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規范;自主知識體系;刑事證據制度;刑事訴訟法修改中圖分類號:DF73 文獻標志碼:ADOI:10.3969/j.issn.1008-4355.2025.04.08開放科學(資源服務)標識碼(OSID):

一、引言
長期以來,我國刑事證據理論受域外學說影響,理論應用于實踐時亦面臨諸多挑戰。直接“移植\"的規則常與我國特有的政治制度、法律傳統、文化土壤及復雜多元的司法實踐形成沖突,難以有效解決非法證據排除、言詞證據審查、技術證據運用等難題。面對建構自主知識體系的時代命題,中國刑事證據制度的研究者不僅需要從宏觀層面作出回應,更要遵循法學理論的研究與知識生產規律,系統性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
構建中國式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與完善刑事證據制度規范有著密切的聯系。一方面,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指導刑事證據制度規范的完善;另一方面,刑事證據制度規范的完善是構建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的重要實踐樣態,亦是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的外在表現。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即將進行第四次修改之際,立法者應抓住這一歷史性契機,以自主性為本質要求,以體系性為根本標準,努力使刑事證據立法向更高水平的自主化、體系化邁進,從而推動中國式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的構建。
二、構建中國式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的探索歷程
縱觀我國構建刑事證據制度的立法過程,以《刑事訴訟法》的歷次修改時間為節點,大致可以分為初步探索、回應性發展及自覺構建三個階段。
(一)初步探索階段
自1979年《刑事訴訟法》制定到1996年《刑事訴訟法》第一次修改,這一期間為刑事證據制度立法的初步探索階段。1979年之前,我國未制定訴訟法典,僅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及頒布的單行法規中,對相關司法主體應遵循的工作方法作出了規定。由于全面規定證據制度的法律的缺失,人民法院只能依靠散見于部門規范中的有關條款裁判案件。①1979年,為解決刑事司法無法可依的困境,立法機關制定了我國首部《刑事訴訟法》,該法第五章以專章形式對刑事訴訟證據問題作出了規定。盡管全章僅有七個法條且規定較為粗疏,但證據以專章方式人法標志著我國刑事證據制度初步實現了法律化和具體化,奠定了我國刑事證據制度的基本框架。②“證據法在我國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中的地位初步確立”③,但構建中國式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的理念性、知識性基礎尚未形成。
在此初步探索階段,立法者并未產生構建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的明確自覺性,而主要是基于政策導向與實踐需求,對刑事證據規范作出了探索性規定,初步實現了刑事證據領域的“有法可依”。這一階段的主要成就包括:一是對證據概念及其種類作出了規定。根據1979 年《刑事訴訟法》第31條規定,證據是證明案件真實情況的一切事實,具體分為六種類型。二是將實事求是確立為基本指導思想。當時的學者認為刑事訴訟活動是國家機關為了追究犯罪而進行的專門活動,指導這一活動的思想路線應當是以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為基礎的實事求是。④在實事求是基本理念的指導下,立法第一次明確了“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的基本原則,初步規定了三個證據審查運用原則,分別是重證據、重調查研究,不輕信口供;證據要查證屬實后才可以作為定案依據;證據要確實、充分,反對先入為主、主觀臆斷。
初步探索階段的證據規范建設呈現出體系性不足這一明顯特征。一方面,從產生源頭上看,實踐中的證據規則并非知識體系指導的產物,而是司法工作人員在案件處理過程中形成的一些較為成熟的經驗,尚未上升到“知識”這一維度。這些經驗構成了初步探索階段證據規則的主要來源。另一方面,從結果意義上看,雖然該階段的有益探索對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的構建有著重要意義,但該階段的證據規則顯然沒有形成較為系統完備的體系。①在沒有體系性理論指導下制定的證據規則難免粗疏,難以完全滿足司法實踐需求。②因此,該階段的刑事證據制度建設尚不具備構建自主知識體系的意識。在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改時,雖然立法機關認為隨著犯罪形態和執法條件的急劇變化,1979年《刑事訴訟法》中證據制度部分條款已經無法適應當下情勢,因此對相關規定進行了調整③,但只增加了視聽資料這一種證據和一個抽象的證人保護條款,對其他條文未作任何修改。這充分表明,該階段在制定刑事證據規則時缺乏構建自主知識體系的意識,未能形成相應的知識框架,亦未能以完善的理論指導相應的制度建設。
(二)回應性發展階段
1996 年《刑事訴訟法》第一次修改至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二次修改這一期間,是刑事證據制度建設回應司法實踐變化并開始自覺構建自主知識體系的階段。在此期間,隨著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和法治建設進程的推進,刑事證據制度立法越發不能滿足司法實踐需求。在此背景下,各級司法機關為了統一區域內刑事證據收集、審查運用的標準,制定了相應的證據規范。④在這些規范中,既有以刑事證據運用的某一個環節為規制對象的,亦有以特定類型案件或特定證據運用問題為著眼點的,反映出司法實踐對證據規范的強烈需求。③其中,地方各級人民法院尤其是各高級人民法院制定的體現各地司法實際情況的刑事證據規范,更是為全國性證據規范的建設積累了有益經驗。⑥
