曾《開有益齋經說》曾于“凱風”一則云:“羅典者,明人之妄者也。云:‘寒泉猶黃泉,父墓所在,七子環而哭之,以止母之嫁??肌端洝罚骸雍佑謻|,徑浚城南。’酈道元注:‘西北去濮陽三十五里,城側有寒泉岡?!础对姟匪^‘爰有寒泉,在浚之下’,豈得改寒泉為黃泉,而為哭墓之臆說耶?”這里他把羅典的時代搞錯了,不過稱其為“妄者”,這確實代表了一般人的認識。他這里只舉了《凱風》篇的例子。其實羅典幾乎對三百篇全有自己的看法,如《周南》《召南》的“南”,一般認為是方位,羅典則說:“南者,風名。《爾雅》:南風曰凱風。凱,樂也,主于長養,萬物喜樂也?!秶L》百六十篇,雖得通以風名,而此二十五篇(《二南》)之因文王作者,其傳獨先。武王為之分冠以周、召如南風之主于長養,而令萬物喜樂然,故稱南也。”解釋“關關雎鳩”說:“雎鳩即鶚雕類鳥,鶚狀可愕,故謂之鶚。其視睢健,故謂之雎(按:羅氏誤將‘雎’與‘睢’混為一字)其鶯狀見于深目。涉目為關,則關關云者,非和聲之謂,乃目常在人,而疑將捕之故爾?!薄陡瘃贰熬S葉萋萋”,一般認為“維”是虛詞,羅典則說:“維,系也。葛草之紛如絲,則于葉之萋萋如維之矣。”于《樛木》篇,一般認為“木下曲曰樛”,羅典以為樛木即椒木,即花椒樹。于《兔罝》篇,一般認為是贊賢人眾多或贊美武士的,羅典則云:“考《本草·獸類》謂兔腦與血以及頭骨皮毛之屬,制為丹散服之,皆治難產,其用與下篇《芊苣》略同。故后妃每使武夫以罝羅致其備先具,遂令宮中無患難產者,而眾妾之有子,浸以成百男之慶也,所謂后妃之化蓋如此?!庇凇镀]苣》篇,一般認為是“樂有子”或“無事相樂”的,羅典則以為是宮妃采芊苣備難產。于《汝墳》篇,一般認為指汝水高岸,羅典則以為是公墓,“于汝墳而伐條枚、條肄,此民之為盜以犯公墓之地者,不道也”。于《麟之趾》篇,一般認為是美公子的,羅典則說:“蓋悲伯邑考之不容于紂,竟以仁而早卒也?!贬尅镑胫ā钡摹岸ā弊终f:“定者指麟之口言,《禮記》‘口容止’,止,定也?!币馑际钦f麟不以口咬人,故曰定。如此怪論不可勝數。
但不可否認,羅典也不乏卓見。如《葛覃》篇言“薄污我私,薄澣我衣”,一般認為“污”和“澣”都是清洗污垢的意思,污是以手揉搓去污,清洗內衣(即“私”)?!皾取币馑际窍礈?,這個沒有疑問。但“污”本義是污垢,怎么能與去污聯系在一起呢?這個問題在清之前幾乎沒有人能說明白,而羅典把這個問題徹底解決了。他說:“澣以潔水,不治,故用污,污謂今灰水、堿水之屬?!被宜?、堿水是為去衣服油膩所用的污水。用草木灰去污,見于《禮記》?!秲葎t》說:“冠帶垢,和灰清漱;衣裳垢,和灰清澣。”“和灰”即指漬草木灰。四十多年前的一些農村,還用這種方法清除油膩污垢,可證明羅典的解釋是有根據且能站住腳的。
第五名:清之胡文英
胡文英,字質余,號繩崖。武進(今常州市區)人,乾隆三十年(1765)廣東籍副貢,官高陽知縣。功名不高,學問不小,著述甚富,有《莊子獨見》三十卷、《屈騷指掌》四卷、《吳下方言考》十二卷。關于《詩經》著作有《詩經逢源》《詩考補遺》《詩疑義釋》《詩疏補遺》共十九卷④。其字數也有數十萬字。
