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小流浪狗

應該是主人趁我熟睡之際，用一個塑料袋裝著我，把我放到這里來的。因為早上醒來一看，我趴在一個陌生的小區門口。

一上午的時間，我以此為圓心，不斷地向周圍尋覓，試圖找到我那生活了很多年的熟悉的小區，找到主人所住的那棟居民樓，還有那扇青灰色的鐵皮門后主人的家。但我發現，這一切是徒勞。我想到的，主人應該早就考慮到了。顯然，他怕我找回去，故意把我帶到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想到自己以后可能要和那些與垃圾箱打交道、以撿拾垃圾為生的流浪貓們為伍，我的內心恐懼到了極點。我倒不是怕食物有多么臟，也不怕那些垃圾食品沒有營養，因為我眼見那些流浪貓都吃得白白胖胖。我怕的是從此無家可歸，就像逐浪的浮萍一樣，失去了生活的方向。

于是，我搖尾乞憐，討好地向從我身邊經過的人們搭訓，看看有哪位好心人把我領回家去。那些腦袋碩大、肚皮溜圓的男人們，我是不敢招惹的。因為就在剛才，還沒等我走近，就被這樣一個男人的尖頭皮鞋踢出了好遠，我難受得趴在地上老半天才喘過氣來。

那些步履跚的老人們不能去碰，他們照料自己都有些困難，更不消說喂養我了。我想，女人們總該有點憐憫之心吧。一位打扮入時、容貌姣好的女士過來了，她騎著單車，不緊不慢，非常悠閑。我跌跌撞撞地跟著她跑起來，甚至帶著感激涕零的心情。她尖叫一聲“滾開”，讓我差點失去了跟下去的勇氣，因為我也有自尊。可是一想到這也許是我的一根救命稻草，我必須緊緊抓住，一愣之后，我又小心翼翼地追了上去。我不敢離她太近，有一刻，我甚至跑到了自行車的前面。當我跑到一個拐角的時候，我停下了腳步，我要等等那位女士，看她的行駛路線。唉，都怪我太沖動，只顧著高興，也怪人們總是比我們小動物有智慧，當我回過頭去找那位女士的時候，她早已不見了蹤影。看來，剛才在路過哪個單元門的時候，她借機躲進去了，或許那里真是她的家。

我只好沮喪地沿著原路返回，不知道今天我能否找到一位收留我的熱心人，否則又要露宿街頭了。這時，我看見小區門口出現了一對父女，兩人一看都心寬體胖。父親面善，戴著厚厚的眼鏡，在冬日暖陽的映照下，鏡片泛著幽藍的微光。女兒依偎著父親，像興奮的小鳥，嘰嘰喳喳地講著學校的見聞。

經過一輛轎車的時候，兩人分開了。突然，女兒一動不動了，父親剛表現出詫異的神情，接著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為他看到了我。他忙喊：“孩子不怕，這小狗不兇。”前一句話聽來是我嚇著孩子了，后一句話讓我感動。我知趣地停下了，心想：何必去為難孩子呢？因為我也是一個孩子。女兒問：“爸爸，那小狗怎么了？”爸爸說：“它可能生病了。”女兒又問：“生病了怎么那么丑？”爸爸回答：“它可能生了皮膚病，所以它一半的毛已經褪去，另一半還留著，就像小青年剃了個陰陽頭。你看，它裸露的、凍得泛起雞皮疙瘩的肉紅色皮膚上，還長著獺瘡呢。”

這位父親的回答和描述讓我徹底打消了跟他們回家的念頭。雖然我知道自己近期有些身體方面的變化，但是沒想到已經變得這么丑。我似乎明白了主人為何要把我逐出家門，碰到的人們為何對我唯恐避之不及。人們并不知道，我曾經也是乖巧可愛的小寵物狗，一襲雪白的毛色，一張小巧的桃形臉上五官搭配得非常和諧，主人更是從我亮晶晶的眼晴里看到了我的聰慧伶俐。可是我變成今天這樣是誰之過？我想起了我的過去。