刑事證據規范在此階段的建設具有“在回應中發展”的主要特點。一方面,該階段證據制度的發展緣于外部司法環境的變化,同時,立法者構建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的自覺性開始萌芽。1996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引人了部分對抗制訴訟模式的合理內容,對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的某些“技術性設置”進行了批判吸收。③這一立法變化給刑事司法實踐帶來的直接影響是:司法實務工作人員的辦案方式從原來的查明事實轉向了證明事實。被追訴人一方也被允許有限度地參與刑事證明過程。司法實務工作人員不但要自己查明案件事實,更重要的是要經受住被追訴人一方的檢驗和質疑。③司法實務工作人員急需相應規范對證據審查認定活動進行指導,然而,立法并沒有提供完備的可供實踐操作的基本指導規范。③因此,部分政法機關為了保證區域內法律適用的統一,開始自行探索并制定證據的審查、運用規范,自覺性明顯增強。另一方面,全國性規范文件的出臺以重大冤假錯案的“糾正”為動因,是相關機關對證據規范缺失的被動回應。例如,2000年,杜培武案曝光后,最高人民檢察院隨即出臺了《關于嚴禁將刑訊逼供獲取的犯罪嫌疑人供述作為定案依據的通知》;2010年,趙作海案曝光后,為解決司法實踐中存在的非法取證問題,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和司法部(以下簡稱“兩高三部”)聯合制定了《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和《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兩個證據規定”)。這些都是規范制定者為了應對治理刑事冤假錯案需求的被動選擇。①其中,《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雖然看似針對“死刑案件”,但實質上其內容涵蓋了證據審查判斷的相關問題,對如何審查判斷證據具有重要指導意義,是體系性構建刑事證據制度的嘗試,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然而,由于缺乏成熟理論的指導,該階段的刑事證據規范仍然沒有形成系統完備的規則體系,立法對證據制度的關注依然較少,法律法規之間存在沖突的問題開始顯露。②
(三)自覺構建階段
自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二次修改至今,刑事證據制度迎來自覺構建階段。在此階段,規范制定者已形成構建中國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的自覺性。證據規則的制定與修改不再是對社會需求和司法實踐的被動回應,而是規范制定者主動完善證據制度,從司法實踐汲取經驗并服務于現實需求的自覺行為。首先,立法者結合經濟社會發展的現實問題,在2012年對《刑事訴訟法》作出了較大幅度的修改,基本重塑了我國的刑事證據制度,諸如明確了控方證明責任、不得強迫自證其罪原則、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并進一步優化了刑事證明標準,體現了現代刑事訴訟發展的基本方向。③其次,對于因司法體制改革等因素導致的司法環境變化,刑事證據規則制定者積極作出回應,及時制定證據規范予以應對。2017年,“兩高三部”聯合發布了《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嚴格排非規定》),作為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的主要法律依據。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庭前會議規程(試行)》《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規程(試行)》《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第一審普通程序法庭調查規程(試行)》(以下簡稱“三項規程”)于2018年開始試行,聚焦審判環節的重點證據問題并作出了具體規定。④“三項規程”是近年來我國刑事證據制度建設的重要成果,其中,《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第一審普通程序法庭調查規程(試行)》對對質程序作了較大程度的細化。③2024年,“兩高三部”發布了《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規程》和《辦理刑事案件庭前會議規程》(以下簡稱“兩項規程”),同時廢止了2018年的試行版本。“兩項規程”吸取了“三項規程”的實踐經驗,將庭前會議作為排除非法證據的前置平臺,進一步體現了“落實以審判為中心”這一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基本要求。再次,針對司法實踐中產生的問題,規范制定者及時頒布證據規范,促進了規范與實踐之間的良性互動。例如,
2016年,針對如何規范電子數據這一新型證據種類的收集、提取和審查判斷問題,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聯合印發了《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收集提取和審查判斷電子數據若干問題的規定》①,其在推動電子數據領域技術規范與法律規范融合、明確保障“電子數據”完整性的基本方法等方面均有較為突出的創新 ② ;2019年,公安部出臺了《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電子數據取證規則》,以規范電子證據取證。最后,針對司法實踐中存在的證據運用問題,地方各級政法機關積極制定大量的地方性證據規范,為刑事證據規范的建構提供了大量的“原材料”。例如,廣東省惠州市惠陽區公安分局、惠陽區人民檢察院于2021年會簽了《性侵未成年人案件證據指引(試行)》,圍繞犯罪嫌疑人供述、被害人陳述、證人證言、現場勘查、視聽資料、電子數據、物證、書證等幾大證據類型展開,對各類證據收集取證的方式和程序等作出了詳細規定。
