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瓚的繪畫美學思想與圖示表現

倪瓚秉持“逸筆寫胸中逸氣”的美學思想，不拘泥于物象形似，而是以情感與精神表達為核心。這種理念在繪畫中化為獨特的圖式：常以簡淡筆墨勾勒太湖山水，以大量留白營造空靈意境，用側鋒干筆的“折帶皴”塑造山石，寥寥幾筆，竹樹盡顯疏朗。當我們欣賞他的畫作時，便能透過這些簡潔而富有韻味的圖式，觸摸到他超然物外、清逸孤傲的精神世界。

倪瓚所處時代與社會背景

元代是首個由少數民族統治的朝代，漢人受到了不公平對待，如蘇州地區的文人在宋代受到極高的尊崇，而在元代備受歧視。在這樣的時代背景與社會環境下，許多滿腹經綸的文人選擇歸隱山林，將全部情感寄托于文學創作。此外，元朝統治者取消了宮廷畫院制度，使文人畫成為這一時期繪畫領域的主流。當時，寫意山水畫更受藝術家青睞，并出現了各種畫派，如董巨派、李郭派、青綠派等。有學者提出：“元代文人畫整體上趨于保守，文人畫家受社會政治生態的壓抑而頑強恪守古意，企圖以此同化外來民族的文化藝術精神。”這反映了當時的文人雖然選擇的是“隱逸”生活，但在藝術領域中表現出對外來入侵者的抗爭。

時代與社會背景對藝術家的影響還體現在師承關系上，這主要表現在創作思路、藝術技巧等方面，如倪瓚就非常注重對前人的學習。董其昌在《畫旨》中說過“云林師北苑”，云林即倪瓚，北苑指董源。倪瓚在《獅子林》中說：“余作此圖，得荊關之遺意。”這句話表明倪瓚學習了荊浩、關仝的繪畫理念。倪瓚生于江蘇，喜愛描繪太湖風景，而董源的作品大多表現南方的連綿景色，這在一定程度上促使倪瓚學習董源的繪畫風格。

倪瓚的繪畫美學思想

倪瓚的美學思想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而是在多種因素影響下形成的。有學者將倪瓚的思想總結為“據于儒、依于老、逃于禪”。倪瓚從小家境優渥、精讀經史，儒家思想的“仁義禮智信”深深印在他的心里，但由于國家動蕩，身處亂世生活本就不易，很難做到兼濟天下，倪瓚的內心很痛苦，希望從道家與禪宗之中尋得安慰。

道家思想講究“天人合一”，倪瓚深受其影響。倪瓚將道家“有中生無、無中生有”的觀念融入繪畫創作中，運用簡潔的線條和筆墨表現出自然景物的氣韻與變化，表達了他超脫世俗的精神追求，被世人稱為“逸品”畫家。倪瓚還深入研究了禪宗的觀念。禪宗講究入定、打坐，追求內心的平靜與覺醒，倪瓚將禪宗的觀念融入繪畫中，通過對畫面的留白與意境的打造，營造出寧靜、超脫塵世的氛圍，使觀者體會到他內心的靜謐與灑脫。

倪瓚文人畫美學思想的重要范疇

不像黃公望有專門的繪畫論著，倪瓚的美學思想大多體現在詩文、繪畫作品題跋中，其態度鮮明、觀點明確。如書札《答張藻中書》中最后一句“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文字簡潔但內涵深刻。“逸筆草草”指繪畫的筆墨揮灑自如，追求靈動；“不求形似”則說明了繪畫的內容與形式，倪瓚改變了宋代寫實的繪畫風格，向寫意轉變，以求表達自我情感；“聊以自娛”表明了倪瓚繪畫的目的，其作品不具備歌功頌德的作用，僅是抒發個人情感，以求娛樂而已。

《答張藻中書》深刻表達了倪瓚的文人畫美學理論，對理解倪瓚的繪畫作品有指導性意義。下面將圍繞該書札的重要理論，結合倪瓚的藝術作品、相關言論，深人探索倪瓚的文人畫美學思想。

元倪瓚《六君子圖》

繪畫的本質與特征：“逸筆草草”“寫胸中逸氣”

唐朝，朱景玄的《唐朝名畫錄》在“神”“妙”“能”三品之外增加了“逸”品。宋初，黃休復的《益州名畫錄》又把“逸”品列于“神”“妙”“能”三品之上，奉為至高。這足以表明“逸”品在繪畫中的重要作用。倪瓚在書札中提出的“逸筆草草”“寫胸中逸氣”，體現了他對繪畫本質與特征的獨特見解。“逸筆草草”指筆墨章法，它不是胡亂作畫，而是通過書寫性用筆描繪物象，結合隸書、草書、行書等書法，使作品整體看起來很“活”，充滿靈動氣韻。倪瓚認為，繪畫中“形”的存在價值是彰顯胸中的“逸氣”。從倪瓚的山水畫作品來看，筆墨看似簡單，實則功力深厚，能以簡淡的筆墨對繪畫對象進行高度概括。這種“逸筆草草”的繪畫方式，是倪瓚對傳統繪畫重形似觀念的突破，強調以筆墨抒寫性情，用清水淡墨寄托內心的情感與志趣。他的作品常常給人一種超凡脫俗之感，體現了他對自然本真、超越物質形態的追求。

