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燈新話》由明初文人瞿佑等創作于洪武十一年(1378年),共四卷二十一篇,成書于元末明初政權更迭、社會動蕩的歷史語境之下。瞿佑出身文人世家,少年有才,一生歷經坎坷,曾因詩獲罪謫戍十年,晚年歸鄉著述。《剪燈新話》作為明代文言小說的典范之作,其塑造的多元士人群體在文學史上具有開拓性意義。作品通過鮮活的人物刻畫和獨特的藝術手法,為后世小說、戲曲創作中士人形象的立體化塑造奠定了重要的基礎。
士人形象分類
懷才不遇型士人
《剪燈新話》塑造了一眾懷才不遇型士人形象,他們集中體現了文人在亂世中的精神困頓,深刻反映了當時社會的種種弊病?!端畬m慶會錄》作為《剪燈新話》的開篇之作,寓意深刻,刻畫了余善文這樣一位滿腹經綸卻不得重用的士人形象。文中強調了余善文“塵世之士”“一介寒儒”的世俗身份,他白晝閑坐之時突遇神使邀請,這一情節凸顯出他在人間處境的平凡,甚至透著一絲寂寥。與之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廣利王以“久仰聲華,坐屈冠蓋”之語相邀,水府以大紅船、黃龍挾行的盛大排場接引他,宴席間他享有與龍王對坐的殊榮。在這里,廣利王被塑造成一位禮賢下士、尊重儒士的海神形象,這也是作者理想中的君主形象。此外,小說濃墨重彩地刻畫了寒儒余善文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形象。他受廣利王之邀,為新建的別殿靈德宮撰寫了《上梁文》,又創作了《水宮慶會詩二十韻》。在情節的推進中,大量詩文的巧妙展現,突出了余善文出眾的才華。
作者巧妙構思,借這一故事傳遞了寒儒內心渴望獲得尊重、才華得以施展的積極入世思想,同時通過鮮明的對比,無情地反襯出現實世界里貧寒儒士雖身負才華,卻苦無伯樂賞識,只能陷人懷才不遇、尷尬無奈的境地。
《修文舍人傳》寫主人公夏顏“博學多聞,性氣英邁”,在現實世界中卻終生未遇、仕途坎坷,最終只能在陰司謀得修文舍人一職。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科舉本是文人實現抱負、改變命運的重要途徑,然而夏顏的遭遇揭示了科舉制度的黑暗面。作者借夏顏之口道出陰陽兩地官吏選拔的不同:“冥司用人,選擢甚精,必當其才,必稱其職,然后官位可居,爵祿可致,非若人間可以賄賂而通,可以門第而進,可以外貌而濫充,可以虛名而躧取也?!边@種陰陽兩界的強烈反差,構成了辛辣的諷刺,深刻地揭露了現實社會的黑暗和不公。夏顏的悲劇,不僅是他個人的悲劇,更是整個時代文人的悲劇,反映了當時文人在科舉制度壓迫下的無奈和悲哀。
《剪燈新話》

