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莊子二百多則寓言中,有一位人物形象十分特殊。他就是與炎帝齊名、被稱為華夏始祖“炎黃二帝”中的黃帝。大概是由于這位在后世儒家心目中地位重要的天子顯示出較為濃厚的崇尚自然的傾向,先秦時期的儒家學(xué)派并不怎么提及他,反倒是在《莊子》中黃帝的大名不僅時常出現(xiàn),而且還頗有幾篇以黃帝為中心人物的寓言故事。這說明最早重視黃帝、重視他治理天下之術(shù)的不是儒家學(xué)派,而是莊子。當(dāng)然,除了《莊子》,先秦其他一些典籍也曾提到黃帝,如《山海經(jīng)》中記述了蚩尤與黃帝之戰(zhàn),《尸子》中載有孔子解釋“黃帝四面”。不過在這些記載中,黃帝神的成分多,人的因素少。只有在《莊子》中,黃帝才回到了人間,有了人間煙火氣。可以說,是莊子讓黃帝從神回復(fù)到了人。
在《莊子》中,黃帝一直以天子的身份出現(xiàn)。如果把《莊子》中有關(guān)黃帝的寓言故事聯(lián)系起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莊子是通過一系列黃帝的寓言,表達了他對人類社會發(fā)展歷史的洞察與理想,展示了當(dāng)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處在向何處去的十字路口時,人們所遇到的迷惘困惑以及對現(xiàn)實的無奈,并通過記述黃帝的苦苦尋覓過程把一個理想的人生境界逐步地展現(xiàn)出來,闡發(fā)為什么只有“道”才可以讓人擺脫現(xiàn)實世界的種種束縛,才可以讓人獲得真正的解脫,走進一個可以讓人再也不必為“知”所糾纏,可以逍遙自在的“至德之世”。
黃帝丟失了玄珠
無論是在神話傳說還是《莊子》中,黃帝都與昆侖山密切相關(guān)。據(jù)《山海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黃帝曾是昆侖山的山主,做了天子之后,大概仍舍不得這塊風(fēng)水寶地,于是就派陸吾去替他管理。陸吾也就是《莊子》中的肩吾,那位曾向連叔打聽過藐姑射山上神人故事的人。《大宗師》說肩吾得道后“以處大山”,這“大山”就是昆侖山。
黃帝貴為天子之后并沒有忘了自己的老家,時常回去看看。《莊子》中有兩處提到黃帝回昆侖山。一次是在《至樂》中,支離叔和滑介叔結(jié)伴旅游上山,曾在當(dāng)年“黃帝之所休”的地方觀光。這兩個人很可能就是奔著這里留有黃帝的遺跡才特地前去瞻仰的。另一次見于《天地》中“象罔得珠”的寓言:
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日:“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故事說黃帝游歷到了赤水以北,登上昆侖山頂向南眺望,返回時丟失了玄珠。黃帝派最有聰明才智的知去尋找,知沒有找到;派目光敏銳、明察秋毫的離朱去尋找,離朱也沒有找到;派能言善辯的喫詬去尋找,還是沒有找到。黃帝最后派無心忘我的象罔去尋找,結(jié)果象罔找到了。黃帝說,這真是怪事啊!怎么只有象罔才能找到玄珠呢?
昆侖山是黃帝的發(fā)祥地。黃帝做了天子后故地重游,很有些衣錦還鄉(xiāng)的意思。這則寓言特別強調(diào)黃帝上了山做的一件事就是帶著手下官員站在昆侖山頂“南望”。黃帝做山主的時候一定也“南望”過。不過,那時黃帝的“南望”應(yīng)該是想離開昆侖山,做天子而不是山大王。如今登上山頂“南望”的黃帝不僅有昆侖山,還有了天下,成了一方天子。坐在宮殿里是看不遠的,所以黃帝要登上昆侖山“南望”。在中國文化中,自打有了天子,面南就成了尊位。黃帝登上象征“顯處”的昆侖山頂南望,以“王天下”的身份展示自己的君主之尊,享受著權(quán)勢地位帶給自己的威嚴(yán)與榮耀。
然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黃帝在回歸的路上丟失了他的“玄珠”。一發(fā)現(xiàn),黃帝就立刻派人去尋找,而且接連派了四撥,可見這顆“玄珠”對黃帝的意義非同一般。就《莊子》中記述的所有有關(guān)黃帝的故事來看,黃帝一生忙著的就是兩件事:一件是修“道”,另一件就是如何以“道”治理天下。所以前人自司馬彪《莊子注》開始就認為這顆“玄珠”比喻的是“道”。
黃帝上了趟昆侖山,結(jié)果丟掉了“道”,這個情節(jié)本身象征著此前的黃帝是與“道”在一起的,曾依從于“道”來治理天下,如今卻把“道”遺失了,意味著從此他開始與“道”背道而馳了。作為這則寓言中最為重要的情節(jié)線索,莊子究竟在“黃帝遺珠”中寄寓了怎樣的深意?象征著人類發(fā)展歷史上遇到了怎樣的挑戰(zhàn)呢?