胡文英治《詩》與前提到的幾家相似,好為驚人之論。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在釋《黃鳥》篇時曾說:“據詩稱‘良人’以為三良妻作者,妄也?!彪S后在小字注中特舉胡文英為例??梢娫趪烂C的《詩經》學家眼中,胡氏就是一個好出怪妄之說的人。民國學者江瀚為《續修四庫全書》撰寫提要時,于胡氏《詩經逢原》條目說:“篇中尤多異解。如《汝墳》謂周公循汝墳以布化,賢人喜之,賦《汝墳》?!印啊改浮灾钢芄?。而《葛巢》《采蘩》《草蟲》《采蘋》諸篇,則具以為美召公,并‘季女’亦以‘喻賢臣’釋之?!稉坑忻贰罚^召公求賢若渴,將歸成周,詩人本其意而美之?!缎⌒恰分^召公佐文王布化,夙夜盡忠,詩人嘆君子小人勞逸不同,為之賦《小星》?!兑坝兴利帯?,謂殷之天祿已盡終,文王貞于事殷,詩人美之?!逗伪搜硪印?,謂齊僖公送文姜于讙,詩人見其艷而無德,故諷之。且謂講壇篇之顛倒次序,非亂于經師,即亂于衛氏。但就《二南》觀之,其游談無根,已不勝僂指矣。其最可笑者,《桑中》,謂宣姜召所私者,偽為采桑之婦以入,詩人知之,賦《桑中》。其最無理者,《相鼠》,謂此唐叔怨管蔡霍之詩……似此穿鑿附會,實經之蠹,豈特無當于詩義哉!”從江瀚的氣憤中也可以感受到胡氏怪說之妄的程度了。其《詩義疑釋序》說:“詩義疑竇極多,故朱子于集注往往云未詳。余于《詩》《書》究心數十載,詳考諸家,略有所得?!薄对娏x疑釋》就是他的“所得”。江瀚評曰:“是書雖間有新解,但鑿空附會者居多。”
不過,胡文英也時有卓見。如說《關雎》之荇菜,據《爾雅釋文》萎、蔣之異文,認為本字當作“菏”,從草從水從行,此草行于水中。作“蒂”,是因為荇菜葉圓如杏。再如釋“日居月諸”,前人以居、諸為助詞,他則據《爾雅》《五音集韻》諸書認為,居指雞,諸謂蟾蜍。日中有雞,月中有蟾蜍。其說雖仍有可商,但確實對人很有啟發,亦可看出其才識過人之處。
第六名:清之牟庭
牟庭,原名廷相,字陌人,號默人,山東棲霞人。乾隆六十年(1795)優貢生,應鄉試十八,都未得舉,故有“山左第一秀才”之稱。于《尚書》《詩經》用功都極深,著有《詩切》五十卷,堪成皇皇巨著。之所以名《詩切》,他認為自己釋詩密合詩義,最為貼切。
與前諸家相似,牟庭也是一狂傲之士,他在《詩切自序》中徹底否定了《毛詩》的解釋系統,想法家推詩人之意。而三家《詩》殘缺過勝,要想拋棄《毛詩》而治詩,談何容易!因此其臆說之多,便可想而知。江瀚為其書作提要說:“至謂《兔置》,刺周南君私養土也?!陡瘃罚D詞也?!儿o巢》,刺召南以妾為妻也。《弱虞》,刺輸禽而獵也。《麟趾》,刺世族自矜大也。是殆以《關雎》例之,遂皆初為刺耳。其謂:《卷耳》,思婦吟也;《谷風》,妬婦詞也;《簡兮》,刺大夫彌猴舞也;《泉水》,衛女為須句夫人思歸也;《新臺》,賢婦人既嫁不答而自悔也?!抖ā罚ㄖ浮抖ㄖ街小罚晒蛉伺畹矍鸲汲鹨?《擊鼓》,迎變也?!队新椤罚ㄖ浮肚鹬杏新椤罚z民祭忠臣劉子也?!杜浑u鳴》,悼亡也;《風雨》,問疾也;《揚水》(指《揚之水》),刺人用婦言薄兄弟也;《出東門》(指《出其東門》),巫臣喜得夏姬也;《匪風》,刺叔壇賣國也?!妒€》(指《十畝之間》),刺人悅桑女也;《渭陽》,刺康公納公子雍而無備也?!度O楚》(指《隰有甚楚》),老人刺其子長而孝衰也;《東山》,周公悼亡也?!弊詈蠼蠈λ脑u價是:“如此鑿空結撰,而欲劾鄭點衛,凌駕三家,益見其不知量也?!?/p>
