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從長安出發時,李翰便知道,康阿伯與他的終點不同,只能同行一段路。
之前去庭州,李翰與商隊分開,不過是暫時的;而如今,康國往西,疏勒往南。康阿伯要應十娘新年之約,李翰也想趕緊找到大哥,雙方都不能在路上耽誤太多時日,便只能兵分兩路。
“你確定自己一個人真的行嗎?”康阿伯還像去庭州前那樣問李翰。
“行?!崩詈菜伎及肷?,只吐出一個字。一路上經歷的事情多了,他逐漸惜字如金。
等幾天過完生日,李翰便十三了。從前大哥就是這時候開始,在食肆里做事,又拜師學武練劍,后來不僅練就了一身好武藝,還開始跟著走商隊。李翰早就把大哥當成了自己的榜樣,大哥能做到的,他也想試著做到。
02
兩隊人馬分開時,康阿伯不僅給他留了錢,還想給他匹絲綢,可李翰沒要。
絲綢雖是硬通貨,但對獨自上路的李翰來說太扎眼了,還是低調點兒好。
跟康阿伯的商隊分開后,李翰又星夜兼程地趕了五日,在一個歇腳的短亭處吃了碗湯餅,又買了兩塊菊花糕,便算是過了生日。
長這么大,如此簡陋的生日,還是頭一次。但李翰心里是高興的,腳上也倍有勁兒,因為照他目前的進程,不出半月便能到達疏勒城,就可以見到大哥了。
“大哥一定想不到,我能千里迢迢到疏勒來!他見到我,得有多驚喜呀!”李翰每當筋疲力盡之時,只要這樣想,便又能再往前趕幾里路。他手里那封大哥開年時寫的信,因為時間太久,信封已有些斑駁泛黃。
李翰就是想要大哥看看,自己早不是小時候跟在他身后的那個小跟班了。
03
當疏勒河出現在李翰面前時,殘陽將九月的河水染成了流光錦。
幾個月前,李翰在玉門關時遠遠見過這條河,那時表舅就告訴他,過了疏勒河便是疏勒城;而今他看到河邊豐沛的水草以及牧人散放在外的羊群,還有河水盡頭緩緩沉落的夕陽,激動得難以自持:“我做到了!大哥,我做到了!”
是的,他做到了!他把飛云牽到河邊,讓它“咕嘟咕嘟”喝飽水,而后便迫不及待地躺在草地上,肆無忌憚地打了幾個滾兒。等耳邊拂過的秋風中寒意漸起時,他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走到飛云身邊,拍了拍它溫潤的鬃毛,說:“走嘍,飛云,咱們進城去!”
官道上趕著日落前進城的人絡繹不絕,他們的包袱鼓鼓囊囊的。還有一個滿臉皺紋的阿翁,趁著天光,兜售著手里的各色玉石。
李翰看中了其中一塊瑪瑙,琢磨著回到長安便去打一根簪子,再將瑪瑙鑲嵌上去,作為送給阿姊的及笄禮。
阿翁是個經商的慣手,見李翰滿面風塵,便要過來幫著牽馬,等李翰付了錢,便問他:“小郎君是要住店嗎?我有相熟的旅舍可幫忙引薦?!?/p>
李翰剛要說些什么,就想起在甘州時因輕信他人給商隊帶來的橫禍,便不再細說,徑直走向城門守軍處。
“敢問阿兄,知道去青嶺驛的路怎么走嗎?”李翰略一施禮,向一個士兵打聽。
檢查李翰路引的是一個看上去只比李翰大哥大幾歲的年輕士兵,他將李翰上下一打量,問道:“你是要去尋人嗎?”
青嶺驛,是李翰的大哥年初那封信的信封上紅戳官印上的三個字,也是李翰能找到大哥的唯一線索。
李翰點頭,卻又聽對方告訴他,青嶺驛是離城比較遠的一個驛站,三個月前已被拆掉。
李翰聽完,當即愣住了。
這時一支不下三十人的駝隊迤迤然而來,城門處的士兵忙起來了,李翰不自覺地往邊上站了站。
短短一個時辰之內,他已歷經了悲喜兩重天。
他早該想到的,青嶺驛不過是個驛站,大哥怎會在那里住上半年之久?
