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城何處有花枝?

離開桂林，李商隱的北歸之路并非坦途，而是浸透了更深的寒意與孤寂。湘水、洞庭、潯陽的煙波，在他筆下凝結成“洞庭波冷曉侵云”的徹骨清寒，“春風無限瀟湘意”的綿長思念也終被“欲采蘋花不自由”的冰冷現實阻斷。這時期的詩風，呈現出一種冷凝深渺的特質。意象愈發精純淬煉——寒波侵云，驚風撕扯著殘荷，秋雨傾覆天地;情感在壓抑中走向內斂，漂泊無依的“流鶯”、飲露難飽徒勞悲鳴的“蟬”，都成為李商隱命運的精確投影。即便是對故人（劉蕡）的追懷，也充滿了對天道不公的沉痛叩問。北上的旅程，每一步都踩在理想幻滅的冰碴之上，詩行間彌漫著濃重的失落感與對命運更深一層的體察。

一

大中二年（848），李商隱北返，從湘水進入洞庭湖時，看到潯陽江中的木蘭樹。當年吳王闔閭在這里種植木蘭，用來建筑宮殿。在七里洲中，還存有魯班雕刻的木蘭舟。李商隱感嘆自己的漂泊生涯，作了《木蘭花》：

洞庭波冷曉侵云，日日征帆送遠人。

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這首詩用白話或可譯為：

洞庭寒意浸透晨空直逼層云，江上往來船只絡繹送別離人。幾番登上木蘭樹船凝望遠方，終日漂泊不知本是木蘭之身。

李商隱不禁想起柳宗元的《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

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

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這首詩用白話或可譯為：

破額山下一江春水凝碧流淌，遠方江岸詩人泊舟靜靜凝望。春風吹拂送來綿綿不盡情意，多想采花相贈無奈寸步難行。

李商隱對得罪宦官而遭貶謫的柳宗元寄予極大同情，對宦官弄權表示極大的憤慨?；鹿俑烧峭硖谱蠲黠@的特征，比藩鎮割據和牛李黨爭危害更甚。

二

宦官制度起源于先秦。唐朝初年，宦官不得擔任三品以上官職，不得干預政事。到了玄宗時代，宦官的權力日益加重?！鞍彩分畞y”后，宦官李輔國擁立太子稱帝，是為肅宗。肅宗任命李輔國為兵部尚書。后來，德宗依靠宦官平定淮西節度使叛亂，重新組建衛戍京城的神策軍，規定由宦官統率。

德宗死后，順宗繼位，任用王叔文等裁決宮中大事。王叔文引進柳宗元、劉禹錫等官員，企圖削奪宦官權力。王叔文、柳宗元、劉禹錫等推行了一系列革新措施，史稱“永貞革新”。這些措施直接觸犯了宦官、藩鎮和官僚集團的利益，引起強烈反彈，迫使順宗退位。王叔文被貶為渝州司戶（次年被殺），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劉禹錫被貶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馬。

元和十年（815），柳宗元被貶到更加僻遠的柳州去做刺史。劉禹錫也被貶播州（今貴州遵義）。柳宗元認為播州是煙瘴之地，劉禹錫有高齡老母，上奏用柳州和劉禹錫的播州交換，其他大臣也為劉禹錫說情，劉禹錫才被改任連州（今廣東連縣）。

柳宗元初到柳州寫下了《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

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

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

這首詩用白話或可譯為：

獨自登上城樓舉目眺望遠方，平地連接荒原海天一片莽蒼。突然狂風驟起撕扯水中荷花，頃刻暴雨來臨擊打綠蔓頹墻。層巒疊嶂密林阻斷遠望目光，柳江百轉千回更添內心悲傷。我們同被貶謫嶺南荒蠻之地，音信阻隔難通從此滯留異鄉。

