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七夕,銀河兩岸的牛郎織女踏著鵲橋赴約,以星光為箋,抒寫三百六十五日的牽腸掛肚。而我與普者黑的約定,藏在盛夏的蟬鳴里,鎖在每年農歷六月二十四的“花臉節”中。滇東南的高原水鄉,早已不是地圖上的坐標,而是我靈魂深處的故鄉,是歲歲年年都要奔赴的心靈之約,是靈魂里最柔軟的那根弦,總被牽掛輕輕撥動。從初見時的怦然心動,到如今的熟稔相守,普者黑的山、水、荷與人,早已刻進我的生命年輪,成為歲月中最溫暖的印記。
晨霧漫過山腰時,淡白的紗幔輕輕攏住峰尖,把半露的羞怯藏進晨光里。它們從不會像西北群山那樣張牙舞爪,只愿矮矮地伏在湖畔,把飽滿的弧度浸在水里。山影墜入湖中的剎那,連魚蝦都似被這玲瓏曲線勾了魂,在波紋里繞著圈兒不肯離去。
夏末的新綠伏在巖層上,最是動人,仿佛衣料上剛繡好的青苔紋樣,針腳里還洇著晨露的潮氣。當第一縷晨曦穿透云層,灑在普者黑的山巒間,群山便從沉睡中蘇醒。這里的山,沒有華山的險峻,沒有黃山的奇絕,卻自有一番靈秀之氣。它們或孤立成峰,如碧玉簪般點綴在廣袤的大地上;或連綿成片,宛如一條蜿蜒的巨龍,守護著這片神奇的土地。那層層疊疊的綠意,是大自然最精心的調色,深淺不一,卻又和諧相融。山間云霧繚繞時,仿若仙境,讓人不禁懷疑自己是否踏入了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
我深愛著普者黑的山,愛它的寧靜悠遠,愛它那包容萬物的胸懷,它就像一位沉穩的老者,默默見證著歲月的變遷。
普者黑的水,是藏在群山臂彎里的精靈。它們不像江河那樣奔騰著去遠方,只肯在峰巒的環抱里打轉。
清晨的薄霧還沒散盡時,水面像蒙著一層薄薄的紗,隱約能看見水底的貝殼在晨光里閃著光,那是精靈眨動的眼眸嗎?微風拂過,水面泛起層層漣漪,如同孩童臉上綻開的淺淺笑靨,帶著幾分羞澀,又有幾分調皮。每次靠近湖邊,指尖剛一觸碰到那微涼的水,心就忍不住顫抖起來。那水太過純凈,純凈得讓人生出敬畏。它不像城市里的水,總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這里的水,仿佛是從云端直接傾瀉而下的甘霖,帶著天空的澄澈和大地的芬芳。
我多想俯下身,輕輕親吻這張美麗的臉啊!可每次念頭剛起,就又硬生生按捺下去。總擔心自己的嘴不夠干凈,怕沾染了塵世的濁氣,會把這張潔白的臉弄臟。于是只能站在岸邊,靜靜地看著,看著陽光灑在水面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像是給少女的臉龐鍍上了一層璀璨的碎鉆。偶爾有小魚從水底游過,攪起一圈圈細小的波紋,那是精靈在和我捉迷藏嗎?它們在水中自由自在地穿梭,仿佛是在守護著這張純凈的臉,不讓任何雜質靠近。岸邊的蘆葦也懂事似的,輕輕搖曳著,像是在為這美麗的精靈伴舞。
下雨的時候,雨滴落在水面上,濺起一個個小小的水花,又迅速消失不見。
雨停后,水面更加清澈,倒映著天空的湛藍和云朵的潔白。這水,是普者黑的靈魂,是大自然饋贈的瑰寶。它以靈動的姿態,訴說著純真與美好,讓人忍不住去呵護,去珍視,生怕一不小心,就會破壞這份難得的純凈。
我深愛著普者黑的水,愛它的靈動婉約,愛它滋養萬物的無私,它是普者黑的靈魂,賦予了這片土地無盡的活力。
普者黑的荷花,是盛夏寫就的情書。近200種荷花在這里鋪開數萬畝的錦繡,紅蓮像蘸滿胭脂的筆尖,把湖面染成一片緋色云霞。白蓮則是未拆封的素箋,瓣尖還凝著月光的白。小灑錦與大灑錦最是俏皮,粉白相間的花瓣像是信紙上不小心洇開的墨痕,歪歪扭扭卻透著滿心歡喜。
站在青龍山上遠眺,荷花連成的粉色海洋漫過田埂,一直鋪到天邊。風過時,花海便起了波瀾,紅蓮的裙擺與白蓮的紗袖纏在一起,簌簌的聲響像是有人在耳邊念著情詩里的疊字。那些藏在葉底的花苞急得漲紅了臉,恨不得立刻掙開綠萼的束縛,把滿腹的心事全抖落在風里。
