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的心理分析專家埃利希·諾依曼在其著作《大母神一原型分析》中總結了兩種關于女性的特質:一是基礎屬性,二是可塑屬性。具備這兩種特質的女性只在群體層面與她們的伴侶有一定的聯系。那些展現出更多變化特征的女性,其實代表著女性成長進步的階段。在瑞典導演英格瑪·伯格曼的電影中,母親形象大多展示的是女性的變形特質,她們抵制母性,表現強硬,擁有自己的欲望和觀點。雖然伯格曼能犀利直率地表達對父親的反叛,但他塑造的母親好像是一種幻影,讓人感覺無法靠近。因此,伯格曼嘗試放棄“母親的神話”,但經過沮喪后,又將一切歸咎于母親,期待能與她和解;經過對母親的壓迫和責備,他再次塑造出一個理想的母親形象來尋求救贖;對母親進行抑制和歸罪后,他又構建了理想化的母親圖像作為救贖的希望。
親子關系中的母親形象
《秋日奏鳴曲》描述了一位鋼琴家夏洛特和她的女兒伊娃之間的巨大心理隔閡。伊娃是故事的女主角,也是一位農村社區牧師的配偶,其母夏洛特則是一位卓越的鋼琴大師。伊娃得知母親的第二任丈夫去世后,寫信邀請母親來家中做客,這對已經七年未見的母女因此再次相聚。盡管兩個人都在嘗試和諧共處,但她們還是不得不再次回顧過去的事情。伯格曼通過一連串復雜的家庭矛盾,突出了女性角色的崩潰和痛苦。他引導觀眾思考一個問題:如果家庭中的男性角色不復存在,女性的人生將會經歷怎樣的轉變?
《野草莓》描述了一位名叫伊薩克的醫學教授即將參加一個榮譽授銜典禮,但是在出發前的早晨,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清晨的街道亮得刺眼,眼鏡店招牌上卻是腐爛的眼晴,街上的鐘表沒有指針,面容焦慮的男人突然化成黑水,送葬的馬車上滾落了一口棺材,里面卻

《秋日奏鳴曲》海報
《秋日奏鳴曲》劇照

是自己的尸體。影片通過多重夢境來記錄伊薩克重獲完整生命的精神之旅。其中有一個片段:伊薩克在領獎途中去看望獨居舊宅的母親,但母親認為她的孫子只想瓜分她的財產,對他們有很強的防備心。這個簡短的片段交代了伊薩克自私冷漠性格的根源。
兩部影片中的母親形象最明顯的特征便是職責的缺失和越位,這構成了主人公肉體和精神疾病的根本來源一母親,同時為觀眾提供了審判的理由。伯格曼在創作前期和中期集中于對父權制的批判,但在“上帝的沉默三部曲”中宣告男性家長退場并且經歷了較為復雜的探索過程之后,他在疾病根源和母職之間搭建了橋梁,認為失職的母親是心病的根源,即對母親進行歸罪。
自我意識的和解與壓迫反抗
伯格曼電影的主人公之間雖然存在糾葛與壓迫的張力,但其敘事范式是通過角色間的心理沖突和交流達成一種自我意識的和解。“希望的重生”是伊薩克的最后一個夢,也是他一天中唯一的美夢:在影片的尾聲,伊薩克結束旅行后對生命有了新的理解,他希望通過實際行動來擺脫過去的孤獨和名義上的死亡。他致力于與家人建立情感聯系,開始理解并關心家人,開始試圖接納和分享愛。伊薩克再次回到了夏日別墅前的野草莓地,家人們駕駛快艇,準備繞著半島旅行。伊薩克被薩拉緊緊地抓住,他們共同享受家庭的歡樂氣氛,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父母微笑著向伊薩克打招呼,伊薩克則以溫和親近的眼神看著他們。然后,伊薩克從夢境中蘇醒過來,他安靜地躺在床上,面帶微笑,與自己的一生達成了和解。一個淡出鏡頭結束了整部影片。這不只是伊薩克的夢,亦是伯格曼的夢,更是觀眾共有的夢。伯格曼在《野草莓》中試圖通過編織夢境來調解兩性之間的尷尬與矛盾,包容差異、達成共識、構建和諧關系似乎為處理性別的對立問題提供了可能性。盡管人們可以通過分析夢境來洞察自己的內心,研究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欲望和沖突,為現實人生提供一種啟示,但能否以夢為載體,重構全新又完美的親子關系和母親形象,并未得到肯定的答案。
伯格曼是天生的造夢者,《秋日奏鳴曲》中也有夢境、回憶、幻想、意識的滲透,但影片最后母女二人的救贖是通過極具沖擊力的直面創傷來實現的。在一個秋夜,母女之間多年的積怨爆發了。伊娃說自己小時候沒有被愛過,也不知道怎樣去愛別人。她控訴道:“一個母親和一個女兒,還能想象出比這更可怕的結合嗎?”母親喃喃道:“你究竟是愛我,還是恨我?”而后母女倆激烈地爭吵起來,癱瘓的妹妹海倫娜聽到后,掙扎著從床上爬下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喊著“媽媽”。鏡頭一邊是伊娃與母親的爭吵,另一邊是海倫娜奮力爬向母親,母女三人在各自的世界中掙扎,對愛的如饑似渴讓她們想從對方身上獲取愛。兩個畫面不斷切換,將凄絕、冷酷的氛圍拉滿,她們富有張力的表情、聲嘶力竭的吶喊和眼淚將電影情節推向了高潮。影片結尾,母親逃離了,飛馳的火車映襯出她那顆失落的心。伊娃又給母親寫了一封信,發出了再次和解的邀請:“也許一切都已經太晚了,但仍然希望我的發現不會白費,世間畢竟還有寬容。我再也不會讓你從我的生活中消失,我不會放棄,即使已經太晚。”至此,伊娃的療愈之路仿佛看到了希望與光明。
《野草莓》劇照1

