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勝跳水的動作炸起了很大水花,也是我見過的最高難度動作。它的美感源于本能,不經絲毫猶豫,不做任何準備,絕非機械的訓練造就。
臘八那天,鄰村有個五歲的小女孩掉進河里。木勝在橋上張開雙手轉圈,用盡力氣朝路上喊。才喊了七八次,他的聲音就沙啞起來。我再跑出幾步,聲音都聽不到了,只看到他張開嘴巴。在這個叫松木灣的地方,水變得很深,經常出現旋渦。我踏入岸邊的草坪,看到他從拱橋另一端跑過來,從橋中間跳了下去。他是左手捏住鼻子,右手捂著眼睛跳下去的。我沒看到過有人像他那樣,在跑之前就捂住眼晴。他被小女孩摟住脖子,一只手試圖掙脫,另一只手拍打水面。兩個人各有各的掙扎,用力牽制著對方。我脫了外套,準備找準他們旁邊的位置起跳,沒想到后面趕來的五個人裹著外套就跳了下去。
“不會游水下去做什么,想死啊?”后面跳下去的人認為木勝給救援增加了難度,喘著粗氣責怪起來。
“沒有他,孩子早就沒救了!”我說。木勝這一跳帶著極大的風險,我要維護好他的形象。
晚上,人們在村頭夸贊木勝,木勝的嘴巴一次次咧開。這是慢鏡頭下的笑容,內斂、持久。按照人情慣例,對方會登門拜謝甚至認親戚。大家反復追問細節,給他的勇氣尋找佐證。我目睹了全程,背負了證明責任,一次次描述起來一一他“轟”的一聲撞擊水面,沉了一會兒才浮起來。他把嘴巴張到最大,用力劃拉雙手,雙腳像踩著梯子,但是水里明顯沒有支撐。他一次次下沉,又一次次浮上來。“救命”這兩個字,他喊到一半,聲音就被灌進嘴里的水堵住,變成了“救咕嚕”。他爬到小女孩旁邊,慌亂之中按到了她的頭,把她按了下去。他松開手之后,自己又沉了下去。后來他終于抓住了她,但是被她摟住脖子,又花了很大力氣掙脫。從岸上看,他們兩個像在玩打地鼠的游戲,輪流沉下去。后面趕來的人裹著外套就扎進河里,抓住胳膊把他們頂起來,向岸邊挪去。
后面跳下去的人反復說起木勝的笨拙。他們可能是希望得到更多贊美,事實上我的目光都在木勝身上,沒有注意他們。我看到了很多只手拍打水面,但是場面過于混亂,分不清是誰。事后想想,這確實不公平,他們才是真正救了人。木勝和小女孩費盡力氣撲騰,其實是互相制造陷阱。河里變得熱鬧,也變得室息。如果沒有他們,河里舉起的手就是告別的姿勢。
我和木勝家只隔了一米,從樓頂就可以跳過去。他比我小四個月,五歲那年發了高燒,持續了半個月,腦子像瓷器一樣燒定型了。從那以后,他的身上幾乎全是慢動作。我們玩捉迷藏,閉上眼睛數到一百就找人,人家數到八十了他還愣著,最后匆匆忙忙蹲到水缸后面或者躲進墻角,雙手捂著眼晴,以為這樣就安全了,被發現了就呵呵笑著站起來,跟在后面找人。我學到個成語叫“掩耳盜鈴”,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捂住眼睛的畫面。
在學前班,我們經常趁著老師寫黑板字時光著腳溜出教室,往旁邊的河里跑。木勝看我們成功了幾次,也跟著脫了鞋,悄悄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挪開凳子,“咚咚咚”跑出去。他動作太慢了,每次都被老師發現。我記得有一次,老師喊了他兩聲,他頭是扭過來了,身子還在往外跑。我們笑了幾秒鐘后,他才意識到跑不出去了,紅著臉回到座位。