這個情節(jié)很可能與黃帝在治理天下的理念中加進了仁義禮樂有關(guān)。莊子在《在宥》中,就曾明確指出“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在《天運》“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的寓言開篇,黃帝解釋《咸池》樂時,也說他“奏之以人,征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大清”。盡管黃帝強調(diào)他演奏的《咸池》樂“征之以天”,但“行之以禮義”一句清楚地透露出黃帝已經(jīng)開始以“禮義”取代“道”了。這才發(fā)生了黃帝丟失“玄珠”,也就是丟失“道”的事件。
“玄珠”的遺失,無疑是對黃帝的預(yù)警。他曾一次次地派人去尋找“玄珠”。這預(yù)示著黃帝雖然不得不施行“禮義”來規(guī)范社會秩序,教化百姓,但從根本上來說,他并不想完全失去“道”。就黃帝的本意來說,他試圖走的是一條以人道的“禮義”與天道相融合卻又不會傷筋動骨的改革之路。但沒有料到的是,“禮義”與天道原本就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不到一起。這時黃帝的內(nèi)心陷入了極大的矛盾之中。而丟失與尋找“玄珠”的過程實際上也正是他內(nèi)心所經(jīng)歷的掙扎、自省、困惑、選擇、覺悟這一系列心路歷程的真實寫照。
在這則寓言中,莊子著重描寫了黃帝前后派遣四種代表不同智慧與才能的人去尋找“玄珠”的經(jīng)歷,其目的就是要通過這四種人所采取的不同方式去驗證究竟怎樣才能找到最佳的治理天下的途徑,怎么可以重新找回“道”。派出的第一位是聰明絕頂、智慧超群的“知”。“知”,就是“智”。有智,就有“成心”、有欲望。除了在《大宗師》中,莊子肯定了真人的“真知”以外,《莊子》其余篇章但凡涉及“知”都是否定的,“知”被視為導(dǎo)致人心叵測、世道混亂,讓人“與物相刃相靡”的罪惡之源。只要是“知”,無論大知還是小知,都只扮演了禍亂天下的角色:“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鳥亂于上矣;鉤餌罔罟罾筍之知多,則魚亂于水矣;削格羅落罝罘之知多,則獸亂于澤矣。”(《膚篋》)哪里有“知”,哪里就不得安寧。黃帝派“知”去尋找“玄珠”,自然是找不回來的。
第二位是“離朱”。離朱是傳說中天下目力最好、可以明察秋毫的人。在《莊子》中常常能見到他的身影。莊子對離朱同樣沒有任何好感,認為他造成了視覺上的混亂,讓人看不到自然的色彩:“是故駢于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已。”(《駢拇》)甚至說“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在莊子列舉的眾多亂天下的“聰明人”之中,離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彼曾、史、楊、墨、師曠、工倕、離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瀹亂天下者也”(《法篋》)。離朱有著如“知”一般的聰明,又具有常人所不及的目力,他似乎是應(yīng)該可以找到“玄珠”的,然而,離朱也沒有找到。
第三位是喫詬。喫詬是能說會道的“辯士”的代表。找“玄珠”不是去參加辯論會,黃帝派一位辯士去尋找丟失的東西是不是多少有些不合情理呢?既然聰明絕頂?shù)摹爸薄⒁暳^人的“離朱”都找不到“玄珠”,以能言善辯出名的人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呢?不過,要知道在莊子生活的時代,“辯士”是一個極其活躍的文人群體,他們在社會生活中起的作用并不亞于“知”,有時還直接對君主的決策產(chǎn)生影響。莊子對辯士是十分痛恨的:“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意,甚矣哉!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在宥》)這里所說的“儒墨”指的就是那些辯士。智力超群的“知”、目力過人的離朱都找不到“玄珠”,僅憑著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巴,喫詬又怎么能夠找得到呢?
黃帝最后派的是象罔。象罔,按成玄英《莊子疏》的解釋,意為“無心”,呂惠卿《莊子義》說“象則非無,罔則非有”。總之,象罔就是個沒心沒肺、腦子空空的人。從“乃使象罔”一句可知,象罔是在黃帝沒得選擇、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派出去的。這么多各有所長的聰明人都鐸羽而歸,一個笨笨的象罔又怎么可能找回“玄珠”?然而,偏偏就是象罔把“玄珠”找回來了。玄珠的失而復(fù)得,特別是被最意想不到的象罔給找回來,黃帝的驚異程度是可想而知的:“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其實,黃帝吃驚的不單單是象罔找回了玄珠,更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還是知、離朱、喫詬這些用“心”做事的人的失敗。這意味著他以人道的禮義與天道融合建立一個“大清”世界的設(shè)想是行不通的,同時也意味著憑著人力、人的智能、人所推行的仁義禮樂救不了這個世界,治理不了天下,當(dāng)然也找不回“道”,唯有象征著無心、無跡、忘我、內(nèi)心一片混沌的象罔才能找到玄珠,找回失去的道。
