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杞

最后倒掉的是灶房，在它之前是柴房，再之前是一間牛棚和一間豬圈。四間雜房是一起壘起來的，也是連在一塊兒的，卻先先后后在二十年的時間里全倒了。

雜房，也叫附房，是正房的重要補充，也是一個農家的重要組成部分。好比下村人在種水稻的同時，還要在田埂上種一些西瓜、點幾行毛豆，在菜園子里栽一片玉米、間幾壟高粱。可能還不止這么簡單，它們是農村建筑體系里必不可少的存在。它們比正房矮小、寒陋、粗糙，在旁側心甘情愿地為一個家操持雞零狗碎，升起四季煙火。

那個年代，下村建房，只有正房的外墻用青磚砌，里墻用土磚。我家的正房是少數例外之一。外公是一個精于燒磚的窯工，我家建房的每一塊磚都出自他的一雙糙手。所以我家的房子當年剛建起來時，是下村最好的房。站在村外馬路上一望，唯有這一棟房的顏色是青色的，它是實實在在來源于窯火的火苗青。

這四間雜房是另外的顏色，土黃色。一棟正房已耗盡了家里的財力，這些雜房只能用墳磚加土磚（土壞）來砌建。基腳是一些碎磚礫石，基腳以上一米用墳磚，一米以上壘土磚。像一個村姑，下身穿花邊裙子，上身穿卡其布襯衫。下村的每一棟廚房、豬圈、茅廁莫不如此。三流的泥匠加上三流的建材，造就了這一間間歪瓜裂棗般的雜房。墻是裸體的，門是邊角廢料做的，窗子有些歪扭，檫子、橡子和屋頂的瓦片都是撿老房子拆卸下來的，看上去有些滑稽，有些心疼。它們就這樣，從一開始就低人一等，成了附庸。

我家這四間雜房是連在一起的，像四兄弟一樣緊緊抱在一起。前頭第一間是灶房，它是一個家安穩的后方，里面有一口大灶、一個水缸、一座石磨、一個壁櫥、兩格雞巢；中間并排兩間牛棚和豬圈，左邊的是牛的家，右邊的是豬的家。它們是一個家族的堂兄弟，只隔一堵墻，共用一扇窗；最里間是堆茅碼柴的大柴房。一個再貧寒的農家，也要有這樣一間房子，它是被砍下的草木化為炭火前最后的家。

對我而言，鄉村是用來懷念的。這四間雜房還“活著”的時候，是下村最像一個村莊的時候。那時候，村子里有很多人，他們打從出生起，就一直在村子里晃蕩，他們不會想到要離開它。每家每戶都有好多的兄弟姐妹。一戶人家里有很多的稱呼。他們大多數人只想到要把田種好，讓一家老小不挨餓。那時候，村子里有很多房子，盡管很寒，但里面住滿了人。房子都是一樣的造型，一樣的風格，一樣的顏色。房子里的人口袋里都放著差不多的錢，同齡的孩子都在一個班上學。孩子們都有一個很好笑的外號，都帶著差不多的飯菜去學校。那時候，村子里有很多土地，大家都靠一雙手，沒有機器，沒有汽車，只有可勁兒吃的飯，也有使不完的勁兒。飯是那么香，水是那么清，人是那么憨，把所有的力氣、所有的希望都種在這些土地上。村莊的露水跟眼淚一樣晶瑩，天空的云跟夢一樣美。

…我覺得，這也就是世界的全部吧。

后來，我知道，那是因為我沒有看到更好的，也沒有看到更壞的。我以為我會懷著這樣的一種癡妄，一直活在村莊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有多繁華。不去想村里的人會一個個走掉。我就這樣，不去讀很多的書，不去外面闖蕩，不給自已遠大的志向。就待在村莊里，讓父母幫我娶一個賢惠的姑娘（還在讀小學時，我就看上了鄰村一個漂亮的女同學，心里想如果將來能娶下她，我愿一輩子待在村莊里），生一群平凡的孩子，種好人頭的幾畝地，陪著父母和孩子慢慢地老去。