為了訓練他的速度,我們讓他拍蚊子。他怕被我們笑,經常隨便一拍就把手掌放到地上摩擦,說是拍死了。等蚊子再次縈繞在頭頂,他意識到裝不下去了,憨憨地笑起來。我們怕他拖后腿,要去打架或者偷黃瓜、甘蔗、花生前,首先要確保沒有人向他走漏風聲。不過偷東西被發現后,我們又指著遠處的他說他也有份。大人一聽到他,怒氣就消了一半,揮揮手讓我們離開。我們確實不厚道,一邊因為慢而拋棄他,一邊又共享別人對他的包容。
“校長都換三個了,你還在讀學前班!”我上初中的時候,經常聽到村里人這樣調侃他。沒過多久他就不去學校上學了。他種起了百香果,每天都去看它們,甚至在竹架下面鉆來鉆去,替它們拍蚊子。從來沒有人會替植物拍蚊子,為此他被村里人笑了一個月。由于施肥過多,百香果的花全落了。那年百香果行情特別好,一斤賣到十幾塊。村里人做起撓手背的動作,笑著對他說:“太可惜了,蚊子拍死一大片,果子沒有結出一個。”
“同齡人都干到副廠長了,你還不找份工作!”聽人這么一說,他又讓親戚帶去鎮上的玩具廠。他的效率不及其他人的一半,干到太陽落山只拿到半天工資,并且被炒了魷魚。村里人笑他創造了鎮上最快失業的記錄。他又去四公里外的三化廠應聘門衛,守廠子,不用技術,只需要膽子。他膽子確實大,山下的三角地是辦喪事的場所,他順著叮叮當當的聲音去湊熱鬧。三化廠倒閉后,他閑了半年,又做起村里的保潔員,每天把路邊的垃圾用推車推到集中處理場。他每天滿頭大汗還是達不到要求,一年后又失業了。
又過了半年,他決定去鎮上撿破爛。這是個辛苦活,一天最多也只有十幾元收入。為了讓他多掙點,我勸他用自行車拉貨。我把自行車借給他,扶住車尾,讓他沿著斜坡溜下去。他不敢放開剎車,速度稍微快一點還要將鞋底放到地上摩擦。我放學回來,聽村里人說,在我沒有扶住車尾的半個月里,他翻下魚塘五次,撞到籬笆三次。我想看看他到底是哪個環節沒有做好,結果他在騎給我看的時候撞倒了坡底的他的父親。他父親躺在前輪上,他躺在后輪上,兩個人齲牙咧嘴,久久起不了身。他父親骨折了。看著父親手上的繃帶,他說再也不學騎車了,
臘八那天,村里人反復問他害不害怕。他對他們點頭的次數比前面三十年的總和還多。他跳下去的果斷和平日的遲鈍極不相稱。后面跳下去的人雖然偶爾還會說木勝給他們增加了負擔,但是他們也接受了一個事實一木勝是第一個奮不顧身的人。
木勝確實給他們增加了負擔。他在童年就不可控制地發胖。那時候家家戶戶窮得相似,每個星期只能吃一兩次肉。在那樣的環境下,他竟然胖了起來。大家都笑他,說要是早生幾十年,肯定會被導演相中去演地主家的兒子。二十歲那年,他穿上了父親的舊夾克,大家又說他比鎮上的很多廠長更像廠長。前些日子我買了個體重秤放在村頭,村里人圖個新鮮,輪流踩了上去。輪到他的時候,他看著上面的數值慢慢上去,最后硬是把一只腳懸空伸著。村里人笑得前俯后仰,說他以為這樣就會少一條腿的重量。看著他的身體東倒西歪,村里人將他扶住,在他站定之后幫他讀數,九十二公斤。
這都無所謂了。那一跳之后,九十二公斤的數值反而凸顯了他的勇敢。
“總會有所表示吧? ,
“肯定會的,規矩就是規矩!”大家在笑聲中設定了完美的結局,滿心歡喜地等它到來。
沒想到一個星期過去,那邊依舊沒有音訊,聽說一家人在社樹前上了炷香就再也沒有出門。后面跳下去的人覺得受到了輕視。他們一次次復述當時的危險,心有余悸地說:“五個人救兩個人,但凡少點力氣都會把命搭進去。他們越說越氣,后來干脆表示,早知道這樣就不下去了。