莊子的這則寓言真實反映了在如何治理天下這個大問題上,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所遇到的尖銳矛盾。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黃帝并不想丟棄“道”,但他又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當(dāng)人心之惡越來越成為人們做事的驅(qū)動力,社會日益混亂的時候,仁義禮樂究竟會不會像人們所期待的那樣,成為維護社會秩序、約束人心、挽救人的道德淪喪的一劑良藥?作為天子的黃帝幻想在這個多事之秋把仁義禮樂與道融合在一起,“奏之以人,征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大清”,重新創(chuàng)立一個類似于上古“至德之世”的社會。但事實證明這條路是走不通的。只要“行之以禮義”就必然會丟失“玄珠”,丟失了“道”。這便是莊子的結(jié)論。
黃帝尋訪具茨山
黃帝很喜歡登山,每次登山都會發(fā)生些小插曲。黃帝登昆侖山時丟了“玄珠”,去具茨山竟然迷了路:
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為御,昌寓驂乘,張若、謂朋前馬,昆閻、滑稽后車。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無所問涂。(《徐無鬼》)
黃帝此行是去具茨山見大隗的。隨行的人雖不多,也算是浩浩蕩蕩:方明駕車,昌寓同車做侍衛(wèi),張若、謂朋在馬前做向?qū)Вラ悺⒒谲嚭笞鍪虖摹5搅讼宄堑慕家埃邆€人都迷失了方向,卻沒有地方可以問路。
具茨山并不是一座想象出來的山,而是實有的山,就在現(xiàn)在的河南。大隗是誰就很難說清楚了。有人說大隗是神,也有人說是黃帝時期得道的至人,隱居在具茨山上。能使黃帝一行七位“圣人”趕著馬車遠道前來拜見,足見當(dāng)時大隗的地位之高、影響之大了。不幸的是,他們到了襄城之野竟然迷失了方向,還找不到人問路。
黃帝的路迷得頗有幾分蹊曉。具茨山雖不像嵩山那樣宏偉,卻也不是無名小丘。既然已經(jīng)到了襄城野外,具茨山就近在咫尺,可“七圣”怎么會不知道具茨山究竟在哪個方向了呢?想必黃帝前往具茨山尋找大隗,事先一定是做足了功課的。何況與黃帝同行的個個都頂著“圣”的光環(huán),都不是平凡之輩,可現(xiàn)在居然這七個人全都犯“迷糊”了,就連那兩位擔(dān)任“前馬”的向?qū)埲簟⒅^朋也找不到路。這一番渲染,足以透露出具茨山的神秘,更別說山上住著的大隗了。
黃帝的運氣總是很好,總是有驚無險。當(dāng)他丟失了“玄珠”的時候,有象罔幫他找了回來。如今在襄城“七圣皆迷”,又遇上了一位可以指路的人:
適遇牧馬童子,問涂焉,日:“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黃帝日:“異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請問為天下。”
黃帝一行偶然遇到一位牧馬小童,便向他問路,你知道具茨山嗎?牧馬小童回答知道。黃帝又問,你知道大隗住在哪里嗎?牧馬小童也說知道。黃帝說,這個小孩真不同尋常!不但知道具茨山,還知道大隗住在哪里。請問治理天下的道理。
向當(dāng)?shù)厝藛柭贰⒋蚵犎俗≡谀睦铮侨粘I钪械某J隆5S帝竟然能從小孩子的回答中驚嘆“異哉,小童”,這就很特別了。這已經(jīng)是我們第二次在黃帝寓言中見到這個驚嘆詞。當(dāng)初象罔找回“玄珠”時,黃帝也曾吃驚地說:“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顯然這也是有象征意味的。“玄珠”象征著治理天下的“道”,這具茨山、大隗也應(yīng)當(dāng)如此。正如成玄英《莊子疏》解釋的:“大隗,大道廣大而隗然空寂也。”原來黃帝一行到具茨山來依然是為了尋找治理天下的方法,尋找“道”。
道并不是一個什么東西。莊子在《大宗師》中有一大段有關(guān)“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的描述,為道做了一個界定。在《知北游》中,莊子又進一步指出:“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dāng)名。”如今“七圣”把“道”當(dāng)作一個東西遠道來尋,這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呢?況且,得道靠的是個人的修煉,是心的活動,并不是到深山里去尋寶。當(dāng)一個人的人生境界上升到了道的高度,用不著找,道就會自然地顯現(xiàn)于人的心中。倘若修煉不到火候,那“道”的境界是出不來的,踏破鐵鞋也無覓處。所以黃帝到了襄城,即便具茨山近在咫尺,他也看不到山在哪里,更別說是找到大隗了。
而這位牧馬小童知道具茨山,還知道大隗的住處,自然非平凡之輩。于是黃帝沒有再繼續(xù)問路,也不再去尋找大隗,而是直接問起了如何治理天下。看來黃帝終于意識到,迷失了去具茨山找大隗的道路就如同丟失了的“玄珠”一樣,“七圣”是無法找到的。襄城的這一次迷路,實際上可以看作是對黃帝治國理念發(fā)出的又一次警示。于是黃帝向牧馬小童求教如何治理天下,這也是黃帝一行前往具茨山拜訪大隗的真正目的。牧馬小童回答說:
夫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內(nèi),予適有瞀病,有長者教予日:“若乘日之車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復(fù)游于六合之外。夫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
治理天下,不過就是牧馬而已,又何必多事呢!我少時獨自游于世間,得了頭暈?zāi)垦5牟。形婚L者告訴我說,你可以順從自然游于襄城的郊野。現(xiàn)在我的病好了些,我又想游于塵世之外。治理天下,也不過如此而已。我不必去多什么事!