柳宗元病逝柳州，時年四十七歲。劉禹錫整理他的遺稿，編成《柳先生文集》，韓愈作《柳子厚墓志銘》。與“二王八司馬事件”接踵而至的，便是綿亙四十年之久的牛李黨爭。

宦官專政前后綿延了二百年之久。唐代的宮城在北面，皇城在南面。宦官機構在宮城，習慣上用北司指代宦官。三省六部的官署位于皇城南部，稱為南衙，指代朝官。

“甘露之變”后，北司完全凌駕于南衙之上，宦官牢牢地掌握軍政大權，視皇帝如同傀儡，宰相只是奉命頒發文書。到了大中十三年（859）八月，宣宗因服長生藥中毒駕崩。臨死前，他頒布圣旨讓擁立夔王李滋為皇帝。但很快，掌握宮廷禁軍的左神策護軍將領擁立鄆王李溫為皇帝，是為懿宗。懿宗和其后的僖宗完全被宦官控制，直到昭宗與宰相崔胤合謀打擊宦官。宦官發動政變，囚禁昭宗。崔胤與禁軍將領誅殺宦官，復立昭宗。禁軍將領極力反對讓禁軍隸屬南衙，禁軍仍由宦官掌握。宰相崔胤見宦官仍掌兵權，就聯合宣武節度使（治所在今河南開封）朱全忠，誅殺宦官一千多人，只留下數十個小宦官在宮中做雜役。至此，兵權歸宰相掌管，持續二百年之久的宦官之禍終于結束。

三

李商隱在令狐楚興元幕府認識了劉蕡。他和劉蕡一樣，痛恨宦官干政，稱宦官為“兇徒”，在《重有感》里急切地呼呼興師問罪。

當年，文宗親自主持科舉考試，考生劉蕡猛烈抨擊宦官專權的罪行：忠正賢良的大臣得不到朝廷的信用，宦官小人卻竊取了廢立皇帝的大權，使敬宗皇帝慘遭殺害，不能堂堂正正地終了一生，而陛下又被宦官擁立即位，也不能堂堂正正地開始親政。

劉蕡力陳宦官專權的弊病，要求文宗屏退宦官，把政權交給宰相、兵權交給將帥。劉蕡的策文得到了考官的贊賞，但考官因為畏懼宦官而不敢錄取，致使劉蕡落第。

劉蕡平素直言極諫，志在中興。李商隱與劉蕡在黨派上不存在分歧，而在扶皇運、致中興、反宦官等方面非常一致。他倆對唐王朝命運懷著強烈的政治責任感，超越了黨派集團的私利。

牛僧孺擔任襄陽刺史時，劉蕡又到了牛僧孺手下。后來，劉蕡貶任江州（今江西九江）司戶。司戶是掌管戶口賬籍等事的小官，在縣一級稱為司戶，在州一級稱為司戶參軍。

李商隱在奉使江陵歸途中，遇見時任澧州（今湖南常德）司戶參軍的劉蕡，當時正是春雪滿黃陵。

李商隱作了《贈劉司戶蕡》：“江風揚浪動云根，重碇危檣白日昏。已斷燕鴻初起勢，更驚騷客后歸魂。漢廷急詔誰先人，楚路高歌自欲翻。萬里相逢歡復泣，鳳巢西隔九重門。”詩的大意是，宦官專恣，猶如江風吹浪，危舟獨系，希望劉蕡像賈誼一樣盡快被召回京城。

當時，劉蕡正寄希望于舊日座主、時任江州刺史的楊嗣復入朝輔政。楊嗣復是東漢太尉楊震之后，八歲能文，二十歲登博學宏詞科。

楊嗣復主持過兩期“朝考”，選拔了很多棟梁之材。而李商隱恰恰沒有被楊嗣復選中，但是李商隱沒有因此而生怨恨。楊嗣復與牛僧孺、李宗閔出自同門，志趣相近，私交很深。李宗閔、牛僧孺任宰相時，先后推薦楊嗣復，然而楊嗣復不愿意超越父親官職，不肯做宰相。

