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楊浦濱江的銹蝕管道里開出第一朵薔薇,蘇州園林的太湖石裂縫中便傳來了六百年前的嘆息一一歷史創(chuàng)作從來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而是老墻苔蘚與鋼結構玻璃幕墻的共生實驗。長期以來,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受到厚重的傳統(tǒng)文化影響,作家如何在確保歷史真實性與文化傳承的同時,沖破既有模式,進行創(chuàng)新性敘事,這是一個難題。在這個過程中,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的守正與創(chuàng)新成為不可忽視的主題。為了不被歷史權威和傳統(tǒng)秩序束縛,作家往往傾向于保守,不敢嘗試新的事物,從而產生恐慌心態(tài)。未來的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要在這種守正與創(chuàng)新中尋求新的平衡,從熟知的歷史中尋找創(chuàng)新的靈感,建構既尊重歷史又具有當代意義的敘事方式,進而書寫歷史之新。
空氣媒介,留白新解
江南水鄉(xiāng),煙雨朦朧,空氣的味道是泥土和水混合而成的。在曲折的道路上往前走,老舊的青石板路面被歲月打磨得光滑如鏡,路邊的楊柳隨風搖曳,湖水倒映出這座城市不緊不慢的寧靜和遼闊。這里不強調極致完美,但處處讓人感到滿足。尤其是蘇州園林,講究“留白”“借景”,這不是簡單的空缺,而是一種富有深意的布排設計,展現了景物之間的關系,是古典和現代的融合,暗藏著人們看不到的聯系。網師園水面倒映的云影,原是歷史寫給未來的空白信箋。當游人的目光成為筆觸,那些未言的朝代更迭便在水紋中若隱若現。這種空白如同空氣的流動,是歷史和當代的交流,為人們的思考提供了無盡的空間。
在蘇州城,每個園林都像是在私語著一個神話,它依賴于沉默的空間,游客不需要語言參與,就能自然融入這個環(huán)境之中。園內的水池并不是以水的空廓去裝飾園林,它展現的只是周圍景色的一隅,其他則是留給觀眾自行腦補的。這些水池與江南的河流一樣,游移不定卻從不語聲,它與流動的空氣共同創(chuàng)造出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將不同的景象相連。
美不僅可視、可感,更多地表現在一種思與情的延展上。江南園林的設計利用了空白與空氣的流動,使人的思考不局限于空間的硬性框架,得以自由自在地穿梭。每一個看似不完整的實體,都是對自然的認知與歷史的詮釋。留白,意味著歷史的堆砌與文化的沉淀,既是對傳統(tǒng)的態(tài)度,也是對未來的期許。
對于江南園林而言,空氣也是一個必要的存在,與物質世界的作用相當。在園林設計過程中,設計師不僅考慮到空氣的流動,更是將其與自然和人類相關聯。由于空氣的流動,風景、時間、空間變得捉摸不定,讓人感覺脫離現實,如一池水,風吹時,水的形體不斷變化,留下了巨大的思維活動空間。因此,空氣不僅是一種自然元素,還是藝術家和受眾之間的無形紐帶。
這種方式同樣適用于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留白在江南傳統(tǒng)文化中代表一種無限想象的可能與未盡的意境。在歷史文學作品中,留白使文本多了一份意義。它讓文本不再只是簡單的敘事,更是一個感情表達與思考的空間。作家以巧妙的留白手法使讀者體味文字,獲得更多層次的感受,了解言外之意,從而產生情感與心靈的互動,最終提高文學的互動性。
江南水鄉(xiāng)

空氣就像虛空中的橋梁,貫穿時空,串起古今,是歷史與當下之間無形的紐帶,它在流動中延展到園林的每一個角落。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留白,則給思想和情感的表達提供了廣闊的空間。這種無形的聯系不僅是歷史和當下、藝術和科學溝通的橋梁,還拉近了觀眾與創(chuàng)作者之間的距離。在江南園林中,空氣不只是自然元素,還具有千年歷史沉淀的智慧和情感。
