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銅版紙在指尖沙沙作響,巢湖流域的草木生靈便以另一種形態蘇醒。這部重達3公斤的《巢湖植物志》,承載的不僅是300余科1300余種植物的生命密碼,更是一部用二十三年零七個月時光鐫刻的生態史詩。河海大學出版社的裝幀設計師深譜“自然美學”之道,以靛青為主色調的封面如湖面般深邃,燙銀的植物剪影在光影流轉間忽隱忽現,恰似月下搖電的蘆葦。翻開書頁,萬余幅高清生態攝影如電影長鏡頭般次第展開:銀屏山峭壁上破巖而生的野牡丹,黃山林場古銀杏虬結的根系,濕地深處菰草葉脈上凝結的晨露一每一幀畫面都在訴說著生命的倔強與詩意。
這部著作的編排智慧令人嘆服。左側嚴謹的拉丁學名與分類信息如科學家的手術刀,精準解剖了植物的基因密碼。右側詩意的生態敘事則如文人的狼毫,勾勒出草木與水土共生的故事。中間的跨頁攝影最是神來之筆:某幅銀屏山野生牡丹的特寫,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虹光,細看竟映著攝影者懸吊百米懸崖時的安全繩。這種“科學一藝術一人文”三元結構,讓工具書蛻變為可觸摸的文化記憶庫。書末的植物檢索表更似時空隧道,將林奈分類法的古典秩序與AR掃描技術的現代想象熔于一爐。
鮑文斌的傳奇,恰如他筆下的巢湖莼菜一生于泥淖,卻成就清雅。這位曾任林業局副局長的“草根學者”,履歷表上寫滿鄉鎮宣傳委員、副鄉長等行政職務,卻在知天命之年完成了專業植物學家都望而卻步的壯舉。十年間,他踏遍巢湖流域的溝壑峰巒,拍攝了50余萬張照片,制作了千余件標本,用腳步丈量出1300種植
物的生命軌跡。
在銀屏山百米懸崖邊,為了捕捉野生牡丹的初綻瞬間,他懸吊三小時等待最佳光影;在濕地沼澤深處,他深陷淤泥卻仍高舉相機記錄菰草花序;在黃山林場的馬蜂窩旁,他被蜇傷,腫脹如斗,卻仍堅持完成蕨類標本采集工作。這些驚心動魄的經歷,最終都化作書中云淡風輕的物種注釋“其生境多險峻”“偶見蜇傷案例”。這種舉重若輕的筆調,讓人想起徐霞客“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曠達,正如他在后記中所言:“與草木對話時,疼痛都是生命的饋贈。”
《巢湖植物志》封面

我的父親李克因先生是一位作家,20世紀40年代畢業于南京大學(原國立中央大學)園藝系,對植物譜系頗有研究。因此,我深知本書的價值遠不止于植物名錄的匯編。它既是一部“活字典”,為科研、教學提供了基礎資料;又是一把“金鑰匙”,為生態修復、物種保護指明了方向。植物學家方炎明教授在序中評價:“這是一部能讓人聽見自然呼吸的著作。”的確,書中收錄的35種清代古稻種,不僅是農業文明的活化石,更暗藏著應對氣候變遷的基因密鑰;百余種藥用植物的配伍圖譜,儼然一部流動的《本草綱目》地方卷。最令人動容的是那些瀕危物種的命運注腳:某株百年古槐的GPS定位旁,標注著“2021年市政改造中移植失敗”;銀屏牡丹的生態照片,記錄著盜挖者留下的土坑痕跡。這些冷靜的數據,實則是泣血的生態宣言。
方炎明教授評價此書“能聽見自然呼吸”,而我更聽見了文明的回響。看到“巢湖莼菜”詞條中引用的《齊民要術》古法栽培術,恍見賈思勰穿越千年與當代農學家對話;在某株唐代銀杏的年輪分析圖旁,蘇軾的詩句“門前萬竿竹,堂上四庫書”悄然浮現。這種跨越時空的互文,讓植物志升華為文明傳承的載體。
在長江經濟帶生態修復的宏大敘事中,《巢湖植物志》恰似一把解剖刀,剖開了發展與保護的深層肌理。它為環巢湖濕地公園建設提供了物種分布熱力圖,為退耕還林工程標注出關鍵生態節點,更用數據揭示了殘酷的現實:流域內 34% 的鄉土樹種在過去三十年消失,某些蕨類植物的分布區已縮至足球場大小。這些用紅黃預警色標注的生態地圖,比任何環保口號都更具震撼力。
值得深思的是,當太湖、洪澤湖仍在植物志編纂的迷霧中徘徊時,巢湖已借這部著作點亮生態長廊的明燈。書中“巢湖樣本”的啟示振聾發聘:某處礦山復綠工程的成功案例,源于對本土先鋒植物的精準選用;某個濕地修復項目的失敗教訓,始于對外來物種的盲目引進。這些用教訓鑄就的經驗,恰是生態文明建設最珍貴的鋪路石。
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鮑文斌的十年孤旅宛如一曲對抗浮躁的鎮魂歌。他的背包里永遠裝著三樣東西:磨損嚴重的《植物學》教材、女兒送的生日相機、寫著“草木有情”的竹制書簽。在社交媒體時代,他沒有抖音賬號記錄考察日常,卻在某株古樹的年輪里刻下了發現日期;不追求論文數量,卻為某個蕨類孢子囊的顯微攝影耗時半月。這種“笨拙”的堅守,恰是黑塞筆下“通向自我”的朝圣之路。
巢湖

《巢湖植物志》分享會

李風宇

想起他在新書分享會上的獨白:“有一天在濕地迷路,夜幕降臨時分,突然看見成群的螢火蟲從蘆葦蕩升起。那一刻我明白了,人類從來不是自然的征服者,而是萬千生命中的朝拜者。”這種頓悟,與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的沉思遙相呼應,構成了超越時空的精神共振。
合上這部厚達1127頁的著作,封底的巢湖流域衛星圖在眼前徐徐展開。那些標注著植物分布區的色塊,此刻仿佛有了生命:春日的蒲公英在濱湖平原泛起金浪,夏日的荷花在濕地深處鋪就紅毯,秋日的烏柏將丘陵染成火海,冬日的荻花在湖岸搖曳成雪原。這不是終結,而是開始一一正如鮑文斌在書末留下的空白頁,等待后來者續寫新的生態篇章。
《巢湖植物志》不是終點,而是一粒播撒在江淮大地的種子。當科研工作者從中提取抗逆基因時,當藝術家從中獲得創作靈感時,當孩童指著圖片認識第一株蒲公英時,這粒種子便在不同的心田生根發芽。假以時日,這些思想的幼苗終將長成守護地球的森林,而鮑文斌的孤燈夜行,也將在人類文明的星空中化為永恒坐標。
作者簡介:李風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雨花》《石頭城》雜志主編,文學創作一級職稱,江蘇省作家協會原副巡視員,資深文學評論者。作品被列入國家圖書出版基金項目,入選中國作家協會2001年度報告文學排行榜,有50余萬字作品被翻譯成英、德文字印行海外,曾獲第五屆中華優秀出版物獎(原國家圖書獎)、第五屆“紫金山”文學獎、江蘇10年報告文學獎、河南省政府優秀圖書一等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南京市“五個一工程”獎(兩次)、江蘇省第一屆優秀版權作品獎等文學獎勵,榮獲江蘇省“第三屆全省優秀宣傳思想文化工作者”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