在構建中國式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的探索歷程中,規范制定者已形成構建自主知識體系的自覺性。證據規則的產生與修改不再是對社會需求和司法實踐的被動回應,而是規范制定者主動完善證據制度、從司法實踐汲取經驗并服務于司法實踐需求的自覺行為,這種“自覺性”成為構建中國式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的核心動力。
三、構建中國式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的已有成就
經過數十年的探索與建設,我國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的構建已取得一些成就,主要體現在“自主性突破”與“體系性構建”兩個方面。
(一)自主性突破:從理論到規則的本土創新
1.證據概念和種類的本土化重構
在證據基礎理論領域,我國已經確立了以“材料說”為核心的證據概念和“半封閉式”的證據分類方式。1979年《刑事訴訟法》第31條規定:“證明案件真實情況的一切事實,都是證據。”該規定被稱為“事實說”。“事實說”混淆了“證據載體”與“案件事實”的哲學范疇,存在邏輯悖論(證據本身需被證明)與實踐誤導(證據必然真實)。③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48條規定:“可以用于證明案件事實的材料,都是證據。”該規定被稱為“材料說”。“材料說”實現了雙重理論突破,既明確了證據與客觀真實的區別,承認了證據的“中性載體”屬性;又在證據與定案事實之間構建了“材料—證據—事實”的認知鏈條,并為將來必要時擴充證據種類留下了可供操作的空間。④當然,這種在法條中直接對證據概念作出規定的方式仍存在一定爭議③,但不可否認的是,該規定對于規范刑事訴訟中的證據運用確實起到了較大作用。與此同時,刑事證據種類也由封閉式立法模式演變為半封閉式立法模式。1979年《刑事訴訟法》采取封閉式列舉的方式將證據種類規定為六大類,這一規定方式難以適應社會生活日益復雜化和科技飛速發展背景下新型證據涌現的現實,這是封閉式列舉法定證據種類立法模式的固有缺陷。① 經過1996年和2012年兩次修法,證據種類已擴充至八類十三種。至此,我國《刑事訴訟法》在證據種類規定方面形成了“半封閉式”的立法格局。一方面,立法對證據的具體種類進行了列舉,明確規定證據應當“包括以下種類”,這種既規定概念又進行列舉的方式具有一定封閉性。②另一方面,立法采用的這種規定方式具有一定的開放性。立法改變了1979年和1996年《刑事訴訟法》中“證據有以下幾種”的規定方式,采取“包括以下種類”的表述方式,在規定證據概念時強調證據的“證明作用”和\"真實性”,并未明確否定其他類型證據在刑事訴訟中的運用。③2021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刑訴法解釋》)對立法規定的證據種類進行了擴充,其中第100條和第101條明確了“專門性問題報告”和“事故調查報告”可以作為證據使用,這是對《刑事訴訟法》中“半封閉式”證據種類規定方式的探索,也是對司法實踐中合理做法的確認。④
2.中國式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確立
在證據審查規則領域,我國構建了具有中國特色且較為完善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這一規則的確立并非對域外制度的簡單移植,而是在“打擊犯罪”與“保障人權”雙重價值平衡中逐步形成的理性程序機制,其制度創新性體現為價值目標、規則設計與程序機制的三維統一。一是在價值目標上,兼顧“打擊犯罪”與“保障人權”,賦予裁判者非法證據排除權的同時又對其排除權的行使進行必要限制。我國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在充分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合法權利的前提下,重視追訴犯罪的客觀需要,在制度設計上兼顧“打擊犯罪”和“保障人權”的雙重目標。③有學者調研后發現,2012年《刑事訴訟法》規定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其自身尚存在缺陷,在適用過程中存在“是否排除非法證據理由表述不規范”“曲意釋法”等問題。2017年《嚴格排非規定》進一步完善了原有制度,也盡可能通過制度設計實現“打擊犯罪”與“保障人權”的良好平衡。例如,《嚴格排非規定》第5條明確重復性供述的排除標準為訊問主體更換與否,如果更換了訊問主體,非法取證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心理影響已經削弱了,重復性供述可以不予排除;又如,對使用“引誘”“欺騙”的非法取證方法獲取的證據并沒有直接規定后果,而是僅作出禁止性規定,這是兼顧規制非法取證行為和保障訴訟順利進行的選擇。二是在規則設計上,中國式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發展歷經從宣示性禁止到精細化排除的演進路徑。1979年《刑事訴訟法》第32條和1996年《刑事訴訟法》第43條原則性地規定了嚴禁刑訊逼供和以威脅、引誘、欺騙及其他非法方法收集證據,并未對非法獲取的證據該如何處理作出規定。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61條規定:“嚴禁以非法的方法收集證據。凡經查證確實屬于采用刑訊逼供或者威脅、引誘、欺騙等非法的方法取得的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被告人供述,不能作為定案的根據。\"2010年《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排非規定》)較為系統地規定了非法證據排除規則,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時對其中的合理內容進行了吸收。2017年《嚴格排非規定》針對司法實踐中存在的啟動難、實施效果不佳等問題作出了回應。① 2024 年《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規程》賦予了法官更大的自由裁量權,采用“有限排除 + 程序補救”的實用路徑(如瑕疵證據補正規則協同非法證據排除規則),進一步推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朝著更加規范化的方向發展。三是在程序機制上,中國式排除非法證據不局限于審判環節,偵查階段就應當排除非法證據,鼓勵早發現、早排除,在保障人權的同時兼顧抑制違法偵查、約束偵查權力的目的。通過規定偵查機關、檢察機關和人民法院各自在排除非法證據程序中的職責,可以增強三機關排除非法證據的主觀能動性,盡早排除非法證據,同時也能起到控制非法取證行為的實際效果。②