可他從千里之外的長安來,如今只差臨門一腳,要他就這樣放棄?他不甘心。
他一揚鞭,飛云便飛奔起來。高聳的城門、熱鬧的街道、噴香的食物……一一被他甩在身后。官道盡頭是盤山的羊腸小道,那里只有零星的牧民,一邊唱著歌,一邊把牛羊趕回家。走了不知多久,問了不知多少人,等他看到路邊廢棄的木牌上寫著“青嶺驛”三個字時,已是入夜時分。
眼看著那盞走馬燈的光越來越弱,李翰舉目望去,只有幾處分散的牧民家的柵欄,和他們帳篷里星星點點的光。
書塾先生常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但對李翰來說,眼前的現實給了他最沉重的打擊。如果不能與大哥一同回長安,那他這一路的奔波和辛苦豈不是徒勞?
思及此,李翰于無邊的曠野中近乎咆哮著喊道:“大哥,你到底在哪里啊?”
從長安到疏勒,他走了幾個月,如今卻得到這么個結果,一時之間不知道下一步該作何打算。無力的他只得趴在馬背上,閉目假寐。
飛云好像知道主人的痛苦,嘶鳴聲似嗚咽。
它能做什么呢?只有靠得更緊些,讓主人更暖和一點。
04
漫天繁星在夜空中不懈地打量著原野上的一切,四下并無旅舍,李翰只好強打精神,走向近處的牧民家。
他嘴上說著“叨擾”,內心卻極其希望,出來的是一個慈眉善目的阿嬤,耐心地聽了他的陳情后,可以讓他留宿一晚。
“來,先喝一碗羊湯?!敝灰娨晃缓桶⒛锬昙o相仿的婦人走了出來,將一只盛著羊湯的木碗遞到李翰手里,笑盈盈地看著他喝完,才往后退了半步,讓他隨自己進去。
“阿兄,你從哪兒來呀?”主人家有個女兒,和康十娘差不多大,真誠地望著李翰問道。
“從長安來。
聽李翰說是從長安來,一下子便熱情起來:“你也是從長安來?前陣子我們這兒也有個從長安來的阿兄,還在我們家住了一陣子哩!”
那婦人見李翰滿臉疲倦,便讓小女兒不要再打擾他??衫詈猜犕陞s繼續問道:“煩請小娘子告知,之前的那個阿兄,他可有說過叫什么?”
“嗯……我記不大真切了?!毙∧镒永б馍蟻砹耍斡伤⒛餇恐镒撸拔蚁肫饋砹耍⒛铮硇终f了,下次給我帶長安的火晶柿子,他何時再來啊……”
“誰?”李翰頓時精神抖擻,困意全無,“你說的是誰?”
“那大約是年初吧,”女主人接著她女兒的話說道,“有一支商隊路過,隊里有個從長安來的小郎君叫李祈,生了病,腿上也有傷,便住在了我們家……”
“真是我阿兄!可他信上落了個‘青嶺驛’?今日我才知,青嶺驛三個月前就拆了?!崩詈驳?。
“這一帶叫青嶺,因為太偏了,來往的人少,比起那間小小的驛館,商隊的人更愿意住到我們當地人的家里,如此也兩相便宜。
只是若往外寫信,大家還是習慣落‘青嶺驛’?!迸魅艘宦犓抢钇淼牡艿?,便直道“無巧不成書”,對著李翰一個勁兒地夸贊他哥哥,“你阿兄當真是個好兒郎,在我們家養傷的那段時日里,不僅錢給得比別人多,能下地后,還幫著我劈柴、燒火、做飯,教茵娘讀書、習字……”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李翰記起小時候,大哥常教他立身要正,要懂得回報與感恩,而他如今從別人口中知曉兄長的嘉言懿行,當然也與有榮焉,從心底里為之驕傲。
踟躕半天,李翰終于問了最想問的:“阿兄再出發時,可有說他往何處去嗎?”
“三個月前,又有一支商隊從碎葉城來,說要到于闐去買玉,祈郎便跟著去了?!?/p>
05
李翰得知阿兄去向,興奮得整夜無眠。
第二日晨起,李翰便跟女主人及茵娘辭別,打馬再往疏勒城門處來。卻見城門處還是昨日那位年輕士兵當值,他見李翰頂著烏青的眼圈,便猜到李翰昨日連夜去了青嶺驛,于是便關切道:“小兄弟,要尋的人可有線索?一人出門在外不易,可要仔細些、當心些呀!”
李翰連聲道謝。走出不遠,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小施主,我們又見面了!”
來人布衣芒鞋,左手持一個陶缽,右手拿一根法杖。李翰簡直不敢相信:“云空大師?”
對方道:“我說過,有緣自會相見嘛。我正要去于闐,小施主可愿再與我同行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