牧馬小童的話不多,言辭也很淺顯,但他用的兩個比喻卻大有深意在。其一,為天下猶如牧馬。馬自有馬性,“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fēng)寒,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人當(dāng)然也有人的性情,“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dāng)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xiāng);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游,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馬蹄》)。牧馬并沒有什么訣竅,只需要順著馬的自然習(xí)性,如此而已。治理天下也是一樣,只需要順應(yīng)百姓的自然性情,這就是“為天下”的最好途徑。為什么還要去推行什么仁義禮樂,去指定什么法度秩序,還試圖將這些人為的東西與天道結(jié)合起來呢?
其二,牧馬小童以自己小時候治療“瞀病”的經(jīng)歷,告誡黃帝不要拘泥于“六合之內(nèi)”,而應(yīng)當(dāng)順應(yīng)自然,“游于襄城之野”,最終游于“六合之外”,用順應(yīng)自然的方式來治理天下,那樣的話,就不會有這么多的事了。
牧馬小童雖然字字說的是自己的經(jīng)歷,但句句都點在黃帝的癥結(jié)之上。在牧馬小童看來,黃帝最大的問題就是庸人自擾。本來治理天下就像牧馬那么簡單,可是黃帝卻偏要四處尋找“為天下”之法,這不是自尋多事嗎?!而“瞀病”則是比喻黃帝眼下正遭受頭暈?zāi)垦5睦_,迷路是必不可免的,只有順從自然才有可能找到路。而要真正治好“瞀病”,還得“游于六合之外”才行。
這里牧馬小童用了“六合之內(nèi)”與“六合之外”這兩個詞,就足以說明他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而且他既知道具茨山的位置,還知道大隗的所在之地,并且曾受到一位“老者”的指點,這種種跡象顯示了牧馬小童很可能就是大隗的使者,是特意前來為黃帝指點迷津的。而莊子給予黃帝的人設(shè),本身就是一位道的有緣人。所以他一聽說牧馬小童知道具茨山與大隗,馬上就意識到牧馬小童與具茨山、大隗的關(guān)系了。這也是為什么黃帝不再問路而直接改為問“為天下”了。
可惜,黃帝居然沒有聽出牧馬小童的話中有話:
黃帝日:“夫為天下者,則誠非吾子之事,雖然,請問為天下。”小童辭。黃帝又問。小童日:“夫為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
黃帝說,治理天下的確不是你的事。雖然如此,還是請問怎樣才能治理天下。牧馬小童沒有回答。黃帝又問。牧馬小童說,治理天下,與牧馬有什么不同呢?也不過是除去那些傷害馬本性的方法,順從自然而已。
看來黃帝還真是得了“瞀病”。牧馬小童分明已經(jīng)把如何“為天下”的方法說得清清楚楚了,可他還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甚至在牧馬小童不愿再說話的時候還要繼續(xù)追問,以至于他不得不直白地說“去其害馬者而已矣”,意思是黃帝治理天下的失敗在于使用了太多傷害人自然本性的方法。只有廢除了傷害人自然性情的仁義禮樂,天下自然就會太平。這次,黃帝終于意識到自己的病根了:
黃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
黃帝再三拜謝叩頭,稱牧馬小童為天師,然后率領(lǐng)一行人回去了。
從黃帝丟失“玄珠”到襄城迷路,從“玄珠”被象罔找回到牧馬小童的指點迷津,莊子在這兩則寓言中突顯了歷史變革時期作為天子的黃帝內(nèi)心所經(jīng)歷的矛盾與彷徨,甚至得了“瞀病”,到了“迷路”的程度。在莊子看來,黃帝要找的“為天下”之道,并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世上也沒有這樣一個現(xiàn)成可行的“為天下”之道,沒有哪家哪派可以為人指明這樣一條道路來,因此,黃帝怎么可能不患病,不迷路!
沒有人可以找到方向,也沒有地方可以問路。這象征著現(xiàn)實社會中所實行的種種治理天下的方法,仁義禮樂也好,法度規(guī)范也好,都已經(jīng)陷入了困境。而唯一可行的就是找回遺失的“道”,回歸于“道”,通過“去其害馬者而已矣”,摒棄各種人為的東西,讓人的心游于“六合之外”,游于一個逍遙自在的“至德之世”。然而,自從人類進入了“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的時代,即便黃帝真的能夠找到“道”,恐怕也無力回天。這是黃帝的悲劇,也是歷史的悲劇。
知的北游南歸
“知”是黃帝的一位臣子,曾被派去尋找遺失的“玄珠”,結(jié)果辜負了黃帝的重托。或許“知”因此而心懷愧疚,或許他真心希望了解黃帝如此重視的道究竟是什么,于是便有了這則“知北游訪道”的寓言: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隱貧之丘,而適遭無為謂焉。知謂無為謂日:“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
