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如同直視強光后眼角膜上殘留不滅的亮斑,無論看哪,那一抹耀白總占據一角,即使走進封閉的黑屋,它仍會停留在太陽穴那兒,像甩不掉的蒼蠅。
干燥的風掠過廢棄的廣場,在瀝青路面上掀起細小的顆粒,灑在老人何僂的脊背上。他的襯衫泛著陳舊的米黃色,領口殘留著褐紅色污漬,像某種干涸的血痂。木屋的陰影在他臉上切割出明暗交界線,左側顴骨的疤痕在陽光下微微發亮一一那是三年前礦難留下的印記。
A的登山靴碾過廣場磚石時發出脆響。診所的玻璃櫥窗蒙著厚厚一層灰,招牌上的紅十字被風沙磨得只剩模糊輪廓。酒吧的旋轉門卡住半截,露出內部堆積的椰棗核和空酒瓶。警局的鐵門半掩著,生銹的鎖鏈上掛著褪色的警徽,鷹隼圖案的眼睛早已被沙礫填滿。
老人蜷縮著,像一具風干的木乃伊。他枯瘦的手指摳著酒桶邊緣,指甲縫里嵌著結晶狀鹽粒。金發男孩的木棍仍在原地,甲蟲早已不知所蹤,沙地上只留下一道螺旋狀刻痕。包頭巾的女人經過時,銅水壺的掛繩在腰間輕輕搖晃,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中國人?”A突然發問,此時他的影子掠過老人膝頭。這個問題像枚生銹的鐵釘,猝不及防釘入凝固的時空。老人緩慢轉動脖頸的動作帶著齒輪卡頓的聲響,喉結在焦黑的皮膚下滾動,像被拔掉引信的地雷。

A的水壺在手中轉了三圈才對準老人。這個貼著“純凈水”標簽的軍用水壺曾裝過兩升蒸餾水,此刻卻只能倒出渾濁的泥漿。琥珀色液體流經老人干裂的嘴唇時,激起細小的塵埃旋渦。A看見老人頸椎處的舊傷疤隨著吞咽動作繃緊,像條瀕臨斷裂的琴弦。
“淘金。”老人吞咽時頸側暴起的青筋像干旱河床上的裂紋。這個答案讓A的筆記本“啪嗒”一聲摔在地上,勘探圖上用熒光筆標注的“絕密”字樣在風中翻卷,露出背面潦草的算式一那些被他歸類為“偽科學”的民間傳說,此刻在老人粗糙的手掌中被揉成一團廢紙。
A注意到老人右手小指以怪異的角度彎曲,那是長期握探礦鎬留下的紀念品。老人解開襯衫紐扣時,鎖骨下方露出道道紫紅色瘢痕,像被烙鐵反復灼燒過的痕跡。
“四號礦坑”A故意讓聲音消散在熱浪里,“聽說那里的石英礦脈…”
“往南走七步,往北退三步。”老人突然打斷他,干枯的手指在沙地上畫出蚯蚓般的痕跡,“看見那棵歪脖子樹了嗎?正午樹影指向礦脈。”A看見老人無名指第二節布滿橫向裂痕,那是被礦車擠壓留下的永恒印記。
A的登山靴碾過碎紙片時,那些破碎的數字正在視網膜上重組。它們拼湊出的形狀竟與老人方才的涂鴉驚人相似——那是一種古老的生殖崇拜符號,此刻正隨著暮色在地平線上緩緩蠕動。
“騙子!”A撲過去時踢翻了水壺,琥珀色液體在沙地上蜿蜒出奇異的軌跡。老人卻突然劇烈咳嗽,震落的塵埃在陽光下閃爍如碎鉆。他指著遠處成片的十字架:“最右邊那個墳頭”話音未落就被粗重的喘息打斷,干癟的胸膛像漏氣的風箱般起伏。
A俯身查看墓碑時,發現右側的碑文已被風沙磨去大半,僅存的字母拼湊出“杰里米·史密斯”的字樣,生卒年份被沙粒填滿,只露出‘ 19--20--, 的輪廓。墓碑底座刻著一個模糊的圓環圖案,邊緣殘留著暗紅色銹跡。
“撒謊!”他抓起枯枝在沙地上胡亂畫著,“整個 沙漠都在說謊!”
老人突然安靜下來,渾濁的眼球映出A扭曲的面孔。當第一縷月光浸透沙丘時,他干枯的手指指向墓園深處:“看到那株草了嗎?”銹蝕的鐵皮十字架旁,翡翠般的嫩芽正刺破沙層,“它在喝血。”
A用戰術手電照亮那株植物時,發現葉片表面布滿細密的絨毛,根莖周圍散落著彈殼碎片。在他觸碰葉片的瞬間,整株植物突然蜷縮成半透明狀,根系如同活物般縮回沙土。
“走吧。”老人遞過水壺,A從壺壁上看到自己臉上布滿了裂痕,這些裂紋從顴骨延伸至太陽穴,消失在眉心的新傷口處一那是勘探時被石英碎片劃傷的印記。
A盯著那株植物看了很久。當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時,他突然大笑起來,笑聲驚飛了檐角的鴿子。那些本該出現在地平線上的駝隊始終沒有出現,唯有那株植物在黑暗中靜靜生長,每一片葉子都折射著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