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

又是周末，我不肯回家。

回家沒意思，大不了父親買兩斤瘦肉，母親“咚咚咚咚”剁成末，不是填進油豆腐里，就是填進大辣椒里，或者填進切成筒狀的苦瓜里，煮那么二三十個，任我吃個飽。這是我們西峒有名的美食，瘦肉末填進油豆腐里叫釀豆腐，填進大辣椒里叫釀辣椒，填進苦瓜筒里叫釀苦瓜，這都是我小時候愛吃的。但如今我上了高中，不再是吃了某些食物就能感到快樂的年紀。

其實待在學校里也沒意思，只不過可以肆無忌憚地睡懶覺，沒有人來干涉罷了。一個男生寢室有八張上下鋪，我們寢室不回家的有五六個。星期六早上，除了大宋早早起床出去，其余的人八九點鐘了仍然賴在床上，想吃早飯卻懶得起床。學校食堂周末不開，吃飯得到街上，要不就到校門口小賣部買方便面，可周末又沒有開水供應。我有些后悔沒有回家，但還是不想回家。窗外的樹木屋墻被朝陽鍍上金色，鳥兒載飛載鳴，多好的天氣！窗內的青春卻在白白浪費，即使說不上可恥，總也太無聊。

“走，玩去！去水市水庫！”大宋撞開寢室門叫道，嗓音沙啞如同公鴨的叫聲。

寢室里沉悶發餿的空氣一下子流動起來，他們幾個都起床了，把床弄得“吱呀吱呀”響，于是我也起床。

“到校門口集合，女生也有去的?！贝笏我魂囷L似的離開了。

我們顧不上洗漱，走到校門口，看到大宋正和姚瓊說話，樊娟站在一旁紅著臉。姚瓊騎在自行車上，一手拿著油條，一手拿著豆漿，屁股底下“吱嘎”作響。那輛飛鴿牌自行車半新不舊，她家在縣城，平時就騎著它上學。樊娟跟姚瓊是同桌，家在鄉下，是住校生，跟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過，都不知道她是哪里人。

見人來齊了，大宋把手一揮，說：“咱們騎自行車去！快去借車！我問班主任借！”

大宋在我們班年紀最大、個子最高，又當班長，發號施令是應該的。

“樊娟不用借了，”姚瓊還在吃油條，滿嘴油津津的，“我搭她?！?/p>

于是男生分頭去借車。

我還有些迷糊呢，一邊走一邊摳眼屎，心里暗暗發愁：我不是學生干部，平時很少跟老師打交道，真不知道向誰開口才好。

走到行政樓下，迎面遇見校團委書記，是個年輕的女老師，推著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粉紅色的。校團委書記沒有教我們班，哪里認識我呢！我卻仗著那一股迷糊勁兒，抱著僥幸的心理開了口：“老師，自行車能不能借一下？我們去郊游?！毙F委書記扶扶眼鏡，仔細瞅瞅我的臉，這才把自行車交給我。

真是好運氣，好比天上掉下了餡餅。我高興極了，騎上自行車在校園里兜圈，不著急去校門口。經過教師宿舍，看見圖書館老管理員在澆花。他家住在一樓，走廊里擺滿盆花，花多葉少，姹紫嫣紅，還停著一輛老舊的永久牌自行車。我頓時想到，那么多同學，恐怕有人借不到車，于是脫口而出：“老師，我們去郊游，借您的自行車用一下。”老管理員看一看老朽不堪的“坐騎”，點了點頭，意思是不嫌棄就推走吧。

哈哈！好事成雙！一個人不好推兩輛自行車，但這是我的“戰利品”，得來極其幸運，我不想叫別人幫忙。我左手推一輛，右手推一輛，好像三國時代一個小兵，陰差陽錯，居然一手牽著赤兔，一手牽著的盧。

我上初中才學會騎車，一個人推兩輛自行車，這是頭一遭。不論左腳右腳，小腿不時絆著踏板；不論左手右手，扶著龍頭歪歪扭扭，但我高興啊。趁著這股高興勁兒，好歹把自行車推到了校門口。同學們都很吃驚，沒想到我不僅借到了自行車，還借了兩輛。

“我準備搭你呢，怕你借不到車?！贝笏握f。

“正好分一輛給樊娟。我本來說搭她，這么遠的路，怕自行車散了架。”姚瓊說。

“這是大實話，自行車載著姚瓊好比載著熊貓，不能再添負擔了?！贝笏握f。

同學們都笑起來，姚瓊本為就胖，偏偏又穿著黑白條紋衣衫。姚瓊也笑，說：“怎么不說我是薛寶釵、楊玉環？”