在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中,運用留白和空氣媒介都是其所蘊含的力量的體現,這種方式可以讓人們更加深刻地理解信息的含義。在江南園林中,留白和空氣的流動似乎永不停止,它們使舊與新于無聲中產生聯系。同樣,在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留白和空氣仍然在發(fā)揮作用,能夠引發(fā)讀者的聯想與深思。
城鄉(xiāng)邊界,廢墟重生
作為鋼鐵與火焰世界的上海楊浦濱江工業(yè)遺址,曾經充斥著機器的隆隆響和火車的轟鳴聲。隨著城市的發(fā)展,它褪去了昔日的輝煌與繁華,被改造成一個文化創(chuàng)意園區(qū)。設計師保留了其中廢棄的建筑,將它們與現代設計相融合。例如其中的廢棄水塔,如今成了混凝土澆筑的“博古架”一陳列的不再是蒸汽時代的壓力表,而是AR技術投射的工人記憶全息圖。近年來,在“保護為主、合理利用、加強管理”的新時代工業(yè)遺產保護理念指引下,這一廢墟被賦予了新的使命。城市改造者秉持對文化的堅守,保留了該工業(yè)遺址的原貌肌理,并將其與現代設計和公共藝術相結合,形成了帶有時代記憶的創(chuàng)意產業(yè)園區(qū)。銹蝕不堪的天橋煥發(fā)出新的生機,破舊的墻壁和突兀的煙囪成為這座城市的標志,變成了新的展示中心,這個原先緘默無言的廢墟,開始講述過去與未來的故事。
楊浦濱江工業(yè)遺址

正如景德鎮(zhèn)陶溪川將燒煤圓窯改造成文創(chuàng)空間,上海油罐藝術中心讓工業(yè)遺存變身“大地藝術”——這些新江南景觀正在重寫《長物志》的當代注腳。在這片工業(yè)遺址再利用的過程中,我們能夠看到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邊界在慢慢消解與重構。這里曾經代表著鋼鐵與勞動,現在變得更具創(chuàng)造性、更加藝術化。江南的傳統(tǒng)文化總是柔婉、含蓄的,楊浦濱江工業(yè)遺址的改造正是這種文化在現代城市中的延續(xù)與創(chuàng)新。將“老破”與當下的藝術設計相結合,就是對江南文化韌性與活力的表現,其中工業(yè)時代的遺跡并未被忽略,反而獲得了新生。
這種廢墟蛻變的過程,不僅是物理形態(tài)的嬗變,更是對往昔的深度解讀與創(chuàng)新演繹。在此處,時光的印記與當代元素相互滲透,斷壁殘垣與嶄新的構筑物展開了跨越時空的交流。那些斑駁的磚塊、銹蝕的金屬構件,都被巧妙地融人現代設計語匯之中。設計者以敬畏之心對待這些歲月留痕,使塵封的記憶在當下煥發(fā)出全新的生命力。
廢棄的廠區(qū)如今再現生機,是時代之于過去態(tài)度的轉變。就像江南園林,老樹、老石、老橋似乎都失去了過去的華彩,但在自然規(guī)律和人的智慧巧用中展現出新的生命力。楊浦濱江遺址的改造,不僅是對歷史記憶的保留,還是一種創(chuàng)意設計,讓廢墟以新的面貌重返文化版圖。這種重生是一種致敬,也代表人們在城市化發(fā)展過程中對傳統(tǒng)文化的堅守。
如今,這種情況在其他城市中越來越多,舊不再意味著敗落,它亦能成為歷史的象征,見證曾經的變化,就像江南的河水生生不息,每個角落都有它遺留的印記。楊浦濱江工業(yè)遺址的改造不僅為城市創(chuàng)造出嶄新的文化藝術空間,也讓過去和現在之間實現了銜接與融匯。
我們通過對廢墟的再利用,不僅展現了遺址的厚重歷史感,還創(chuàng)造了重生與文脈相結合的文化空間體驗,這些文化空間塑造著新城市的文化形象,讓我們在匆匆發(fā)展的時代中找到與歷史的鏈接點,并理清過去與未來的關系。
頹廢美學,缺陷的價值
在江南的古老園林中,幾棵老樹飽經風霜,粗糙的枯枝爆裂開來,太湖石上被歲月刻鑿的裂縫、粼粼水光中模糊的倒影,都展示了江南傳統(tǒng)文化中獨特的審美一—頹廢美學,那些被時光啃噬的梁柱缺口,恰是歷史最誠實的標點符號,讓過往的敘事得以自由呼吸。這不是對腐朽的同情,而是在殘破的裂隙與傷痕中汲取的隱秘美學與精神余溫
所謂“頹廢美學”,是一種對完美敘事的拒斥,它從剝落的墻皮與斷裂的屋脊中,喚醒了一種更深層次的真實。正如紫砂壺表面的冰裂紋,不是缺憾,而是工藝與自然共謀的詩意回響。那一絲裂隙,不掩其用,反成其魂;那一道舊痕,不毀其形,反添其韻。江南人深諺此理,在斷壁殘垣間,仍能察覺到流動不止的文化氣息。