牟庭更奇的是,于每篇詩都有白話譯文,譯文之怪世所罕見。如譯“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四句說:“參差長短不齊頭,接余雖好難為收。左右攘袖出素腕,試將雙手水中。比如枕席不親就,男下于女極綢繆。窈窕幽房間,淑女深自藏。君子寤寐那曾睡,微開小語鳳求凰?!碑斎?,我們不能不承認,牟庭的考據功夫甚深,其卓見也復不少。如以《關雎》之“流”為謬之假音,以《卷行》為“周國之道”等,但被他的怪論遮蓋了。
第七名:民國王閻運
王罔運,字壬秋,又字壬父,號湘綺,世稱湘綺先生。咸豐二年(1852)舉人,曾在成都、長沙多地書院主講,辛亥革命后任清史館館長。王閻運是一代大儒,學生遍天下。著述甚豐,僅經學著述就有十余種,共二百多卷,《詩經補箋》二十卷是其中之一⑥
《詩經補箋》是王閻運經幾十年的思考完成的著作。他二十多歲即開始研究《詩經》,撰《詩演》數卷。在此基礎上又反復琢磨,四十多歲才完成《詩經補箋》初稿,六十歲才成熟刊布?!肚迨犯濉繁緜鞣Q他“經史百家,靡不誦習,箋注抄校,日有定課,遇有心得,隨筆記述,闡明奧義,中多前賢未發之覆”。而于《詩》,因前賢本有“詩無達話”之論,故而有更多異說,幾乎篇篇都有異于常人之說。如釋“關關雎鳩”,他說雎鳩是雕類的猛鳥,“雎鳩摯搏,眾鳥畏之,如妾之畏嫡”,這是說雎鳩是用來喻后妃之威的?!陡瘃菲胺疅o斁”,一般認為“無斁”就不無厭,指穿不膩。王氏則說:“斁,污澤也。”指衣服沒有弄臟?!恩胫骸芬话阏J為是美公子仁厚的,王閻運則把它和王子入學聯系起來。認為麟是大公鹿,“言趾者,畫獸蹲踞,見前足也”,“振振公子”是言王子“入學之容”,“于嗟麟兮”是“美其向學也”。《弱虞》篇“彼茁者蓬”,一般認為是蓬蒿茁壯長成。王氏則認為蓬是用來比喻老百姓的。等等怪論,不一而足?!独m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閻運治經好為異說,是書亦不免此病。又《大雅·生民》篇,謂稷本帝子而不得為帝子,故謂之民也。司馬遷說姜姬帝嚳之元妃。是始為帝妃,以孕見出,棄不得以善為父,此以姜源為被出。真造為不根之詞矣?!溽尅吨苣稀っ┸摹菲疲骸抖Y含文嘉》:夏姒氏以薏苡生。許慎字書薏在菩后。菩薏、芊苣古今字。賈逵說以為意呂實是也?!吨軙ね鯐狻房得褙曑奋?,其實如李,令人宜子,為夏后氏得姓之祥。如鳦為請子之祥,故以苧苡喻昏禮也。言采采者,重其事也。六采者,六禮也。言采之者,昏禮最先納采也。又以《王風·丘中有麻》篇,為思鄭桓武之賢。而周、鄭交惡,以至于俱弱。留子,鄭武公也,為王官,故稱子?!洞呵飩鳌吩唬何粽哙崌幱诹?,在河洛之間?!肆糇余怠撸涔σ?‘彼留子國’者,畿內乃留子之國;‘彼留之子’者,以喻鄭子孫。二條雖屬創解,尚有依據。他若辨《邶風·旄丘序》,謂此衛臣之作,欲以御狄。辨《簡兮序》,謂賢者茍仕,而反刺君,何視賢之輕;辨《北門序》,謂不擇主而仕,賽貧而怨天,何得為忠。皆自有理,讀藏者慎擇為可矣。”此提要為江瀚所寫,江瀚是《詩》學專家,故很能抓住王氏的要害。不過,江氏所說的“尚有依據”的兩條,其中也多屬臆說。將薏苡、菩薏、芊苣聯系起來,確屬卓見。但“薄言采之”之的“采”,怎么能與“納采”聯系起來呢?