我對我的父母和父母的主人已經沒有印象了。因為我出生后不久，就被父母的主人狠心賣掉了。盡管當時我極力想抓住我的父母，盡管我發出“鳴鳴”的微弱叫聲，盡管我的父母不住地哀號，用嘴緊緊咬住主人的褲腳，我還是被以販賣幼崽為生的主人賣掉了。我不知父母可曾通過絕食去抗爭過命運的不公，反正我被新主人領養后，三天不吃不喝，最后奄奄一息，快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還好，我的新主人很有愛心，尤其是那位矮個子的男主人。那幾天，他不斷地呼喚著“崽崽”，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喂我小來粥。我極其艱難地吞咽下幾口小米粥后，竟奇跡般地生還了。后來，我聽來做客的朋友取笑男主人，說他對我比對親兒子還親，因為他兒子出生后，他也沒有這般盡心竭力地伺候過，甚至照例到別人家打牌打到很晚。我聽后很感動，決定好好生活，報答主人對我的百般呵護。

我成了主人家的新寵，簡直到了作威作福的地步。剛做好的飯菜，別人都沒動，就得先給我盛出來一份。至于剩湯剩菜，他們寧可倒掉，也不愿意讓我吃。我的活動領地很大，跑前退后，上下跳，沒有不允許我去的地方。男主人工作時，我可以跳到他的書桌上。他拍拍我或撫摸我一下，算是對我的獎勵。有我在那里，他似乎還得到了創作靈感，下筆如有神。女主人在做毛線活兒的時候，我還可以跳到她的懷里，小鳥依人般乖順地蜷伏著。這時，她就會停下手中的活兒，在我額頭上親一口。晚上睡覺前，男主人還要把我放進他的被窩，樓上一會兒。當然，最后我總是去和主人的兒子做伴，有了我之后，小家伙再也不做噩夢了。

他們似乎在有意培養我的貴族血統。我也不負主人對我的厚愛，一身雪白的絨毛纖細熨帖，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總是討巧地看著主人的眼晴。最讓主人得意的是，我常常把對他們的熱情轉化為對陌生人的狂吠。主人家的門鈴一響，我就第一個沖到房門那兒。那扇門剛剛打開一條縫，我就對著來訪的客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叫起來。這時候，屋外的客人就會非常尷尬地站在那里，不敢進門。男主人則哈哈大笑，走過來抱起我，把客人領到沙發上。客人進來后，我就不再那么無禮，當然，我也知道主人的開心大笑是對我最大的獎勵。

有一段時間，男主人的一個同事看中了我，想要去養幾天。男主人不能駁人家的面子，當然我看得出來他很勉強。臨走的那一天，他給我穿好漂亮的外套，對同事千叮哼萬囑咐，讓他照顧好我的飲食起居，不要讓我生病等，那場面像生離死別。

為了早日回到主人的身邊，我在主人的同事家就不那么乖巧了。我在他們的床上、沙發上蹦過來、跳過去。很快，床單上、沙發布套上就留下了一個個漂亮的梅花印，搞得這家女主人經常皺眉，看得出來她的情緒漸漸失控。往常我的胃口不是很好，吃飯頗為挑剔，但是現在，為了早日實現我的回家夢，我格外貪吃。不管他們給我準備多少可口或不可口的飯菜，我都風卷殘云般地消滅。看到我的飯量和貪婪的吃相，夫妻倆常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流露出驚訝的神色。他們顯然被我擊中了命門，內心展開了激烈的思想斗爭，考慮是否把我送回去。他們以前大概也沒有這么伺候過爺娘。