3.瑕疵證據規則的確立
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時增加規定:“收集物證、書證不符合法定程序,可能嚴重影響司法公正的,應當予以補正或者作出合理解釋;不能補正或者作出合理解釋的,對該證據應當予以排除”。換言之,對于非法取得的實物證據原則上采取不排除的態度,只有嚴重影響司法公正,且不能補正或者無法作出合理解釋的,才由法官裁量是否排除。學理上一般將此規定稱為“瑕疵證據規則”。瑕疵證據是指在形式上或者取證程序上輕微違法的證據,輕微違法包括記錄錯誤、記錄遺漏、輕微程序性違法等。瑕疵證據規則一般被認為是我國證據法中特有的規則,在外國證據法中沒有與我國瑕疵證據規則完全對應的規則。③《刑訴法解釋》對各類證據的主要瑕疵及其處理方式都作了一定規定,但總體而言,并未對瑕疵證據采取嚴格排除的處理方式,而是視瑕疵的具體內容及其對司法公正的影響程度不同而采取不同的處理方式。
盡管有觀點認為2012年《刑事訴訟法》確立的瑕疵證據規則可能是對最佳證據規則的違反,會給公安司法人員通過“補正”這一事后程序“造假”留下空間。④但不能忽視的是,瑕疵證據規則的立法設計是立法者在充分考慮我國國情、民意和司法理念的基礎上,創立的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證據規則,是對域外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揚棄。該規則更好地兼顧了“打擊犯罪”與“保障人權”,實現了合法性與合理性的有機結合,是中國式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構建中堅持自主性創新的范例。
4.證明標準的特色化探索
中國刑事證明標準體系通過“主客觀融合”“訴訟階段分層”與“權利保障分型”的體系重構,突破了傳統一元化證明模式的局限,形成兼具“程序適配性”與“權利針對性”的特色范式。其一,創造性地吸收了“排除合理懷疑”這一證明標準的合理成分,使“證據確實充分”證明標準具象化。“證據確實充分”是我國刑事訴訟中定罪的證明標準,也是最重要的證明標準,但該標準較為抽象,為解決“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不好把握的問題③,2012年《刑事訴訟法》對“證據確實充分”的標準設置了以下三個具體條件:“(一)定罪量刑的事實都有證據證明;(二)據以定案的證據均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三)綜合全案證據,對所認定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立法者創造性地吸收了英美法系中“排除合理懷疑”這一證明標準的合理成分,將其作為判斷全案事實認定情況的標準。權威解釋認為我國立法引人“排除合理懷疑”這一提法并不是修改了我國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而是從主觀方面進一步明確了“證據確實、充分”的含義,便于辦案人員把握。①“排除合理懷疑”是幫助辦案人員把握“證據確實、充分”證明標準的一個輔助性判斷方法,裁判者在案件證據滿足前兩項條件的基礎上,綜合全案證據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最終形成內心確信。“排除合理懷疑”引人之后為裁判者心證的形成提供了指引,有利于在司法實踐中統一法律適用標準,合理規范裁判者的裁量權。其二,針對各訴訟階段證明主體和證明對象的差異,規定了不同的證明標準。根據2018年《刑事訴訟法》第112條的規定,立案的條件是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或者公安機關認為“有犯罪事實需要追究刑事責任”,這是刑事訴訟中最低的證明標準。根據2018年《刑事訴訟法》第81條的規定,采取逮捕強制措施的標準是“有證據證明有犯罪事實”。根據2018年《刑事訴訟法》第162條、第176條第1款和第200條的規定,偵查終結、提起公訴和作出有罪判決的標準均是“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在偵查終結、提起公訴和作出裁判三個重要訴訟階段適用“證據確實充分”的統一標準,也是我國刑事證明制度的一大特色。對于只有間接證據的案件,《刑訴法解釋》第140條規定了定案必須符合“結論具有唯一性”的標準。其三,在涉案財物處置問題上,創新性地確立了“高度可能”的證明標準。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于2017年聯合頒布的《關于適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沒收程序若干問題的規定》第17條規定,申請沒收的財產具有“高度可能”屬于違法所得及其他涉案財產的,應當認定為“屬于違法所得及其他涉案財產”。2021年制定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反有組織犯罪法》第45條第3款規定:“被告人實施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定罪量刑事實已經查清,有證據證明其在犯罪期間獲得的財產高度可能屬于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違法所得及其息、收益,被告人不能說明財產合法來源的,應當依法予以追繳、沒收。”針對涉案財物處置,確立相對于定罪“排除合理懷疑”較低而相對于立案、逮捕的證明標準較高的證明標準,對人的處置和對財產處置進行區分,更有利于解決刑事案件中的財物處置問題,同時也體現了國家對刑事案件中公民財產處置的慎重和對公民財產權保護的重視。