知向北游歷到玄水邊,登上隱弇山丘,恰巧碰到了無為謂。知對無為謂說:“我想向你請教幾個問題:怎樣思考可以認識道?站在怎樣的立場行事可以守住道?通過怎樣的途徑可以獲得道?”知連問了三次,無為謂都沒有回答。不是不回答,而是無為謂不知道什么是道,所以無法回答。
知到北方走了一趟。北方很大,故事只說知到了“玄水之上”,登上了“隱弇之丘”,見到了“無為謂”。且不說這個地名中的“玄”與“隱”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義,就是碰到的“無為謂”,光是看一下他的名字就知道這個人是什么也不會說的了。
知是聰明人,有著強烈的求知精神。想來找不到“玄珠”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至少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唯獨看上去笨笨的象罔能為黃帝找回“玄珠”而他人卻不能?知很想揭開這個謎底,所以才大老遠從南方到北方去訪道。出發(fā)前,知已經(jīng)做足了功課。在他看來,任何知識或者概念都一定應(yīng)該可以解釋清楚的,“道”也不例外,道一定可以憑著人的智力去認知。所以他一見到無為謂,馬上就提出了“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這樣三個在他看來足以界定“道”的問題。
知之所以首先向無為謂問道,大概是從無為謂的名字那里獲得了啟示。道的本質(zhì)是“無為”,那么這位“無為謂”一定也能回答什么是道,什么是道的“無為”,可是,象征著“道”或者得道之人的無為謂卻沒有回答。這倒不是無為謂故作深奧,或者不愿意回答,而是實在不知道怎么回答。自然知在無為謂那里也就一無所獲了。
知只好返回,然后遇到了狂屈。“狂”自然就不是普通人,應(yīng)該類似于《人間世》中的“楚狂接輿”。“屈”描述的是如鯁在喉卻說不出來的狀態(tài)。這個人的名字當(dāng)然毫無例外也是有象征意義的:
知不得問,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闋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狂屈日:“唉!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
知沒有得到答案,便返回白水南面,登上了狐闋山丘,在那里看到了狂屈。知又向狂屈請教同樣的問題。狂屈說:“唉!我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這就告訴你。”可是狂屈心中想要說的話到了嘴邊卻又忘了。
狂屈心中是明白道、知道道的,也知道知所問的三個問題的答案,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又梗住說不出來了。這還真不是狂屈忘了自己的答案,也不是狂屈不想告訴知,而是狂屈心中明白卻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語言以及怎么說才能表達出來。對“道”的這個特征,自從老子把“道”從形而下上升為形而上之后,早就精辟地概括為“道可道,非常道”。說到底,道是不可以說的,能說出來的就不是道了。從無為謂的“不答”“非不答,不知答也”到狂屈的“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應(yīng)該明白道不是通過問就可以得到的。
可惜,知雖然叫作“知”,對領(lǐng)悟“道”卻并不聰明。這顯然是因為“知”本身就是與“道”對立著的。知在無為謂和狂屈兩人那里都沒有得到他想知道的答案,只得一無所獲地南歸:
知不得問,反于帝宮,見黃帝而問焉。黃帝日:“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
知沒有得到答案,便返回帝宮,見到黃帝又問了同樣的問題。黃帝說:“什么都不思考才能認識道,沒有立場、什么事都不做才能守住道,不尋求任何途徑、任何方法才能得到道。”
這個情節(jié)很值得注意。原來,知的此次北游竟然與黃帝有關(guān)。特別是這一句“反于帝宮”透露出黃帝的所在之地居然是知北游的出發(fā)點。那么,知的這次北游很可能代表了黃帝的又一次探尋:知究竟能不能與道融為一體?就像黃帝在洞庭之野演奏《咸池》樂時所設(shè)想的那樣,以人道的禮義與天道融合,創(chuàng)造出一個“大清”世界來?
知對北游本來是充滿信心的,南歸后卻感到十分沮喪。這一趟北游訪道絲毫沒有解開其心中的疑團。黃帝原本希望知能從無為謂那里獲得有關(guān)道的答案,結(jié)果卻是空手而歸。當(dāng)知再次提出這三個問題的時候,黃帝只好徑直說出他自己的理解,終于使知明白了他所尋求的“何思何慮”“何處何服”“何從何道”的理解道的途徑本身就是緣木求魚。“道”最本質(zhì)的特征就是“無”:道,無思,無慮,無處,無服,無從,無道,這一連串的六個“無”才是“道”的根本。道,自然也無知、無言。
黃帝的回答雖然看起來簡單,其實卻很深奧。知貌似聽明白了,其實心中還是一團翹糊。知又問:
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其孰是邪?
現(xiàn)在我與您都知道道,可是無為謂與狂屈都不知道道。那么,究竟誰才是正確的呢?