《野草莓》劇照2

親子沖突與和解
在伯格曼的電影世界里,親子關系成為探討人性、情感以及社會性別角色的重要載體。他通過細膩的情感刻畫和深刻的心理剖析,展現了親子關系復雜而又微妙的情感糾葛以及在這種糾葛中尋求和解與自我救贖的艱難歷程。
夏洛特與伊娃的沖突,不僅是個人情感的碰撞,更是對女性身份、母職實踐以及親子關系深刻反思的體現。夏洛特作為一位卓越的鋼琴家,她的成就與光環背后是對母性的抵制和對個人欲望的執著追求。這種追求讓她在母職上有所缺失,也造成了她與女兒伊娃之間難以逾越的心理鴻溝。伊娃作為牧師配偶,看似生活平靜,實則內心充滿了對母愛的渴望與對母親行為的不解。母女倆的再次相聚,成為一場心靈的較量,也是一次尋求和解的嘗試。
同樣,伊薩克與母親的關系也是影片《野草莓》探討的重要主題之一。伊薩克的冷漠與自私根源在于母親對他的疏離與防備。這種疏離與防備讓伊薩克在成長過程中缺乏母愛與關懷,也讓他在成年后難以與他人建立深厚的情感聯系。然而,在夢境的指引下,伊薩克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過去與現在,嘗試理解并接納母親的行為與情感,從而實現了自我意識的和解與心靈的重生。
伯格曼對女性的思考是從反思角度展開的,這不僅突破了迎合受眾的傳統范式,還達到了一種自我反省的批判效果,體現了他思想的深邃性。他在電影中平等地對每一個人都秉持悲憫的態度來審視,不斷啟發和喚醒女性的自我意識。電影中的女性形象也是他欲望的投射。女性是被凝視的對象,她們是被消費的,在一定程度上也滿足了人們的某種假想。可見,他的電影既承認父權統治的合法地位,又向它提出了挑戰。
在伯格曼的電影中,愛與和解如同一道溫暖的光芒,穿透了母親與孩子之間復雜的情感糾葛和內心的陰霾。他通過細膩的情感描繪,讓我們看到了沖突與掙扎之后母親與孩子之間那份難以割舍的愛以及渴望和解的強烈愿望。無論是夏洛特與伊娃之間激烈的爭吵,還是伊薩克在夢境中重新審視自己與母親的關系,都展現了人性中最為真實和深刻的一面。伯格曼的電影不僅是對親子關系的探討,更是對人性本質的挖掘。他讓我們看到了在愛與被愛之間,人們如何經歷內心的掙扎與成長,如何在沖突與和解中尋找自我。愛,才是人類幸福生活的紐帶,而非脆弱的臍帶。深沉的愛正如伊娃重新寫給母親的信中所說:“親愛的媽媽,我發現我錯怪了你。我用不真實的陳年舊恨去折磨你,我想請求你的原諒。希望這一切不會太晚。”
[作者單位:西南交通大學(犀浦校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