我國刑事證據制度規范體系通過理論范式革新與規則體系創新,形成了區別于域外的獨特理論。一方面,立法者圍繞證據范圍問題,實現了證據規則體系的本土化創新。另一方面,在證明制度體系建設方面,立法者針對原有證明標準過度客觀化的問題,積極吸收學界理論研究成果,創造性地將“排除合理懷疑”改造為輔助裁判者形成主觀心證的判斷標準。這些制度創新并非對域外理論與制度的簡單移植,而是在考慮我國現階段司法實踐的基礎上,立足于我國職權主義訴訟傳統和追求實質正義的司法理念展開的。這些制度體系構建的成功經驗,既為中國式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的形成夯實了規范基礎,也為后續本土化規范創新筑牢了理論根基。
(二)體系性構建:層級協同與積極互動
1.三級規范的系統化架構
經過不斷探索,目前我國刑事證據制度已經形成了涵蓋立法、司法解釋或規范性文件,以及地方性證據指引的三個層級的規則體系。《刑事訴訟法》中的證據規定作為頂層設計,主要負責確立刑事證據制度的基本原則和基本規則;司法解釋及“兩高三部”等機關制定的規范性文件作為中層規范,主要負責對具體的操作性標準進行細化;地方性證據指引文件作為基層規范,主要負責在結合區域性實踐問題的基礎上細化上級規范,增強規范的可操作性。可見,中國式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的構建,已呈現出鮮明的層級化與動態互動性特征。刑事證據制度體系的三級架構模式不僅實現了規范的層次化分工,更通過層級間的積極互動與反饋,推動了制度的整體演進與知識體系的自主生成。
第一,立法在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構建中發揮引領作用。一是立法引領低層級規范的構建體例。整體而言,我國現有刑事證據規范的體例是依照證據審查運用的基本流程,形成的以八大法定證據種類為分類標準的基本架構。①這一特征在綜合性證據規范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在專門性證據規范中也有一定程度的體現。從源頭上看,《刑事訴訟法》在證據章節采用的“總分總\"結構,深刻影響了低層級證據規范的體系化編排模式。二是立法與低層級規范在具體內容上形成了良性互動。我國目前的證據制度立法仍然存在條文較少的問題,低層級規范由此生發,并逐步“反哺”立法。目前,《刑事訴訟法》對非法證據排除規則與證人證言的規定較多,對其他證據規則與證據種類的關注則較少。因此,相關部門頒布了針對電子數據等專門證據種類的規范文件。這些低層級規范的成熟經驗可以在適當時機被立法吸收,成為立法的組成部分。這種具有“立法試點”色彩的路徑在刑事證據規范體系構建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立法在中國式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建構中,通過體例示范與價值統攝,成為中國式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的“元框架”,下級規范也對完善自主知識體系起到了積極作用。2010年《排非規定》第1條首創“刑訊逼供等非法手段”的開放式表述,以一種具有前瞻性和靈活性的規范表述,消解了立法天然具有的滯后性。2012年修改的《刑事訴訟法》第54條吸納了《排非規定》中的這一表述,正式在基本法律層面確立了開放式的非法證據排除范圍,這無疑是下位規范“反哺”立法的典型范例,彰顯了各層級規范互動在推動法律制度體系化發展中的積極作用。
第二,公安司法機關頒布的證據規范構成了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中具有可操作性的部分。立法發展滯后為相關司法解釋的出臺提供了契機,后者的出臺豐富并推動了我國刑事證據立法的發展。②公安司法機關推動制定的綜合性證據規范實質上承擔了“立法實驗”與“知識生產者”的雙重角色。在這種具有中國特色的規范供給模式下,通過與司法實踐的積極互動完成規范創新,而非單純直接借鑒域外理論與經驗。例如,2020年《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66條(收集、調取、固定電子數據的方式及要求)、第194條(偵查活動公民見證)等規定,既是對“偵查中心主義”弊端的程序性制約,也是對“以審判為中心”改革的具體落實,體現了中國特色的規范創新路徑。這些規范是自主知識體系中最具活力的“操作性知識”來源。
第三,地方性證據規范文件為構建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提供了地方性實踐知識。各地政法機關以上位規范文件為指導,結合當地辦案實踐經驗,制定了大量的本土刑事證據規范,構成了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地方探索的主要部分,其中一些具有創造性的舉措對我國刑事證據制度建設作出了重要貢獻。①其一,地方性證據規范將證據裁判原則等一系列現代證據法的基本原則轉化為規范條文。例如,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湖北省人民檢察院、湖北省公安廳、湖北省國家安全廳、湖北省司法廳于2005年聯合頒布的《關于刑事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試行)》將證據裁判原則、保障人權原則、有利被告人解釋原則和嚴禁刑訊逼供原則等一系列體現程序正義和保障人權的原則明確規定在規范之中。其二,地方性證據規范引進了先進的司法理念,并將其轉化為可操作的證據指引。例如,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四川省人民檢察院、四川省公安廳于2005年聯合發布的《關于規范刑事證據工作的若干意見(試行)》規定,公安司法機關在辦案過程中應當堅持公正與效率并重、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并重,以及客觀真實與程序正當并重的基本理念,并且明確了在證據收集、舉證質證等訴訟活動中應當如何體現上述司法理念。其三,地方性證據規范針對新型證據探索審查認定標準,彰顯出顯著的制度創新性。這種自下而上的探索,是體系應對技術變革、填補規則空白的關鍵機制。例如,針對區塊鏈證據的審查,《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則》明確了區塊鏈存儲電子數據核驗一致可推定未經篡改及存在相反證據情形下的判斷標準。但這些規定均較為原則,缺乏符合區塊鏈證據特性的證據真實性審查認定指南,難以為法官采信區塊鏈證據認定事實提供指引。在此背景下,上海海事法院結合海事審判領域區塊鏈證據審查需求,制定了《區塊鏈證據審查指南》,將區塊鏈證據真實性審查細化為平臺技術、電子數據、證據內容三個層次。從縱向維度來看,三級規范針對區塊鏈證據的取證、舉證、質證及認證問題,作出了協調統一的規定,實現了司法實踐的規范性和高效性。