知覺得自己總算在黃帝的解說下明白了道。他這里所說的兩個“彼”指的是無為謂和狂屈。知在北游之前很可能聽到傳聞,說無為謂和狂屈是知道道的,所以才去見他們。不曾想這兩個人都沒有給予知所期待的回答。現(xiàn)在知認為這兩個人其實并不知道道,反而真正知道道的人只有黃帝與自己了。那么,究竟誰才是真正知道道的人呢?黃帝是這樣為知答疑的:
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
那個無為謂是正確的,他是真正知道道的人,狂屈也差不多知道。我與你終究離道還差得很遠。真正知道道的人不說道,而說道的人其實不知道道,所以圣人不用言傳的方式施教。
黃帝的回答一定讓知大跌眼鏡。原來知道道的人不談?wù)摰溃胝f而說不出來的人游離在道的邊緣,能把道說清楚的人其實離道還相差得很遠。得道的圣人是不用語言告訴人們什么是道的。換句話說,凡是能向人們解說道的人都不是得道的圣人。
這則寓言的精彩之處就在于把一個無法言說的“道”,借助知、無為謂、狂屈還有黃帝這幾位富有象征意味的人物,讓他們從各自不同的角度,通過各自獨特的理解方式,把這個理論上不可以說的道,說得八九不離十了。這則寓言的幾個人物中只有黃帝一個人不是完全虛擬出來的,而是借用了歷史人物,所以借他的口來闡述何為“道”也是最合適不過的。事實上,假如不是通過黃帝把“道”解說得這么明明白白,又有幾個人能真正理解“道”究竟是什么呢?于是就有了這么一個知道“道”,實際上又不真懂“道”的黃帝,也才有了黃帝所說的真正知道“道”的無為謂,還有那個知道“道”、想說“道”卻什么也沒說出來的狂屈。這樣的寓意不但實實在在地證明了“道”的不可言說性,闡發(fā)了道的根本特點,而且強調(diào)了凡是知“道”的所謂明白人,如黃帝,實際上并不真正知“道”。正所謂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不過,黃帝說“道”的目的還是想以自己的“言”使知放棄“智”,最終泯滅知,通過“無”去體悟道并得到道。當(dāng)然,這只是黃帝的愿望而已。只要知還有知,繼續(xù)以知去探索道,那么,他終究無法領(lǐng)悟“道”的奧秘。
黃帝對知的絕望
黃帝很器重知,也對知抱有厚望。在“至德之世”結(jié)束之后,人類社會進入了有愛恨情仇的“是非”時代,“知”便在人們心中如同洪水猛獸一般不可阻擋。面對人心不古的社會現(xiàn)實,幻想建立類似于“大清”世界的黃帝仍然心有不甘。盡管作為重臣的知是一個難以開竅的榆木疙瘩,黃帝還是以極大的耐心,詳細地為知解說道與“知”的關(guān)系:
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為也,義可虧也,禮相偽也。故日:“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故日:“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今已為物也,欲復(fù)歸根,不亦難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
大道是不能通過言傳獲得的,至德也不能通過言傳達到。仁可以誘發(fā)人的有為之心,義可以虧損人的真性情,禮使人相互欺騙。因此說:“失去道之后才有德,失去德之后才有仁,失去仁之后才有義,失去義之后才有禮。禮是道虛華的假象,是禍亂的開端。”所以說:“修道的人要天天減損心中的仁義禮智,減損了再減損,最終達到無為,無為之后就可達到無不為。”如今的人已經(jīng)被物化了,要返回道,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要說容易的話,那也只有得道的至人了。
莊子在《齊物論》中曾說過:“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是非觀念越來越清晰,道就越來越虧損。所謂“是非”其實就是黃帝所說的“德”“仁”“義”“禮”。道被虧損了,是因為“知”們建立了“德”,用以挽救日益淪喪的人心;而“德”被虧損了,“知”們又相繼設(shè)立了“仁”“義”“禮”用以維系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維護社會的穩(wěn)定。當(dāng)一個社會強調(diào)以“禮”規(guī)范社會與個人行為的時候,一切聽起來冠冕堂皇的“德”“仁”“義”就完全被那些個人私利所掏空,只剩下“禮”這一層光鮮的外衣來掩蓋種種黑暗與丑惡了。
在“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的寓言中,黃帝試圖通過人道的“仁義禮樂”與天道的相互融合,把天下的百姓“集體”帶到類似于“至德之世”的“大清”社會。但經(jīng)過了在昆侖山丟失“玄珠”,在“襄城迷路”,以及派遣“知”所做的一無所獲的探索,黃帝終于意識到這條路走不通,同時也意識到現(xiàn)行的仁義禮樂與道互不相容。這個社會之所以會墮落到如此混亂的程度,正是由于“知”將“仁義禮樂”發(fā)展到了它們的反面,給人心以至于整個社會帶來了無法治愈的損害。
黃帝在“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的時候,還滿滿都是理想,但到知訪道北游南歸之后,黃帝卻認為“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說明黃帝對“禮義”的認知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的轉(zhuǎn)變,所以他才告誡知說:“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就是說,要得“道”,那就要日復(fù)一日地減損一切人為的東西,包括黃帝原本以為可以用來建立“大清”世界基礎(chǔ)的“禮”,要損“禮”、損“義”、損“仁”損“德”。只有當(dāng)禮、義、仁、德全都被減損得一干二凈,人們的意識中再無“是非”也無“知”,心中一片混沌,呈現(xiàn)出“愚”,那也就返回到了“道”的境界:“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天運》)
然而,這樣的“減損”并非易事。特別是由于仁義禮樂施行已久,隨之建立起來的是非道德觀念就更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減損的。“今已為物也,欲復(fù)歸根,不亦難乎!”當(dāng)人們已經(jīng)享受到物質(zhì)帶給人的好處,再要人放棄就非常難了。莊子清楚地看到了一個真實的人情世態(tài),那就是人們對于物質(zhì)的追求永無止境,永不滿足,在現(xiàn)實社會中要人做“減法”比做“加法”難太多。而只有“大人”,也就是“至人”,才能“損之又損之以至于無為”,才能達到無為的道的境界。