“真是好心沒好報,好柴燒爛灶!”其他人也憤怒起來。
“人情可沒法催啊!”有個八十歲的老人說。不過老人還是走了一趟。他是從黃昏深處回來的,疲態非常明顯,像經歷了數年的跋涉。他在村頭坐下,把拐杖放到地上,說一下午都沒見著人。大家一聽,覺得對方是故意冷落他,瞬間就有了火氣。老人說不確定對方在不在家,說在吧,家里沒見炊煙;說不在吧,好像又有人影。大家又嘰嘰喳喳說了一晚上。在這熱鬧之中,我感覺村子已經像帶孔的氣球一樣蔫了下來。很多人情緒高昂地說還有轉機,眼神卻透露出了愿望落空的預感。
臘月二十,回來的人多了起來。說起村里的近況,總會有人提起那一跳。就這樣,木勝成了最大的話題。每有一個人回來,那一跳就會再傳一遍,好像木勝跳了一次又一次。即使不是那一跳,我們每次過年也會提起木勝。
幾乎每次回家,我都會看到他在交警大隊前面的十字路口看車。見我降下車窗,他會興奮地喊一聲:“阿樣!’我也喊他一聲:“木勝!”見我有了回應,他又會笑著問:“回來了?”這時候我再回應一聲“回來了”,他就會湊近車窗,等著我請他坐上來。這幾乎是我們每次在那里見面的全部對話。有時候我回村已經好幾天了,可和他碰起面來還是這樣的開場。
小時候我們經常跑到那里,感受遠超我們的“速度”。汽車“嗖”的一聲就過去了,分不清是風聲還是發動機的響聲。透過車窗很難看清里面的人,往往還沒判斷出有幾張臉,汽車就消失了。我們沒有確認的機會,經常爭論車上坐了幾個人,男的還是女的,老人還是小孩。
公路的一頭是南寧、玉林、貴港,另一頭是佛山、廣州、深圳。我們鎮叫天平鎮。我覺得我們鎮是廣東和廣西的中間點,維持著兩個省份的平衡。我們站在天平鎮的中間,也站在天平這座衡器的中間,往前一點就偏向廣東,往后一點就偏向廣西。
我們旁邊有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看到有人等車就會上去問清目的地,然后打電話聯系還在遠方的車輛,告知上車的時間。乘客上去之后,她會從乘務員那里得到三五塊報酬。有時候乘務員只扔下一兩塊,她會指著人家罵幾句,車輛走遠后又換成笑臉。她的表情變化太頻繁了,我們不知道她究竟是喜還是怒,但是毫無疑問,我們都覺得她是周圍最厲害的人,只有她能精準地掌握著遠方的信息。我們甚至相信是她指揮著這條路上的每一輛車。我們最羨慕的就是她,既能看車又有酬勞。在這個地方,我們想象不出有什么更好的事。
后來我們也坐上了大巴,前往市區或者廣東,過年才聚到一起。大家談起所在的模具廠、鞋廠、鋼鐵廠和大排檔,談到熾熱的天氣、臟亂的宿舍、抽筋的手指和車間的吸氧管,語氣里的疲憊逐年增加。再后來,大家寧愿沉默也不談工作了。只有木勝還像以前那樣,每天笑呵呵地把各戶的門都串一遍,也只有他會去鎮上看車。他看車已經三十年了,像帶著使命去迎接和送別。前些日子,我陪他在十字路口站過一個小時,發現這些年我和路上的車一樣匆忙。我從未獲得任何神諭,順著人群的方向無聲無息地走過了而立之年。回頭一看,這些年來我們不過是在幾個狹窄的地方兜兜轉轉。
“要是他小時候不生病就好了。”有人感慨。
“各有各的好,不生病可能就要跟我們一樣勞累了。”也有人回應說,