李宗閔罷相時，楊嗣復也被遣放四川，做劍南東川節度使。后來楊嗣復回到朝廷，被提拔為宰相。李宗閔再次罷相后，楊嗣復為他辯護，于是不可避免地深陷牛李黨爭。

武宗即位，李德裕輔政，楊嗣復被貶為湖南觀察使，又被貶到潮州。宣宗即位，楊嗣復升任江州刺史，又被召回朝中，不料途經岳州（今湖南岳陽）時因病去世。劉蕡回到京師的愿望徹底破滅。不久，劉蕡也病逝了。

劉蕡客死他鄉，李商隱有著痛入骨髓的深切感受，他不禁想起宋玉哀憐屈原而作《招魂》，孔子不敢在寢門之外哭吊老師，一連為劉蕡寫了四首詩，其中一首是《哭劉蕡》：

上帝深宮閉九閻，巫咸不下問銜冤。

黃陵別后春濤隔，湓浦書來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誅，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風義兼師友，不敢同君哭寢門。

這首詩用白話或可譯為：

九重天門緊閉天帝深鎖寒宮，神巫無暇下界詢問泣血冤情。去年黃陵別后春潮隔絕音塵，秋雨傾盆時節客死潯陽噩訊。只能像潘岳一樣作哀誅祭文，卻怎能喚回你那消散的精魂？高標品格道義于我亦師亦友，哪敢作為朋友靈堂外面哭祭？

仔細想想，其實李商隱為什么痛哭劉蕡？

其實那是在哭他自己。

四

回到京城，已是冬盡臘殘，轉眼春天到了。身在鳳城，天子腳下，可是李商隱再也沒能回到朝中。正是春天，流鶯到處飛翔，聲聲啼叫，可是不但無計留春，而且連棲息之地也無從尋覓。鳳城何處有花枝？這不正像這些年漂泊的自己嗎？這是李商隱一生的慨嘆和自傷。他寫下了《流鶯》：

流鶯飄蕩復參差，渡陌臨流不自持。

巧囀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風朝露夜陰晴里，萬戶千門開閉時。

曾苦傷春不忍聽，鳳城何處有花枝？

這首詩用白話或可譯為：

流鶯四處飄飛無定忽高忽低，掠過田野河岸無力掌控行跡。聲聲巧鳴妙轉似在傳遞本意，縱遇晴好時節未必就有轉機。無論早晚陰雨晴天刮風降露，還是千門萬戶開啟關閉之時。我因傷春不忍再聽無休哀啼，可是偌大京城哪有棲息花枝？

到了夏夜，蟬聲不斷鳴叫，仿佛是自己的影子。李商隱對鳴蟬抱有深刻的同情，作了《蟬》：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

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

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這首詩用白話或可譯為：

棲身高枝飲食露水難以飽腹，徒然耗盡心力徹夜含恨哀鳴。天亮叫聲稀稀疏疏幾近斷絕，滿樹枝葉碧綠依然無動于衷。官職卑微就像木偶漂流不定，家鄉田園荒草早已埋沒腳脛。煩勞聲聲蟬鳴令我時時警醒，家境清寒徹骨操守高潔不佞。

對于這首詩，歷代評價頗高。有的說它神韻悠揚，有的說它是神句，有的說它有品有操，有的說它是追魂之筆，有的說它遺貌取神，見出品格之高。施補華評價，《詩經》多用比興，李商隱得到真傳（《峴傭說詩》）。賀裳也說，魏晉以來，詩人大多工于賦體，而李商隱的詩猶存比興（《載酒園詩話又編》）。比興是《詩經》慣用手法。其中，“興”的創作手法，是中國詩歌所獨有的，鑿通了上天的階梯。中國傳統文化信奉“天人合一”，人與天是“通”的?！芭d”，是直覺的聯想，是推己及人。人與鳥獸草木不同，可是在有生命這一點上，是共同的，有生命的共感。草木通神，這是孔子“詩可以興”的哲學基礎。全息生物學認為，生物體的整體由部分組成，含有整體的全部信息。這是孔子“詩可以興”的物理基礎?！对娊洝饭欧Q“詩”或“詩三百”，包括風雅頌。“風”是以音樂名稱用到文學，就是曲式、曲調。“雅”是正，當時的官話被稱為“雅言”?！吨苣稀贰墩倌稀肥恰罢L”，其他十三國風是“變風”。李商隱生活于中原地區，《詩經》的詩篇多數發生在這里?！巴酢保笘|周洛邑王城畿內方六百里之地。據朱熹解釋，東周王室與諸侯無異，故其詩不稱“雅”，而稱“風”，但因仍保持王號，所以不稱“周風”，而稱“王風”。從《詩經》開始，詩作為公共語言，發揮著重要的社會作用。