黃帝的這一段話,說明他對將人道與天道融合在一起而進入大同的“至德之世”理想已經(jīng)絕望,至少不再懷有任何期待,同時他也意識到只有等同于“至人”的“大人”才能像“至德之世”的人們那樣游于逍遙的時空,這將是個體的行為而不可能屬于某個群體。黃帝的這個認知的轉(zhuǎn)變意味著他從此放棄了“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中所寄托的治世理念。
黃帝對知發(fā)表完這一大通有關(guān)道與仁、義、禮、德的議論后,突然話鋒一轉(zhuǎn),開始談起了人的死生問題: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jì)!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fù)化為神奇,神奇復(fù)化為臭腐。故日:“通天下一氣耳。”圣人故貴一。他說生與死原本相同,死是生的開始,誰知道死與生哪個在前哪個在后!人的出生就是氣的聚合;氣聚合在一起就產(chǎn)生了生命,氣一旦散去人就會死亡。如果人的死生是相同的,我又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呢?所以萬物原本是同一的,人們視自己所喜好的東西為神奇,視自己所厭惡的東西為臭腐;然而臭腐可轉(zhuǎn)化為神奇,神奇也可轉(zhuǎn)化為臭腐。所以說:“貫通天下萬物的,不過是氣而已。”因此圣人最重視的是萬物的同一。
從談?wù)摗暗馈遍_始,毫無過渡地一下子轉(zhuǎn)到對死與生的探討上,看起來這個話題轉(zhuǎn)得是有些太快,也太突然了。固然,這與莊子思維的跳躍性有關(guān),但更重要的還是莊子試圖用死生這個人們最看不透的人生現(xiàn)象來進一步闡釋什么是道。以普通人的眼光來看,死是生命的結(jié)束,生則意味著生命的開始。但在莊子看來,人的死生不過如同四時的轉(zhuǎn)化而已。生由“氣”而來,死又化為“氣”而去。人們平常總是以自己所不喜歡的東西為臭腐,以自己喜愛的東西為神奇,這完全是出于個人內(nèi)心的成見,卻不懂得“臭腐復(fù)化為神奇,神奇復(fù)化為臭腐”,兩者總是這樣不斷地相互轉(zhuǎn)化,而人的死生也是這樣。既然如此,還有什么可擔(dān)憂的!
吾問無為謂,無為謂不應(yīng)我,非不我應(yīng),不知應(yīng)我也。吾問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問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
知再次問黃帝說,我問無為謂,無為謂不回答我,不是他不回答我,是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我問狂屈,狂屈心中想說,話到嘴邊卻又忘了,不是他不想說,而是想說卻又忘了。現(xiàn)在我問您,您什么都知道,可您為什么還說我與您都離道還相差很遠呢?
這,就是知!黃帝已經(jīng)說得這么清楚明白了,可知仍然執(zhí)迷不悟,仍然死纏著不放。其實,不是知執(zhí)迷不悟,而是知根本就明白不了道就是被知損害的。知永遠也不會明白道、認識道。所以,無論是無為謂、狂屈還是黃帝,誰也改變不了知。對于這樣的人,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黃帝還能怎么做呢?他只好再說一次:
“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與若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聞之,以黃帝為知言。
黃帝的意思是,無為謂是真正知道道的人,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道;狂屈差不多知道道,因為他畢竟忘了道;我與你終究離道很遠,就是因為我與你知道什么是道。狂屈聽說了此事,認為黃帝真的知道什么是“言”。
莊子最終以狂屈對黃帝的評價作為這則寓言的結(jié)束語很有必要。否則的話,“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就成了一句空話。由于黃帝真的知道怎么來解釋道,所以也只有他才能把道說得如此頭頭是道、明白透徹,卻又讓人能理解什么是“道不可言”。
黃帝的最終結(jié)局
黃帝究竟做了多少年天子,恐怕史學(xué)家們也無法考訂清楚。但是《在宥》說黃帝的天子之位做到第十九年的時候,盡管政令通行天下,他從牧馬小童那里取來的“為天下”之“經(jīng)”卻有些念不下去了,黃帝又一次感覺到了自己所面臨的危機,于是上了一趟空同山。鑒于去具茨山人雖眾卻仍不免在襄城之野迷路的經(jīng)驗,這次黃帝是獨自一人去的,而且很順利就見到了他想見的人:
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于空同之山,故往見之,日:“我聞吾子達于至道,敢問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養(yǎng)民人。吾又欲官陰陽,以遂群生,為之奈何?”
這則寓言故事開篇就說,黃帝做了十九年天子,政令通行天下,聽說廣成子住在空同山,特意前去拜訪。黃帝對廣成子說:“我聽說先生已經(jīng)達到了道的最高境界,請問道的精要是什么?我想獲取天地精華使五谷豐登,養(yǎng)育百姓。我還想掌控陰陽,以滋養(yǎng)萬物。我應(yīng)當(dāng)怎樣去做呢?”
《莊子》中出現(xiàn)過各種各樣的得道者,幾乎人人修德求道都是為了尋求一個可以讓自己逍遙自得的時空,即便是堯、卜梁倚這樣既有“圣人之才”又有“圣人之道”的君主,也是為了要自己去掉名的拖累,以達到心境的“朝徹”而已。幾千年來,又有幾個天子君主四處求道惦記的是五谷豐登,能養(yǎng)活天下百姓,而不是為了自己?只有黃帝。黃帝身為天子,居然誠心誠意地前來求見廣成子,向他請教如何才能“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養(yǎng)民人”,甚至期望自己可以得到超人的力量來掌控四時,“官陰陽,以遂群生”,是不是已經(jīng)很有以天下蒼生為己任,致力于為百姓謀福祉的意思?