最讓他們不能容忍的，是我隨地大小便。每天早上或傍晚，這家的男主人都會領我出去溜圈，我知道他們是想讓我在外面解決大小便，可我偏不。趁著這難得的外出機會，我盡情地呼吸自由的空氣，盡管空氣并不純凈，還彌漫著汽油、柴油的味道。最讓我高興的是，這時候能碰上我的一兩個同類。同類和我一樣，都想掙脫拴住自己的鎖鏈，跑到一起，互相問候幾聲，或者耳鬢廝磨一番。有時候，我們也做做游戲，他抬手往我臉上打一下，我抬腳往他背上踢一下。每當這時，我就有點樂不思蜀了，甚至對一個狗小妹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情感。原本我就想和主人的同事對著干，加上在外面玩得忘乎所以，還有點想人非非，自然就把主人同事的初衷忘得一干二凈。放風回來之后，我就像被兜頭潑了一盆涼水，興致蕩然無存。這時，肚子的膨脹欲望格外強烈，于是，隨地大小便作為一種本能得到釋放。這家女主人會非常氣惱地責備男主人為什么不讓我在外面解決，同時想狠狠踢我一腳。我見勢不妙，便逃之夭夭，躲在一個她夠不著的地方。

就這樣，我的友誼紐帶作用宣告結束，我又回到了真正的主人家里。男主人因為我的提前歸家，心頭連續幾日的晦氣一掃而空，甚至偷偷喝了點酒。為什么要偷偷地呢？我外出的這段時間，家里到底發生了什么？冷戰的氣氛籠罩著家里，女主人冷若冰霜，男主人則小心翼翼，搖尾乞憐更甚于我。從偶爾傳來的女主人歇斯底里的怒罵里，我大致聽出了一點緣由。

原來，我作為外交使節外出訪問的這段時間，男主人像丟了魂一樣，沒了寄托，于是開始網聊。他和女網友聊得非常好，甚至鬼迷心竅地見面了，然后就輕易地陷人了溫柔鄉。女網友一往情深，班不上了，茶飯也不思了。女網友家人的介人讓這件事公開了。人家提出，要么離婚，要么賠一筆精神損失費，倒也沒有大鬧。大家都清楚，大鬧對雙方都不會有好結果。男主人縱然想離婚，女主人這邊也不依不饒，更何況男主人清醒后也能掂量個輕重，不想另起爐灶，賠點錢自然成了首選。但是，往外拿錢對任何女人來說都像是從自己身上剜肉。這就是我回來后面對的局面，顯然，男女主人都生活在婚外網戀制造的陰影中。

我除了小心生活，還想當他們關系的修復劑。我變得更加乖巧，通過努力的確讓家里多了一點生氣。如果能堅持下去，生活應該會逐步走上正常的軌道，男女主人關系的裂痕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被修補得天衣無縫。

往常，男主人洗過腳或擦洗過身子之后，如果不及時倒掉那些水，我偶爾也會跳進去撲騰一陣。男主人常常一邊開心地笑著，一邊用清水給我擦洗干凈。這次回來后，我想故技重施，以此博男主人一笑。于是，趁著他去換衣服的當口，我又跳進他擦洗身子的水中，忘情地撲騰起來。我甚至想濺起一些大水花，讓他看到后笑得更燦爛一些。可是，這次男主人看到后沒有笑，而是趕緊把我抱出來，先用肥皂水反復擦洗，再用清水給我沖了幾遍。

不知為什么，幾日后我開始褪毛，這里一撮，那里幾根。我不清楚發生了什么，還以為是季節交替時正常的褪毛現象，因為以前也出現過這種情況，大概只是沒有褪過這么多吧。這讓男主人有些心慌，女主人開始抱怨我。看著家里有點像狗窩的樣子，女主人又開始罵罵咧咧，不知是罵我還是罵男主人，或者兼而有之吧。

后面的事情大家就都清楚了，我也從那對父女的描述里，知道了我皮膚裸露的樣子是多么丑陋。對男女主人單方面決定或是合謀把我從他們家清理出來的舉動，我似乎也恨不起來，畢竟他們過去對我非常好，給過我作為寵物難以享受到的禮遇與尊嚴。只是，關于我身體的變化，是我自身的病變導致的呢，還是他們不講衛生造成的呢？一切只能是一樁沒有原告、被告的公案了。

我其實也顧不上那么多了，還是趕緊想想尚無著落的后半生吧。咦，是什么向我走來？是一個大紙箱，后面是小區門口出現的那對父女。

作者簡介：琥存峰，山東省濰坊第七中學正高級教師，專技三級；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寫作學會理事、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濰城區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