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畫本邊角都卷起來了,第一頁畫的是操場,黃土地上踩出來的跑道像帶子繞在山坡上。畫面中,遠處窯洞煙肉冒的煙慢慢飄到山頂,和霧氣混成黑線,前面鐵杠上還有昨晚的露水珠,在鉛筆畫的線條里顯得亮晶晶的,像玻璃碴兒。
我畫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時,她正踞起腳往桿子上綁野花,褲腳還粘著早上幫家里喂豬時沾到的麥皮屑。畫筆在紙上停了一下,突然想起來她跳過橫桿那會兒,辮子像被嚇到的小鳥那樣飛起來,紅布帶剛好掉在她發間,像一片火燒云。她掉進沙坑那一下,讓我想起土坡上野兔跳進苜蓿地的樣子,還有手中漏下的沙子痕跡,我用土紅色的粉在畫紙上輕輕擦過,現在摸著還有沙沙的感覺。
破了皮的籃球來操場,說他爸答應過,投進一百個,就帶他去縣城看真的塑膠球場。他投籃的時候,雨水從頭發上滴到睫毛上,我用很細的筆觸畫那些水珠,可總感覺畫不出來他抬頭看籃筐時眼里比晴天還亮的光。
晨練的老人總出現在畫本右頁
畫本右頁有淡淡的茶漬,是畫張大爺打太極時沾上的。他總是天剛亮就來操場,穿藏青色對襟褂子,袖口都被磨得發亮了。有一次我畫他推手的姿勢,晨霧正好從塬下飄上來,他的影子在霧里一會兒清楚一會兒模糊,很像塬上那棵百年老槐樹的模樣。那次畫得太投
第二頁的速寫總帶著汗味
速寫本第二頁畫的是體育課摔跤畫面。黃土場子被太陽烤得很熱,孩子們脫掉鞋子,光腳摔在地上,膝蓋被蹭出血,和黃土混在一起,最后凝固成深紅色的疤。我蹲在畫架前,筆尖跟著孩子們的身影上下移動,突然聽到“啪”的一聲,原來是王虎娃摔別人的時候自己卻后仰摔在地上。周圍的小孩都笑起來,虎娃用手擦掉鼻子上沾的灰,咧開缺門牙的嘴,朝我這里擺出贏了的動作,手指中間還卡著昨天上美術課時沒用完的粉筆。
畫本里有一張撕下來又粘回去的紙,畫著雨中的籃球場。雨線斜斜地掛在籃板上,籃筐上的鐵銹形成褐色花紋,籃球砸到地上濺起來的泥巴,正好沾在畫中男孩的褲腳上。我記得那個叫“鐵蛋”的孩子,下雨天還抱著入,忘記換筆,結果濃墨在宣紙上化開了,剛好在他腳下變成了一朵云,他看見就笑,說我畫的太極有信天游的味道。他呼吸時嘴巴周圍繞著白氣,我想用炭筆畫那些霧氣,可是發現就算用最黑的墨,也畫不出他呼出來的白氣在冷空氣里碎成小星星的樣子。

畫本里還夾了根被磨得滑溜溜的跳繩,這是屬于李奶奶的。她七十多歲了,每天清晨都會來玩跳房子,地面上那些用粉筆畫的格子,已經被踩得看不清楚了。我畫她彎腰去撿粉筆的模樣,突然看到她兩鬢的頭發顏色和那些石灰粉差不多。有一次她玩完了跳房子之后,把跳繩交給我,說:“老師啊,能不能給俺畫條能蹦到塬頂上的繩子呀?”我的畫筆在紙上停了好長時間,最后就畫了條穿過云的繩子,另一頭拴的是她曬在窯洞外的紅辣椒。
運動會的場景占了畫本整整三頁
第三頁到第五頁都是運動會速寫內容。在跳高區的沙坑旁,我畫了個穿露趾布鞋的女生,她起跳時腳趾在沙地里使勁的樣子,很像山上的老鷹沖下來抓東西時蜷著爪子的樣子。在跑道邊的素描本里,墨水點子都變成了看臺上人們的喊叫聲,有個小孩把書包頂在腦袋上當喇叭用,書包帶滑下來的時候,我用畫飛白的筆法記下書包帶的弧度。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接力賽畫面,接棒的男孩手指碰到隊友手心的繭子,汗水在他們中間劃出亮晶晶的線。我蹲在起跑線前,聽見預備槍響時有個小孩喊了聲“媽”,后來才聽說他媽剛從打工的地方寄來新運動鞋,他想要穿這雙鞋跑過所有人。本子上的跑道被我用赭石色涂了好多遍,那些疊起來的筆畫里有小孩奔跑時揚起的黃土灰,還有鞋底和地面摩擦時產生的火星點子。
鉛球區那張速寫紙上出現了一塊明顯的空白。當時我正在畫虎娃扔鉛球的動作,結果他使的勁太大,把運動鞋都甩脫了,鞋子前面的部分正好撞到我的畫紙,弄出沾著灰土的鞋印。后來,我就在鞋印邊補了只飄起來的腳丫,腳趾還是彎曲著用力的樣子。至于鉛球飛出去的路線,我用金色水彩筆描了條半圓形的線,就像黃土坡過中秋節時天上閃過的流星。

最后一頁總留著未完成的畫
畫本的最后一頁總是空著一半。上回我在畫新裝的單杠時,有位包頭巾的婆婆來找我,說是要給孫子畫張掛在單杠上的畫像。她孫子是村里頭一個考上體校的,臨走時把我的畫本撕走了半頁紙,說是要按畫像練習單杠動作。現在,這頁紙上只剩一根歪歪扭扭的鐵桿,旁邊用鉛筆畫了一個跳起來的人影,衣角還沒涂完顏色,就被塬上刮來的沙子糊住了。塬上的雪下了又化開,畫本的顏色也褪了,每次翻開本子都能聞到黃土和汗味混在一起的氣味。
今天早上我去了操場,看見去年那個扎羊角小辮的女孩在單杠上翻花樣,她的影子投在畫本最后一頁,剛好補上那個沒完成的衣角。她手上系的紅色布條被磨成了絲縷,在風里飄啊飄,像一面很小的旗子。我拿鉛筆,要在最后一頁畫一個背著畫夾的人,影子要拖很長很長,一直伸到塬外的地平線那里。畫本的牛皮紙封面被汗浸出新的褶皺,像塬上新挖的溝,小孩送的野花夾在紙頁里,在空白的地方滲出顏色,像誰把春天的顏料弄灑了。
(作者單位:甘肅省慶城縣隴東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