不知道他從哪里撿來一個直徑一米多的卡車內胎。他在路上推著它滾動,后面跟了十幾個小朋友。小朋友追上來之后,他教他們推著前進和拐彎。內胎一次次越過沙堆、草尖、菜地和水溝。我們村從來沒有人像他這樣和這么多小朋友打成一片。我想起小時候流行的滾鐵環。我們羨慕地看著別人,時不時熱情地喊幾聲,期待也可以玩一下。他們的恩賜總是來得太遲。我們兩手空空地跟在后面,充滿希望又充滿失落。這些孩子和滾鐵環的我們太相似了,分明就是我們六七歲的影子。木勝呢,這個比他們大得多的人,是來自我們童年的留守者。
他有時候也會在小賣部拿兩瓶啤酒,搖搖晃晃地走回家,和路上的每個人打招呼。我覺得他有雙重的快樂,因為他同時擁有童年和中年。他和小朋友玩的時候,我把他當孩子;他喝酒的時候,我把他當大人。我有時候會從樓頂跳過去和他喝點。想起別人對他的嘲笑,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們長大后就難以接納這樣的人。其實需要成長的不是木勝,而是他們。他們需要在一次次失去之后感受到突如其來的親切,可以對木勝這樣的人叫一聲兄弟。這樣的成長可能需要很長時間。如果我不和木勝同齡,不和他成為鄰居,也不會早早意識到這一點。我向他說起奔波的日子,他不會回應什么,只是在我沉默的時候提高音量說一“飲啦!”他的聲音變得渾厚,甚至有些沙啞,但是語氣從來不會讓人感到生疏。也許是因為他守在故鄉,物是人非的感覺遠沒有我們強烈。多年以后,我覺得這是命運對他的補償。
我原以為那一跳會在遺憾中慢慢收場,像飛機尾跡一樣慢慢消失,沒想到過了幾天,又聽說小女孩那邊愿意給一筆感謝費。剛開始還傳得好好的,不知道傳到誰那里就出現了另一種聲音,說是對方覺得我們太小氣,做好事總想著回報。這樣傳來傳去,又出現了一種聲音,說對方覺得我們逼著道謝的行為像乞丐一樣。
“要不要告到法院?”有人挽起袖子,要沖出人群找對方算清楚。在他們眼中,保全名聲跟救人一樣緊迫。
“對,告死他,告他個傾家蕩產!”有人氣憤地附和。
“有什么用呢?人家欠你什么? ,后面跳下去的人問。
“這么大的人情不用還嗎? ,“人情和欠債是一回事嗎?”
我沒想到是這五個人平息大家的怒氣。“我們也沒損失什么。”他們一次次重復這句話。
我坐在村頭的椅子上向后靠,看到了殘缺的月亮。記得小時候,我們在圓圓的月亮下大聲唱“月光光照地堂”,從巷子跑到曬谷場——就是歌曲里面的“地堂”,又從曬谷場跑進巷子。短短的幾十米在當時似乎很遠,足夠我們跑一整晚。我們不知疲倦地奔跑,跑著跑著就長大了。當時的我不知道這樣尋常的夜晚可以在記憶中留存這么多年。我記得有老人笑著說,跑吧,跑吧,月亮不是天天這么圓的。
這些年我習慣了晚歸,本可以領略更多月色,但是抬頭越來越少。月亮基本上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只有偶爾聊起來才會想起當年的地堂,想起我們踩在月光上。任憑我怎么用記憶修補,對月亮來說,殘缺才是常態。這樣似乎也有道理,如果每天都是滿月,誰還會抬頭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迫于壓力,在臘月二十八這天,那邊竟然叫人來道謝了。沒錯,是叫人來的。人也不是專程來的,是去鎮上趕年貨,順便將意思轉達。他叫老林,近六十歲,是建筑工人,平日里早出晚歸。我們吃飽之后在村頭閑坐,經常看到他騎著摩托車回來。他人不錯,經常和我們打招呼,聊幾句家常。他拿了一條紅雙喜香煙和六個紅包過來。大家覺得奇怪,前面那么久沒來,怎么突然就來了?要來就親自來,怎么還叫人代替?