2.規范與實踐的積極互動
中國式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構建并非靜態規劃的結果,而是遵循“實踐需求—規范回應—實踐檢驗與反饋—體系調適與升華”這一邏輯鏈條逐步推進的。規范與實踐的積極互動是體系保持活力、實現持續完善的核心動力。這一互動模式具體表現為:一是實踐需求驅動。重大冤假錯案(如趙作海案)暴露出來的制度缺陷、新型犯罪形態(如網絡犯罪)帶來的證據挑戰、司法改革(如“以審判為中心”)提出的新要求,構成制度變革的原始驅動力。二是規范回應。理論界敏銳捕捉個案映射的普遍性問題,實務界在此基礎上總結經驗,最終由“兩高三部”聯合頒布或地方先行制定、修訂相應規范進行回應(如2010年“兩個證據規定”對冤案教訓的回應)。三是實踐檢驗與反饋。新規范在司法實踐中接受檢驗,其有效性、可操作性、潛在漏洞均得以顯現。四是體系調適與升華。實踐經驗(特別是來自中層和基層規范的創新)經過充分驗證后,被更高層級的規范(尤其是立法)所吸納(如2012年《刑事訴訟法》吸收《排非規定》核心內容 ② ),實現制度的體系化完善與知識體系的層級躍升。
當然,早期“應急性立法”雖然也能夠快速回應實踐的緊迫需求,但容易導致規范體系化不足、協調性欠佳的問題。當前規范與實踐的積極互動,通過允許地方進行“實驗性\"探索,再擇優上升為普遍性規則的模式,有助于在回應實踐需求與保持體系穩定、協調之間取得平衡,是克服早期弊端、實現系統性構建的有效路徑,同時也能夠為制度應對未來挑戰、實現持續自主發展提供堅實的結構性保障。
我國刑事證據制度通過立法、司法解釋、地方性指引三級規范協同互動的方式推進證據規范體系構建,形成了具有本土特色的規范動態更新模式。三級規范在協同與實踐互動中實現優勢互補,既避免了單一層級規范的功能局限,又確保本土實踐知識的持續注人,為中國式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的形成提供持續動力。
四、構建中國式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的規范進路
《刑事訴訟法》第四次修改為構建中國式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提供了歷史性契機。盡管我國已在證據規則體系和證明規則體系的本土化建構方面取得了一定成就,然而關鍵制度供給仍顯不足:一是證據規則體系存在結構性缺失,如品格證據運用、意見證據運用、境外證據運用等核心規則尚未法定化;二是證明規則體系存在規范空白,包括特殊情形下的辯方證明責任及網絡犯罪中綜合認定方法等均缺乏標準化指引。在體系性建構層面,雖然三級規范協同機制已經形成,但其運行的原動力依然來自立法者的“自覺性”。立法體例選擇的先天缺陷及證據裁判原則等理論內核的缺位,導致規則體系不協調與規范碎片化問題突出。
此次修法應將自主性與體系性要求深度融入證據規范的整合與創新之中:既要立足本土司法實踐填補規則體系空白,也要充分利用三級規范協同、理論規范實踐互動的規范生成路徑,推動證據規范從分散創新走向體系性變革,最終實現自主知識體系的構建與完善。
(一)應將刑事證據規范獨立成“編”
在《刑事訴訟法》第四次修改的整體思路選擇上,學界已經基本達成共識:應充分利用此次修法機遇,以法典化建設為目標,系統性建設刑事訴訟法律規范。①基于完善刑事證據規范自主知識體系的現實需求,本次《刑事訴訟法》修改宜將刑事證據規范獨立成編,作出系統性規定。其一,將證據規范獨立成編,可以彌補刑事證據制度立法的結構性缺陷。現有“證據單獨成章”的規定方式造成規范容量不足,導致立法在體系性上存在缺陷。獨立成編可以系統性地構建證據規則體系與證明規則體系,有助于解決關鍵證據規則依賴司法解釋規范的困境。其二,將證據規范獨立設置為一編,并對其具體內容進行大幅擴充,能夠有效化解規范層級沖突。證據獨立成編可從根本上解決下級證據規范對上級規范重復解釋,甚至違背的問題,既有利于各地證據規則的統一、規范適用,又能避免不必要的“地方特色”導致法律適用統一性受損。②證據編較為充足的規范容量可以為下級規范的整合提供空間,大量經過實踐檢驗的合理規范內容可以由此“入法”,實現《刑事訴訟法》和下級證據規范之間的良性互動。
(二)應當明確規定證據裁判原則
證據裁判原則是現代刑事證據制度的基石,其立法化是強化刑事證據制度體系性的核心路徑。
我國《刑事訴訟法》雖未明確規定證據裁判原則,但其中第55條、第175條及第200條的內容體現了該原則的精神,且該原則在部分規范性文件、司法解釋中亦有所涉及。然而,分散規定的模式嚴重削弱了其在規范體系性建設中的統攝力。此次修法應明確規定證據裁判原則,這不僅是對現代刑事訴訟發展先進經驗的借鑒,也是我國司法實踐的現實需要。①其一,規定證據裁判原則是破除偵查中心主義的現實需要。在偵查中心主義訴訟模式下,證據在刑事訴訟流程中的決定性作用未能得到有效彰顯。在此模式下,后續環節中的司法人員對前一環節處理的案卷材料進行確認,辦案結論來自偵查案卷材料。在偵訴機關包攬訴前取證和案卷流轉程序的模式之下,取得印證并非難題,最終可能導致庭審實質化難以實現,甚至可能造成冤假錯案。②其二,規定證據裁判原則可以通過該原則具有的統攝功能實現對證據規則的體系化整合,為立法中的技術性規定、司法解釋、地方性證據指引提供錨點,解決當前立法中存在的缺乏理論內核統攝、規范設置碎片化的問題。證據裁判原則應當明確規定在證據編的“一般規定”中,并作為審查運用證據的指導性原則存在。具體表述可以借鑒《刑訴法解釋》第69條的規定,將其規定為:“認定案件事實,必須以證據為根據。”同時為了強調證據審查的重要性,在其第2款可以規定:“證據必須經過查證屬實,才能作為定案的根據。”其三,立法規定證據裁判原則,相應地應當刪除《刑事訴訟法》第6條中“以事實為依據”的表述。“證據”與“事實”的關系,是一個復雜的證據學理論問題,在此不加贅述。一般認為,“以證據為根據”和\"以事實為根據”是沖突的,二者不能并存,如果此次修法明確規定證據裁判原則,就不宜在《刑事訴訟法》總則第一章“任務和基本原則”中再保留“以事實為根據”的原則。
