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書法作品中的邊塞詩意

隴東的秋天遲遲不肯離開，秋風掠過塬面，順著馬路吹得教室窗祿鳴鳴作響，好似一陣金戈鐵馬的回音自遠古傳來。隨手翻開一疊學生書法習作，放眼望去，歪歪斜斜的字體中透出許多古怪，或是初學毛筆的步履瞞跚，又或是少年的風流倜，邊塞詩的筋骨與魂魄在宣紙上凜然而立。少年執筆，揮毫間臨的是千年風沙磨洗的詩句，筆下蜿蜒的是未曾親見卻早已刻入血脈的蒼茫。

寫字課一般在下午，陽光透過窗戶灑在課桌上，為同學們營造出明亮又溫馨的書寫環境。老師在黑板上示范了幾個基本筆畫的寫法，動作輕盈而流暢，每一筆都仿佛蘊含著無盡的韻味。同學們聚精會神地看著，眼晴里閃爍著求知的光芒。鎮紙壓住紙角，孩子們俯首，筆尖舔過濃墨，在粗糙的毛邊紙上緩緩游走。起初是生澀的，墨色泗開，如邊關夜雨濡濕的營帳。漸漸地，那橫豎撇捺間竟有了氣象一王維筆下“大漠孤煙直”的孤懸一線，被少年以顏體楷書的厚重莊嚴托起。墨線沉沉壓住紙面，那“直”字的最后一豎，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向上刺破虛空，仿佛真能望見天地交接處，一道烽燧的孤煙刺破亙古岑寂。

墨香無聲漫濾，紙上疆域漸次鋪展。臨岑參“將軍金甲夜不脫”句時，一個平日靜默的男生筆下忽見崢嶸。他棄了楷書的端正，筆走龍蛇，以行草恣意揮灑。“甲”字的頓挫如寒鐵相撞，“夜”字末筆的飛白似冷月破云。那墨跡淋漓處，仿佛聽得見寒夜刁斗的錚鳴，看得見霜刃上凝結的星光。少年眉頭微蹙，手腕懸空運力，筆鋒在紙上刮擦出沙沙聲響，宛如朔風卷過碎石戈壁。他筆下流淌的，不只是對法帖的摹形，更有一種對金戈鐵馬、寒夜孤忠之氣的稚拙感應。墨痕深處，似有邊關冷月映照著未卸的征衣。

亦有娟秀小楷，抄寫征人思婦的斷腸之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女孩字跡清瘦，如深秋細柳。寫到“春閨”二字，筆尖忽然輕柔婉轉，墨色也淡了，涸開些許不易察覺的濕潤。那“夢”字的一點，似一顆懸而未落的淚，凝在薄脆的紙頁上，搖搖欲墜。窗外秋陽正熾，映照出她專注的側影。這一刻，千年悲愴穿透紙背，隴東少女的筆尖竟也發出了無定河畔鳴咽的水聲。那纖細的筆畫里，藏著對遠方未歸之人的深切凝望、對生命如塵的無聲側隱。筆鋒輕提處，似有春閨羅帳的幽微氣息透紙而出，與邊關的冷硬風沙形成無聲對答。

最令人心頭一震的，是展評欄里的一幅斗方：“醉臥沙場君莫笑。”書者是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平日習字稍顯粗疏。此幅卻以濃墨重焦，筆力遽然沉雄。“醉臥”二字酣暢如傾壇潑酒，墨跡汪洋恣肆；“沙場”則陡然轉為枯筆飛白，蒼茫遒勁，似能聞戰馬嘶鳴、風沙撲面的獵獵之音。那“笑”字的最后一筆，如長刀出鞘，帶著少年初解詩中豪情的無畏神采，幾乎要破紙飛出。這稚嫩的筆觸，竟意外捕捉到了盛唐邊塞詩里那混合著血性與浪漫的曠達精髓。墨色濃淡之間，分明是葡萄美酒的醇香與鐵衣霜刃的寒氣交織彌漫。

批閱這些習作，恍如穿行于紙上關山。少年們的墨跡，或如隴東深秋的溝壑，粗蒼茫；或似塬上新發的春草，纖細柔韌。他們以筆為馬，在橫豎撇捺的疆場馳騁，笨拙而真誠地重構心中的玉門關、樓蘭城。那墨色深處，不僅是對筆法的揣摩，更是對“黃沙百戰穿金甲”之剛毅、“一夜征人盡望鄉”之哀婉的懵懂體認。邊塞詩的魂魄，被這些尚未被世事磨出繭子的心，以最本真的方式吸納，又在墨痕里重新吐納。

一次課后，幾個學生圍攏，翻看一冊泛黃的《歷代邊塞詩選》。指尖劃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詩句，一個孩子忽道：“老師，寫‘青海長云暗雪山’時，我老覺得這筆要壓得特別重，像咱們塬上積了雪的麥茬地，又冷又硬。”我心頭微動。是啊，隴東的塬坡溝壑，雖非西域沙場，但被勁風長年雕刻，早已將一種開闊與堅韌埋進孩子們的骨血。他們筆下流露的，并非對遙遠邊塞的想象，而是對足下這片黃土地所孕育的與邊塞詩魂同源的氣質——那開闊、堅韌與蒼涼的生命底色—一種近乎本能的呼應。

習字本收攏，墨香猶在指尖盤桓。窗外暮色四合，遠山如鐵。我知道，這些帶著少年體溫的墨跡，終將風干成紙頁上的印記。然而，那初遇邊塞詩魂時的悸動，那以稚拙之筆觸碰千年悲歡的虔誠，已在書寫中悄然沉淀。當墨痕滲入紙背，那些金戈鐵馬、冷月霜河的詩意，便不再是書頁上冰冷的鉛字，而成為少年心中一道溫熱的地脈一它無聲流淌，終將滋養他們在未來漫長的行旅中面對曠野與風沙時，那份源自文化根柢的沉著與深情。隴東少年筆下的邊塞，墨色蒼茫處，正有古老詩魂在稚拙的筆畫里，悄然蘇醒，錚錚作響。

偶有閑暇，以紙筆為舟楫，載隴東少年，游弋于千年詩河。邊塞的朔風磨礪了文字的筋骨，而少年澄澈的心湖，倒映出冷月孤城最本真的魂魄。批閱間，墨痕與心痕疊印，始信文化薪火，原不必刻意高舉，只在這俯首臨池的靜默時刻，便自有金聲玉振，穿透時光的壁障。

（作者單位：甘肅省慶陽市華池縣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