在我只能心甘情愿或別無選擇地生活在下村的時候，我默認了她的一切，包括貧寒和粗鄙，甚至恐懼和暗影。看到灶房一米以下的這些黃磚，我就會想到一個人的一生，最后只能歸于并不安寧的塵土。我不敢久視，怕這磚縫里會被風吹出骨屑，怕還有顆牙齒鑲在磚孔里面，怕還有一片指甲粘在磚泥上面。我甚至不敢靠近，怕聞到一種腐殖的氣息，怕感受到滲透于磚體里的一份陰涼。我敏感到會把灶房看成一間墓室，把豬圈牛棚看成一個墳包。我在想，如果我家的正房也是用墳磚做的，那我是不是也像睡在另一個世界？甚至在晚上，我一個人不敢留在灶房，不敢去圈牛、喂豬、搬柴。盡管，一切都平和安詳得如太平盛世。

我也害怕晚上在村子里出沒。盡管那些人丁興旺、陽氣充盈的黃房子里都是人間煙火。但我荒謬之極地會時不時閃出這里是一片墳場的怪念。有時我會狠狠地擰自己的耳朵，楸自己的臉頰，甚至掐出一塊青紫來。這些都無法阻止我產生一些荒誕之念。比如，這個繁衍了幾百年的村莊，一代又一代的人，走著走著就走丟了。他們前腳還踏在村莊的土地上，后腳就不見了，他們都去了哪里？這些村莊里前世的親人、熟人、恩人、情人、仇人，他們還能重逢嗎？他們還有一雙眼睛可以看到村莊里正在發生的一切嗎？他們與人世的溝通是不是僅僅依靠人間的懷念？

在下村，除了我，也許沒有第二個人會這樣胡思亂想。或許也有人會這樣想，只是他們不說出來、不寫出來而已。但想也罷，不想也罷，時間的潮水都無法阻擋地席卷著那里的一切。該去的去著，該來的來著。

…有一年，上村的舅舅打電話給母親，說池塘邊的那間柴房倒了。

連降大雨，塘坎垮塌，柴房的基腳掏空了，最外側的那堵墻順勢倒入滿水的池塘。我想，那天夜里，一定濺起了很高的水花吧！是不是有一些魚兒也受到了驚嚇？哦，我忘了，池塘多年未放魚苗，恐怕早就沒有魚了吧。接到電話那夜，母親一晚沒睡。她讓我第二天開車帶她回下村看看。我看到，沒柴房的一堵墻不見了。幾根松木標子有一半露在外面，已被白蟻蛀蝕，橡子上的瓦一瀉而下。一些沒用完的柴趴在墻根，它們的體內已沒有了火焰。

母親黯然神傷。

“請二舅來修一修吧？‘二舅說： “已沒有了修的價值！

所有的木料都被白蟻啃得只剩一點骨頭。一米以上的那些土壞磚，基本上還原成了泥。雨水一沖，像一團面粉，全和在一起，稀軟稀軟的，分不清是土磚還是土團。它們的粘性已散。母親說：“一間屋子也需要人氣來喂養的。這么多年沒人住，沒人管，它這口氣就散了。這口氣散了，這一排房子要不了多久也都得跟著倒。”

母親哭了。當年夯這些土磚的時候，是她一個人牽著牛踩泥槳，切了稻稈和在里面，再用木格箱一口一口地打出這些肥大的土磚塊。方方正正地排在秋后的稻田里晾曬，晾干后一擔一擔地挑回場院里，整整齊齊碼放在屋檐下。很多個暴雨之夜，她一個人嘴里咬著手電筒，用稻草蓋住這些磚坯。四十年過去，風雨不息，這些泥鑄的身軀終于耗盡了它們所有的力氣，為這個家苦撐了一萬多個日夜。它太累了，它也要回去了，回到當初的那片稻田，再做回那團軟綿綿的泥巴吧

又過了一年，與柴房連得最近的牛棚和豬圈也倒了。這一回，沒有誰告訴我們了。也不知是被風雨推倒的，還是時間叫它倒的，反正它們就這樣倒掉了。沒有那個暴雨之夜柴房西墻倒在池塘里的悲壯，它就這樣無聲無息頹圮而下。