由此不難看出,此刻的黃帝已經(jīng)完全放棄了率領(lǐng)天下眾生一起進入一個“大清”世界的想法,他所祈求的只是能夠五谷豐登,讓老百姓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生活安定而已。這樣的要求聽起來似乎不高,沒想到卻仍舊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廣成子告訴他:
而所欲問者,物之質(zhì)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殘也。自而治天下,云氣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黃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語至道!
你想要問的,是道的精要;你想要做的,卻是道的渣滓。自從你治理天下以來,云氣還沒積聚起來就開始下雨,草木不到季節(jié)就開始枯黃凋落,日月之光也越來越昏暗,懷有奸佞之心的小人遍地都是,又怎么能跟你這樣的人談?wù)摯蟮滥兀?/p>
廣成子的話說得好犀利。他一針見血地指出黃帝的根本問題在于他的愿望與他所實行的方法尖銳對立,說黃帝尋求的是道的精華,做的事卻與道背道而馳,以至于天怒人怨。不但生態(tài)環(huán)境遭到嚴(yán)重破壞,大自然一再出現(xiàn)反常現(xiàn)象,而且奸佞小人無處不在,比比皆是。黃帝十九年來盡心竭力的努力,好不容易才取得的“令行天下”的成就,可是這一切竟被廣成子的幾句話就給全盤否定了,同時也把黃帝想通過自我改變來換取天下安寧的路堵得死死的。
廣成子所描述的黃帝治下的社會,無疑展示了莊子時代一幅真實的社會圖景。莊子要說的是,“道”不是用來改造社會、改變?nèi)说摹H魏稳藶榈臇|西,包括仁義禮樂、政令法度都是對“道”的背叛。道,屬于人的內(nèi)心,人的精神世界。道存在于萬物之中,在道的面前,無論是物還是人,一概沒有高低貴賤、尊卑智愚之分,人人都可以領(lǐng)悟“道”,得到“道”。只要肯修心,“損”盡仁義禮樂,“損”盡知,“損”盡一切是非觀念,人就能進入“至德之世”的“道”的世界。
這次,黃帝還真把廣成子的話聽進去了。他從空同山下來后:
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閑居三月,復(fù)往邀之。
黃帝放棄了天下,專門建了一間齋室,鋪墊上白茅草,獨居三個月之后,才又前往空同山廣成子處求教,并向他提出了與以往都不同的問題:
聞吾子達于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
我聽說先生已經(jīng)達到了道的最高境界,請問怎樣修身養(yǎng)性才能長生?
這次黃帝終于問的不再是如何治理天下,而是個人如何修心。看來經(jīng)過三個月閉門思過,獨自修煉,黃帝總算明白了不但人道的仁義禮樂與天道融合只是一個幻想,就連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的期望也并不是憑借著天子個人的力量就可以實現(xiàn)的。人勝不了天。沒有人可以掌控天地陰陽,操縱自然,人只能順從于天,順從于陰陽,也就是順從自然。
二上空同山意味著黃帝在時代、歷史發(fā)展的十字路口終于選定了自己將要前行的方向,同時也為上一個時代畫上了句號。從此,黃帝將任由時代沿著沒有人可以控制的方向發(fā)展,結(jié)束自己徒勞無益的努力,走上了一條自我完善的道路。
原本躺著的廣成子一聽到黃帝這話馬上就站了起來,連聲夸贊他問得好。于是廣成子詳細地向黃帝講解了什么是道的精要。他說,道的精要,深遠暗昧;道的極致,靜默幽冥。眼不要看,耳不要聽,靜默凝神,形體自然就會端正。心一定要清靜安寧,不要勞累你的形體,不要擾亂你的精神,這樣你就可以長生。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心無旁騖,精神就會守住形體,形體就會長生。謹慎地守住內(nèi)心的清靜,杜絕外界的干擾,“多知為敗”。
廣成子為黃帝描述道的過程中特別強調(diào)了外界“知”對道的干擾。言下之意是說黃帝一定要放棄“知”,才有可能真正得到道的精要。那么,在廣成子的教導(dǎo)之下,黃帝是否真的完成了自身的轉(zhuǎn)變,成為得道者之一了呢?按照《大宗師》的說法,黃帝最終放棄了天子之位,得道之后,“以登云天”,游于逍遙的時空了。在泥沙俱下的滔滔洪流中,黃帝終于為自己做出了抉擇。
以往,莊學(xué)家們都把黃帝的故事完全當(dāng)作寓言看待,很少去深究其中折射出來的時代色彩,也很少有人去分析《莊子》寓言中黃帝作為一個時代轉(zhuǎn)折時期的文化符號所具有的象征意義。但是,只要我們把這些散見于同一本書不同篇章中的寓言故事匯聚在一起,找出貫穿其中的主人公黃帝的心理變化,就可以看出曾有著崇高理想的黃帝是怎樣從幻想帶領(lǐng)天下百姓進入他的理想樂園的一代天子,在現(xiàn)實的逼迫下一步步后退,直到放棄對天下的治理,最終走上自我完善之路的。可以說,《莊子》中黃帝的寓言故事是一部別開生面的黃帝傳記,只是多年來被人們忽視了。不過,無論莊子是有心還是無意,我們都能從《莊子》黃帝系列寓言故事中看到一個相對完整的天子黃帝形象,他有理想,有追求,有矛盾,也有彷徨。我們還能從中比較全面地了解為什么黃帝會成為華夏民族的始祖而受到人們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