“寫胸中逸氣”表達了倪瓚的繪畫目的一—抒發自我情感。倪瓚所表達的情感不是大多數人對現實生活的憤、悲傷之氣，而是貫通儒、道、禪三家思想后所表現的平和舒暢之氣。倪瓚的繪畫作品經常描繪山川河流等自然景色，采用“山水比德”的方法象征自己的品格。在寫意山水畫中，倪瓚運用闊遠式構圖表現超逸玄妙的意境，表達他超脫世俗的思想。

繪畫創作論： “不求形似”

倪瓚在繪畫創作中主張“不求形似”，這并非拋棄客觀物體的外在形象，而是在形與神之間選擇重視神韻的表現。宋代山水畫注重通過寫實準確地描繪自然美景，給人“可居、可游”之感，這顯然是更重視“形”的表現。倪瓚在繪畫創作過程中，始終將“寫胸中逸氣”擺在主要位置，不刻意描繪客觀形象、還原實物，而是抓住能夠表現逸氣的東西，運用靈動飄逸的筆墨自由揮灑，將物象刻畫出來，并加以處理。例如其代表作品《六君子圖》，運用三段式構圖，近處平坡疊石之間生長著幾棵雜樹，中間留有大片空白表示湖水，遠景描繪了低矮的山巒。在描繪自然風景時，倪瓚并沒有細致地刻畫物體的具體形狀，而是高度概括出物體形態。他通過書寫性筆法表現樹木的自然生長態勢，運用一些筆墨簡潔概括枝干、樹葉，不作細致刻畫，但畫面整體充滿意趣。

繪畫功能論： “聊以自娛”

“小筆聊娛戲，書與張隱君。戲寫檀樂影，湘江野水濱。”倪瓚在這首詩中表明了繪畫的自娛作用，是他繪畫美學思想中的重要觀點。“自”是源頭、開始的意思，“娛”指娛樂，“自娛”就是以自身為源頭、根據，從自身出發，追求娛樂。這反映了倪瓚繪畫的目的是自我娛樂，包括神志、心意以及感官上的娛樂。倪瓚能夠在藝術創作中克服思維上的理智，從而獲得更高層次的審美快感，充分享受繪畫的自由與歡愉。這種自娛與社會道德要求、個人功利沒有關系，它是一種自由明確的情緒體驗、純粹的精神享受。倪瓚將“自娛”作為繪畫的功能，這與當時的時代與社會背景有很大的關系。元代社會動蕩，倪瓚很難在現實生活中獲得娛樂，他的精神是很痛苦的，因此選擇投身于書畫創作，以此獲得短暫的歡愉。此外，倪瓚美學思想中的“自娛”與道家思想有很大關系。道家講究自然與人心合一，追求超脫的精神世界。倪瓚的繪畫創作是單純的藝術活動，只為獲得心情的娛樂、精神的超脫。

元倪瓚《漁莊秋霧圖》

“一河兩岸” 式構圖特點

構圖是重要的繪畫語言表現之一，它使畫面具有層次感，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謝赫曾在“六法”中提出“經營位置”，注重畫面的構圖和布局，由此可見構圖的重要作用。構圖指在深人觀察大自然的基礎上，提取有效的元素，進行合理安排，達到最佳視覺效果。構圖不是物象的簡單組合，是形與意的結合，體現了畫家對自然景色的獨特觀察和理解，也反映了畫家的藝術思想和審美追求。

“一河兩岸”是倪瓚獨有的構圖樣式，它濃縮了倪瓚的繪畫思想，吸引了許多學者爭相學習，成為繪畫歷史中極為重要的經典圖式。這種圖式表現為近中遠全景式構圖，近景為岸邊石坡，上面生長著幾株小樹，中景留有大面積空白象征湖水，遠處是平緩的山巒。這種畫面給人一種幽靜、荒寒之感。這種審美構圖貫穿了倪瓚的繪畫生涯，但他也在不斷地嘗試改變，如中晚年時期的作品《漁莊秋霧圖》，與十年前所畫的《六君子圖》極為相似，它保留了《六君子圖》的優勢，但在細節處理上略有不同，整體更為簡闊、率意。倪瓚的“一河兩岸”式構圖為后世提供了一種全新的山水畫構圖形式，營造了一種空靈、寂靜的氛圍，傳遞出遠離塵世的寧靜感，給人雋永淡雅的審美享受。