這里我不想用“殘垣斷壁”來形容它，它畢竟沒那么荒涼。它一倒下，就仿佛一個親人倒在了我們的懷里。也許它只是老了、累了，它想靜靜地和衣躺下來休息休息；也許它也是感到孤寂了。自從它空了，就再也聽不到老牛反芻的聲音了，再也聽不到小豬娃半夜吮奶的聲音了。那時候，牛身上癢了就在硬實的墻上蹭一蹭，母豬發情了就在哪塊墳磚上拱一拱……這些都遠去了。兩扇歪斜的腰門只剩下一個框子，里面除了穿墻而過的風，已沒有什么可關了。

最后倒下是灶房。當初建房時，做工和用料也相對較好一些。風雨最先洞穿它的是房頂的瓦。幾十年的煙熏火燎，這些瓦被熏得烏黑烏黑的，沾滿了積炭。那是生活的余燼，還附著在瓦的表面。所有的雜房之中，這是我待得時間最長的地方。一日三餐四季，所有的溫暖都從這里發出，投喂給每個人。瓦片從房頂砸下，直接落入鐵鍋中，一個大窟窿把從天而降的雨水都漏進了原本火熱的灶膛里，再從灶孔流出。兩個雞窩被壓塌了，想象著當年幾十只雞在這里擠暖的情景，心中就會升騰起一縷縷柔情。狗的窩在雞巢旁邊，那條狗趴在那兒，豎著耳朵睡，它的眼睛里自帶紅外線瞄準儀，它是家畜里的保鏢，讓雞睡得安穩，讓人睡得踏實。角落里的那一座石磨，曾把多少堅硬的事物磨碎，把米粒變成米漿，把豆子變成豆腐，把堅硬的日子磨得細膩柔滑。磨架的一只腳已斷，磨鉤垂落，磨盤滾落在地上被泥覆蓋，只露出一些隱隱的紋路排排早已磨損的牙齒再也磨不動什么東西了。它的磨孔里長出了一株稻子。難道那些被磨碎的谷物又起死回生了？或是當年遺漏的幾粒稻子在雨水中又發芽了？鄉間的生命比石磨還硬。

很多次，我在異鄉的夢里被老房傾圮的聲音驚醒。有一次，想打個電話給母親，又怕她正在夢里。沒想到，第二天天剛亮，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她說昨晚又夢見老家樟樹西邊的那間矮茅房也倒了。我在電話這頭好久沒說出話來。她以為我還沒睡醒，匆匆把電話掛了。

幾天后，我沒告訴母親，我一個人從工作的城市開車回鄉下，小心地用力地打開院門銹跡斑斑的鐵鎖，沒有誰出來迎接我，哪怕一只狗、一只雞都沒有。它們是不是比我走得還要遠？正房大門緊鎖，我沒有鑰匙，推了推，“嘎”的一聲裂開一道縫，一縷光從縫里擠了進去，一些舊時光從門縫里逸了出來。我無法進去，我多想從大門右側墻角的那個狗洞子里鉆進去，可我的身軀早已比童年時大得多。

轉身來到水井旁，汲水的輾鱸已無法轉動。我把頭伸向井口，井水依然清冽如鏡，映在水面的那張臉感覺有些陌生。雨水落在井里，漾起一些微瀾。菜園子的壟溝已邊界不清，磚砌的籬笆上布滿了山葛藤蔓，滿園的雜草仿佛還在絮絮叨叨。父親留下的幾株桃樹和桔樹占據著菜園的上空，果子掉在地上，淹沒、腐爛在蒿草間。籬笆外的那片竹林也是父親種下的，它由最初的一公一母兩株長成了一大片竹林。我來到井背那一排倒下的雜房前，蹲下，只有當我蹲下的時候，才能看清它已經結痂的傷口。我從地上撿起一塊斷磚，細細端詳，它身上的黃泥早已被雨水洗凈，又泛出了初生時窯火的青、新。

有幾棵竹筍，從灶房和柴房的泥地上鉆了出來，尖尖的，已有半墻高，像一群玩瘋了忘了回家的孩子。