(三)應當進一步完善證據規則體系
證據規則作為銜接證據規范與司法實踐的紐帶,其體系完整性直接影響刑事證明活動的規范化水平。當前我國的刑事證據立法中,證據規則體系的結構性缺失已經成為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的突出問題,其中,意見證據規則未完成立法轉化、品格證據規則存在立法空白、境外證據運用缺乏立法標準這三大問題尤其突出。
第一,立法應當明確規定意見證據規則。意見證據規則作為證據能力審查的核心規則,其功能在于防止證人的主觀猜想對裁判者造成誤導,確保證人只能嚴格就其親身觀察、感知的事實向法庭作證。我國立法一直未予明確意見證據規則,僅在司法解釋和規范性文件中有所提及。此種規定方式在效力層級和規則體系性兩方面均存在缺陷。從效力層級來看,關于證據資格的規則是基礎性證據規范,司法解釋無權創設;從規則體系來看,分散于不同文件中的重復性表述未能形成成熟的規則樣本。我國法律體系中規定的意見證據規則是指,對于證人的猜測性、評論性、推斷性證言,一般應否定該類證據的證據資格,同時規定了例外情況,即“根據一般生活經驗符合事實的”可以采納。一方面,該規則是對英美法系中意見證據規則的借鑒,但可能因為我國證人出庭率較低而導致難以取得理想效果。另一方面,該規則表述得較為模糊。“一般生活經驗”是動態的、主觀的標準,可能影響意見證據規則司法適用的效果。因此,此次修法應吸收司法解釋和規范性文件中對意見證據規則的規定,將其上升到《刑事訴訟法》層面并進行專條規定。具體而言可以采取下列思路:一是明確資格標準,立法者應當在法律層面對意見證據規則作出一般性規定,明確意見證據的內涵及對意見證據“一般不可采納”的原則;二是設置具體例外,明確列舉允許采納意見證據的例外情形,如可允許證人提出與其親身感知密切相關并有助于案件審理者理解其證言的意見;三是構建程序保障,為了增強意見證據的可靠性,還可規定意見證據提出者原則上須出庭接受交叉詢問,以盡可能減少意見證據中的非理性因素,更好地發現案件事實真相。
第二,立法應當增加規定品格證據規則。品格證據規則是關聯性證據規則的核心子規則之一,其立法缺失是我國證據規則體系的顯著短板。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品格證據的實際應用較為廣泛。其一,在特定類型犯罪中,品格證據有助于解決證明難題。在性侵犯罪等具有高度隱蔽性的犯罪中(尤其是在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品格證據的恰當運用有助于解決因核心證據不足而難以形成印證的難題。①其二,品格證據可以作為判斷行為人社會危險性的重要依據。“一貫表現”證據作為品格證據的一部分,可以作為評判犯罪嫌疑人行為傾向的依據,也可以將其作為判斷行為人人身危險性的依據。②根據《刑訴法解釋》第276條第2款的規定,品格證據可以對量刑產生影響。這意味著在司法解釋層面,我國已經對品格證據的適用規則有所規定,但該規定僅將品格證據作為量刑情節之一,未涉及定罪階段的證據能力審查,導致司法實踐中在定罪環節對品格證據的運用缺乏統一規則指引,難以滿足證據資格審查、案件事實準確認定的現實需要。在本次修法中應明確規定,品格證據不得用于證明某人在具體場合下的行為與其品格具有一致性這一基本原則。同時,被告人提出的有關其良好品格的證據具有可采性,可將其作為量刑參考,并規定控訴方可提供用以反駁有關被告人同一品格的證據。
第三,立法應當完善境外證據的運用規則。鑒于目前網絡犯罪頻發,大數據證據、人工智能證據、境外證據正不斷進入刑事訴訟領域。對于上述類型的證據,其證據能力如何、如何審查運用,《刑事訴訟法》應作出回應。司法實踐中較為突出的是境外獲取的證據如何在我國刑事訴訟中使用的問題。《刑訴法解釋》第77條對境外證據的使用問題作出了規范,根據該證據來自控方還是辯方,作出兩種不同的處理。針對控方提供的境外證據,應當隨案移送有關材料來源、提供人、提取人、提取時間等情況的說明。人民法院依據《刑事訴訟法》對該證據進行審查后認為其具有關聯性和合法性的,可以作為證據使用。該條同時規定了條約規定的例外和在來源不清、真實性不確定兩種例外情況下不得將境外證據作為定案的根據。針對辯方提供的境外證據,則采取了程序認定和例外排除的邏輯框架,經過所在國公證、外交認證、中國使領館認證(或條約規定的手續)的復雜認證程序后才可以作為定案的依據。該條規定構建了層次化的境外證據審查運用體系,同時兼顧了效率與公正,促進了跨境司法協作。此次修法可以考慮吸收該條規定,將其提升為立法規范,為新型網絡犯罪中的境外證據審查運用提供立法支撐。
(四)應當進一步完善證明規則體系
第一,立法應當明確規定特殊情形下的辯方證明責任。根據《刑事訴訟法》第51條規定,無論是公訴案件還是自訴案件,都由控方承擔結果意義上的證明責任。此條只作了原則性規定,沒有規定例外情況,難以全面應對司法實踐需求。以“幽靈抗辯”為例,司法實踐中被追訴人提出“無非法占有目的”等難以查證的抗辯時,若完全由控方承擔證明責任可能導致訴訟效率低下或事實認定錯漏。現行規范未明確辯方承擔證明責任的范圍與標準,導致在司法實踐中對辯方證明責任的界定易出現混亂。一方面,部分案件中辯方承擔證明責任時被要求達到與控方相同程度的證明標準,不當加重了辯方的證明負擔。另一方面,部分案件中司法人員因為證明標準模糊不清而規避對此類抗辯理由的審查,形成規則漏洞。有學者通過梳理司法實踐中的相關案例發現:司法實踐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常常不愿舉證,立法為了保障被追訴人權利而規定的證明責任分配機制在此類案件中有成為被追訴人逃避刑事制裁方式之虞。①盡管公安司法機關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擁有比被追訴人強大的查證和取證能力,但是面對“幽靈抗辯”這種秘密性很強的抗辯事由,其取證優勢也會有所減弱。此次修法中,立法者可以立足我國的實際情況,參考域外較為成熟的立法例,對我國被追訴人承擔證明責任的具體方式進行規定。具體而言,可以對辯方承擔證明責任的方式作出如下規定:其一,在證明對象上,被追訴人承擔證明責任的事項僅限于控方難以證明但被追訴人有條件且容易證明的事項。立法應據此明確具體范圍,避免違背無罪推定原則。其二,對這些事項必須適用相對于控方更低的證明標準。雖然在某些特殊事項上,被追訴人一方確有更強的取證能力和證明優勢,但是基于其在刑事訴訟中的特殊地位,其取證能力和證明優勢都受到了極大限制。因此,被追訴人對“幽靈抗辯”等特殊積極抗辯事由的證明責任達到高度蓋然性的標準即可,此證明標準也更有利于法官及時采納被追訴人的抗辯理由并作出正確判決。