紫砂壺的冰裂紋里藏著江南美學的密碼:當日本金繕用金粉修補殘缺時,宜興的匠人卻讓裂縫成為茶湯流淌的運河,這是在追求“殘缺”和“缺陷”所蘊含的獨特價值。如古老江南園林中的石橋、古墻,雖然飽經滄桑,卻并未遮掩其中破損的部分,在一些具有歷史氛圍的景區(qū),缺憾不再影響其美的展現,反而成為其美的一部分。這樣的斷壁殘垣,這樣的傷痕累累,這樣的破損雕塑,每一處不足都在述說著一個時代的故事,展現著一個時代的風雨滄桑,同時讓人感受到人類在時間面前的無力與頑強。
江南園林

“殘缺”的紫砂壺

江南悠久歷史的沉淀將“頹廢美學”表現得淋漓盡致。在老舊的小街上,店面早已不是往日的模樣,殘破的玻璃窗、褪色的木板門卻散發(fā)著曾經的氣息。歷史遺跡并非粗暴的刪除與篡改,而是與現代生活文化相結合,產生獨特別致的美感。看起來走向消亡的建筑,在呼喚人們心中逝去的盛景;它們的殘缺,反而賦予了歷史“片斷”生命力和真實性。正是殘缺與裂痕,使我們能夠了解這段歷史的故事,感受到文化的重量和溫度。
“頹廢美學”在當代藝術生產過程中得到了越來越普遍的運用。在攝影、雕塑、繪畫、數字藝術等領域,許多藝術家都在著力彰顯不完美之美,并與追求至高無上的美、盡善盡美之美的傳統(tǒng)背道而馳。他們通過展示缺陷區(qū)別于傳統(tǒng)美學,這種對不完美的美學追求已經成為現當代藝術發(fā)展的主流,無論是數字藝術中的像素破碎,還是雕塑中的未完成線條,很多藝術家傾向于使用缺陷語言重塑美的邊界。“頹廢美學”不是對消逝發(fā)出的回音,而是在歷史與時間不斷纏結的狀態(tài)下被勾勒出來的身影,展現了人類在時間面前的柔韌與不屈。
紫砂壺可以說是江南地區(qū)殘缺美的代表。其生產講究天人合一,每把紫砂壺都是獨一無二的。由于紫砂壺是手工制作的,壺的表面會出現一些小瑕疵或裂痕,但這種不完美并沒有降低壺的品質,反而賦予了壺獨特的魅力。紫砂壺的美在于其承載了匠人的手工痕跡和自然氣息,所以每把壺都煥發(fā)出別具一格的風采。這也是“頹廢美學”真正的追求——殘缺使器物和藝術品產生了深厚的羈絆。
缺陷不是遺憾的終點,而是意義的開始。它們?yōu)闅v史的厚重點綴了輕盈的一筆,為傳統(tǒng)文化譜寫了新的詩篇。缺陷不再只是默默的敘述者,而是積極的講述者,是過去與現在、傳統(tǒng)與未來的連接者。
當我們站在江南之地,再看江南古老園林的殘景時,目光不僅停駐在殘敗之狀上,更觸及時間浸染帶來的那種具有深度的美。那些殘缺成就了歷史的留存、文化的延續(xù)。缺陷之美亦是美的根源,它反映了時間的消逝、人類與自然的和諧相處,為我們打開了一扇探討生命意義、藝術意義的大門。
在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中,傳承與創(chuàng)新不是對立的力量,而是在互相幫助的前提下共同發(fā)展。我們對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的畏懼源于我們對歷史傳統(tǒng)的尊重以及對歷史真實性的追求,反畏懼則要有打破固有約束、挑戰(zhàn)陳規(guī)的能力。未來的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應以傳統(tǒng)史觀的精華為基礎,大膽跨出歷史敘述的范圍,使用現代科技、藝術手段,使歷史不再是僵化的回顧,而是充滿活力的再現。
這種古為今用的創(chuàng)作方式,不但拉近了歷史與當代人認知的距離、滿足了思維和情感的需要,也豐富了歷史的形態(tài)、擴大了歷史的表達空間。通過對歷史的闡釋和大膽探索,藝術家們將賦予歷史更多的層次,使其成為將過去和未來、文化與時代銜接的紐帶。
未來的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要突破守正與創(chuàng)新兩個難題,在保證歷史準確的前提下打破傳統(tǒng)的桎梏。在這種矛盾力量的驅動下,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將與時俱進,并為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源源不斷的新意與深意。
(作者單位:松滋市職業(yè)教育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