五

大中三年（849）二月，李商隱三十八歲。他通過吏部考試，被選為盩屋（今陜西周至）縣尉。李商隱因公拜謁京兆尹鄭涓，被鄭涓留下，借調為正七品下階的京兆參軍，專門負責起草章奏。當時邊地事變連連，唐王朝連著收復七關，收取秦州，得長樂州，收取維州。李商隱不停地書寫章賀之文。當時同僚都喜歡看他寫的章奏，李商隱每寫一篇，底稿就被同事取走揣摩學習。

夏去秋來，秋紅陣陣，令狐綯府上菊花滿園。這里也是令狐楚的舊宅，在長安城開化坊。重陽節到了，李商隱去令狐綯府上拜訪。門房說令狐綯不在家，也可能在家故意不見。令狐楚去世已經十二年了，院子還像他在時一樣，栽滿了他生前最喜愛的菊花。當年李商隱在令狐楚門下，令狐楚對他青眼有加，格外禮遇。現在令狐綯的地位高過當年的父親，但他沒有對父親曾經賞識的人加以提攜，而是拒之門外，李商隱再也受不到從前的禮遇了。

李商隱和令狐綯的關系一步步走至今天，令狐楚黃泉下若有知，不知該作何想？李商隱感慨萬千，提筆在門房墻壁上題了一首《九日》：

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

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學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籬。

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

這首詩用白話或可譯為：

回憶從前幕府共飲重陽佳釀，菊花綻放整個府邸如雪如霜。恩公長眠地下十年音容渺茫，如今對酒獨酌怎不黯然神傷？小郎君不學習漢使引進異珍，空教外姓子弟歌詠芳草自賞。官位顯赫設置路障閑人勿入，我這舊交再也不能隨意拜訪。

令狐綯畢竟貴為宰相，他終于引薦李商隱遞補太學博士（正六品上）。國子監太學博士是虛職，在長安和洛陽共12人，教授儒家經典。從前商山四皓就在這樣的位置。李商隱不喜歡太學博士這種虛職，總想在有生之年為朝廷做點實事。但是他幾次寫信傾訴內心苦衷，令狐綯都不再理睬他。從此以后，兩人就老死不相往來了。

綜觀李商隱桂林北返時期的詩作，其藝術風貌在漂泊的苦旅中完成了深刻的蛻變，抵達了一種“寒水映孤光”的境界。“寒水”，是外在處境的冰冷徹骨：洞庭的寒波、潯陽的秋雨、宦海的浮沉、故園的荒蕪，交織成一片令人室息的蒼茫背景?！肮鹿狻?，則是詩人精神內核的倔強映照：是明知“巧囀豈能無本意”卻“良辰未必有佳期”的不甘低語，是“曾苦傷春不忍聽”后，對“鳳城何處有花枝”的終極詰問，更是“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那深入骨髓的孤高自守。

李商隱以蟬自喻的清寒徹骨、不染纖塵，成為這一時期的精神標高。物我交融臻于化境——木蘭舟上驚覺自身原是漂泊之材，流鶯哀啼處聽見自己的無枝可棲。典故運用更加沉郁頓挫，如質問天道的“上帝深宮閉九閻”，痛斥世態炎涼的“郎君官貴施行馬”。此時的李商隱，詩筆如浸透寒霜的利刃，在清冷幽邃的意境中，剖開時代的黑暗與個體命運的悲愴，其情感之沉郁、寄托之遙深、語言之凝練，都標志著其詩歌藝術的完全成熟。這份由漂泊淬煉出的冷凝深渺，成為他留給晚唐詩壇最獨特而耀眼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