第二,針對新型網絡犯罪案件中證據呈現的海量性、隱蔽性特征及傳統印證模式的適用局限②,立法應當明確將“綜合認定”確定為事實認定的法定證明方法。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的相關司法解釋中,有不少關于事實認定可以采用“綜合認定”方法的規定,如對行為人的主觀明知問題、涉眾案件的被害人人數及犯罪金額問題等,法官可以綜合相關證據作出認定。綜合認定證明方法對破解涉眾型犯罪、網絡犯罪等特殊案件的事實認定難題具有重要作用。目前司法解釋已對抽樣取證、細節綜合認定等規則作出了規定,為立法積累了經驗。但目前較為突出的問題是,綜合認定證明方法尚未形成與證明標準相銜接的機制,這可能導致司法實踐中出現兩種不合理的傾向:一是部分案件中對綜合認定方法的不當使用導致對證明標準的違反,沒有實際解決此類案件中證明標準適用難題;二是部分案件中對證明標準的機械適用,忽視了此類案件中證據形態的特殊性和綜合認定方法的科學性。③此次修法應當合理規定綜合認定的證明方法,在刑事訴訟證明模式中引人整體主義思路,明確綜合認定證明方法的適用條件和基本規則,同時堅守證明標準底線,明確定罪證明標準不得降低,實現證明方法創新和證明標準堅守之間的平衡。
五、結語
隨著中國刑事司法改革的不斷深人,構建“理論-規范-實踐”有機統一的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已經成為突破路徑依賴、回應自身法治實踐需求的關鍵路徑。刑事證據規范作為自主知識體系構建的要素之一,其在“地方試點—司法解釋—立法吸納”的規范生成路徑中承載著推動形成知識自主性與體系性的重任。當前,中國刑事證據規范已經形成立法原則統領、司法解釋細化、地方指引探索的多層構造。中國式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在知識生產路徑上已經實現了由被動繼受到自主發展的范式轉換。《刑事訴訟法》第四次修改為中國式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的完善提供了歷史契機,立法者應當在結構選擇優化、具體規則建設等方面著力,充分挖掘既有資源,守正創新,推動刑事證據制度系統性優化,為刑事證據制度自主知識體系構建貢獻中國智慧與中國方案。
Developing an Independent Knowledge System for the Chinese-Style Criminal Evidence Regime
PAN Jingui, LU Hongwei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Chongqing 4O112O, China)
Abstract:Norms are key components and manifestations of an independent knowledge system, which is developed on the basis of norms and guides the reconstruction of norms.The development of an independent knowledge system forthe Chinese-style criminal evidence regime should take independence as its essential requirement and systematicity as its fundamental criterion. The evolution of China’s criminal evidence norms has progressed through three phases:initial exploration,responsive development,and conscious construction,with significant milestone accomplishmentsmade during the process. The forthcoming fourth amendment to Criminal Procedure Law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presents a historic opportunity to advance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a’s independent knowledge system in criminal evidence regime.This legislative revision isexpected to profoundly integrate the requirements of independence andsystematicityinto the refinement and integration of evidence norms,and comprehensively optimize and upgrade the normative system of China’s criminal evidence system through legislative guidance,thus ultimately promoting the construction and improvement of the independent knowledge system for the Chinese-style criminal evidence regime.
Key words: norms; independent knowledge system; criminal evidence regime; amendment ofCriminal Procedure Law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本文責任編輯:周玉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