《水宮慶會錄》

風流多情型士人
《剪燈新話》在人物塑造方面大膽突破了傳統禮教的重重束縛,塑造了一系列追求真情至性的風流多情型士人形象。在《滕穆醉游聚景園記》里,主人公滕穆展現了令人動容的才氣與深情。滕穆初登場即以“美風調,善吟詠”的才子形象示人,其風流特質首先體現于與衛芳華的詩歌唱和,當衛氏詠出懷舊之詩后,滕穆“技癢不可復禁”,即興續作“嫦娥辭月殿,織女下天津”等句,以神話意象隱喻衛氏之美,既展現了敏捷才思,又暗含對絕代佳人的傾慕。這種以詩傳情的方式,符合傳統才子以文采獵艷的典型形象。他全然不顧人鬼殊途這一巨大的障礙,毅然決然地與女鬼衛芳華陷入了熱戀之中。他們的愛情跨越了生與死的界限,在三年的時光里,彼此相依相伴,共同譜寫了一段感天動地的愛情神話。滕穆的這份勇敢與執著,打破了傳統觀念中對于人鬼關系的禁忌,讓人們看到了愛情的力量足以超越世俗的種種限制,凸顯了其情感驅動下的風流本性。故事結尾衛芳華和滕穆陰陽兩隔,只留下玉指環作為紀念,滕穆也終身不娶,歸隱于雁蕩山,這一結局將滕穆的風流多情升華為一種永恒的精神寄托。滕穆終身不娶這一行為是對極致情愛體驗的一種殉道式堅守,在他心中,那段刻骨銘心的感情已然超越了世俗的瑣碎與紛擾,成為他生命中最為珍貴的存在,升華為一種對真愛的純粹信仰與永恒追求。
在《綠衣人傳》里,趙源初次見到綠衣女子時,目光便長久地停留在她身上,之后更是多次主動窺視,這充分展現出他對美色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敏銳感知。他輕挑地詢問綠衣女子家住何處,還大膽地試圖挑逗她。當綠衣女子向趙源坦言自己并非今世人時,趙源并未表現出恐懼和逃避,甚至主動提出“當更加親愛,以償疇昔之愿”,將前世的悲劇轉化為今生的救贖契機,與綠衣女子共同度過了三年的塵世婚姻生活,以一種獨特而內斂的方式詮釋了他對這份感情的執著與堅守。在綠衣女消散后,趙源選擇“虛葬衣衾”并出家為僧,終身不娶。在這個過程中,趙源完成了一次從世俗意義上追求肉體的歡愉到專注于精神層面超脫升華的轉變。
《龍堂靈會錄》

守正批判型士人
《永州野廟記》

守正批判型士人是中國古代文學中一類特殊的知識分子形象,他們既恪守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正統理想,又以批判性的眼光審視社會現實,在文學作品中通過奇幻敘事、寓言隱喻等方式揭露黑暗、針砭時弊?!队乐菀皬R記》塑造了畢應祥這樣的批判型士人形象。畢應祥路過永州野廟,因囊中貧匱無法設奠祭祀,即便面對“風雨暴至,云霧晦冥”、甲兵追逼的生命威脅,他也只是“致敬而行”,沒有屈服于神廟權威,沒有因恐懼而強迫自己迎合祭祀要求,體現出他堅守自身原則、不向不合理的世俗權威低頭的守正品格。被神廟妖物迫害后,畢應祥并未選擇忍氣吞聲,而是備好訴狀向神靈申訴,主動為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尋求解決途徑,這種積極抗爭的行為說明他敢于對邪惡現象進行批判和反抗。在地府面對蛇妖的指控,畢應祥毫不畏懼,“具陳其害人禍物、興妖作怪之事”,與蛇妖在鐵籠下往返對辯,堅決維護正義,以事實為依據,不為邪惡勢力的誣陷所動搖,進一步凸顯了他的守正精神和敢于批判邪惡的勇氣。畢應祥的陳述最終得到地府王者的認可,地府王者通過衡山府及永州城隍司的回文判斷他所言屬實,不僅懲罰了蛇妖,還給予了畢應祥延年益壽的褒獎。這一情節反映了畢應祥行為的正義性,同時強化了他作為守正批判型士人的正面形象,表明他的守正和對邪惡的批判得到了神明所代表的公正力量的肯定。小說采用了夢境敘事的方式,畢應祥在夢中經歷的一系列事件,如地府對質、除妖成功等,一方面反映了現實世界中人們對正義的渴望,另一方面暗示了畢應祥作為守正批判型士人,希望借助超現實的力量實現社會公正、懲處邪惡的理想追求。
《滕穆醉游聚景園記》