我把鳳凰牌自行車推給樊娟，不僅高興，還有幾分感激——我感激姚瓊，要不是她這么說，我多借一輛自行車不僅沒有功勞，反而多此一舉。

這個臨時拼湊的郊游團隊，十來號人，人人騎著自行車，排成長長的隊伍，風風火火地出發了，鈴鐺響個不停。

我們學校在寧遠縣城，平原地帶，水市水庫在九嶷山邊緣，離得有幾十里。這一行人，除了姚瓊，誰也沒有吃早飯，然而我們蹬著自行車忘記了饑餓，似乎陽光和風也能填飽肚子。

出了縣城就是田野、山林，風景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但是車輪滾滾，衣襟飄飄，我們高聲笑嚷，吹口哨，唱歌，追逐，簡直有使不完的力氣。樊娟平時很少說話，即便開口，也總是輕言細語，這一路卻咯咯直笑。自由，任性，無拘無束，這才是我們周末不想回家的原因吧。

半路上，樊娟忽然停下了。同學們都剎住車，看著樊娟。

樊娟紅著臉說：“我回家一趟?！?/p>

原來她家就在馬路旁邊，那是一座孤零零的磚瓦房，僅有一層，建在土坡上。同學們都下了車，跟著樊娟推車上坡。我這才覺得好餓，吸了吸空癟的肚皮，心想，到了同學家里，會有紅薯、花生招待我們吧？興許還有排馓、蘭花根……有一次樊娟和姚瓊在教室里吃蘭花根，說是樊娟的媽媽炸的，金黃油亮，滾了芝麻，香氣從教室飄到走廊，把班主任都俘虜了，我卻沒有過去湊熱鬧。

我們上了坡，一個阿姨拿著掃帚走出家門，不用問就知道是樊娟的媽媽，身材瘦小，細眉細眼。

“不好好讀書，到哪里去瘋？”樊娟的媽媽沒有半點兒好臉色，當場數落女兒，其實也是數落我們。

樊娟低頭躲進家門，再也不露面。我們慌里慌張回到馬路上，繼續騎行。

我可就為難了。兩輛自行車是我借的，得由我歸還。把鳳凰牌自行車留在這里，讓樊娟返校的時候騎回學校？我哪有膽子進屋跟樊娟說話。我更加不敢拜托樊娟的媽媽。我能做的，就是推著兩輛自行車下坡，離開她家再說。

怎么辦？一個人轉回學校？那會造成誤會呀……樊娟的媽媽、別的同學，都會認為我是特地為樊娟借的自行車……再說一個人要是能把兩輛自行車弄回學校，那也能把它們弄到水市水庫。

推著走肯定不行，那么遠的路，只能騎。同時騎兩輛自行車？

不然呢，我還有什么選擇？

我騎上鳳凰牌自行車，左手握龍頭，欠身用右手握住永久牌自行車的龍頭，太別扭了，試著蹬一下車，沒走幾米就倒了。

同學們已經走遠了，連背影都看不到。也不能怪他們，人人騎著一輛車，誰能幫我呢？

反正兩輛車推著走行不通，只好繼續騎，練習練習。我練習了好幾次，一次比一次騎得遠，終于能看到同學們的背影了。

“喂！等等！”我高聲呼喊，充滿了自豪。

同學們紛紛回頭，眼神兒都有些異樣，有的帶著微笑，有的帶著驚奇，連大宋也夸我一句：“真行??！”

我雖然滿身大汗，胳膊發麻腿發酸，但滿面笑容，感覺鳳凰牌自行車真像一只鳳凰，永久牌自行車就是一條龍。

水市有一條九嶷河，逆河而上進入峽谷，就來到了水庫底下。

我們把自行車停在一處，步行上水庫去玩。大宋以前來過這兒，在前頭帶路。

我上小學、初中都在西峒老家。我們西峒也有山，也有水庫。這里的山不見得比我們西峒的好看，但是這個水庫比我們西峒的大多了。我第一次見到那么雄偉的建筑橫亙在兩山之間，上方就是天空。巨大的瀑布沖出閘孔飛騰而下，飛沫如雨。河面像開了鍋似的，盡是泡沫和波濤。大壩前方拉著索橋，直直的，細細的，看一眼心兒就蕩蕩悠悠。他們居然要過橋……連女生也要過，我還有什么好說的！

他們拉拉扯扯地上了橋，歡聲笑語中夾著尖喊怪叫，姚瓊的尖叫聲更是沖上天去了。我萬分不情愿，挨到最后一個，也只能硬著頭皮往橋上走。不上索橋已經覺得危險，上了索橋雙腿立時哆嗦。兩邊雖然有扶手，但扶手也隨著橋身一起晃動。況且橋面只有教室里的過道那么寬，扶手卻比課桌矮一大截，只比膝蓋高一點點——這是怎么設計的！我生怕掉下去，又不好意思四腳爬行，只能貓著腰、低著頭，這樣一來，正好透過橋板縫隙看見浪花跳動、泡沫翻涌。真是頭暈目眩，想閉眼又不敢。橋板薄薄的，起了霉，發了朽。我戰戰兢兢，一步一步往前挪，好想掉頭回去，然而他們都快過去了，早先過去的等得不耐煩，紛紛催促我呢。