詩書畫一體的藝術風格

詩書畫一體的藝術理念很早就出現了，畫家蘇軾認為詩與畫是相通的，“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表明了他的看法。王維的文人畫是蘇軾極為推崇的，“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主要講王維的繪畫作品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是典型的士大夫文人畫，體現了王維的文化思想與審美理念。倪瓚的繪畫作品也具備這一特點，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以書入畫，這主要表現在作畫時通過書寫性用筆描繪物象或在題跋中運用草書、行書、楷書等書法題字。徐渭曾提出對倪瓚的看法：“瓚書從隸入，輒在鐘繇《薦季直表》中奪舍投胎，古而媚，密而疏。”倪瓚在繪畫作品中從鐘繇書法入手，營造了平淡天真的筆墨意境。另一方面是以詩入畫，在形式上具有襯托、強化、均衡畫面的作用，在內容上也可以起到補充、深化主題的作用。如倪瓚的代表作《漁莊秋霧圖》中的題跋：“江城風雨歇，筆研晚生涼；囊褚未埋沒，悲歌何慨慷；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珍重張高士，閑披對石床。”這一題跋使畫面更加均衡，為觀者理解作品內容提供了新的方式，營造了荒寒、幽靜的氛圍。在藝術創作中，倪瓚將詩的韻味與書法的筆墨融入畫面，使詩、書、畫三種藝術形式相互融合、相得益彰。

倪瓚詩書畫一體的藝術風格，不僅體現了他對藝術的深刻理解和審美追求，也為后世中國畫的發展提供了重要的啟示。

“寧靜闊遠” 的繪畫意境

倪瓚的美學思想與繪畫作品是別具一格的，他善于運用枯筆淡墨表現畫面，古拙而自然，營造了簡淡、寧靜的意境氛圍。我們也可以從“一河兩岸”式構圖中了解倪瓚作品的意境，尤其是畫面的空白處。如作品《秋林野興圖》，是倪瓚于1339年所繪，主要受董源與巨然的影響，采用干筆枯墨以及披麻皴的筆法，畫面整體風格清潤祥整。作品為全景式構圖，近景為岸邊坡石，上面有幾棵小樹，中景留有大片空白代表湖水，遠處為低矮綿延的山峰，營造了寧靜闊遠的意境。倪瓚在畫面中的留白不是毫無作用的，恰恰是點晴之筆，它是倪瓚繪畫美學思想的集中體現，給予了觀者想象空間，使畫面氣韻生動，充滿意境美。倪瓚作品中表現的寧靜闊遠意境與社會背景和個人經歷有很大關系，動蕩不安的社會影響了倪瓚的生活，從原本的富裕安穩轉變為顛沛流離，讓他對人生的感悟更為深刻。倪瓚選擇了隱逸生活，將道家“有中生無，無中生有”思想融入繪畫創作中，力求表現大自然的氣韻與變化，通過對畫面的留白和意境的營造，表現出一種寧靜、脫離塵世的氛圍。寧靜闊遠的意境是倪瓚對自然與人生的感悟，是他內心的寫照。

倪瓚繪畫及美學的影響

倪瓚的文人畫美學思想與藝術創作形成了一種文人畫范式，它影響了明清時期繪畫領域的發展，甚至成為一個富有典型意義的文化藝術現象。從明代“吳門四家”到明末清初的“四王”，都對倪瓚推崇備至。董其昌將黃公望、王蒙、倪瓚、吳鎮列為“元四家”，倪瓚為“逸”品畫家，足見他對倪瓚繪畫藝術的崇敬。吳門畫派中的沈周鐘愛倪瓚的繪畫藝術，他模仿了許多倪瓚的繪畫作品，如《秋江閑釣圖》，這幅作品學習了倪瓚的“一河兩岸”式構圖特點，但在對景物的處理上稍有變化。近景的樹木不同于倪瓚的五六株，這幅作品表現的樹木更少，只有兩三株且枝葉較少，中景的湖泊上有一艘孤船和老翁，獨具匠心的畫面處理營造了更為蕭瑟孤寂的意境。明清時期的畫家們雖受倪瓚影響，卻難以完全把握其精髓，大多數人只能學其“形”而不能表其“意”。何良俊評價沈周《仿云林山水》一圖說：“石田學黃大癡、吳仲圭、王叔明，皆逼真，往往過之，獨學云林不甚似。余有石田畫一小卷，是學云林者，后跋尾云：此卷仿云林筆意為之，然云林以簡，余以繁。夫筆簡而意盡，此其所以難到也。此卷畫法稍繁，然自是佳品，但比云林覺太行耳。”他指出了沈周對“元四家”的學習，除了倪瓚，其他三人學得都很逼真。這主要是因為倪瓚的作品注重淡墨表現、重視神韻，在藝術創作中融入了美學思想。

元倪瓚《秋林野興圖》

倪瓚的繪畫藝術與美學思想如今仍具有重要意義，它對當代文學藝術，尤其是新文人畫創作與理論有啟迪作用。新時期的文人畫發展需要向傳統文人畫學習，包括繪畫的形式、本質、功能等。倪瓚的繪畫作品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他提出的“逸筆草草”“不求形似”等繪畫理念，對當代藝術創作有著深刻的啟示作用。在繪畫中，筆者常常過于注重繪畫的形式與技巧，而忽略了作品內在精神的表達，倪瓚的繪畫理念提醒筆者，藝術創作應該重視神韻的表現，通過筆墨表達內心的情感與志趣。倪瓚的繪畫作品對觀者有著積極的影響，其恬靜、淡遠的意境和清潤的藝術風格使人感受到一種遠離塵世喧器的寧靜與淡泊。

（作者單位：湖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