“他們有那么忙嗎?”有人問老林。
“實在不愿意就不用勉強。”又有人說。
看大家有了情緒,老林解釋說:“小女孩的家人帶她去醫院,沒查出什么問題,可是她一直不說話,把他們嚇住了。他們怕她出意外,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們不希望鄰居看到這樣的窘況,又將門窗關緊。眼看她有了好轉,他們才稍微安下心來,叫我先來幫忙道謝。”
有些人仍不買賬,說要是真的有心,隨便出句聲就不會有那么多流言了。他們將流言一五一十地搬出來,語氣里的憤怒越來越重。他們說,正是那一家人的沉默讓這個村子的名聲受損。老林也不好意思了,說自己就是順手幫忙,實在不知道中間有這么多事。
“不用論這么多。”先前走過一趟的老人說。老林聽后,臉上重新舒展開來,給在場的人都遞了煙。
“沒本事了,抽煙都費勁了。”老人說。他以前隔兩天就到鎮上買煙絲,前些年查出肺部有問題,毅然決然地戒了。不過這一次他還是接過煙,用力吸了一口,讓煙在身體里游蕩一會兒再吹出去。他的表情沒有變化,看起來多了幾分威嚴。不過把煙吹出去的時候,他的聲息明顯加重,一聽就是夾雜著嘆息。這嘆息讓吸煙不像享受,反倒成了懲戒。
老林回去后,很少有人再提起那一跳了。村子安靜下來,時間清澈見底。我沒想到小女孩從未露面的家人無形之中成了主角,用沉默推動事情的走向。對于木勝的結局,其實我一開始就沒有太大期待,哪怕那邊叫人來道謝,我依然覺得不會給他的形象帶來轉機。我看見過幾次他從鎮上走回家,三公里的路程都沒有人招呼他上車。村里十幾輛車來來回回,大家肯定都看到了他。我想起以前,我們從鎮上走回家,路過的車明明有兩個座位,車主卻說只能坐一個,讓我快點上去。他也想上去,一只腳已經抬到空中,車主卻突然加大油門,留下他呆呆地站在后面。沒走多遠,車主就嫌棄地說起他身上的味道大。我回過頭,看到他驚愕而又無助的表情。
我撇下他的次數越來越多,逐漸變得麻木,甚至有了被選中的喜悅。后來有一次,我看到他笑了,站在路邊朝我擺手。這笑容讓我震住了,眼淚瞬間落下。從那以后,我也笑著朝過往的車擺手,和他走回去。那一跳之后,大家確實給了他許多贊美,但是在路上依舊對他視而不見。我逐漸看開了,奮不顧身的一跳不會讓他成為英雄。在大家的意識里,英雄不是這個樣子的一—眼神呆滯,里遏,衣服裹不住滾圓的肚子。
有什么辦法呢?很多急遽發生的事情不了了之,很多高昂的情緒也沒能改變什么。我們小時候坐在木勝家的破沙發上看電視,最喜歡看《包青天》。我們過于弱小,經常被鄰村的孩子欺負,在憤怒和無奈中期待著“包青天”這樣的人出現。我們甚至在彼此的額頭上用圓珠筆畫出月牙來互相安慰。我們詛咒那些孩子,說惡有惡報,只是時候未到。那些月牙陪我們度過了灰暗的時光,只不過后來我們悄悄地將它們擦去了。我們脫離了懵懂,但是回想起來,中間充滿了代價一我們很難再有先前的純粹和執著。年少的情緒帶著盲目,但恰恰是那種盲目讓我們看起來更加純粹。從那以后我們變得理性,也變得多疑,很少將某句話奉為圭桌了。