“膽小鬼……”

“不用怕，越怕越走不動。”

“女生都過來了?！?/p>

我咬著牙往前挪，剛到橋中央，前頭大宋已經到橋頭了。大宋是為了保護姚瓊，特意跟在她后面，因而成為倒數第二。

我也想快步過去，可是風那么大，把飛濺的水滴吹到人身上，涼颼颼的。我的雙腳也不聽使喚，好一會兒才能邁一小步。大宋轉過身朝我走了兩步，卻不過來幫我，反而不停地把重心移到左腳又移到右腳，索橋晃起來，幾乎成了秋千。我差點兒滑倒，只能蹲下去。

大宋臉上露出冷笑，眉毛拱得高高的，玩得更加起勁兒。

“人家有恐高癥呀，你干什么？”姚瓊責備大宋。

大宋摸一摸鼻子，離開索橋上了岸。

我怎么走到橋那頭的？事后怎么也想不起來，滿腦子只有我蹲在橋中央，嚇得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好不容易過了索橋，小腿肚仍然在哆嗦。平生第一次，我意識到腳踩大地是多么堅實，多么安穩。

離開水庫的時候，我們沒有再過索橋，而是從大壩頂上通行，正好參觀水庫。水庫好長好長，像鏡子一樣平滑，碧幽幽的，倒映著山林和天空，朝著峽谷深處延伸。我好想撐一只竹筏，一人一篙，一直撐到峽谷盡頭，所有人的視線之外……然而沒有竹筏，也不可能不回學?！退阄蚁肜僳E天涯，也得先把自行車還給人家……

到了停自行車的地方，我故意磨蹭，等他們都騎上了車，我才駕馭兩輛自行車跟在后面。他們有說有笑，互相追趕，像來時那樣歡快。而我默默不語，渾身乏力，鳳凰牌自行車成了土雞，永久牌自行車成了草蛇。

經過樊娟家的時候，我落后太多，同學們早已無影無蹤，我卻看見樊娟和她媽媽站在土坡上。樊娟眼睛有些腫，似乎哭過；她媽媽手里拿著一個紙包，神色有些尷尬。

“同學！”樊娟的媽媽叫了一聲，“你在這里吃夜飯吧?！?/p>

也才下午三點多鐘，我怎么可能在她家吃夜飯？我并沒有停車，連聲說：“不了不了，多謝了?！?/p>

“等等！”樊娟的媽媽快步走下坡來，“這包蘭花根你拿著路上吃……”

眼看她就要把紙包放到車籃子里，我猛蹬兩下踏板，加速往前沖，還差點兒跌倒。我騎穩了，回頭一看，她沒有追上來，樊娟仍然站在土坡上，兩個人都望著我。

我繼續騎行。下午的太陽好曬啊，頭發里結了鹽粒，癢癢的；汗水流到嘴角，咸咸的。但我沒有休息，慢慢地騎。一路遇見的人，向我投來驚詫的目光，我卻再也得意不起來。

回到學校時天快黑了，我先去行政樓，校團委辦公室沒有人，但燈亮著，門開著，我把鳳凰牌自行車停在門口。再去教師宿舍，圖書館老管理員家的燈也亮著，門也開著，一家子正在吃晚飯，言笑晏晏。走廊上的盆花燈光照不見，顯不出顏色，我把永久牌自行車停在盆花之間，說聲謝謝就走了。

肚子餓得隱隱作痛，我到小賣部買了兩包方便面回寢室。寢室里黑黢黢的，他們幾個想必不是在教室里，就是逛街去了吧。我打開燈，用涼水把方便面泡上，不由得想起母親“咚咚咚咚”剁肉的情形。

下個周末，我一定要回家，星期五中午預備好行李，下午一放學就動身……正這樣想呢，有人咳嗽一聲，走進寢室。原來是班主任，他手上捧著一個玻璃罐頭瓶——里頭塞得滿滿的，不是釀豆腐又是什么？

“周末怎么不回家？你父親中午到學校來了，給你送吃的。”班主任把罐頭瓶交給我，掃一眼寢室，然后背著手離去。

我手也顧不得洗，迫不及待地打開罐頭瓶，拎出一塊釀豆腐啃一大口，差點兒咬到手指頭。真好吃啊，自己家的釀豆腐！雖然早已放涼了，但瘦肉的香跟油豆腐的香混在一起，多么熟悉。我嚼了好一會兒，卻怎么也咽不下去，眼角癢癢的，涌出溫暖濕潤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