士人形象形成的背景
《剪燈新話》主要以元末明初的動亂局面為創作背景,當時群雄割據,人們的生活充滿了不確定性,由此引發了種種生存困境。這種困境在《華亭逢故人記》中體現得淋漓盡致,文中描述了士人在張士誠政權覆滅后所經歷的精神幻火。張士誠政權的興衰,如同那個時代的一個縮影,眾多文人曾對其抱有期望,試圖在其中實現自己的理想與抱負。然而,政權的突然覆滅讓他們的希望瞬間破滅,陷入了迷茫與無助之中。這一情節映射出易代之際文人的普遍彷徨心態,他們在時代的洪流中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對未來充滿了恐懼和不安。此外,瞿佑生活的時代正值元末戰亂,烽火無情地蔓延,其家族在這場動蕩中遭受重創,逐漸走向衰敗,曾經的家族輝煌不再,生活陷入了艱難困苦之中。到了洪武年間,瞿佑雖有機會進入仕途,卻僅擔任了訓導等卑微官職。這些經歷讓他深切體會到生活的艱辛與命運的無常,也使他對士人階層所面臨的種種境遇有了極為深刻的感受。在創作《剪燈新話》時,瞿佑筆下那些落魄文人的形象躍然紙上。他們在亂世中掙扎求生,懷揣理想卻屢屢受挫,面對命運的捉弄無可奈何。這些描寫并非憑空虛構,而是瞿佑將自己內心深處的“哀窮悼屈”之情進行了自我投射。通過塑造這些落魄文人形象,瞿佑把自己在生活中所經歷的苦難、挫折以及對命運的感慨都融人其中,借文學作品抒發內心的痛苦與無奈,同時讓讀者能夠透過這些文字感受到那個時代士人命運的多舛與悲涼。
士人形象的書寫方式
《剪燈新話》運用虛實結合的敘事手法,巧妙地構筑了龍宮、幽冥等超現實的異度空間,將現實世界的困頓與虛幻世界的救贖緊密交織,營造出別具一格的敘事魅力。以《水宮慶會錄》為例,士人余善文受邀踏入龍宮撰寫《上梁文》,這一奇幻經歷背后暗藏著作者對明代科舉制度的深刻諷喻。龍宮中龍王對賢才的禮遇有加與人間科舉場上士子的屢屢碰壁形成了鮮明對比:龍王對余善文“身負不世之才,胸懷濟時之略”的贊譽,映照出現實中寒門士子的懷才不遇之悲;龍王所賜的珠玉珍寶—“以玻璃盤盛夜光珠十顆、通天犀角二枝作為潤筆之資”,則成為士人的精神追求在物質層面的回饋。
在詩詞創作上,瞿佑絕非單純賣弄文采,而是展現出士人精神的內核。在《華亭逢故人記》里,全生、賈生臨刑前吟出“丈夫能死萬人敵,鬼伯如何敢致催”,以豪邁筆觸盡顯其慷慨赴死的儒俠風范;鬼魂重逢時所賦“四海干戈未息肩,書生豈合老林泉”則轉為深沉悲愴,道出了理想破滅后的無盡蒼涼。在《龍堂靈會錄》里,伍子胥與范蠡的論辯詩別具深意,巧妙地借古諷今,將士人的歷史觀與道德評判標準展露無遺。伍子胥一句“盡孝未能酬后死,報仇猶擬向南奔”,通過自述式的詩句,有力地強化了他忠烈的人物形象,讓人感受到其對家國忠義的執著堅守。范蠡所吟“五湖煙水一舟輕,回首姑蘇淚暗傾”,則以一種婉約細膩的筆觸,悄然暗藏功成身退后內心深處的隱痛,盡顯其復雜心境。這些詩句的巧妙運用,使歷史內容與人物情感緊密交融,形成了“詩史互證”的獨特敘事風格,極大地提升了作品的敘事深度與內涵。
《剪燈新話》中的士人形象豐富多樣,這些士人形象的形成有著復雜的社會和個人因素。社會的戰亂動蕩讓文人陷入生存困境與精神彷徨,科舉制度阻礙了他們的晉升之路,思想禁錮又壓抑了他們的情感表達。瞿佑個人的創傷體驗更使他對士人命運感同身受,在作品中實現了“哀窮悼屈”的自我投射。瞿佑通過虛實結合的敘事策略與詩化語言的抒情功能,賦予士人形象鮮活的生命力與深刻的思想內涵,為后世志怪小說提供了重要的敘事范式。
(作者系長春師范大學文學院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