我覺得用不了多久那一跳就會被遺忘,小女孩那邊也會得到寬宥,不管他們是繼續沉默還是給出理由,沒有人會一直耿耿于懷。
小時候我們覺得樓頂的谷子被雨淋了是天大的事,守在家里不敢瞇眼,隔幾分鐘就抬頭看看,生怕沒有發現烏云而挨罵。挨罵也是天大的事。雨水來臨的時候,我們心急如焚地跑上樓頂,彎著腰用最快的速度將谷子堆到中間,場面跟打仗一樣。現在回過頭看,我沒有記住童年的任何一場雨,只覺得當年的慌張非常可愛。
新年就在眼前。人多了之后,村子格外寬闊。這些年村子在擴張,但是對我來說,熟悉的人一個個離開,故鄉像老人的骨架一樣慢慢收縮。舊照片里的村子有些荒涼,苦楝樹的枯枝在地上七零八落,泥瓦房的墻壁長出縫隙,水溝里積累了層層竹葉,臺階的水泥面布滿青苔。大家的生活也很樸素,沒有幾雙像樣的鞋子,晾曬的毛巾都有破洞,每天吃著單調的青菜,燈泡跟螢火蟲一樣昏暗。我無意去贊美這些苦日子,只是在這苦味里,一丁點的甜都放大了。最大的變化在于消失,楊桃樹、石榴樹、柚子樹、柿子樹、荔枝樹、龍眼樹大都枯死或者被砍掉,再也找不到痕跡,好像它們從來沒有長出來。如果變化再大一些,這個村子和另外的村子就沒什么兩樣了。
慶幸的是,那一天還沒那么快到來,至少木勝看上去依然年輕。他的襯衫和以前一樣緊,紐扣似乎隨時會飛出去。他的皮帶繞了一圈之后,多出的部分像繩子一樣牽拉下來。他的耳朵很長,結合他膨脹的體型,看上去像彌勒佛。體型的變化有什么關系呢?面對突然進發的聲囂,他捂住耳朵的樣子和小時候沒有區別。看著他和小孩子放擦炮,我想起小時候得到一兩塊錢,會撒開腿沖去小賣部買幾盒,偶爾下點血本買幾個彩雷王和沖天炮。它們的爆炸聲在安靜的日子里產生了長久的回響。這些聲音是我們和新年最大的聯系。剛過元宵,我就開始期待歲末,中間的日子成了乏味的過渡。
這些天大家情緒的起伏讓我暖心。憤怒和躁動隨時會激發,但是在這高亢里,我感覺大家都在用力修補一群孩子曾經畫在額頭上的月亮。我很久沒有這么喜歡這個村子,喜歡這里的每一個人了。在這之前,一談到村里人,我首先想到的是由水源和地界引發的爭吵。這里很久沒有這么祥和了,以至于我想熱情地擁抱每一個人。
三十年前,我有過這樣的沖動,總想著長大后把整個村子搬到一輛車或一艘船上,帶著大家環游世界。這個想法如此虔誠,我不惜用生命交換。三十年后,我在生活的磨礪中接受了平庸,但是仍然想做些什么。我走到小賣部,將所有擦炮、彩雷王和沖天炮都買下來給木勝。我無法預知未來,但是我想盡所能驅散他的失落,就像給貝類取出沙子。我不要珍珠,只要它免受刺痛。
沖天炮引線上的火星越跑越快。他“咚咚咚”地折返,左右搖晃,像一只企鵝。他沒有扭過頭來,撞上我之后才發現回到了人群中。我們沒有捂住耳朵,完整地接收了空中的震顫。新生的蘑菇越開越大,很快就遮住頭頂。我們的笑聲傳了回來,在田野上回蕩了好幾下,似乎有一群孩子呼喚另一群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