第八名:日本皆川愿
皆川愿(1731—1804),字伯恭,號淇園,京都人。是日本江戶時期的著名經學家,他以明經弘道為己任,不屑以辭章名世,故死后門人私謚曰“弘道先生”。著述甚富,僅《詩經》研究著作就有《詩經繹解》《二南訓闡》《詩經助字法》《詩經小雅圖》等數種。特別是他的《詩經繹解》①,共十五卷,是他研習《詩經》三十年的成果。
皆川愿解詩,幾乎不留間,所有的字都要解釋,語言表述上又不蹈前轍。如釋《關雎》“關關雎鳩”說:“關,音,義通。謂其宜有內耦而以獨處者?!栋谆⑼ā吩疲骸淠咳??!w亦獨醒不寐之貌。雎者,要遮于物之所徃而以攫之之名。郭璞以為雕類,江東呼為鶚…”釋“在河之洲”說:“在,猶云越在也。河,黃河,其水常濁。之者,注物所用情于前所言之辭。洲者,水中沙土積衍隆起成地者”釋“窈窕淑女”說:“窈者,物在深奧,而絕于形貌之謂。窕者,謂物之體不充盈于器中也。”“淑者,能令其外行不失其內所當。定軌之謂女者,理于內者?!贬尅熬雍缅稀闭f:“君子,稱有宜居上之德之人。好者,度其心于物,不厭其來之以過甚之謂。逑者,其行欲以屆于其物之謂?!辈浑y看出其思維完全異于常人,帶有理論說明的意味,顛覆了傳統的解釋。而且他在解釋中還旁征博引,顯示了他的學問功底。
他最奇的還不是對字句的解釋,而是把《詩經》認作是一部德性修養的教材,認為詩中的意象統統都有道德隱喻的意義,從而對詩的主旨也做出了全新解釋。如總括《關雎》第一章四句之義說:“此章言人若不常用心內省而外從物欲,鰥然,譬如雎鳩必失其處,至以離山而越在河之洲。君子其必不為若斯矣。雖窈乎難采,窕乎不盈。而彼有淑德之女者,而君子好之,常求以從之。常求以從之者,即常內省之謂也。”總括全篇之旨說:“此篇言擬思中德而求實與相配也。”于《卷耳》說:“此篇言道不難求,而人唯以不能去其希世之心,是以常與其道遠也。”于《桃夭》說:“此篇言擬思無廢,物既有至,則其中之所庸靡不咸宜矣?!庇凇睹┸摹氛f:“此篇言命自彼情而不我以者矣,不終其欲,采則不可獲也?!庇凇稘h廣》說:“此篇言以德高人者,驕也;義不與身適者,游也。驕不可以居而游不可以從。陟高者從卑,行遠者自邇。君子當積小以成高大也?!庇凇稉坑忻贰氛f:“此篇言人當不憚徒勞,而以冀其所希遇也?!?/p>
如此釋詩,可謂前無古人。不過盡管在今人看來此與胡說無異,但在那個經學有絕對權威的時代,卻拓展了詩的意義空間,其導向是引人上道,對人的精神修養是有積極意義的。
“八怪”之《詩》學命運及其啟示
以上八人,他們共同的特點是,都在《詩經》研究上下了大功夫,都想闖出一條《詩經》研究的新路子,能夠名垂后世。但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在當時或受到人的恭維,死后這方面的研究卻鮮為人知,他們的《詩》著雖有刻本,卻傳播不廣,《詩》學史上也極少有人知道他們。像王質,人雖斥其“說《詩》穿鑿”,畢竟后世還有人提及。豐坊偽造的《詩傳》《詩說》,曾欺人一時,有不少人轉述,一旦被人揭穿后,便退出了歷史,他的《魯詩世學》幾乎沒有人引及。胡文英人們知道他的名字,是因為他的《莊子獨見》《屈騷指掌》,而四部《詩經》著作,竟無一部進入后世《詩》學家視野的。王罔運是一代大儒,名震一時,但對于他的《詩經》研究,人們好像沒有看見。牟庭的《詩切》,如果不是 20 世紀80年代齊魯書社出版,至今恐怕也無人知曉。李資乾、羅典的名字,即使專門研究《詩經》數十年的學者,也未必聽說過。他們的付出與所得極不相稱。他們的《詩》學命運,在他們著作問世的那一天就已經注定了。就像花籃里的花,雖新艷于一時,終因無根而枯萎。
《詩》學史上“八大怪杰”的命運,給我們留下了教訓和啟示。當下文史研究界每以創新為榮,無根之談泛濫,而忽略了守正的重要性。其實“守正”比“創新”更重要,“正”一定是好的,“新”卻不見得好,也不見得對。就文化、精神而言,只有在把握傳統的基礎上,結合時代的精神需求而生出的“新”,才會有生命力?!靶律笔窃谛聴l件孕育下“生”出來的,而不是硬生生地“創”出來的。如果銳意求新,這“新”一定是短命的?!鞍斯帧本褪呛芎玫淖C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