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隴東那邊的黃土塬上,風總是在刮,吹過那些溝溝坎坎,揚起細碎的土渣子,啪啪打在教室的舊木頭窗框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就像時光深處傳來的說話聲。這個用來畫畫的地方原本是放雜物的倉庫,墻上還能看到模糊的口號痕跡,像洗褪色的時代記號。太陽光從高處的窗戶斜著照進屋,光線里飄著灰粒,慢悠悠但不停地動。這些光斑灑在學生們的肩膀和畫板上,也照著那些不說話的石膏幾何體一斷臂維納斯灰撲撲地站在墻角,她永遠殘缺的樣子和外面被風刮得凹凸不平的山坡地形,形成了某種奇怪的對應關系。
顏料的味道在空氣中散開,混合了松節油的清冽味道和鉛筆木屑的淡淡香味。這些顏料不像江南水彩那樣濕潤朦朧,調色盤里裝著的,是赭石、熟褐、土黃這些顏色,就像土地的顏色。少年們趴在畫板前,鉛筆在素描紙上沙沙地畫,像蠶寶寶吃桑葉,聲音似乎很小,又似乎比外面拖拉機開過的聲音大。那些線條,每一根都歪歪扭扭的,正在測試自己可以畫到什么地方。
小薇畫的山,不像教科書中的山那樣漂亮高峻,而是她在窗外看到的那些質樸的黃土山。她的炭筆在紙上用力涂抹,山的表面就有了風的痕跡,溝壑很深,像大地裂開的皮膚。她堅持一遍遍涂黑那些陰影部分,里面好像藏著她沒說出的話,顏色太深了。山頂總是留出一塊白,特別亮,像在默默看著什么,或者是一個還沒寫好的答案。炭筆粉末粘在她手指上,袖口也弄臟了,但她沒發現,只是更專注地看著自己畫的那些黑色和白色混合的地方。紙上畫的不只是山,也是她的心情。
窗臺的角落里,志強的水彩盒子總是最快干掉的。隴東氣候干燥,總是很快把顏料里的水分吸走,逼得他不得不更快地畫。他最喜歡畫那些被扔在塬邊和窯洞門口的破罐子、爛瓦缸。在畫紙上,罐子殘缺的輪廓總被水化開,邊緣糊糊的。那種土紅色在紙面上泗開來,像血跡干了一樣。他會用干毛筆仔細描出罐子上的細裂紋,有意思的是,這些裂紋的走向,居然和馬蓮河在黃土塬上沖出來的那些小河溝形狀差不多。
很多時候,青春的顏色是奔流的,帶著沒有被教化的原始力量。在國棟的畫布上,大塊不調和鈷藍和檸檬黃碰撞,線條像鋼筋那樣扭曲纏繞,形成很難看懂的圖案。老師讓他畫靜物,但他把蘋果畫成燃燒的球體,背景布卷起來,像冒泡的巖漿。顏料被他隨便堆疊刮蹭,畫布變成了打架的地方,留下劇烈打斗的痕跡。畫完后,他老是用力把畫筆扔進水桶里,臟水濺得到處都是,胸口起伏,像剛進行完一場沒有聲音的較量。那些畫上瘋狂的色彩龍卷風,是他身體里亂竄的巖槳找到的出口,是心里面說不清楚的吵鬧聲。
畫室的下午,陽光慢慢向西邊移動,好像一種古老時鐘。灰塵在光線里飄來飄去,沒有聲音。時間在這里變得特別黏稠。鉛筆在紙上劃動的沙沙聲、水桶里洗筆的攪動聲、有時候炭條突然折斷的脆響,混合成低沉的背景音。年輕的學生們都專注在自己的小空間里,空氣里飄著專注、猶豫、激動,還有一點點緊張的味道。這種安靜的畫畫過程,其實就是他們在和自己說話。顏料在畫布上堆起來,蓋住,混在一起,比說話更直接地照出心里的地形一那里有溝和山、風暴和小光點。畫布既是他們的保護盾,又是喊話的喇叭;既是躲藏的洞窟,又是看風景的高臺。每筆猶豫或者果斷畫下去,都是心情在實物上的顯現,是靈魂在平面上的秘密印記。
雨季雖然非常短,但是它給黃土塬帶來了一個寶貴的喘息機會。雨下完以后,空氣突然變得特別透明。畫室的門開得很大,有土味的風直往里沖,把墻上掛的那些正在晾干的畫吹得亂動,紙嘩嘩響,好像一群鳥要飛走了。這時候,學生們總愛把自己的畫用釘子固定在屋外掉皮的土墻上,讓太陽光和風一起去看這些畫。那些顏色很重的山、不說話的陶罐、像火燒起來的色塊、畫得非常細的草葉子,現在被從畫架上拿下來,全都放在外面。土墻顏色發黃,反而成了最簡單的展覽框,讓這些年輕人的畫看起來顏色更亮、更直接,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刺眼。
鄉村畫室

期末,學校那個光線不好的禮堂活動室會舉辦一個小習作展。白熾燈掛得特別高,燈光只能勉強照到周圍墻上。那些畫被大頭針仔細地釘在舊絨布板上。家長涌入時,身上還有田里帶來的灰,眼睛在墻上那些山和罐子的色塊之間來回看,帶著點好奇,又有點看不懂的樣子。他們長滿繭子的手也許能正確判斷一顆麥子有多好,但要理解畫布上那些發抖的線條和夸張的顏色里藏著的心情可能就不行了。有個爸爸在自己兒子那幅看不懂的畫前站了很久,最后只是重重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喉嚨動了幾下,還是沒說話。那幾下拍打比說什么都更能表達搞不懂但又有點驕傲的感覺。少年低著頭,嘴巴抿得很緊,眼神里卻有亮光在閃。這個黑乎乎的禮堂里沒人說話的展覽,其實就是青少年的心聲在大人世界里的反響,雖然很小,但很真實。
畫室角落里,那盞積了不少灰塵的老燈,每到傍晚總是自己亮起來,然后在周圍打出黃黃的光圈。少年們一個個走了,他們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走廊里回響,慢慢變小。那些還沒畫完的畫就擺在畫架上,在昏暗的光線里安靜地待著。
畫作練習

畫布上的獨白永不完結。那些山脈會在炭筆下面繼續延長它們凹凸的輪廓線,破舊的陶罐通過水彩的滲透將表達更加深刻的寂寞感覺,夸張的顏色還要找到下一次進發的臨界點,而仔細的筆觸最后會捕捉到更多時間裂縫里掉下的細小光芒。
隨著時間的推移,繪畫技術可能會變得生疏,顏料也可能脫落,但在畫布里記錄下的,用心里最干凈的顏色、將時間當作溶解劑畫出來的青春獨白,它的顏色和材料質量,將會永遠存在于生命照片的最下面,變成一生的、沒有聲音的回想。這個獨白,其實是靈魂在沒什么東西的年月里給自己戴上的一頂不會出聲的皇冠。
(作者單位:甘肅省華池縣第二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