清晨的荷花最是嬌羞,帶著露水的花瓣微微卷曲,像剛睡醒的姑娘揉著惺忪的睡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珠般的晨露。小灑錦的花瓣半掩著,粉白相間的紋路里藏著昨夜的月光。紅蓮則把臉埋在荷葉里,只肯露出半片緋紅的臉頰,仿佛怕被太早的晨光窺見了心事。有蜻蜓停在花苞上,翅膀扇動的輕響,恰似情書上落下的第一個吻。陽光慢慢爬上來時,荷花便一層層舒展腰肢。白蓮最先敞開心扉,把潔白的花瓣鋪成圓形的信箋,嫩黃的花蕊是工工整整的落款。紅蓮則要等到日頭升高些,才肯褪去羞澀,讓胭脂色的花瓣在陽光下透亮如琥珀。蜜蜂循著香氣趕來,嗡嗡地繞著花蕊打轉,像是在幫荷花拆閱風帶來的情書,每一聲振翅都藏著甜蜜的密碼。
暮色降臨時,荷花又漸漸合攏。大灑錦的花瓣攏成半開的信封,粉白相間的紋路在余暉里泛著暖光;紅蓮則把自己裹成緊實的花苞,像是怕晚風偷拆了未寫完的情書。荷葉上的露水墜入湖面,叮咚聲像是情書上落下的句點,宣告著這一天的纏綿告一段落,卻又在水面漾開圈圈漣漪,暗示著明天的故事早已埋下伏筆。
普者黑的荷塘深處,總藏著些讓人心頭一震的奇跡。就像那株雙色并蒂蓮,一根花莖托著兩朵花,一朵是紅蓮的熾烈,一朵是白蓮的素凈,花瓣相觸的地方,粉與白暈成淡淡的胭脂水,像兩個相擁的人,把心跳融進彼此的脈絡里。暴雨來的時候最動人,狂風把荷葉掀得翻了面,這對并蒂蓮卻死死挨著,紅瓣護著白瓣不被雨水打濕,白瓣替紅瓣擋住斜飄的雨絲。等到雨停了,兩朵花都掛著水珠,像是剛哭過一場,卻把花莖挺得更直了——原來愛不是風平浪靜時的相依,是知道對方怕黑,便甘愿把影子疊在它身上。或許愛本就該是這樣,不必強求同一種顏色。就像紅蓮懂白蓮的清冷,白蓮惜紅蓮的熱烈,在同一個花莖上各自綻放,卻把根須在泥里織成密不透風的網,任誰也拆不散。等到花謝結果,蓮蓬也會長成緊緊依偎的模樣,一顆蓮子藏著兩重滋味,一半是紅的甜,一半是白的清,嚼在嘴里,全是歲月釀的蜜。
我深愛著普者黑的荷,愛它的亭亭玉立,愛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高潔品質,它是普者黑最動人的風景。
然而,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普者黑的人。他們質樸善良,熱情好客。每一次來到這里,都能感受到他們發自內心的微笑和真誠的問候。
花臉節是普者黑最濃墨重彩的篇章,農歷六月二十四這天,整個村子像被撒了一把歡樂的種子,一早就冒出勃勃生機。天剛亮,家家戶戶的煙囪就開始吐煙,空氣中飄著米酒和烤肉的香氣。孩子們舉著用谷草灰搗成的黑色顏料,在巷子里追跑,顏料蹭在衣服上,像開了一朵朵黑色的花。隨著三聲牛角號響,人們潮水般涌向村中心的廣場。彝族漢子們穿著繡著太陽紋的披氈,頭戴英雄結,手持大刀跳起了祭山神舞,鼓聲震得地面都在顫。姑娘們則穿著百褶裙,手持煙盒跳煙盒舞,銀飾叮當的聲音與腳步聲合在一起,像一串流動的音符。廣場中央的祭臺上,擺著豬頭、米酒和玉米,畢摩披著法衣念誦經文,祈求風調雨順。
最熱鬧的是“抹花臉”,男女老少都捧著顏料,見人就往臉上抹。這種顏料是用香谷草和香料制成的,呈深褐色,據說能驅邪避災。不一會兒,廣場上就滿是“花臉”,分不清誰是游客誰是村民,大家笑著、鬧著,把煩惱都抹在了顏料里,傳遞著“抹黑全身,吉祥一生”的美好祝愿。
長街宴是花臉節的特色,幾十張桌子沿著巷子排開,像一條長龍,桌上擺滿了黃燜雞、臘肉炒菌子、炸荷花、糯米飯。彝家人端著米酒,挨桌敬酒,唱著祝酒歌:“遠方的貴賓,四方的朋友,我們不常聚,難有相見時,彝家有傳統,待客先用酒,彝鄉多美酒,美酒敬賓朋,請喝一杯酒喲!請喝一杯酒喲!”我學著他們的樣子,用手指蘸酒彈向天空,再一飲而盡,米酒的甜混著酒香,暖得人心頭發燙。
傍晚的篝火晚會把節日推向高潮,熊熊燃燒的篝火照亮了每個人的臉,不管認識不認識,都手拉手圍成圈,跟著大三弦的節奏跳起弦子舞。火光中,每個人的臉上都閃著光,顏料勾勒出的輪廓像幅抽象畫,畫里寫滿了歡樂與祝福。
我深愛著普者黑的人,愛他們的淳樸熱情,愛他們與這片土地深深交融的情感。
每年花臉節,我都會如期赴約。不是為了看風景,而是為了回到這片能安放靈魂的土地,看看那些像山水一樣純粹的人。普者黑,它不僅僅是一個地方,更是我心中永恒的牽掛,是我靈魂深處最溫暖的港灣。就像牛郎織女奔赴銀河,我奔赴這里,只為赴一場與山水、與荷花、與彝家人的約定,讓這份牽掛,在歲月里永遠鮮活。
【作者簡介】錢榮俊,作品散見于《含笑花》《民族時報》《云南經濟日報》《云南財政》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